慶小霞

柳伯是爸爸的同事，后來是爸爸的領導，曾經也是我們大院里最帥氣的伯伯。

據說，喜歡柳伯的年輕姑娘數(shù)都數(shù)不過來。柳伯才氣超群，一手漂亮的美術字和版畫人見人愛，他辦的黑板報每年都在市區(qū)評比中力拔頭籌，給學校掙足了面子。當然，我們最喜歡的還是看柳伯打籃球時的模樣，看他瀟灑的身姿在人叢中穿梭往來，時不時一個漂亮的投球，贏得滿堂喝彩。賽場上此起彼伏的吶喊聲隨著柳伯的身影起起落落，豐盈著我和小伙伴們童年的校園。

柳伯比爸爸大一歲，爸爸成家早，而柳伯還未婚娶。小時候柳伯愛逗我：“小荷，走，柳伯給你買糖吃?！蔽腋吲d地拉著他的手就往門口跑，他一把拉住我，說：“那你給伯伯唱首歌。”當我張開嘴巴，開始唱時，他忽然一把伸出手，大拇指頂著我的下巴，食指則輕輕按住我的小鼻子，讓我動彈不得。當我忍不住癟著嘴快哭時，他呵呵呵笑著快速松開，“伯伯和你開玩笑呢，走，買糖吃?！?/p>

大家都關心柳伯的婚事，媽媽嬸嬸們總是在背后保媒拉纖的，我們也盼著柳伯能找一個漂亮、合意的新娘。

柳伯要結婚了，婚禮上我們見到了柳娘，果然很漂亮，只是有些冷，不像柳伯那么愛笑。聽媽媽說，柳娘家條件很好，只是體質有些弱，柳伯家是農村的，追上柳娘頗費了一些功夫。難怪，柳娘不愛笑，有些冷。

成婚后的柳伯像變了一個人似的，不再打籃球，辦的黑板報也沒有以前好了，經常早上見睡眼惺忪的柳伯蓬亂著頭發(fā)，小跑著去公廁倒夜壺，然后手忙腳亂的洗漱完畢，拿著一個不銹鋼小鍋去外面買早餐。豆?jié){和油條，是柳娘的最愛。周末時，我們還看見柳伯抱著一大堆的衣服在公共水管上忙活，泡沫弄了他一臉也渾然不覺。

柳伯的好運還是來了，很快當上了學校的校長，再不久，柳伯竟然當上了教育局的科長?？墒钱斄丝崎L的柳伯仍然沒有從家務的煩累中解脫出來，他有了兩個兒子和一個女兒。下班時總看到柳伯手里一手拎著菜，一手拉著剛上幼兒園的女兒?，F(xiàn)在的柳伯，連停下來和我們打招呼的時間似乎也沒有了。

聽媽媽說，柳伯忙，因為柳娘身體不好，再說柳娘是大戶人家出生，從小嬌生慣養(yǎng)，從不做家務活。

柳伯的事業(yè)很順利，都在傳柳伯很被看好，有可能擔任下屆教育局局長。可是，最終柳伯也沒能當上。爸爸說，柳伯婉拒了領導的談話，說他要照顧妻子，妻子身體不好。所有的人都為柳伯遺憾。老爸卻說了一句很深奧的話。說人生就是這樣，總在抉擇，總在放棄。得即是失，失即是得。事業(yè)和家庭畢竟無法兼顧。柳伯是明智的，知道自己需要什么。

有人為柳伯惋惜，議論紛紛。而柳伯面對大家善意的惋惜，總是輕輕一笑，還像往常一樣該干啥干啥，看不出心里任何波瀾。

我長大了，說不出為什么，總在心里為柳伯莫名的委屈，覺得柳伯的人生真的不該是這樣。應該是什么樣，我也說不出來。我只知道年年歲歲，梧桐花開，草青草黃，佳人悵惘。

最后一次見柳伯時是半年前。我去找閨蜜阿閣，一走進校園便看到校園花圃的臺階上坐著一位老人，頭發(fā)花白，臉色蠟黃，眉目蒼茫。五月的周末，驕陽初照，偌大的校園里空無一人，花圃里的月季花、美人蕉開得如火如荼，遠處的白玉蘭也開得無邊無際，微風拂過，清香四溢，籃球場寧靜如初，仿佛在等待昔日的少年。我走上前去，老人盯著我看了一會兒，“是小荷吧？好久不見了……”

回到家，老爸說，柳伯已經得了肺癌，沒有多少日子了。我問那柳娘一定很累吧，整天照顧柳伯。老爸嘆了口氣“你柳娘那身體哪能干這事，幾十年都是你柳伯照顧她。知道你柳伯生病，柳伯還沒怎么呢，你柳娘就先垮了，整天哭哭啼啼的……”“那誰照顧柳伯?。俊薄澳懔膬蓚€兒子啊，兒子倒都還孝順衣不解帶地整天待在爸爸身邊，你柳娘住在她女兒家，反正她也沒辦法照顧柳伯……”最后，老爸嘆口氣，“哎，你柳伯的命也是苦，一輩子照顧老伴，最后了，你柳娘也不能陪陪他，這心里的苦可向誰說啊，真是……”

一個月后，柳伯溘然長逝。聽老爸說，在柳伯最后的時光，柳娘始終沒和他在一起，在柳伯彌留之際，女兒趴在他耳邊輕輕問他：“爸，你要不要見我媽一面？如果要見你點點頭，不要見，你就搖搖頭？”彼時的柳伯已經說不出話來了。許久，許久，柳伯用盡了他畢生的力氣，微弱地點了點頭。兩行清淚順著柳伯的臉際潸然而下……

校園忽然變得寂靜，窗外，陽光穿過樹葉的縫隙簌簌落下來。風影晃動，斑斑駁駁。我感慨時光，她的腳步總是走得那么驚心，奪走青春，奪走柳伯，奪走那些美好的事物。

秋月

今夕何年？高懸如鏡的明月，仿佛映見蘇子把酒臨風惑問蒼穹。不知千年前的詞句，能否在今宵酒醒后步出心中的迷霧。

長夜無眠，登臨高樓，只為一睹天上宮闕的清影。無須舉杯，仰視是最虔誠的表白，目送清風走過，讓心于無聲處讀懂它書寫的關于月魂的動人傳說。

玉宇瓊樓中，仙子輕舒玉臂。清輝舞寒了渾圓如夢的世界，散淡的云恰似把溫柔如絲的仙袂飄動，如霜的冷眼在今晚以逼人的方式抗拒著燥熱的入侵。沒有星星的陪伴，明月獨掛于深邃宇宙，卻不感到孤獨，因為人間有無數(shù)晶瑩剔透的明眸在青睞地眺望。

月亮彎彎，思念彎彎，思念就像一杯杯濃濃的老酒，讓游子心似火燎，所有的祥和都與中秋有約，所有的圓滿都與明月有緣。似水的月色，在悄無聲息中洗滌著塵世間污濁的心。

秋水

黃昏的時候，歸林的飛鳥一如西沉的落日余暉，將一天中最后的美麗投入大山的懷抱，此時山間的秋水最涼。

秋水如禪，在經歷春的萌動、夏的奔放后，于緩緩流動的安詳中總結著生命流程中的風華歲月，潺潺的水音仿佛智者的低聲吟誦，正詮釋著一個與世無爭的季節(jié)里所有的深刻內涵。

端坐于秋水邊緣，我心如止水，宛若一位虔誠的信徒，正以頂禮膜拜的姿態(tài)諦聽著秋水的傾述，感悟著這一季節(jié)繁華落盡后的凝重與厚實。那壓抑己久迷惘已久的心緒，亦在這秋水如禪般的傾述中豁然開朗。

靜聽秋水的傾述，我的心已然得以超脫。一切的榮辱得失盡拋于身外，唯覺秋的厚實難得;一切的是非恩怨皆忘于心扉，只有秋水的禪述永駐心間。

秋風

詩意里的秋風最美。

“裊裊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對著秋風中的洞庭，眾人皆醉我獨醒的屈原，任由秋風紛飛飄零，霜天冷峭，悲天憫人的愛國情懷令上蒼動容;“高樹多悲風，海水揚其波”，睿智脫俗的文風，雄勁蒼涼的秋風，曹植的秋風悲壯淋漓，骨氣充盈，讓人永志不忘;“秋風蕭瑟，洪波涌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漢燦爛，若出其里”，曹操的秋風一改凋衰感傷的情懷，在秋風涌動的海邊策馬揚鞭登山觀海，一世英雄氣貫長虹。

“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杜甫站在江邊的高山上，瑟瑟的秋風，飛滾的波濤，風急天高猿嘯，渚清沙白鳥旋，將自己滿腹的辛酸無奈付之蕭瑟的秋風;“樓船夜雪瓜州渡，鐵馬秋風大散關”，陸游的秋風浩蕩豪邁，沙場廝殺，精忠報國，秋風依然，無奈兩鬂斑白，但一腔熱血感天動地;“一年—度秋風勁，不似春光，勝似春光，寥廓江天萬里霜”，毛澤東寓意了秋風新的含義，面對醉人的秋色，一切都在偉人心中煥發(fā)出勃勃生機，秋色比春色還要迷人，緣于他那豪氣干云的精神氣質和深邃無邊的思想境界。

詩意里的秋風最真，最美，最動人性情。

秋思

借問吳剛何所有？吳剛捧出桂花酒。深坐在秋風中，聞著清雅幽香、醉人心扉的桂花，側耳凝聽從秋空傳來的天籟牧歌，我淡泊而又寧靜;遙望冉冉升起的明月，我又想起了兒時動人的童謠：“八月十五月兒明，爸媽忙著做月餅，菱角鴨梨加月餅，月亮仙子你愛誰？”心情被月光照得清澈如水，溫潤如玉。

游子思鄉(xiāng)時總是做著故土的夢，戀著山里的歲月，思親思人。簾卷西風，秋意漸濃，一紙相思瘦清詞，滿地落葉秋心飛。夏的繁盛留給我們綿長的秋思，我們用心孕育的耕種迎來了醉人的收成;秋意闌珊里，聽一首婉約清幽的曲音，彈一曲纏綿悱惻的清歌，都可以慰藉我們空靈的心。

很多記憶在匆忙中走散，隨風凋零如落紅。人生的旅途敢于擔當承受，才顯至情至真。大有作為地書寫，才能濃墨重彩;創(chuàng)新克難去搏擊，才有雨后彩虹。勇爭一流去追求，才見似錦繁花。

讓我們尋夢的腳步掙脫光陰的手，把奮斗的足音淹沒在風雨里，一覽無遺的絕美風景就在眼前。

我越來越不想翻著空乏無味的日歷過日子了，在每一頁日歷的邊邊框框里，即使寫上多么輝煌或駭人聽聞的事跡，又怎能在這物質唯上的湖面上泛起驚濤拍岸的浪花呢？

在漫長而沉寂的夜里，我常常夢到一些人或者事物的輪廓。那些輪廓有時候很清晰，像就在眼前那么生動鮮活;有時候又很模糊，甚至連臉面都不能辨認，更有甚者連是人還是物都模棱兩可地混淆在一起了。醒來抓耳撓腮地去想，許多事物都像藤蔓一樣糾纏著，理不清了頭緒。有那么一瞬間，峰回路轉，豁然開朗，像在晴朗的天空里找到了蠶蛹的一根線頭，奔跑著拽著那根線頭向著一個未知的方向。猛回頭，原來是一根不到一米的絲線在自己身后飄搖，那根來自蠶蛹的長長的絲線不知在什么時候已經隔斷，再去尋找已經枉然。這個時候，是往回走，還是繼續(xù)朝著前方奔跑，在彷徨里踏出了一條血路，卻也一籌莫展。命運有時候掌控在一顆骰子里，正或者反都是一種人生，注定的選擇給內心更多的坦然，看似虛妄，卻是無悔。

用了一生的時光去拉車，這一輛破舊的老車像一個患了風濕病的老人，腿腳已不太靈便，每走一步都能聽到骨骼摩擦的聲音，一路的上坡從來沒有松懈，快到坡頂了車子卻愈來愈搖擺不定，那“吱吱嘎嘎”的聲響多像一個人背負深重的一生。車子終于停在了坡頂?shù)钠脚_上，四周的惠風飄蕩，內心也爽快多了。合上眼睡了一覺，滿腦子里火焰在噌噌燃燒，像一個復活的火山口，噴涌出萬丈巖漿，紅彤彤地照亮了滿天的星辰。在夢境里愜意地笑著，雙手在四周摸索，像要把滿天的星辰都攬在了自己的懷里。這時如果有一聲斷喝或者有一雙大手輕輕地推一下，那夢里的星星將會盤旋著在天空中明明滅滅，然后黯淡了耀眼的亮光，劃過寥廓的天空，在地平線上銷聲匿跡。

人生到了坡頂享盡春光無限，跟隨一世的車子也榮光了。等所有的夢境都在鱗次櫛比的幸福里蘇醒過來，酥軟的身體慢慢硬朗起來，低下頭俯瞰來路，陡峭的上坡像蜿蜒在生命里的一根魚骨。有多少刺梗在咽喉，有多少刺欲吐不能，有多少刺越陷越深，有多少刺不能自拔……只有內心釋然，只有心靈感知。

轉過身來，看一眼坡頂?shù)牧硪环?。要下坡了，再走幾步就是光滑而漫長的慢坡，要走多久才到坡底，誰心里也沒有數(shù)。在此之前不知耗盡了多少精力去拉車，晃晃悠悠的車子終于爬上了坡頂，卻又要順坡而下了。哪里是制高點，哪里是谷底，何以度量？車子還是那么沉重，可是這平滑而跌落的下坡可要怎么去消受？每一步都要用力地拽著車子，每一步都要掌控著車速，爬坡的時候只顧著低著頭或者偶爾仰一下頭，車子穩(wěn)穩(wěn)當當，而這下坡該是多么牽動心弦的一段路途??！

恰此時，是仰望還是俯瞰，更不是那么簡單能輕易去定奪的了。

日子像一張白紙一樣平淡的時候，我時時去翻動那張白紙。在白紙的另一面，我能聽到山泉的嗚咽和鳥獸的嚦嚦與嚎啕。在時間的夾縫里，那些停駐著棲息的心靈或許也經歷了煉獄般的風雨兼程和浴火重生，那靜默著的姿態(tài)像一只咆哮的虎豹，或者翱翔蒼穹的雄鷹，一口咬住了歲月里的飛禽走獸，慢慢地咀嚼著，不急于去奔跑和飛翔。這使我看到了那翅膀的剛硬和羽毛因翕張而此起彼伏的動態(tài)。我真的不敢斷定，那種沉靜將是多么恐怖的事情。我更不敢去靠近，那些靜止著一言不發(fā)的生靈。也許明天，或者后天，我要試探著去追趕那些虛無，但是現(xiàn)在不行，現(xiàn)在天色還早，太陽還沒有升起，我還看不清楚前方的路途。

方向有時候也變成了歧途末路，退或者進，適可而止。坦途靠近著懸崖，一小步，或者跨過了白紙的邊緣，再回來，已經很難很難。一個個體的生命與什么都無關聯(lián)，那些鏈鎖般相關聯(lián)的事物訴說著無助的因果和僥幸的人生，卻不能闡釋人生的命脈和走向。風再大，都是吹向肉身，心不動，風枉然。任何外來的拳腳都打不到自己的心里，自己輕輕的一錘，往往能把自己打得粉身碎骨。形而上的旗幟都是一種虛偽和膽怯的象征，真正堅不可摧的旗幟都插得很矮，矮過地平線，矮過頭顱，矮過一個人的胸膛，矮過腸胃，甚至反著方向插在地心里。

把一切有意義的東西寫在白紙上，或者把自認如雷貫頂?shù)拿挚淘趫杂驳氖^上，都是一件比較愚蠢的想法。今天的事情，明天就是一個未解之謎，后天誰又能考證得清楚？如果是杜撰，就成了可笑的傳說或者故事。百年歷史一鍋漿糊，千年史記，堪比穿越之神劇。一桿秤在空氣里失重，那些主觀上核心的和客觀上邊緣的都是一汪水，流向哪里哪里就草木葳蕤，鳥語花香。

生活不是一些簡單的預期，隨波逐流的人和事都不偏不倚，誰也不會去怪罪和上訴這些固有的頑疾。而且有些時候這些頑疾又充當了陽光和雨露、鮮花和掌聲。反而，那些默不作聲的光和電卻被大肆討伐，判為異類。由此可見，世事的尷尬莫衷一是，黑白的評判人云亦云。有人用掌心在鼓噪歡悅，有人用掌背在冷靜思索。這就是所謂的人生，這就是所謂的世界。

或者，這是到了反省的時刻。站在坡頂?shù)哪闼念櫭Ｈ?，是高瞻還是遠矚，是俯瞰還是環(huán)顧，這已經是一件很復雜的事情?？墒?，別忘了，在繁華的世界里，你孤獨的內心依然需要傾訴。在太陽還沒有升起來之前，你還有什么企圖？

一個沒有月光星光漆黑的夜晚， 我正欲上床睡覺， 解除一天的疲勞， 做個好夢。 礦洞老板敲開了我的門， 說： 麥煥， 我洞上有十來袋礦石， 你找人把它背下來。我癡癡地望著他說，你看這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還下著小雨，誰愿意去呢？操那心！老板說，白天你們背一袋五塊，今黑我出十塊?，F(xiàn)拔現(xiàn)貨！說著掏出錢在我眼前晃了晃。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重獎之下有勇夫。我看見那新嶄嶄的大團結的票子，眼睛一下子亮的像星星，臉也紅潤了，嘴唇也嚅動了起來，一天的疲倦不翼而飛。心想，即是一夜不睡覺，能掙三十塊，是我素常兩天的工價。夜黑算什么？疲倦算什么？力氣嘛，歇歇就又來了。兒女的校徽，妻子的菜籃子，母親的藥鍋都眼睛似的瞪著我呢！我暗下決心，去！別說下小雨就是刮黃風下刀子也去！可又不敢叫老板看出我急著去干這活，有意慢吞吞地說，我去找人試試。

世上窮人多，為食而亡的鳥也多。我找到春亮、春財兄弟倆，說了情況，他倆都急著去，說不叫我再找別人，咱仨人每人能掙三十塊。

我們上山了。盡管夜黑如漆，小雨蒙蒙，山路如雞腸窄小彎曲難行，因為我們心里揣著憧憬揣著希望，揣著那呼啦啦大團結的鈔票，心里像小鹿般活蹦亂跳。一千二百米的雞冠山，我們不照手電，腳蹬手拽手腳并用，不到一個小時就爬到了山頂。到了那里，看著那裝滿礦石的袋子，像看見爭著叫背的孩子，心里滿是喜悅，我們不用人幫忙，一手抓住袋子口，一手托住袋子中間，用力一促，就背在肩上。下山時，因為我們肚里有食兒，渾身有使不完的力氣，一百多斤的袋子壓在肩上，不覺得太沉重。因為這條路以前我們走得多了，哪里路好哪里路險，我們都很熟悉，遇住好路，我們不照電燈小跑，只有遇住險路窄路，我們才一手抓住袋子一手照住電燈，屏住呼吸腳仄楞著小心翼翼地下行。任憑汗瀑遮住眼瞼打濕衣褲，任憑腿顫抖的如同抽筋，任憑喘吁的上氣不接下氣，我們也顧不得擦汗，一任汗水流進嘴里，也得咬緊牙關慢慢下行，把袋子背到山腳下。因為這是一張大團結呀！礦石背到山腳下，我們找個樹叢把袋子藏起來，等著老板來拉。我們知道老板做礦石是偷著做的，因為鄉(xiāng)里說礦山屬國家和集體所有。鄉(xiāng)里代表國家村里代表集體都有權做，唯獨不準我們老百姓做，我們這些老百姓成了沒娘的孩子。每天派礦管站人滿山轉，發(fā)現(xiàn)有人做礦石沒收礦石不說，還罰老板款，我們背礦石的血汗錢將會付諸東流。所以，那些開洞口的老板和我們這些背礦石的苦力躲著礦管站，像老鼠躲著貓霜躲著日頭不敢照面。

真是蒼天有眼，可憐我們這些貧困人。我們接連背了兩袋，也沒被人發(fā)現(xiàn)，更沒摔著碰著，還算順利。當我們背第三袋時，許是背前兩袋身上力氣已經使盡，許是肚里的食兒已經潰逃，許是來時心里高興的小鹿停止了蹦跳，還是那袋子，還是那路，背上沒走多遠，就覺得很沉很沉，壓得我們直不起腰喘不過氣來，兩腿打顫要跪將下去，腳上像綁著巨大的鉛塊那樣沉重。盡管如此，因為我們心里有希望，不管再苦再累，我們都咬緊牙關，背著大山的沉重，背出親人的輕松，堅持著摸黑下行。背到離山腳約有二百米的地方，我們看見前面有幾個黑影，我們心里就開始發(fā)毛了，誰？！一聲石破天驚的發(fā)問，把我們嚇得渾身發(fā)抖毛骨悚然，手一松，肩上的袋子咚一聲掉在地上。我們站在那里動也不敢動了。那幾個黑影來到我們面前，用手電照住我們的臉說，真膽大呀！不知道鄉(xiāng)里不叫做嗎？還敢來偷背礦石！我說，不是想掙幾個血汗錢嗎！黑影說，掙掙掙！就知道掙，不怕掙死你們！另一個黑影問，你們老板哩？我說在洞上。稍停，黑影厲聲說，把你們的鞋脫下來！我問脫鞋干嗎？回答說甭問干嗎，叫你脫你就脫，不脫每人罰款五十元！別敬酒不吃吃罰酒！我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只該把鞋脫掉交給黑影，知道叫我們脫鞋原因是怕我們背著礦石再走，他們上不成山找不成老板，鞋脫了就背不成礦石了。黑影走后，我們坐在袋子上，除了嘆息還是嘆息，除了咒老天還是咒老天，眼看到嘴的肉又飛了，心里沮喪極了，雨也越下越大了，天也越來越黑，我們身上也越來越冷，肚內的饑腸也愈加響如鼓了。越坐越冷越饑的我們，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春亮說，咱不能這樣坐以待斃呀，得想法把袋子弄下山，弄下山就是錢。春財、春亮赤著腳又把袋子弄到肩上，又開始了更加艱難的前行。我也學著他倆，把袋子背在肩上，覺得不再是一袋礦石，而是一座大山壓在肩上，腳下的碎石硌得我一步也走不成。過去也曾赤腳過過河槽，碎石也很硌腳，那是空人距離短??！現(xiàn)在是背著一百多斤的礦石，又是將近半里的距離，每走一步都咯得呲牙裂嘴，像刀割著心。當我腳踩住石尖，像踩住針尖刀子上，疼得鉆心。腳被石刀割破了，我立馬跛成了拐子，血流了一路，被汗水雨水沖去了殷紅，留下的只是喘息疼痛，和夜雨的冰涼。那時，我也不說肩上的沉重，更不說腳下的疼痛，心中只有一個信念，快快把礦石背下山裝上車。

不知我們流了多少汗水淚水，不知我腳下割破了幾道口子，不知道我的血流了多少，染紅了多長的山路，我終于把礦石背下了山。拖拉機己在等著。老板看我們赤腳背下礦石，又看看我腳上的血，很感動，當即給我們每人發(fā)了三張大團結票子，并說給我們買雙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