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點松

1

我跟落英對坐著吃飯。餐桌上擺著四個菜，一個清炒牛肚，是落英一向最愛吃的，一個紅燜雞塊，是我喜歡吃的，還有一個涼拌黃瓜，一個東北大拉皮。我喝啤酒，落英喝杏仁露。落英吃得很香，不斷夾牛肚往嘴里填，偶爾夾一塊黃瓜調(diào)節(jié)口味。我吃得有一筷沒一筷，連紅燜雞塊也吃不出滋味。我不斷地看落英，有一點偷看的意思，因為落英抬頭的時候，我的目光就悄然溜走。落英小我兩歲，應(yīng)該是四十一了，她的瓜子臉雖說依然光潔瓷實，但也明顯見老，眼角的魚尾紋細密而深刻。但這張臉對我來說仍然魅力十足。那溫柔靈秀的臉部輪廓，那略顯憂郁的大眼睛，那小巧挺拔的鼻子，那櫻桃一樣的小嘴，都令我陶醉，也難免有些想入非非。我看著落英，沒話找話，落英也不大聽，禮節(jié)性地應(yīng)答那么一兩句，注意力始終在吃菜上。對此我只能顯得并不在意，是我執(zhí)意邀請的人家，人家答應(yīng)來吃飯，已經(jīng)算是對我恩賜了。

近些年落英一直是這樣，很少顧及我的一腔柔情了。

落英終于放慢了吃菜的節(jié)奏，那盤清炒牛肚已經(jīng)差不多吃光了。我很大氣地說：“再來一個菜？”落英說：“誰能吃完？”說著打了一個飽嗝，像是要佐證什么。我說：“那你喝點兒杏仁露?！甭溆ξ倚π?。一瓶杏仁露很快喝完了，我說：“再來一瓶？”落英笑笑：“行了。”我們繼續(xù)一塊兒吃菜，說話，落英總算比較注意聽我說話了，我有些受寵若驚。最后，我向服務(wù)員要兩小碗酸湯面，算是這頓飯的主食。

賬自然是我結(jié)的，這家“鄉(xiāng)味菜館”菜做得精美，菜價自然不菲，但我掏得爽快。我請落英吃飯向來這樣。

落英臉上有了笑容，我自己感覺是給我的。我心里有一些類似甜蜜的東西。

出了鄉(xiāng)味菜館，落英說：“我回家了?！蔽矣行┎豢欤f：“我去你那兒坐坐，喝杯茶?！甭溆⒄f：“你剛才不是喝了啤酒？”我說：“啤酒越喝越渴，得喝點茶才好。”落英笑道：“你這人，讓我怎么說你？——走，你想去就去吧。”

落英跟一位老男人離婚了，這些年一個人住。房子是租來的，在國稅大廈后邊一個家屬區(qū)里。地方有些偏辟，不知落英喜不喜歡，我是挺喜歡。我希望落英住偏僻一點的地方。

落英走得很快，我跟落英保持兩三步遠的距離。我知道落英不喜歡我跟她并排。這樣最好，省得熟人碰上。

落英家的樓道里很黑，我緊跟在落英后邊。落英身上散發(fā)出好聞的香水味，我貪婪地嗅著。落英突然“啊”了一聲，嚇了我一跳，一只聲控?zé)魬?yīng)聲亮了。

我隨落英進屋，順手關(guān)了門，一下放松起來。

我坐到沙發(fā)上，落英給我沏了茶，坐在對面的一張方凳上。我說：“落英，你也坐沙發(fā)?！甭溆⒌卣f：“坐這兒舒服?！蔽抑缆溆⑹怯幸獗芪遥陀行┠樇t。我知道我很虛偽，我請落英坐沙發(fā)，是想攬住她。攬住落英說話的滋味我很喜歡，可這樣的情形很久沒有發(fā)生了。

跟落英隔一張茶幾，就像隔一條銀河。我不知該說些什么話，因為本來就沒什么事，所以也就沒有必須說的話。

后來的對話就很勉強很錯位。

我說：“你住這兒很不錯，僻靜。”

落英說：“我今天上班事多，很累?！?/p>

我說：“落英，你現(xiàn)在還會不會想到我？”

落英：“唉，現(xiàn)在掙一份工資真不容易?！?/p>

我說：“落英，我可還常常想你?！?/p>

落英說：“我得想辦法掙大錢。我必須得下大決心，有大行動！”

我說：“落英，你的心越來越冷了?！?/p>

落英突然火了，說：“我心暖有什么用？我心暖你能給我一大筆錢？我心暖你能給我一輛私家車？”

我心里的一絲柔情一下煙消云散。我很驚悚。我承認，我不能給落英一大筆錢，不能給落英一輛私家車，我只是一個中學(xué)教師，工資微薄得近乎寒酸。

我一時無語。

落英也不再說話。

好一會兒，落英嘆了口氣，說：“我也是一時來氣，發(fā)無名火。不過，我真的需要更多的錢。我女兒蘭蘭上高二，轉(zhuǎn)眼要上大學(xué)，現(xiàn)在上大學(xué)是什么概念？沒幾斤重的百元大鈔能畢業(yè)嗎？另外，滿大街都是私家車了，我還騎著爛踏板，別人不說，自己都覺得丟人。還有……你也看了，我也是個女人，可是穿過像樣的衣服嗎？用過像樣的化妝品嗎？唉，都怨我自己命苦。要是我那一口子要是還活著，我怎么也不會是今天這樣……”

落英的眼圈紅了。我知道，落英說的“那一口子”，是她的第一任丈夫，好像姓高。

落英給我說了軟話，我的心也一下軟了，說了一些勸慰寬心的話。我是高中語文老師，勸慰的話我很會說的，不過也不外乎是陳詞濫調(diào)，知足常樂啦，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啦，有錢不等于幸福啦……我看得出，落英只是出于禮貌在聽，甚至情不自禁皺起眉頭顯出厭煩，大概出于克制，才沒說出什么嘲諷和不恭的話來。

勸慰了一會兒，連我自己都感到乏味。這些所謂道理，教一教學(xué)生，讓學(xué)生寫一些迂腐的言不由衷的作文應(yīng)付考試還行，怎么能解決落英的現(xiàn)實問題？這樣的道理，在現(xiàn)實面前狗屁不如。

停下了說話，二人又陷入沉默。

良久，我裝模作樣看看墻上的石英鐘，說：“不早了落英，你休息吧，我要回去了，明早還要上輔導(dǎo)課。”

落英從小凳子上起身，說：“好?！?/p>

落英送我出去。說是送，落英的腳并沒有跨出家門。我回頭請落英回去，落英正打一個很困倦的哈欠。

在落英家，我是有一種隱隱的期待，那種期待在煎熬著我?，F(xiàn)在不再期待什么了，于是覺得分外放松。但是，期待落空帶來的深深的沮喪隨之產(chǎn)生，并在心中洇染開來。

是一種挺受傷的感覺。

打出租回到家，受傷的感覺非但沒有消失，反而因為完全處于一個人的空間而更加強烈了。

因為不能避免無休無止的爭吵和冷戰(zhàn)，兩年前，我逃離了婚姻，過著形影相吊的日子。

2

我對落英死心塌地，歷經(jīng)幾十年而不變。

說起來，我這個人天生就是個情種。我上小學(xué)三四年級的時候，就有了朦朦朧朧的兩性意識，就開始對女同學(xué)有了好感。落英正是我最早喜歡上的一位女同學(xué)。

落英家本來不是我們村的，是從南鄉(xiāng)遷來的。落英的爹很會養(yǎng)兔子。那時養(yǎng)殖是被禁止的，你搞養(yǎng)殖，那叫搞資本主義，你就是“資本主義尾巴”，是要被“割掉”的。不知落英的爹為什么敢，大概是因為養(yǎng)殖規(guī)模很小，還有就是養(yǎng)殖的兔子真是太可愛了，讓人不容易跟“資本主義尾巴”聯(lián)系到一塊吧。落英家養(yǎng)的兔子都在長方體的網(wǎng)狀鐵籠里，多數(shù)是灰藍色的，有幾只是白色的。我們那里不養(yǎng)兔子，我認識兔子，就是在落英家。那種小精靈真的太可愛了。長耳朵，耳朵內(nèi)的毛細血管都看得清楚，紅眼睛，前腿短后腿長，所以看起來總像蹲著。兔子在籠子里跑來跑去，有時則靜靜蹲伏著，腹部因為呼吸明顯起伏，人一伸手逗它，它立刻敏捷地跳走。我們?nèi)ヂ溆⒓?，往往就拔一些蔓菁去喂兔子，看著自己丟進去的蔓菁被兔子靜靜地吃著，心里有一種特別的熨帖和滿足。

對于我來說，落英家最好看的，除了兔子，還有那個叫落英的女孩。落英很瘦弱，頭發(fā)發(fā)黃，但是小小的瓜子臉很清秀，大概因為才來這個村子吧，很羞怯。我們擁著鬧著到她家看兔子的時候，她總是藏在爹媽或者哥哥身后，或者遠遠看著我們。她看我們時那雙黑眼睛明亮而羞怯。

從最初一兩次見到落英，情種便在我心里慢慢發(fā)芽。我喜歡上了這個女孩，喜歡她黑亮的大眼，喜歡她羞怯的性格。

我們一起上鎮(zhèn)中學(xué)，上縣一高，一起回家，一起住校，一起返校。那一年，我們上初二。

有一次，是夏天，我們行走在回家的路上，突然下起大雨，轉(zhuǎn)眼之間，我們都被淋了個透濕。落英綠色的碎花上衣完全沾在身上，描勒出少女的曲線，描勒出挺拔嬌小的乳房，像一尊美麗的雕塑。我拉著落英飛奔，大聲喊道：“落英，你真美！”落英拉住說：“人家成了落湯雞，你還說美！”我說：“我是真心夸你！”細雨中，我在喘息，落英也在喘息。喘息中，我吻了落英。落英的唇灼熱，細膩，芳香，使我如癡如醉。細雨如麻，纏纏綿綿包圍著我們，包圍著整個世界……

這樣的柔情我們持續(xù)了多年，直到大學(xué)把我們分開。那一年，我上了霜河師范學(xué)院，落英上了黃北財會學(xué)校。

霜河市與黃北市相距950公里，千里迢迢，相見不易。那時沒有手機，電話也沒有普及，平時，我們就只能鴻雁傳書。重大節(jié)假日或暑假時，我們才能見面，但正因為相見難，不多的幾次相見就格外難忘。

每次假期，我們盡可能多地制造見面機會，或到山崗跋涉，或在校園漫步，或到白鷺湖泛舟。每次相見我們都格外珍惜。我們熱烈地擁吻，像美酒，像情詩，甘美，綿長，雋永。

我們的愛情，甜蜜而溫馨，雖然距離遠，但彼此的心是親近的。我甚至開始設(shè)想未來我和落英的生活，直到落英最后的一封信，將我對未來的夢撕得粉碎。

信中落英告訴我，因為家庭阻力，我們必須分手，并告訴我，她已經(jīng)應(yīng)父母之命，跟另一個男子訂了婚。信的最后，落英說，我會永遠記著你，永遠愛你。這封信對我來說不啻于晴天霹靂?；剡^神來，百思不得其解，不知道落英所說的家庭阻力是什么。我無法承受這突如其來的打擊，請假乘火車回到澗北縣，到澗北縣水泥廠找落英。

落英瘦了一圈，神情黯淡，失魂落魄。

在水泥廠后的一片洋槐林中，落英撲進我的懷抱，放聲大哭。

落英遭受的家庭阻力，根源在于落英家和我家因為一畝地爆發(fā)的矛盾。我們村里有一戶人家，因為女兒當(dāng)了干部，舉家遷入城鎮(zhèn)，他家的土地被村里重新劃分。其中的一畝地，村支書答應(yīng)分給我家，因為我嫂子過門兩年了，一直沒有分到土地?？墒沁@一畝地還沒有分給我嫂子，村支書因為偷生二胎，被鄉(xiāng)里撤換了。新支書不明情況，把這一畝地分給了落英家，因為落英家自從遷入該村后，分到的土地一直不足。農(nóng)民把土地看得比命還重，兩家就起了爭執(zhí)，先在村里鬧，不能解決問題，又鬧到了鄉(xiāng)里。鄉(xiāng)里最終維持前支書的安排，把一畝地劃給了我家。落英的父親憤憤不平，認為是我父親依仗老戶的勢力，欺負外來戶，到我家門前破口大罵，我父親自然不肯相讓，兩人吵了個翻天覆地，要不是村人拉開，說不定還要大打出手。之后，落英的父親臥床三天。自此兩家結(jié)下怨仇。落英大專畢業(yè)回到家里等待分配，還并不知曉此事。后來落英跟父親談及跟我的事，落英的父親一跳三尺：“你這輩子，就是嫁給豬狗，也不能嫁給他！”落英不明就里，問母親，母親說了兩家結(jié)怨的事。落英怎能輕易跟我分手？再三向父親哀告，父親吃了秤砣鐵了心，堅決不允許落英跟我來往。落英哭鬧，落英的父親竟然喝了農(nóng)藥。幸虧發(fā)現(xiàn)及時，急送醫(yī)院灌腸，才保住一條命。落英只能妥協(xié)了。不久，落英的姑姑給落英介紹了一個在鄉(xiāng)政府上班的對象，落英二話沒說就應(yīng)允了。既然此生不能跟最愛的人在一起，那么，嫁給誰還有多少選擇的必要？

落英在我懷里哭訴，我也淚水漣漣。我安慰落英：別哭，我回家跟父親協(xié)商，也許，事情還有回旋的余地。

但是，事情的嚴重性遠遠出乎我的意料。我回到家中，向父親說明自己跟落英的關(guān)系，父親勃然大怒：“你這輩子就是打光棍，也不能娶他家的丫頭！”我再三解釋，甚至跪地哀求，父親也不能回心轉(zhuǎn)意。說得多了，父親竟然也掂出了農(nóng)藥瓶子，說：“你要再提這件事，老子也死給你看！”我無可奈何，只得重返澗北縣水泥廠，跟落英告別。二人相見，相擁而泣。

三個月后，落英出嫁。

從那以后，我跟落英的聯(lián)系基本中斷。

落英的第一次婚姻，跟鄉(xiāng)政府職員的婚后生活還算幸福，那個男人很喜歡落英，讓落英當(dāng)家理財，凡事由著落英?；楹蟮诙暧幸慌?，取名蘭蘭?？墒呛镁安婚L，蘭蘭剛滿一周歲，男人在下鄉(xiāng)工作時，被農(nóng)用三輪車撞上，當(dāng)場身亡。落英呼天搶地，肝腸寸斷。但是真正令落英欲哭無淚的并不是丈夫之死，而是丈夫死后公公婆婆對丈夫死亡補償金和落英家產(chǎn)的爭奪。雖然爭奪家產(chǎn)的保衛(wèi)戰(zhàn)勝利了，但是落英與婆家人的關(guān)系鬧得很僵。丈夫新亡，婆家冷落，落英深深體味了世態(tài)炎涼。

亡夫過完一周年，經(jīng)人牽線，落英進入了第二場婚姻。落英進入第二場婚姻，多少有一點賭氣的意思。所以她對于男方的長相、人品、學(xué)歷什么的，都沒有怎么在意。落英想，事到如今，反正也就是湊一起過日子而已，跟誰還能有多大區(qū)別。她感興趣的是錢，財產(chǎn)。男方是老縣城人，獨子，一年前離婚，家里開著私家旅館，有20間客房，不說日進斗金，說月進斗金是不過分的。男方則看中了落英的漂亮，還有她的大專學(xué)歷和穩(wěn)定工作。落英就帶著幼女嫁了過去。男人婚后很快發(fā)現(xiàn)，落英雖然人嫁給了他，心并沒有嫁給他，而是嫁給了他的錢。落英捂緊自己的腰包，從來不肯為男人家花一分錢，卻千方百計要控制男方家的財權(quán)。落英毫無遮掩的貪婪令男方和男方的父母都產(chǎn)生了恐懼。落英拿到錢，就在離婚協(xié)議書上簽了字，給這場婚姻畫上了潦草的句號。沒有收獲幸福也沒有收獲痛苦，落英很實際的收獲，就是兩萬塊錢。

落英的第三次婚姻也很倉促，也是被人撮合而成。男方的前妻病死了，留下一個兩歲的女兒。男方也是老縣城人，在鬧市開著一家挺像樣的燴面館。男人對落英很滿意，男人沒文化，喜歡落英有文憑，相信有文化的女人一定賢明。而落英則看中了那個天天生錢的燴面館。二人接觸了一段，舉行了簡單的婚禮，一個四口人的新家就組成了。這次婚姻比前一次更糟，幾乎一開始就充滿矛盾。男方希望找一個賢妻良母，希望落英能在上班之余，照顧老人養(yǎng)育孩子，使他能放手經(jīng)營燴面館?？墒腔楹蟮穆溆㈩j唐懶散，對老人和孩子的照顧都不能讓男人放心。男人就很失望。還有，剛結(jié)婚落英就堅持要當(dāng)家理財，燴面館的收入，落英要親自掌管。男人很不情愿，還是照落英的意愿做了?？墒锹溆⑦€有更要命的地方，男人給落英的錢，進時易，出時難。燴面館是需要隨時投資的，沒有活錢哪成？男人跟落英就吵起架來。漸漸成了小吵天天有，大吵三六九。

矛盾還不只是這些，還有兩個孩子的問題。人這玩意兒，天生重視血緣，是自己的親骨肉，怎么都是個親，不是自己的親骨肉，親起來就難。男人親自己的女孩，對落英的女兒很淡漠;落英親自己的女兒，對男人的女孩很淡漠。每遇到對方淡漠自己的孩子，二人必然爆發(fā)爭吵?；橐龅淖罱K破裂就出在這個問題上。一個夏天的中午，男人抱著自己的小女孩去買冰棍，落英的女兒蘭蘭屁顛屁顛跟在后邊，希望“爸爸”也能買一根給她。可是，“爸爸”只給小妹妹買了，并沒有給她買的意思，蘭蘭乖巧地叫了聲“爸爸”以示提醒，可是，“爸爸”厭惡地剜了蘭蘭一眼，轉(zhuǎn)身走了。蘭蘭委屈地哭了起來。這一切，被遠遠站著的落英清清楚楚看在眼里，落英感到寒意徹骨。一場婚姻，竟然還不值一根冰棍，這婚姻還有什么意義。二人因此大吵一架，各奔東西。這場婚姻雙方都是輸家，兩敗俱傷。因為離婚是落英首先提出的，男人又是個非常強硬的角色，落英并沒有像上一場婚姻一樣占到錢財上的便宜。

落英的第四次婚姻，是她主動出擊的結(jié)果。對于前兩次婚姻的短命終結(jié)，落英將原因歸結(jié)于被動式婚姻。這樣的婚姻，自己沒有打起精神選擇，僅憑介紹人一通撮合就組建了家庭，當(dāng)然不會好。她要變被動為主動。

落英這次的選擇非常大膽出格，她嫁給了一個比她大二十歲的五旬老男。選擇這個男人，落英的第一考量仍是錢財。老男人是一家國企的中層領(lǐng)導(dǎo)，剛死了老伴，一個兒子已經(jīng)結(jié)婚成家分門另過，老男人有不錯的房子，工資很高，手里積蓄不少。老男人獨居寂寞，有比自己小二十歲的女人看上自己，且這女人有學(xué)歷有工作，姿色氣質(zhì)俱佳，哪有不樂意的道理。二人差不多又是閃電式結(jié)了婚。新婚之初是好的，老男人脾氣溫順，手頭也大方，對落英對落英的女兒似乎都好，從不吝惜花銷。落英對老男人也好，老男人貪色，跟落英幾乎夜夜有事，落英也不拒絕。

可是這場婚姻仍是花無百日紅，很快出現(xiàn)枯萎跡象。老男人跟落英雙雙出行，許多人會誤認落英是老男人的女兒。這時候落英覺得，自己比老男人小二十歲，但是又沒有得到什么好處，心理覺得十分虧。落英當(dāng)初還有個想法，若干年之后，老男人的房產(chǎn)和積蓄理所當(dāng)然應(yīng)該由自己繼承?？墒腔楹舐溆⒑芸彀l(fā)現(xiàn)，事情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么簡單。老男人的兒媳婦伶牙俐齒，心眼極多。她好像看穿了落英的心事，雖然見面總是一口一個媽，叫得落英都不好意思，可是關(guān)于老公公的房產(chǎn)和積蓄，她可是沒少變著法敲打落英。

落英開始減少跟老男人一起外出，而對于將來的遺產(chǎn)，落英則開始神經(jīng)質(zhì)地在乎。她要求老男人給她立下書面保證，他百年之后，將絕大部分遺產(chǎn)留給她。減少跟老男人一起外出，已經(jīng)使老男人感到不悅。落英被別人誤會為老男人的女兒，對老男人來說，暗暗得意的成分是大于尷尬的成分的。而堅持讓老男人立下遺產(chǎn)保證書，則使老男人非常惱怒。畢竟老男人才五十多歲，這么早就立什么遺產(chǎn)保證書，感覺很荒唐，也有點兒像某種詛咒。老男人據(jù)此看準(zhǔn)了，落英并不重視他這個人，而是看中了他的財產(chǎn)。這樣，這對老夫少妻也開始了爭吵。吵來吵去，二人之間本來就不多的感情灰飛煙滅了。才一年多一點兒，兩人便彼此絕情，近乎仇人，分道揚鑣。

從此落英對婚姻不再存一點幻想。她暗暗發(fā)誓，今生寧愿單身，不再嫁人。

就在落英跟老男人分手那一年，我跟落英恢復(fù)了聯(lián)系。

我和落英相遇完全是偶然。冬日的一天，天空陰沉，像骯臟的破布。我倆在縣街頭不期而遇，雖多年未見，但我們還是一眼認出了彼此。我們閑聊幾句，正說著話，突然起了一陣黃風(fēng)，我們立刻被包裹在黃塵之中，于是倉促告別了。

告別落英，我有一種非常奇特的感覺，覺得我跟落英，像一部中斷了多年的連續(xù)劇，可能又要開始一些劇情了。

3

落英給我發(fā)了條短信，約我，說今晚七點有空的話，到我這兒來一趟。我很意外，近幾年來，總是我約落英，而且總是約幾次落英才勉強見我一次，這次太陽從西邊出來了。我趕緊給落英回復(fù)：好的，遵命。

六點半，我下樓，準(zhǔn)備打出租去落英那兒。出了樓洞，忽然發(fā)現(xiàn)皮鞋上有污漬，忙回家擦了，又到衛(wèi)生間梳了頭發(fā)，才重新下樓，打出租到落英那里。

落英已吃過晚飯，在家里等我。落英的客廳收拾得干凈整潔，自己也收拾得清爽。她穿一襲紅格子連衣裙，臉上還化了淡妝。落英笑容可掬，請我坐在沙發(fā)上，茶幾上有一杯泡得很好的鐵觀音等我品嘗。我不知落英為什么要這樣招待我，心里的某種期待更強烈了。

落英請我坐下，開始說起一種叫艾麗的直銷。落英問我：“你知道艾麗嗎？”我茫然地搖搖頭。落英滔滔不絕地講起了艾麗：“艾麗是一家直銷公司，是一家絕對不同于傳銷的合法的直銷公司，是為數(shù)不多的中國政府許可的直銷公司。它的總部在澳大利亞，在中國、美國、英國、法國、日本、西班牙、阿根廷等四十多個國家設(shè)有分公司，艾麗產(chǎn)品的范圍非常廣泛，化妝品、日用品、廚房用品、食品、家用小電器、保健品無所不包?！?/p>

我聽得一頭霧水，不知落英為什么要對我講這個。不過我想，落英也許是暗示我，什么時候如果有意給她買禮物，可要首選艾麗啊。我多次送落英禮物，可是不外乎一些小飾品、銀項鏈、小工藝品之類，都是些精美但不值錢的東西。落英也許對那些物品感到了厭倦？于是我牢牢記下了艾麗這個品牌。

可是落英的話遠遠還沒有完，落英接著說了：“艾麗直銷之所以能夠風(fēng)行世界，靠的是它的產(chǎn)品質(zhì)量。艾麗公司為了擁有能夠領(lǐng)先世界一流產(chǎn)品的能力，組成了一個超級強大的產(chǎn)品研發(fā)團隊，這個團隊由各個行業(yè)和領(lǐng)域的科技精英組成，其中不乏世界一流的科學(xué)家。因此艾麗產(chǎn)品質(zhì)量可以絕對放心，它絕對環(huán)保，絕對無毒副作用。比如艾麗的雨傘，美觀，精致，結(jié)實耐用，不僅可以防雨防塵遮陽，還可以防紫外線，防放射物質(zhì)，防有害電磁波，可以說一傘在手，健康就有。再比如艾麗的牙膏，不僅具有一般牙膏的清潔牙齒、清潔口腔的作用，對牙齒還具有很多種有益的功能和作用。比如可以除去牙垢，除去煙漬，可以消炎，可以防止牙齦出血，防止牙齦萎縮，防止牙結(jié)石，防止齲齒，防止蛀蟲，還可以修補牙齒脫鈣，一支艾麗牙膏，就是一位名符其實的牙科醫(yī)生。再比如艾麗洗衣粉，去污力超強，洗出的衣服有一種特有的植物芳香。有芳香的原因是這種洗衣粉里添加了若干種出產(chǎn)于南美洲原始森林的植物香料。因為這些植物本身也是藥材，所以洗干凈的衣服上散發(fā)的香味，還具有醒腦提神、防止暈車、驅(qū)蠅趕蚊的作用。一般洗衣粉洗衣服，衣服上必定有化學(xué)物質(zhì)殘留，這種洗衣粉絕對沒有;一般洗衣粉，對衣料必定有一定程度損傷，這種洗衣粉絕對沒有。再比如艾麗的炒鍋……”

我對艾麗這類直銷方式了解很少，實在不明白落英為什么要對我講這么多關(guān)于艾麗的知識，不過看來顯然也并不是暗示我買艾麗的禮物給她。落英要繼續(xù)給我講艾麗炒鍋的時候，我打斷了她，問：“落英，你對艾麗產(chǎn)品這么感興趣嗎？”落英停下了滔滔不絕的介紹，又得意又神秘地笑了，說：“對！不明白了吧？——告訴你，我業(yè)余時間正在做艾麗！”怕我不明白，落英又補一句：“就是把艾麗當(dāng)事業(yè)來經(jīng)營！我很快就會賺錢，賺大錢！”

我對艾麗不感興趣，我感興趣的是落英。但我掩飾著內(nèi)心的失望。我還是不太明白，落英為什么要約我大談艾麗？

落英一定沒有察覺我內(nèi)心的失望，但是她看出了我內(nèi)心的疑問。落英說：“你要問了，我為什么要找你來，給你介紹艾麗，是吧？”我點頭。落英自信無比地說：“告訴你，我要動員你做艾麗，跟我一起發(fā)財，發(fā)大財！”

聽落英說要動員我做艾麗，我立即搖頭拒絕。我說：“落英，我可做不了，你還不了解我嗎？我除了教書，就是練練書法，你讓我寫個計劃總結(jié)什么的沒問題，你讓我寫副對聯(lián)寫個條幅，也不是難事，可你讓我做什么艾麗，就是趕鴨子上架了.”

落英說：“山嵐，我看你是教書教呆了，你不看什么時代，誰會讓你寫計劃總結(jié)？誰還稀罕什么對聯(lián)條幅？現(xiàn)在是資本時代，金錢社會！追求利益，是最大的社會潮流！”接著落英十二分自信地說：“你不愿做，是因為你不了解艾麗掙錢的機會，了解了艾麗掙錢的機會，誰不讓你做你跟誰急！我給你講，艾麗事業(yè)的特點是，門檻低，見效快，賺錢易……”接著，落英滔滔不絕地講起了艾麗掙錢的途徑、方法和道理，講到關(guān)鍵處還專門從茶幾下取出一個題板，給我演算做艾麗若干年后，當(dāng)我有100位下線后，我每個月可以掙多少錢。計算的結(jié)果是，我每月至少可以掙28萬元！講完了，落英說：“現(xiàn)在動心沒有，想想吧，每月28萬元，你的生活質(zhì)量會提高多少倍？”

落英講的艾麗掙錢的方法和途徑，跟一個傳銷商曾經(jīng)登門講給我的大同小異。傳銷也罷，直銷也罷，我這輩子真的是沒一點興趣。因而我的回答就非常令落英失望。我說：“落英，真不好意思，你給我說了這么多話，可是我實在沒有興趣，我也真不是做艾麗的料?！甭溆⒖隙ㄊ菍ξ冶Я撕艽笙Ｍ?，想我肯定會做她的下線，這時非常失望，精氣神一下沒了。她說：“你個榆木疙瘩腦袋！我再也不會找你了！明擺著的掙錢機會，你就是接受不了，算了，我累了，要休息，你回吧?！?/p>

我很難堪地起身離開，落英這才意識到了什么，慌忙起身送我，說：“要不，你再……坐會兒？”落英有了歉意，使我得到了一些安慰，心里好受了許多。我說：“不了落英，你累了，早些休息吧！”落英忽然又生了氣，說：“累什么累，累還不是白累？！”我明白落英又開始對我不做艾麗心生不滿，知道辯白也沒用，對落英歉意地笑笑，逃也似地離開了，身后“啪”的一聲，落英關(guān)門的聲音很重，我的心里緊了一下。我在心里對自己說，罷罷罷，以后少見她。

可是我做不到。我對落英心理上的依戀，有些像吸毒上癮，到一定時間，就會發(fā)作。

漫長的兩個月里，我沒有跟落英聯(lián)系，落英當(dāng)然也沒有跟我聯(lián)系。最終是我試著跟落英發(fā)了條短信，問她有沒有空，想見見她。短信發(fā)出，我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像是給遙遠的銀河系以外的外星人發(fā)了條短信。但是令我欣喜的是，落英很快回復(fù)過來，說，好吧，今晚七點你來吧。

七點整，我再次低低敲響落英的門。落英開門，請我進屋。

我在沙發(fā)上坐下來，落英從冰箱里取出半個西瓜，切開來招待我。不知為什么，落英消瘦了許多，黑了許多。我來時專門到超市一趟，給落英買了一筒開心果，一袋高檔話梅。我把東西從塑料袋里拿出來，說：“給你買的開心果和話梅，吃吧?！庇终f：“你瘦了許多！”落英笑笑，算是感激，開始吃開心果和話梅，指指西瓜讓我吃。我吃了一牙西瓜，涼甜，一直甜到心里。落英就在對面離我不到三尺遠的地方坐著，除了有些消瘦，仍然是我心中那個落英。我深情地看著落英，忽然有了一種強烈的沖動。就在這時，落英開始了她的話題。

落英說：“我剛發(fā)現(xiàn)了一個賺錢致富的好辦法！”落英眼睛格外明亮。我隨口說：“你跟我說過，做艾麗?！甭溆⒄f：“什么艾麗！告訴你———買彩票！”

我沒想到落英會買彩票，驚得半天合不攏嘴。同時又很疑惑，落英不是在做艾麗嗎，艾麗做得如何了，發(fā)財沒有？可是落英不容我問艾麗的事，就獨霸了話語權(quán)，大談彩票。

落英買彩票好像還處在初級階段，她滔滔不絕地談?wù)摰?，不是那種復(fù)式的定期兌獎的彩票，而是那種即買即開的刮獎類彩票。落英大贊這類彩票中獎率高，還興奮地列舉了最近幾天她刮獎的成果，五天前她刮了6張面額2元的彩票，中了一注，獎金20元;三天前她刮了5張面額3元的彩票，中了一注30元;昨天她又刮了3張2元的，又中了20元！落英說，這類刮獎彩票，要賠錢很難，賠了也不會多，可是要賺了，有可能成千上萬，幾十萬！我覺得，我手氣不錯，只要堅持刮獎，肯定能刮出大獎。把得大獎的錢來買更多的彩票，肯定能刮出更多的大獎！到那時，我的鈔票可就多了！落英說著，好像真的已經(jīng)中了大獎，滿臉喜氣。

我忽然覺得落英很荒唐，以前沉湎于艾麗，也不知賠了賺了，現(xiàn)在竟然開始沉湎于虛無飄渺的彩票！我給落英潑冷水：“落英，你以前說做艾麗賺錢，說實在的那玩意我不懂，也不好發(fā)表看法，現(xiàn)在你又迷上彩票，我想勸你幾句。彩票這玩意，我的看法，純粹是碰運氣，有運氣買一張可能就中了，沒運氣買一輩子可能也中不了像樣的獎?？窟@東西發(fā)財，是海市蜃樓，太不靠譜了?！甭溆⒙犃宋业脑?，臉上的高興沒有了，成了沮喪，又由沮喪變成了怨懟：“我今天答應(yīng)見你，就是想跟你說說彩票，本想你會感興趣，支持我?？赡銋s把我的心說得冰冰涼。唉，沒意思！”我說：“落英，不是我不贊同你，我明知買彩票不是賺錢的辦法，是畫餅充饑，我不提醒你，難道眼看你破財費心一無所獲嗎？”落英的怨怒仍然沒有消解：“就算畫餅充饑，也比苦苦挨餓要好！我在那個破單位上班，每月只能掙兩千多塊錢，什么時候能過上小康生活？我一個女人家，不想這樣的辦法，難道能到建筑工地當(dāng)工頭？難道能開卡車到新疆販哈密瓜？”說到這兒，落英被自己的話逗笑了。我無語。我是一個語文教師，很少想如何賺錢的事，真的不能給落英想出合適的賺錢辦法。

沉默了一會兒，不等落英逐客，我自己已覺無趣，趕緊起身告辭。落英自然也不挽留。

很久才跟落英見一次，還是這么不愉快，更沒有我渴想的溫情，這使我離開落英的家屬樓后，備感悵惘。我不大明白，落英和我都是從苦寒的小村走出的，當(dāng)年那么貧窮，也很少為錢煩惱，如今究竟是怎么了，心急如火為錢發(fā)燒？

我走在落英家附近一條狹窄的街道上，路燈壞了很多，街道很暗。出街道口時，在黃濁的路燈的燈影下，我的身旁突然跑出一個黑影，細看，是個小女孩，很瘦，衣衫襤褸，一臉炭黑，睜著一雙大而空的眼睛，堵住我的去路，并不說話，只伸過來一個破爛茶缸。我起了同情，想這誰家的女孩，也不上學(xué)，這么晚了還在這里乞討，就從口袋里摸出一個一元的鋼镚丟進茶缸。硬幣掉進茶缸，發(fā)出一聲好聽的響聲。小女孩道了“謝謝”跑開了?？墒?，像從地底下冒出似的，我的身前又出現(xiàn)兩個乞討的小孩，一男一女，一人伸一個茶缸給我。我忽然想起老師們課間曾議論過的現(xiàn)象，現(xiàn)在一些人為了錢，竟然控制一些兒童逼他們乞討。我心里有了反感，下意識地看看四周，猶疑了一陣，又給兩個臟小孩每人掏了一塊錢紙幣。兩個孩子謝也不謝，極快地跑散了。

走著路，我還在琢磨丐童的事。手機響了，接連有兩條短信。我掏出手機看了，第一條是賣迷藥和黑槍的廣告，第二條是通知我中了中央電視臺的什么手機抽獎二等獎，獎金27萬元，說如果我趕緊通過郵局按照地址寄1800元公證費，即可收到這筆獎金。

這類短信我收得多了。唉，豈止是落英，滿世界的人都在發(fā)錢燒。

4

落英再次聯(lián)系我了。

這一次，可以說是“緊急約見”。

是下午六點左右，我正吃晚飯，落英打來了電話。電話里落英的聲音特別熱情，特別急切：“晚上來我這里，我有話跟你說！”我說：“什么事？”落英說：“哎呀電話里說不清楚，你快來啊，我等你呢！”然后就掛斷了。

這次我對落英已經(jīng)沒有想法。我猜測，落英找我，肯定還是跟賺錢發(fā)財有關(guān)，肯定還是財經(jīng)頻道。

晚上七點多，我到了落英家。落英給我開門時，左手里捧一本磚頭似的書，右手拿著圓珠筆，看來是在認真閱讀那書，頗有些不動筆墨不讀書的意味。我問：“讀的什么書，下那么大勁兒？”落英神秘一笑，說：“看！《股市實戰(zhàn)大全》！”我很驚訝，說：“落英，你要炒股嗎？” 落英詭秘而自信地點點頭：“什么叫要炒股，我已經(jīng)在炒股了。只是，本金太少了！”

我沒炒過股票，但是我們中學(xué)一個教化學(xué)的同事炒過股，炒了一年，投了三萬，賠了兩萬五，賠得都找不到北了。所以落英炒股，我替她感到恐怖。我說：“落英，你怎么敢炒股？你了解股市嗎？據(jù)說風(fēng)險很大呀落英！”落英莞爾一笑，很驕傲地對我說：“不錯，炒股風(fēng)險很大?？墒秋L(fēng)險越大，機會也越大呀！所以我選擇了炒股！”我想起落英曾經(jīng)做艾麗、買彩票的事，又問：“對了落英，你不是在做艾麗、買彩票嗎？賺錢沒有？”落英聽了，神情一下黯然起來，輕描淡寫地說了句：“那都是過去的事情了?！苯又溆⑻咸喜唤^地給我講起了股市：

“謀生靠工資，發(fā)財靠理財。錢存銀行是最傻的理財方式，投資才是積極的理財方式。眾多投資方式中，炒股是最積極的一種。炒股有大風(fēng)險，炒股也有大機會。風(fēng)險與機會并存。懦夫懼怕風(fēng)險，勇者善抓機會。懼怕風(fēng)險則永無發(fā)財機會，善抓機會則能坐享暴利，迅速致富。目前股市在2300點左右，2300點應(yīng)該是長期低點。股市最高6000點，最低1600點，3000點是中間位置，2300點怎能不是低點？加之人們普遍在呼吁救市，最近消息面明顯偏暖，利好不斷，2300點成為長期低點的可能更大。所以現(xiàn)在是入市的大好時機?？梢哉f十年不遇，遍地黃金！此時不炒，更待何時？此時不炒，那是傻帽。炒股就要敢于投入資金，資金越多，利潤越多。資本市場，玩的就是資本。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舍不得資金掙不到大錢。炒股有短線炒股，中線炒股，長線炒股。短線是銀，長線是金，中短結(jié)合勝金銀。短線炒股靠水平，中線炒股靠時機，長線炒股靠耐心。炒股要有勇氣，看準(zhǔn)時機敢于入市，犯了錯誤敢于止損。買入不急，賣出不貪，止損不拖。止損好比壯士斷腕，有道是長痛不如短痛。優(yōu)柔寡斷，心存僥幸，小損變大損，淺套變深套。如果深度套牢，最好的辦法是在低點追加買入，攤薄成本，潛伏等待，一旦大盤雄起，即可很快解套，扭虧為盈。炒股炒的是人性，炒的是心態(tài)?？謶趾拓澙肥侨诵缘娜觞c，要戰(zhàn)勝人性的弱點，才能做股市中的強者。炒股最好的心態(tài)是手中有股，心中無股;手中無股，心中有股。了解股市，堅持原則，戰(zhàn)勝人性，保持心態(tài)，就能在股市中無往而不勝，就能賺個盆滿缽滿……”

這些股經(jīng)從落英的櫻桃小口中那么流暢地說出來，我當(dāng)時真的是萬分驚訝，我目瞪口呆的樣子一定很傻。落英什么時候開始學(xué)習(xí)炒股，跟誰學(xué)習(xí)炒股，用什么方法把股市研究得這么透徹，我一無所知。我看著落英，感到無比陌生。正恍惚間，落英輕啟朱唇，說：“我對股市研究得很深入吧？”語氣中頗有自得。我不好意思地說：“落英，你知道的，我除了教書，搞書法，別的什么也不懂，股市就更外行了。我不懂你說的，不過感覺好像有道理?！?落英笑問：“炒股很賺錢的，你信了吧？”我搖搖頭，又點點頭。怎么說呢，本來，根據(jù)道聽途說，股市對于我是神秘可怖的。我聽說的股市，賠錢人多，掙錢人少，是絞肉機。可是落英口中的股市，是信心出發(fā)的地方，是強者的搏擊場，是提款機，是發(fā)財致富的康莊大道。孰是孰非，我頗為疑惑了。

落英好像看清了我心中所想，說：“告訴你，我可不是光說不練。我正炒股，已經(jīng)小有收益了。你來看——”落英招呼我到她的臥室，打開電腦，上網(wǎng)打開她的證券交易賬戶，說：“我炒股兩個月，已經(jīng)有16﹪的收益了?！蔽液闷娴販愡^腦袋看，落英購買了某支股票股份1500股，總市值11600元，收益率一欄真的是16﹪。落英說：“我工資每月才1800元。投入1萬多元，兩個月，收益1600元，平均每月800元，還可以吧？可惜投入的資金太少。如果兩月前投入的是10萬元，那收益就是16000元了;如果投入的是100萬元，那收益就是16萬元了。下一步，我準(zhǔn)備加大投入。資本市場，玩的就是資本！”這些話，頗有些豪情萬丈了。我也被落英的豪情感染了，心中對落英竟然能夠炒贏股票暗暗稱奇，同時，股票能夠這么輕易地掙錢，我也暗暗有些動心。我每月工資2300元，800塊的月均收益對我來說也是不小的誘惑。

接著，順理成章地，落英開始談她加大投入的計劃。落英說：“下一步，我準(zhǔn)備把我僅有的八萬元積蓄都投入股市，你說行嗎？”我畢竟不懂股市，不敢明確表示觀點，只含含混混點了點頭。

接著，順理成章地，落英非常誠懇地求我?guī)兔α?。落英說：“老同學(xué)，我今天約你來，可是想請你幫忙?！甭溆⒂眠@種口氣說話，我感到很是見外了。我說：“落英，你怎么這樣對我說話呢，說吧，只要能幫你，我一定幫?！甭溆⒄f：“我剛才說了，我想加大股市投入，狠狠賺一把?？墒俏抑挥?萬元?？丛诶贤瑢W(xué)的份上，你能幫我籌集一些資金嗎？——你別擔(dān)心，我也不白借你，投入的資金如果盈利，利潤咱倆各分一半;如果虧損，我保證還你本金外帶銀行利息。你看怎樣？”

看著落英急切的請求的眼神，我的心變得很軟很軟了。我甚至非常羞愧，愧自己只是一個普通的中學(xué)語文教師，沒有大筆的資金讓落英投入股市。我說：“落英，我可以幫你一些，但是肯定不能讓你滿意。你知道，我一個中學(xué)教師，收入非常有限，我能幫你兩萬元。你不會嫌少吧？”落英聽了非常高興。落英說：“我知道你的情況，兩萬元不算多，可是兩萬元翻番，不就是四萬元嗎？四萬元翻番，就會有八萬元……謝謝你了！”落英隨即給我寫了一個銀行賬戶，讓我把兩萬元盡快打到這個賬戶上。我點頭答應(yīng)了。

關(guān)于股市的話題終于結(jié)束了。

一時沒有新的話題，就出現(xiàn)了短暫的沉默。坐在對面折疊椅上的落英，有一些疲憊，有一些茫然。我看著落英，油然而生憐香惜玉之情。

落英是否感受到了我的目光？反正落英是站了起來，到飲水機旁給我的茶杯里續(xù)了點兒熱水，然后坐到沙發(fā)上，我的旁邊。落英頭上散發(fā)著好聞的洗發(fā)水的芳香，身上也散發(fā)著誘人的氣息。她臉部柔和的線條，小巧的鼻子，長長的睫毛，涂著淡淡口紅的唇，很輕易地令我心動。我攬住了她的肩頭。落英沒有拒絕。我摟緊她，把我的唇壓在她的唇上。落英仍然沒有拒絕。但也僅僅是沒有拒絕而已，并沒有太多的激情。突然，落英從沙發(fā)上站了起來，說：“別鬧了，今天我請你吃夜宵，喝啤酒，走！”我悵然若失。落英呀落英，什么叫別鬧了，這時候吃什么夜宵？此時此刻，你就是我最好的夜宵！但是我只能依著落英，跟落英一起到了餐館。落英大包大攬點菜買單，要了好幾瓶啤酒。我讓落英喝啤酒，自己要了一瓶白干。菜還沒吃一半，我就把大半瓶白干灌進了肚子。

之后，模模糊糊記得是落英結(jié)了賬，一路抱怨著把我弄回她家，然后我在落英的衛(wèi)生間里嘔吐。期間我一直在說話。至于說了些什么，我可就一點也不記得了。

兩天后，我把兩萬元打進落英的銀行賬戶，然后給落英發(fā)了短信。落英隨即回短信，說你來我家。我隱約預(yù)感到什么，又興奮又忐忑。

那晚，我懷著矛盾復(fù)雜的心情到了落英那兒。落英身穿粉色碎花睡衣開門迎接我，我一進屋，落英就緊緊抱住我，親吻我?？墒?，我那晚非常沒有狀態(tài)，只勉強完事。落英好像也不在意，一躍從床上起身，匆匆擦拭，結(jié)束了這件事情。

我離開落英往大街上走的時候，回顧發(fā)生的事情，覺得差不多也就是一樁交易了。我因此無限郁悶。這時一只沒眼色的黃狗從我身邊跑過，骯臟的狗毛蹭了我的褲腳，我飛起一腳踢中黃狗的肚子，黃狗慘叫一聲跑開了，在距我十幾步遠的地方停下來，對著我嗚嗚哀鳴，像申訴，又像抗議。

大約一個月以后，落英突然給我發(fā)了個短信：股市下跌，追加買入攤薄成本的機會來臨，把你另外兩萬元存款也給我當(dāng)資金好不好？賺錢是遲早的事，到時候還本，平分利潤。我接到短信后非常驚奇：落英怎么會知道我還有兩萬元存款？我可沒對任何人說過這個呀。仔細一想明白了，那次跟落英一起吃飯，大概我大醉之后泄露了這個秘密。是這樣的，我其實有4萬元存款，但是因為出身農(nóng)村，家境貧寒，窮親戚多，需要應(yīng)付花錢的地方很多，那次落英問我要錢炒股，我沒敢把所有的錢都給落英。可是現(xiàn)在，落英要我把其余的兩萬元存款都拿出來，投入股市！

我非常為難。我覺得落英炒股有些走火入魔，她的一定能掙的話不一定可靠。掙了還好說，有本有利潤，可是賠了呢，我手頭沒錢，怎么處理老家的事？所以落英這個要求，我不能輕易答應(yīng)。我給落英回了短信，婉言拒絕了。

但是，落英一條又一條發(fā)來短信，哀求，許愿，甚至威脅說如果我不把存款拿出來的話，她就要跳樓自殺！

天哪！

最終，我向落英妥協(xié)，把另外兩萬元存款打進了她的賬戶。落英立即給我發(fā)了熱情洋溢的短信，感謝我，并請我到她家喝茶。那個晚上，落英對我很溫柔，我沒費什么勁就把她弄到了床上。

落英在我身下，興致勃勃地談?wù)摴墒械男星椤⒐墒械那熬昂退I的股票的漲跌。我終于潰退的時候，頓然感到一種巨大的無聊和無邊的虛空。

5

我父親突然因為肺病住院，急需8萬元手術(shù)費。我身無分文，所有的存款都在落英那兒。我打電話向落英求救。電話那邊落英吞吞吐吐，只說知道了，知道了，就是不說周轉(zhuǎn)資金還給我的話，聲調(diào)也全然沒有了當(dāng)初大講股經(jīng)的豪情，很虛弱，沒底氣。我預(yù)感不妙，當(dāng)天黃昏親登落英家門，將詳細情況說了，要落英趕緊設(shè)法解我燃眉之急。我的預(yù)感果然不錯，我的話還沒說完，落英眼里已經(jīng)淌下淚來。落英說：“你遇到這樣火燒眉毛的事情，按理說我真該趕緊還錢給你，可是，可是……你不知道，這幾個月來，股市狂跌，像洪水猛獸，像絞肉機，我總共籌集了11萬元資金，現(xiàn)在噩夢一樣，只剩3萬多元了。我又沒有更多的資金攤薄，只能被動持股，聽天由命。我真的沒法還上你的4萬元。你如果非要我還，那我就割肉賣股，把這3萬多元給你，然后，我去跳樓！”

三個月時間，11萬元就變成了3萬多元，股市猛于虎，如果不是親眼看見，真讓人不敢相信;我替落英難受，心疼落英，落英的又一個發(fā)財夢肥皂泡一樣隨風(fēng)破滅，這對落英自然又是一個不小的打擊，落英要跳樓的言語，說不定也會變成可怕的現(xiàn)實。我說：“落英，我不知道你炒股的狀況，也是迫不得已才來問你要錢，你既然賠了錢，我另想辦法就是。賠就賠了，千萬別想不開！只是，別再隨便往股市扔錢了！”落英說：“那太謝謝你了，太讓你為難了。不過，我這段時間仍在研究股市，看看一些股票的月K線圖，我對炒股并沒有絕望。因為，一只跌入低谷的股票，在一兩年內(nèi)上翻10倍，也是完全可能的。如果我的3萬元能上翻10倍，是多少？30萬！我投入資金不過11萬！真有那一天，我不就賺海了嗎？”落英這樣說著，黯然絕望的眼睛中又閃著希望之光，像炭灰中的余火，令我感到悲壯、可氣、可笑。我想，所謂執(zhí)迷不悟，大概就是這樣的吧。但是我不忍戳破落英的迷夢。一個人有夢，畢竟還不是最壞的事。我安慰落英一番，出了落英的家門。

落英害得我好苦。為了給父親籌措手術(shù)費，我?guī)缀跸蛩械呐笥押鸵靡恍┑耐聫埩丝?，卻也只借到一萬八千元。我窩在沙發(fā)里對著天花板一根接一根抽煙，弄得屋里跟失火似的，苦思冥想還有誰能借給我錢。忽然，我想到了高中同學(xué)梅映雪。梅映雪多年以前來這所學(xué)校找我辦過一件小事，她曾經(jīng)很大氣地對我說，她丈夫開了一家地磚公司，生意很火，別的也幫不上老同學(xué)，什么時候需要用錢，只管跟我聯(lián)系。我聯(lián)系上了梅映雪，梅映雪果然爽快，二話沒說，給我送來了6萬元。

6

落英打手機告訴我，說她要給水泥廠請兩年長假，到大學(xué)母校所在的黃北市發(fā)展。我很驚奇，問她到黃北市發(fā)展什么，她說大學(xué)同班同學(xué)趙曉玲邀請她，到黃北做市場營銷，營銷內(nèi)蒙古一家新型奶制品廠剛剛上市的一種環(huán)保奶制品。還說趙曉玲已經(jīng)營銷了兩年，每年少說也有15萬的掙頭，到那兒干一年，比在水泥廠干五年掙錢還多。我立刻擔(dān)心那種所謂營銷是不是變相傳銷，那一陣網(wǎng)上經(jīng)常報道變相傳銷在全國各地蔓延的消息。落英說絕對不是傳銷，她上網(wǎng)查了，這種營銷有專門網(wǎng)站，內(nèi)蒙古廠家的電話她也打了，廠家也說這種營銷絕對可靠，系廠家為推廣新型奶制品而采取的起步措施，機會只有五年，產(chǎn)品銷路一旦打開，營銷就會停止。所以，機不可失，時不再來。我說你那個趙曉玲可靠嗎，落英說絕對可靠，趙曉玲是她大學(xué)的同班同學(xué)，一個寢室住了三年，關(guān)系特好。聊了一陣我們掛了電話。掛了電話我還是暗暗為落英擔(dān)心，還是怕落英遭遇傳銷。據(jù)說搞傳銷的，別說同班同學(xué)，兄弟姊妹親爹親娘也敢拉下水。后來我專門給落英打手機再次提醒，落英說：“你過慮了，趙曉玲要騙我，世界上所有人就都是騙子了?！?/p>

我信了落英的話，覺得自己過于多疑了。

一星期后，落英辦好了兩年長假手續(xù)，北上黃北，投靠趙曉玲發(fā)財去了。

落英這樣決絕地離開，使我陷入了無法言說的惆悵之中。至少兩年之內(nèi)，我是見落英一面也難了。

但是事情不是這樣。落英北上黃北三個多月后的一個上午，我正百無聊賴地在家中練字，手機響了。

一個急切的聲音說：“喂，喂！我們在落英的手機里看到你的號碼，請問你是落英的什么人？”我聽出有事，忙說：“我是她的……哥，落英她怎么了？”手機那邊說：“心臟??！很危險！一兩句也說不清，請你趕快來，黃北市第三人民醫(yī)院住院部?！蔽艺f：“好的！我馬上去！”

我趕到黃北市第三人民醫(yī)院。落英在重癥監(jiān)護室，處于昏迷狀態(tài)，尚未脫離生命危險。是突發(fā)性心肌梗塞。發(fā)現(xiàn)時，她是在黃北市南郊的山坡上。落英發(fā)病后人事不省，幸虧被一個好心的護林人發(fā)現(xiàn)，把落英背下山，撥打120，落英才得救了。

我精心看護著落英，等她醒來。

落英終于醒來了。落英懵懂地打量著天花板，打量著這個世界。然后落英看到了我。落英的眼睛里，涌出了兩道晶亮的小溪……

“我被人騙了，騙得好慘，我現(xiàn)在身無分文，債臺高筑了……”落英的話，錐心泣血。

落英應(yīng)趙曉玲邀請來黃北市做內(nèi)蒙古奶制品營銷，先后將自己的積蓄和借款11萬8千元當(dāng)作所謂起步基金交給趙曉玲，趙曉玲每月將1萬5千元打進落英的賬戶，說是營銷收益，但是，第三個月，趙曉玲聲稱自己到內(nèi)蒙古聯(lián)系業(yè)務(wù)，從此黃鶴一去不復(fù)返，杳無音訊。落英再打從前打過的內(nèi)蒙古奶制品企業(yè)的電話，也一律是永遠的忙音。一個虛幻的新型奶制品前期營銷機構(gòu)人間蒸發(fā)了。被騙的除了落英，還有另外幾個男女營銷經(jīng)理。落英被騙近9萬元，而騙自己的，竟然是自己當(dāng)年同窗共讀同室共眠的大學(xué)老同學(xué)！落英憤怒，悲傷，郁悶，難以承受生活的殘忍。

夢游一樣，恍恍惚惚地，落英登上了那座小山。山坡上遍布的仍是枝繁葉茂的栗樹，高崗依舊，高崗上那個斜斜的石臺還在，石臺的四周，山花依然開得絢爛，沒心沒肺的樣子。落英坐在石臺上，呆呆地俯視著遠處山下的風(fēng)景，恍若坐回了青春曼妙的當(dāng)年。往事歷歷，恍若一夢;現(xiàn)實慘淡，悲苦難言。落英百感交集，疼痛而無助。

落英嚎啕大哭。

不知哭了多久，落英突然感到胸悶氣短，耳鳴目眩，心臟跳得像一個暴怒的莽漢在胸腔中橫沖直撞……

落英清醒了一段時間，再度陷入昏迷狀態(tài)。大夫說，等她的情況稍稍穩(wěn)定，必須做一個“搭橋”手術(shù)。

落英的臉白得像宣紙。她虛弱的樣子，像是承受了千年的苦累。

我觸摸落英的手，落英的手蒼白，冰涼，顯現(xiàn)著條條微細的青筋，像某種經(jīng)霜后的樹葉。

我用雙手把這片樹葉暖在手心。

責(zé)任編輯 ? 楊麗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