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觀止劍

2015-05-30 06:25:27玄武紀(jì)·瑾懷
今古傳奇·武俠版 2015年12期
關(guān)鍵詞:青衣云中

玄武紀(jì)·瑾懷

女,北京林業(yè)大學(xué)園林學(xué)院本科在讀。周圍有很多人覺得武俠的世界只有打打殺殺,而我一直很珍視乃至敬重武俠這種文體,它讓我覺得過去了這么久,百年千年,我們畢竟還有這樣一種情懷未了。而只有紛爭的江湖不是江湖,白紙黑字出手就帶著責(zé)任。不管哪一個時代,我們總是孤身或者并肩戰(zhàn)斗,去追尋公正、自由與愛。

“地中有山,謙。君子以里多益寡,稱物平施。”

——《周易》

阮遇之的刀鋒掠過“無剎鬼”的咽喉,下一秒,刀尖的血被一滴掉落的雨水沖淡。

方才……方才還沒有下雨的。無剎鬼眨了眨眼——有一滴雨忽而滴在他眼睫,讓視線變得有些模糊——繼而他不解,因為他感到脖頸間的雨水是溫?zé)岬模盏兜氖謪s刺骨冰涼。

他最后看到的是年輕人漂亮的雙手,雨水飄落在指尖,那人輕輕呵了口氣,玲瓏剔透的雨滴就這樣悠悠散入天地之間,帶一抹殘存的輕紅。

諸方繁蕪,剎那塵灰。這八個字說的本是無剎鬼的快刀,殺身取命,判者立決。而此刻無剎鬼命喪一柄更快的刀,刀逢山雨,刀意呼云,掌刀者卻是這個籍籍無名的年輕人。

阮遇之沒再理會,那具曾令人聞風(fēng)喪膽的身體就這樣躺在雨水里,空洞無神的眼眶中灌進(jìn)今秋第一場雨。

廖山四鬼之一,無剎鬼孟輕頹,死于青簾山的淺秋。

(一)快雨

“下雨啦!”竹林小榭里響起阿妹輕快柔嫩的嗓音,“我去收衣服,三哥你別光顧著聽謝先生講故事,招呼著點(diǎn)兒客人!”

這地方離秋塘鎮(zhèn)還有一段距離,青簾山的竹溪在不遠(yuǎn)處的渡口匯入沄江。山腳下是成片的竹海,隱現(xiàn)的便是這座小小的酒肆。阮遇之在門外抖了抖沾滿雨水的笠帽,露出點(diǎn)輕松的笑意。雨打竹林的聲音里,隱約還有流水的淙鳴與蟲豸的窸窣,入了秋的山與水在這場雨中分外明澈動人。

鳳三掀開簾子,看到這位清晨雨中的來客。阮遇之一襲天青的衣衫,左手輕巧地拎著斗笠,右肩挎著個狹長的包裹,善意地笑了笑。

“是個俊俏的小哥兒。”鳳三道,“客官頭次來吧?快里面請,一會兒雨就要大了?!?/p>

小店里只賣三樣?xùn)|西,一樣小菜,兩樣酒。菜是野生的苦筍,名為“勸君更盡”;酒么,是自釀的米酒,時日不同,酒意也不同,一種叫“去日苦多”,一種叫“來日方長”。取名題字都來自多年前偶經(jīng)此地的謝氏貴胄謝子泓,三個小木牌掛在門口的竹簾外,刻著這三樣名號,掛的卻是上下聯(lián)和橫批的位置。

鳳三一邊跟阮遇之解釋這段由來,一邊把他引到窗邊的位置。時辰還早,店里的三四張桌子都還空著。

“一碟小菜,一壺‘去日?!比钣鲋_口,他還是個未及弱冠的少年,眼底透出鮮亮的世間風(fēng)景,嗓音都帶著一味清澈而勃發(fā)的生意。

鳳三一愣,“去日”可是最烈的酒,尋常人一兩杯就醉了。

“沒有么?”阮遇之問。

“有有有,就來、就來!”鳳三麻利地抹了抹桌子,去后廚準(zhǔn)備了。阮遇之卷簾看向窗外的山,坐得端端正正,看過去愈發(fā)神清骨秀、風(fēng)姿卓然。窗外雨聲漸大,雨腳濺起白色的飛沫,妝成青翠竹海鼓蕩的衣擺。遠(yuǎn)山卻綿延如飄飛的發(fā)帶,隱隱接著天上的城池。

“客官慢用。這雨來得快,但停下少也得半個時辰呢?!兵P三把阮遇之的酒菜上齊了,盤中卻還剩有另一壺酒。鳳三端著酒,喚了句“謝先生”,出了門。

此刻阮遇之才發(fā)覺窗邊還坐了個人,只是坐在窗外。那人斜倚在屋外檐下,手中提著一個小酒壺,若不是方才鳳三喊話時,清風(fēng)吹動的衣角自簾外一閃而過,他怕是永遠(yuǎn)意識不到還有另一個人的存在。

他似已共山水一色,與萬物同息。

阮遇之聽得到自己的心跳與呼吸,依然有力且均勻,并沒有因為這會兒的驚訝而發(fā)生變化。但他能明明白白地分出哪里是物,哪里是我,兩者之間有著分明的隔閡。他在心底嘆了口氣,那人若不是清修多年、超然物外的隱士,便是個身懷絕技、獨(dú)步江湖的高手。他暗自凝神——這或許是他離家十三日,遇到的最難纏的對手。

門外,謝鷴接了酒,道了句謝,懶洋洋地一笑,問鳳三:“故事還接著聽么?”

(二)熟酒

“那日我剛到青簾山,聽聞‘無剎鬼刀下又去了兩條人命,一在岐山,一在榆嶺。我命人暗地里問他接不接漠北的生意,他沒回話。你也知道,無剎鬼接生意向來是不挑的,這次卻走了條近乎是直線的路,自北而南?!敝x鷴飲了口酒,繼續(xù)道,“我有點(diǎn)好奇,便一路跟著,到了這里?!?/p>

“先生多年不來這兒了,我算是沾了他的光。”鳳三道,“沒有謝先生,便沒有此地?!?/p>

謝鷴搖了搖頭:“無剎鬼來不來,我都是要來的,跟著他只是順便。沒想到他真要到青簾山找‘青衣和‘云中,急得連到手的生意都不做了。”

他說話的聲音不大,對談如同耳語,散漫地遮掩在雨聲中。

“廖山四鬼”說的是長眉鬼、青衣鬼、云中鬼和無剎鬼,四人皆嗜血好殺,手法奇詭。十幾年前長眉鬼行走江湖之時曾以“廖山長眉”自稱,后來“無剎”、“青衣”、“云中”繼起,廖山四鬼的說法便隱隱傳開了。無剎鬼善惡不分、快刀取命,青衣鬼殺人越貨、不留活口,云中鬼艷如桃李、毒如蛇蝎……皆令人聞風(fēng)喪膽。長眉鬼近年雖不太露面,但世傳他一手袖中劍笑里藏刀,殺人于無形,江湖中那些莫名死于一二劍招的亡魂,多便算在了他名下。

“我本以為可以看一場三只鬼的熱鬧,誰料昨夜把人跟丟了,還好有你這邊一個歇腳的地方,說起來是我要謝你?!敝x鷴舉起酒壺,比了個敬酒的姿勢,又飲了幾口。

“先生怎會跟丟?”鳳三知道謝鷴的分量,忍不住問。

“大約是子時吧,之后一刻鐘的時間。他對這一帶的地形比我熟,刻意去躲,我便跟丟了。”謝鷴說得依然不急不惱,“我想他不是發(fā)現(xiàn)了我,而是發(fā)現(xiàn)了另一個方向過來的,同道中人——”

阮遇之手中的木箸陡然一頓。

“這樣其實也好,省得我出力?!敝x鷴笑道,“而且陳情還在跟皇甫蘇比劍,楚隨風(fēng)在南疆跟妙善閣的人對峙……我正缺個朋友。所以我沒再去追,就在這兒等著,有人殺我就走;沒人殺,我再殺?!?/p>

他說這話的時候,眼底殊無殺意,一派恬淡平和。阮遇之是真的初出江湖,不然不會不知道,他口中那幾人俱是當(dāng)下一等一的高手。陳情攜一柄“長相思”,瀝盡天下相思淚、英雄血,隱隱然有中原第一人的氣勢;皇甫蘇則是京門九圣之首,持御賜的江山劍護(hù)衛(wèi)九重城闕,震懾萬千英杰;而楚隨風(fēng)是名重皖南的陵陽教掌門,年逾半百,輕易不出手的。這幾人或有門派、或為游俠,或居于廷、或游于野,能為謝鷴一人之知交,謝鷴此人料來不容小覷。

鳳三問:“那先生要等的結(jié)果,何時會有呢?”

“結(jié)果么——”

阮遇之心頭一緊,只聽窗外的謝先生又是一笑,朗聲道:“屋里的兄弟,無剎鬼可還活著么?”

右手已經(jīng)下意識扣住了刀柄,阮遇之才想起自己這么做是冒進(jìn)了——對方既然有本事在他面前消失,有本事看出他身上殘存的殺意,自然也有本事一戰(zhàn)。

“你該看得出來是我活著?!比钣鲋_口,大大方方地承認(rèn)。他活著,那無剎鬼自然是死了。

謝鷴聽聞此句又是一笑,笑聲便算是回應(yīng)。繼而他看向鳳三,右手掀開壺蓋,將剩下的小半壺酒都潑在了地上,這聲音卻是完完全全融在雨里了。

鳳三也看著他,目光有些迷離,直到壺中傾盡,才開口道:“其實‘去日苦多,不如‘來日方長。”說完這句,便起身回了屋里,推門的時候道,“小兄弟,今日的酒錢免了?!?/p>

阮遇之這才抬頭打量這家酒館的主人。那人的年紀(jì)也不小了,面容原本凌厲冷峻,但頭發(fā)略長,隱隱遮住了眉眼,半邊鬢角又露出幾縷銀絲,這便帶著點(diǎn)歲月流走的溫和。

“年少有為,鳳三佩服?!钡曛鞯胤Q贊了一句,又徑自去干活了。阮遇之正思索個中真假,耳畔忽然響起謝鷴的聲音:“他敬你的,你便收下?!?/p>

原是謝鷴不知何時竟已翻窗進(jìn)了屋,就坐在阮遇之對面,看樣貌比他爹阮明德要小上一些,手中拎著一個空壺,神色淡然通透,不笑也自有三分笑意。雖著一身略舊的灰衣,但衣襟未濕,不染纖塵。

阮遇之幾乎要感嘆這人內(nèi)力也是見所未見的高明,幸而看見窗外寬大的挑檐,這才心下稍安。

謝鷴說話的時候,很平淡地看過來,就像對面坐的不是初見的年輕人,而是相熟多年的老友。

“前輩這是何意?”阮遇之問。

“風(fēng)景很美,找個對飲的人?!敝x鷴答,“而且他說了,你喝酒,不收錢?!?/p>

原來前輩是聽了這句才翻窗進(jìn)來的啊。阮遇之默默地想。

“……順便跟你談一筆生意?!敝x鷴以江湖名宿的氣場和坊間閑談的口吻,十分自然地補(bǔ)充說。

阮遇之默默夾了口菜,心道自己真是看走眼了。

鳳三在一旁忍不住解釋:“他是我老東家,生意遍布五湖四海,是儒商啊,儒商!”

阮遇之搖了搖頭:“我還有別的事情,怕是難遂前輩的意?!?/p>

“何妨一聽呢?”謝鷴不肯就此放棄。

鳳三也說:“是啊,謝先生故事講得也好!”

“嗯,沒錯?!比钣鲋€沒答話,謝鷴自己先點(diǎn)了點(diǎn)頭,道,“我看小兄弟一表人才,年紀(jì)輕輕就刀斬?zé)o剎鬼,所以想賣你一些情報。相逢即是有緣,打個對折,你一問,換我一問,如何?”

阮遇之只覺“刀斬?zé)o剎鬼”那句分外刺耳,下意識就開口問:“你怎知我用的是刀?”

“呃……”謝鷴暗自想,還真是刀啊……那范圍可就小得多了。于是神色不變,一本正經(jīng)地道,“江湖子弟十有八九用的是劍或者刀,一半對一半,我猜的。下面換我問你,刀法誰教你的?”

“家父。”阮遇之心道這強(qiáng)買強(qiáng)賣的作風(fēng)還真是無奸不商,但依然一答一問,“青簾山魑魅谷,誰活著出來過?”那是阮遇之自秋塘鎮(zhèn)走上一遭便埋在心底的疑問。

青簾山多產(chǎn)寶石,附近有村民以采石為生,秋塘鎮(zhèn)便因此而成為遠(yuǎn)道而來商旅的買賣交易之所。在此探山探水者,不乏經(jīng)驗豐富的老手,卻唯獨(dú)魑魅谷是這一帶有名的禁地。那地方四面絕壁,如同天坑,坑底卻還有低矮的群峰。有人便說那是地下長出的鬼峰,入夜有山鬼拆骨為笛,相和為歌,活人下去,是有進(jìn)無回的。

“我?!敝x鷴說得平常,沒留回味的時間就繼續(xù)道,“無剎鬼死在哪兒?”

“秋塘鎮(zhèn),離魑魅谷不遠(yuǎn)?!比钣鲋钗丝跉?,道出了謝鷴的疑問——他之所以會提魑魅谷,是因為無剎鬼死前走的是魑魅谷的方向,那極有可能便是青衣和云中所在的方向。

“活著出來,有什么條件?”他繼續(xù)問。

“從前的話,輕功底子好,方向感強(qiáng),不怕蛇就行;現(xiàn)在不好說了,你既然已經(jīng)去了秋塘鎮(zhèn),也該聽說最近去的人都死了,去一個死一個,去兩個死一雙。半年以來五人喪命,其中不乏好手。無剎鬼死前說了什么話?”

“他沒工夫開口?!比钣鲋溃岸嗄杲?,為何這半年又有人去探?”

“市上出了懸黎之壁①,或者叫它夜明珠。那東西多年都沒人采到過了,這一次卻接連出了數(shù)顆。有人懷疑……是魑魅谷所出?!敝x鷴說,“小兄弟貴姓?”

“……阮。”雖然知道這個姓的分量,阮遇之還是答了。他家教嚴(yán)明,為人清正,說到做到那是早就深入骨血的習(xí)慣。不過他也還沒忘自己的一問,“前輩做珠寶生意?”

“沒錯,觀止樓,謝鷴。”

他是猜出來阮遇之的身份了,鎮(zhèn)南將軍阮明德雖在朝不在野,但刀中翹楚名不虛傳,販夫走卒都知道。不過不知道觀止樓的也少,那是個商號,“觀止”其名口氣是大了些,但旗下珠寶、酒水、茶葉的生意貫通南北,樓主仗義疏財,阮遇之也略有所聞。謝鷴功夫不錯,想來是觀止樓中專司探路和護(hù)寶的高手。

“你懷疑山中有鬼?”阮遇之想到了一種可能。

謝鷴會心一笑,這里的“鬼”,說的當(dāng)然是廖山四鬼。

“十多年前還沒有‘青衣鬼之名的時候,這附近有個青衣會,接過不少尋寶的活兒。”謝鷴說,“無剎鬼不遠(yuǎn)萬里而至,該是一筆大生意。”

“那觀止樓呢?”阮遇之說。

謝鷴一笑:“自然是來探探傳言真假。帶人命的東西,觀止樓是不接的。”

“我可不想要什么寶藏,我只是想懲奸除惡而已?!比钣鲋f。

“我知道,不然無剎不會死得那么輕松。”謝鷴說,“不過我還是有些好奇……你爹怎么舍得放你一個人出來?”

他這么一問,阮遇之才意識到,方才連續(xù)兩問,謝鷴都只是回答。

“和你爹沒關(guān)系?!敝x鷴像是看出了他的疑惑,指了指鳳三,補(bǔ)充道,“我和他一樣,是敬你的。”

阮遇之有點(diǎn)慚愧地比了一個噤聲的手勢,繼而道:“我其實是……離家出走?!?/p>

(三)風(fēng)前

“你從什么地方來?”

“青簾山。”

“要去哪里?”

“江湖?!?/p>

“這里還不是江湖么?”

“……離開家的地方,才是江湖?!?/p>

“有意思。”時值盛年的陵陽教掌門莫隨風(fēng)笑著問他,“你叫什么名字?”

“知白,謝知白?!鄙倌甑陌l(fā)尾追逐著晚春的輕風(fēng),不遠(yuǎn)處有梨花如雪紛落。

放鷴紅塵外,恰遇梨花白。

多年前的畫面一閃而過,謝鷴似醉非醉,半身靠著古道蒼巖探出的松樹的遒勁枝干,眼眸里倒映出阮遇之有點(diǎn)自恃的、清俏的、只屬于少年人的背脊——如果他沒有邊走邊玩還自說自話,恐怕會更好一些。

“他們說最美的山水,醉人的酒與花,都要到江湖上去尋……所以我離開了家?!比钣鲋牧伺纳砗蟮牡?,面帶笑意,“從前,我還沒見過這樣的竹海和這樣的快雨。只差一點(diǎn)點(diǎn),就要快過了我的刀的快雨?!彼铰妮p盈,沐浴著初晴的日光,走過山間的小徑,“從前,我也沒喝過這樣的烈酒,滾燙得像是肺腑的熱血?!?/p>

“烈酒要到塞外去喝,那點(diǎn)兒東西算什么?”謝鷴看著發(fā)了酒瘋一般的少年人,忍不住嘀咕了一句。

阮遇之回過頭來:“前輩說什么?”

“沒什么,后面的路險,你當(dāng)心著點(diǎn)兒?!?/p>

“嗯,我先把話跟小雨說完。”

小雨是那把刀的名字,大名快雨,小名小雨,估計是阮明德私藏的寶貝,被他家那不羈的兒子當(dāng)做逃家的同伙,一路帶了出來,還改了名字。謝鷴慢悠悠地跟在后面,耳邊時不時灌進(jìn)一人一刀的對話,直至人際荒涼。

看得出有人辟路,但行人稀少,雜草掩映,輕功再高明也不能一直懸在幾丈高的樹頂,兩人走的時候便不免要伐竹取道。謝鷴來過一次,走在前帶路,常是袖中寒光隱約一閃,前方的阻礙便應(yīng)聲而斷。阮遇之緊隨其后,看到謝鷴袖底的劍光,眼神終于有些變了。

這一段山勢極為連綿,山峰看似截斷,向下卻是隱隱相接,若非方向感極佳或是對此地分外熟悉,單是在半山繞路,便不知何時才能繞到魑魅谷。不過這樣的路沒走多久,山勢愈發(fā)陡峭的時候樹也漸漸稀少。謝、阮二人輕功俱佳,謝鷴帶的路有節(jié)奏頗穩(wěn)的借力點(diǎn),走在前面又如同示范,是以登山之路快過阮遇之的預(yù)期,未至晌午已到了俯瞰群峰的山頂。

石如平削,松柏相引,云霧方開。

“造化鐘神秀”,這句詩便如自連綿云海中聳立的峰林,從阮遇之心底一躍而出,帶著和暖的日色。他想,若是真走到了這里,就算明知下面是魑魅谷、森羅殿,還會有人忍不住飛身而下吧?像可以割裂所有俗世紛雜,又像是承載著悠悠浮生最后的眷戀。

不過很快一陣山風(fēng)把剛剛的旖旎全都吹滅了。崖壁之間鼓蕩著如同鬼哭的聲音,偏又摻著利簇穿骨、驚沙入面般令人牙酸的悶響。云霧翻騰,恰時便帶起了一抹寒氣,森森然自谷底漫上山巔——天地是冢。

阮遇之賭氣一般地拿出干糧三兩下啃了,一抬頭恰對上謝鷴的目光——

“吃飽了……那就跳唄?”謝鷴說。

(四)山中

謝知白望著魑魅谷綿延的群峰,調(diào)理連續(xù)奔波后不穩(wěn)的氣息。

這里留下了打斗過后混亂的痕跡,但范圍很大,辨不清方向。晌午的陽光是刺目的白色,照徹壁立千仞,山底竟依然看不清楚,隱隱還是一片霧氣。

手中的劍顫動得愈發(fā)微弱,像是有人在下面隱隱呼喚,卻漸漸失去了力量。謝知白皺了皺眉,沒讓自己停歇太久,輕身躍起,以九淵門的行壁之法追了下去。

半日之前,清晨。

謝知白站在一處青竹吊腳的院落之中,霏霏微微的細(xì)雨沾惹了周身的黏膩,此刻也終于漸漸停了。那院子器物狼藉,滿地血腥,讓他不敢相信這就是他生活過十幾年的地方。主屋的一半被燒掉了,大概這場雨落在火起后不久,原本的痕跡才得以留存。

他右手緊緊攥著冰涼的劍柄,感覺到指間不歇的震顫——劍在鞘中鳴,是你的不平之氣么?

冷靜點(diǎn)啊小謝,你是現(xiàn)在唯一的希望了!

地上的尸體俱是青衿青袪,那是青衣會的人。

青衣會自三年前崛起后便與日俱興,如今幫眾甚多、風(fēng)頭正盛;相比之下九淵門不過區(qū)區(qū)數(shù)人,出手也少之又少。但即便如此,江湖中人還是相信尋山探水、玄道堪輿最高明的法門,仍在九淵。

——這一個“最”字,便是所有仇殺的根源。紛紛擾擾,無止無休。

謝知白輕輕俯身,默然點(diǎn)過十三具陌生的尸體,漸漸拼湊出當(dāng)時的畫面??藬车氖址ú⒉桓呙鳎械慕嵌群土Φ蓝贾卑椎仫@露——那是大師兄張庭借長風(fēng)陣走出的劍,劍里帶著點(diǎn)戰(zhàn)場上拼殺的槍意。不夠快不夠巧,來來去去就那么幾招,偏偏一招一式都切中要害。謝知白一遍又一遍地告訴自己,師父師兄他們多半是無恙。

——可若真無恙,怎會守不住長風(fēng)陣,讓外敵入侵?又怎會放任一場火,焚盡所有的記憶?

無法控制的殺招、倉促奔行的足跡……那只能證明敵人的數(shù)量遠(yuǎn)超所料,遠(yuǎn)遠(yuǎn)不止地上這些人。逃不掉躲不開,大師兄才會選擇誘敵深入。謝知白繞過那些尸體,走近院內(nèi)的一個水缸。缸上刻有兩個字,筆法稚拙,依稀是“天池”。

半缸水色微微泛紅,水面依然平靜。

他指拈一尾不盈寸許的木質(zhì)小魚②,輕輕地放在水面。魚口中銜有一顆非銀非鐵的珠子,在漣漪散盡之后緩緩指出了一個方向。

門中禁地,青簾山,魑魅谷。

故地重游,一十二載光陰謝。

崖壁上有兩個人,原本只是很有節(jié)奏感地飛飛停停,以示彼此的輕功不相上下。

“我記得這里大概有個石洞,可以暫歇?!敝x鷴只不過是說了這么一句,阮遇之緊隨其后,自上而下看他的目光卻陡然鋒銳起來。

謝鷴不明所以,只聽阮遇之道:“長眉鬼……是你吧?”說話的時候,已經(jīng)出刀。絕壁峭立之中衣帶當(dāng)風(fēng)。

“我不——”

還沒等他把話說完,眼前一捧刀光便如山間快雨一般當(dāng)頭澆落。謝鷴離他說的那個洞口只差二尺,想要進(jìn)去便要先穿過這捧毫無破綻的刀雨,他只得在那棵古松上一勾,翻身向下。阮遇之恰時從背后抽出了一條懸索,扣在石縫間,借回蕩之力急速下墜,刀光不多時便又到了謝鷴面前。

謝鷴如果接招,便是倒立著格擋;如果下墜,阮遇之借索之力,只會追得更快。

謝鷴只好出劍。

反手劍,卻恰如初陽破雨。背后出劍全憑耳力和經(jīng)驗,萬險之地尚能如此迅速地拆招,謝鷴其實也盡了全力。但他向來是個懶散的人,架住之后便不再硬拼,找準(zhǔn)了機(jī)會借著刀劍相交的力量下墜——而后斜身踏步一蹬一繞,身形潛伏在下方一棵樹頂,就此避開了阮遇之這一蕩的攻勢。

誰知阮遇之停手了,因為他看到一條蛇。

那條蛇糾纏在鐵索之上,身上是黑白相間的條紋,約摸三寸長,似乎緊緊盯著阮遇之,下一秒就要撲上來。他知道那是劇毒的“寸白”,但此刻懸在半空,不能后退,無從借力,左手索右手刀,腳下還有一個謝鷴。

謝鷴看了他一眼,似乎笑了笑,繼而從蔭蔽里旋出,飛身站在樹干上。

出劍,平舉,指向萬丈虛空。

阮遇之倉促之際不及思索,左手松開懸索,足尖在謝鷴劍上一點(diǎn),躍入洞口。

那條蛇在他松手的時候,竟然也迅速地纏住懸索的另一端,不多時爬了上來,依舊緊緊盯著阮遇之。

謝鷴此刻卻也已進(jìn)洞,手中不知何時拿了顆珠子,看準(zhǔn)蛇頭,隨手一擲——

正對上寸白蛇開口攻擊的瞬間!

那條蛇含住了謝鷴手中的珠子,竟然不惱,反是悠然擺了擺尾,不多時便已退去。謝鷴慢悠悠地收回目光,看向阮遇之,示意外患暫消,他是不是該好好解釋一下。心下想小鬼倒也有趣,如此看來方才他那些自言自語全是講給自己聽的,是想把攻心之計“還施彼身”么?一路隱忍不發(fā),直到峭壁之上才借手中奇兵陡然出手,這時機(jī)選得也不錯——如果那根懸索沒有恰好打到蛇窩里去的話。

阮遇之面色尷尬,一時不知從何說起。

“我若是擋不住你一刀,豈非要枉死在這兒?”謝鷴覺得好玩,忍不住嚇?biāo)粐?。他年輕的時候也有過這樣窘迫的時刻。江湖上負(fù)有盛名的好漢如許,誰沒個認(rèn)錯人的年歲呢?那時候滿座賓朋都可以肆無忌憚地嘲笑一個無依無靠的少年,見識如何短淺,出手又如何自不量力。只有他知道他不在乎,他還年輕,犯得起錯,改了便好。經(jīng)驗、見識,都是一點(diǎn)一滴積累起來的。

“對不起……前輩。我本以為前輩在竹林小榭等我是別有用心,而觀止樓出馬,不該是獨(dú)身一人。我還以為前輩那一手袖中劍,是長眉鬼最擅長的‘袖里乾坤,因為聽聞年輕的時候,長眉與無剎關(guān)系最好……”他手中快雨刀入鞘,平舉于前,“前輩還我一刀吧。”

“我刀法差得很,算了?!敝x鷴說,“不過你所料不錯?!?/p>

他在阮遇之再度出手之前快速地補(bǔ)完了后面的句子:“我一個人來,是為了私事,不算是樓里的生意。方才那一手確是‘袖里乾坤……長眉鬼我認(rèn)識,那家伙洗手不干十多年了,你若還想殺,回頭我?guī)闳フ??!彼f到這兒又是一笑,“別放在心上。此地太險,我們走?!?/p>

正準(zhǔn)備出洞口,謝鷴像是想起了什么:“不對,你得先給我解釋一下你手中那東西怎么來的。”

“我聽人說,江湖上有個神秘的門派,叫做九淵門?!比钣鲋f,“此門中人,多通奇門遁甲,諳堪輿之術(shù)。扶風(fēng)索是他們對付懸崖絕壁時發(fā)明的東西。家父昔日平息叛亂,曾經(jīng)以此物探路,方才派出一支深入敵軍的奇兵?!?/p>

謝鷴看著阮遇之展開那截四尺有余的鐵索,神色忽凝,問:“你可知令尊此索自誰手中得來?”

阮遇之搖了搖頭。

謝鷴拎起扶風(fēng)索,對著地上的石頭就是一砸,石上出現(xiàn)一個斜切的刀口,隱隱向里拐。他抖了一下另一處的鎖頭,方才卡緊的石與刀一彈而開。

“看清這個切口了么?”謝鷴問。

阮遇之點(diǎn)頭。

“你我分頭行動,找這種刀口,沿此往下,才是正途?!敝x鷴說,“我當(dāng)年是全憑輕功和意氣,但看來,有人早就找出了更好的辦法。”

心下卻是隱約一痛——我并非不知道路,但我還是想走一走,你當(dāng)年走過的路。

謝鷴右手恰好握住扶風(fēng)索的下端,指腹扣上最后一環(huán)的內(nèi)里,隱約摸到了一個字。

那是一個“庭”字,他不必看便能確認(rèn)的一個字??v然痕跡消磨,依然能感受到其間震顫的心魂。

……張庭。一個做得出無雙機(jī)栝、絕世鋒刃,闖得了龍?zhí)痘⒀ā㈦U途死地的天才;卻又是個內(nèi)功淺薄、下盤虛浮,一心一意要善惡有報,卻不肯血債血償?shù)寞傋印?/p>

他似乎能從索中觸碰到那個身影——

“你這次回來,劍法中多了槍意。”十三年前的自己這么說著。

“嗯。面見鎮(zhèn)南將軍的時候,我路過了那一年的戰(zhàn)場。血與火的交鋒,如同秋末紅葉那樣盡態(tài)極妍,我沒看見阮將軍的刀。但那一夜的槍,成百上千的、毫無技巧只知拼殺的槍,我終究是沒忘記?!?/p>

“哦?”

“有朝一日,我會鑄造一柄自己的劍,止天下無謂之爭。”少年說話的時候眼神明亮、神采飛揚(yáng),“你要不要?”

謝知白撇了撇嘴,示意對這些奇技淫巧不屑一顧,身后留著張庭一連串的笑:“那我當(dāng)你同意了啊!”

(五)驚陣

阮遇之心有愧,干起活來分外賣力,不多時便找到了這樣的切口,如此一路向下頗為順利,不禁暗嘆當(dāng)年持索來此的九淵門人,果然非同一般。謝鷴卻是知道這個速度以他和阮遇之的身手是舒服,但放在十二年前那個武功最不濟(jì)的大師兄身上,恐怕就是情急之下超乎本能的極限。

魑魅谷底,是一人多深的枯枝腐葉。濃重的霧氣里連陽光都變得稀薄,只有颯然的風(fēng)聲和令人作嘔的氣味讓人避之不及。謝鷴大概能感受到枯枝之下尚未被腐蝕殆盡的尸骨,這里只死了五人?他是低估世人見利輕生的勇氣和那兩只鬼殺人劫道的決心了。

“似乎還有水聲?”阮遇之身貼石壁,輕聲問。

“我當(dāng)年從此地脫身,是靠著山中洞底的暗河。”謝鷴說,“你看那邊?!闭f的時候他已經(jīng)拔劍,劍尖向遠(yuǎn)處點(diǎn)了點(diǎn)。

蛇。這次是一條不大的竹葉青,藏在幽深碧綠的樹影里。若不是謝鷴這一指,很難發(fā)現(xiàn)。阮遇之表示過“不畏蛇”,但那不過是自恃刀快而已。能避開的話,當(dāng)然還是要避開。

謝鷴劍身過處,草木皆斷,這幾步走得安靜已極。誰知恰恰在靠近的時候,一塊小石子自身后打向蛇身。霧色濃重,看不清來路,但前面那只碧色的小蛇驚怒之下,作勢便要撲上來。

謝鷴陡然后撤——不是后跳而是轉(zhuǎn)身后撤——這簡直是用轉(zhuǎn)身拖時間、把空門送上給蛇咬的下下之策。但阮遇之卻以超乎尋常的默契前撲,快雨刀出,自上而下劈開了蛇頭蛇頸,連盤繞的蛇身一起斬成數(shù)斷,一刀斷絕了謝鷴的后顧之憂——他對刀太虔誠,以至于尚未學(xué)會圓融,出手間盡是狠厲。當(dāng)是時謝鷴也直掠向后,追尋著偷襲者的方向,一劍光寒穿透霧靄而出——。

身側(cè),霧氣在草葉上凝結(jié)而復(fù)滴落。

“什么人?”阮遇之問。

“青衣鬼,可惜距離不夠,只割破他衣角?!敝x鷴的劍上,一截青色的衣衫慢旋而落,“這條路走得太準(zhǔn),鬼巢就在這附近了?!?/p>

像是要證實這句話似的,剛才的一刀一劍后,簌簌的響聲宣告著更多毒蛇的到來。這個地方潮濕陰暗,無論是樹、石還是水,都可能是蛇的天下。但這樣的數(shù)量,明顯是馴養(yǎng),而非天然。

“這洞穴很深,但四通八達(dá),空氣流通。我走過一次,信得過我的話就一起進(jìn)來。”謝鷴說,“進(jìn)洞,捉鬼?!?/p>

“信得過我的話就一起走?!敝x知白對著那個衣衫襤褸、面無表情,唯有雙眉斜出兩道深深的疤痕的怪客說道,“信不過,便算了?!?/p>

鳳三也打量著這個沾惹了風(fēng)塵,卻仍不脫灑落之氣的少年——這人年紀(jì)比他略小,但交手不過三招就令他處處受制,三招之后又不肯好好打了,著實氣煞人也。

謝知白瞟了他一眼,不再理會,攤開手掌,借著掌心一顆極小的珠子微弱的亮光,屏息凝神去勘察周圍的一切。懸黎之璧是九淵門的鎮(zhèn)門之寶,向來保管在掌門手中,他手上這顆只是余料而已,卻成了此刻唯一的依靠。

他躍下崖底時方至晌午,此刻已是深夜,除了這個名叫鳳三、上手便打、除了名字一句話不肯說的怪人以外,什么痕跡都沒有。他已經(jīng)深入山腹,在一片漆黑中過了六個時辰,原有的憤怒和熱血漸漸散去,恐懼、驚慌……紛至沓來。

他從未孤身一人深入未知的山洞,在冰冷而詭譎的石峰間穿行。那本是九淵門弟子的必修課,他當(dāng)年卻耍了小聰明,偷偷向大師兄討了手上這顆珠子。此刻他捧著那顆夜明珠,卻再找不到贈珠人。

“天池”的定位是有誤差的,他失手,只能怪自己學(xué)藝不精、運(yùn)氣也差。

——所以他必須竭盡全力,保證自己活著出去。師門事變,他信得過大師兄;若把自己折在荒山禁地,便是大不孝了。

“喂,看你樣子,在這兒不止一天了吧,見到過暗河沒有???”謝知白在地上的淺坑里小心地倒了點(diǎn)水,一邊觀察著指南魚的方向,一邊問。他少年心性慣于取巧,如果有暗河的話,找路就方便多了。

鳳三神色剛一變,謝知白就抬起頭來,像是背后生了另一雙眼。

“告訴我。”他問,“你還記得路嗎?”

鳳三終于開口:“……有?!逼毯笥终f,“找到暗河,你便出得去么?”

“你這次說了十個字!”謝知白“哈哈”一笑,“當(dāng)然能,我?guī)愠鋈?,你可不能害我。?/p>

鳳三的眉峰絞在一起,似乎這個問題讓他分外為難。他走了一天都沒能出去,原以為這只是那個瀕死之人的算計而已。哪知真有人在知道自己必死的時候還肯真心救一個路人?

“你瞞著我什么?”謝知白想到了什么,忽然發(fā)問的這一聲竟透著冷冽,“暗河之路,是有人告訴你的,對不對?”

鳳三冷哼了一聲,不說話。

謝知白知道自己猜對了。他深吸一口氣,緩緩道:“給你指路的人,在哪里?”

鳳三搖了搖頭。

“你若知而不言,枉費(fèi)我——”

鳳三打斷他的話:“你救了我,我不能讓你送死?!彼窨粗倌耆松n白的臉色——這個人為了找到出路,整整四個時辰殫精竭慮、耗盡心血。

險途中探路雖為九淵門所長,但多半有賴合作。引路人從小就訓(xùn)練出異于常人的觀感,對尺度和方向的把握清晰明確;而相應(yīng)的配合者們探出的方向、高低和大小會讓他一步一步在腦海中清晰地復(fù)制出洞穴立體的全貌。甚至連斷后者的標(biāo)記都是一門學(xué)問,每一個看似隨手刻畫的小小符號里,都藏著此門中人才讀得懂的豐富信息。

方才謝知白是以一人之力做著四人的事情,饒是他天資聰慧,此番也是精疲力竭。盡管剛才這條路無須再探,憑借一己之力在窈窈山腹中尋人,仍如癡人說夢。

“他是我最重要的人?!敝x知白雙目有些失神,閉目片刻又睜開,雙拳卻始終握得緊緊的,“你至少告訴我你看到了什么?!?/p>

鳳三搖了搖頭:“我非九淵中人,黑暗里不能視物?!彼f,“但我聽得出來只有一個活口。那人幾乎已說不出話,只是拋給我一張火折子說——‘暗河?!?/p>

“他人呢?”謝知白問了,才想起鳳三是看不見的。嘆了口氣又道:“你算得清時間么?”

“整整十個時辰。傷貫胸肺……他活不到此刻?!兵P三說,“但你若走不出去,他死不瞑目?!?/p>

謝知白垂下頭,輕聲道:“你帶我找暗河,我?guī)愠鋈?。?/p>

阮遇之終于見識到了謝鷴的妙處。這人不攻擊也不躲避,但是口中卻發(fā)出莫名的音節(jié),就引得過路的小蛇都喝醉了一樣跟著他走。黑暗之中群蛇爬行的聲音分外詭異。暗河已現(xiàn),每次遇蛇總有霧靄、青影和辨不出方向的攻擊。對方從不給阮遇之近身的機(jī)會,洞中光線本暗,霧氣之中纏繞的鬼魅般身影,竟是來去無蹤。

“青衣鬼恐怕不是一個人。”又一個岔口,阮遇之說出了他的猜測,“如果你走的方向沒錯,我交過手或是看到過的,便至少是三個不同的人。而且,他既然自帶迷霧,何不在霧中下毒?”

“嗯,”謝鷴又低聲說了句什么,話音甫落,青衣的身影又至,這次離得近了,帶著三兩聲怪笑。阮遇之碰到霧氣的尾指指尖驟然一燙,登時屏住了呼吸——這次是真的有毒。他左手推掌,右手揮刀自背后挑破了身上的水袋,而后迅速地旋身,毒霧遇水,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嘶嘶響聲。

還沒等他喘息,一只慘白的鬼爪已經(jīng)近身。失了先機(jī),阮遇之處處掣肘,謝鷴忙著引蛇無暇顧及,便干脆利落地與他分開,謝鷴向外阮遇之向里,各自走入了不同的通道。

只剩一人的時候,謝鷴自袖中取出了一顆珠子,這次的小了,只隱約映照出半面石壁,洞頂?shù)勾沟氖迦缤Ч礓h利的爪牙。他兩次拿出的珠子都是秋塘鎮(zhèn)買來的,因為個頭小,在懸黎之璧中只能算下品,之所以能成功引蛇,只能說明這兩顆珠子,就出在此地。他把那顆珠子向更遠(yuǎn)的地方拋去,明珠入水,濺起三兩的花兒。大部分的蛇都追隨而去,只剩兩條依舊盯著謝鷴剛剛持珠的手臂。

謝鷴嘆了口氣,以最快的速度倒飛出去,打開的酒囊在內(nèi)力的控制之下飛出一捧醉人的酒霧。

他又回到方才的岔路,正欲追人,手中忽然摸到一個凹陷的標(biāo)記——九淵門獨(dú)門的標(biāo)記。

他往前走了兩步,發(fā)現(xiàn)一前一后,做有兩個標(biāo)記。這三條岔路一條是來路,兩條是去路,所以謝鷴分辨得出來這兩個標(biāo)記中只有一個是對的。

九淵門向來是斷后者標(biāo)記,既然有人斷后,張庭為何會自己另作一次?

“傷貫胸肺……”他想起鳳三說過的話,想起他當(dāng)年走到山巔看到的凌亂卻刻意的痕跡。

他心底越來越冷——為什么這個洞穴十二年前的謝知白都能走出來,聰慧如張庭卻走不出來?

謝鷴探指細(xì)細(xì)摩挲,漸漸觸及刻字者的身份,乃至他會做出的事。十三年前青衣會攻擊九淵門,他不惜結(jié)陣殺人又放火燒書,是為不使本門絕技落入敵手;青衣會人手眾多,他不惜帶領(lǐng)門中上下涉足禁地以身犯險,是為了擺脫控制。然則這一切雖然危險,卻本該是不會失算的。九淵師門四人以上的配合,天下便沒有走不出的山和水。

然而,這山中定有懸黎之璧,或許數(shù)量之多,舉世罕見。他有幸見過懸黎之璧的璞石,那仿佛看見了夏日草叢中散落的螢火,瑩潤的光華讓原本泛著冰冷死氣的洞穴顯露出瑤臺仙境般的神采。那是可以讓人癡狂瘋魔的東西,他憑什么便篤信自己師門中無見利忘義、趁人之危之輩?他憑什么覺得沒有他在身側(cè)保護(hù),那個天生體弱不適合練武的大師兄,能擋得住其他人聯(lián)手一擊?

兩套標(biāo)記,對的那個是張庭留下的。可惜有人卻不信,先害死別人,再害死自己。謝鷴右手緩緩自石壁上撤下,喃喃地道:“人心哪……”

“什么?”阮遇之這次總算沒追丟,快刀連斬,利落地拿下一只小鬼,點(diǎn)了穴道扔在地上,折回身來找他,倉促之際并沒有聽清謝鷴的話。

“封喉為下,誅心為上?!敝x鷴道,“青衣鬼以威懾人,卻不足以服人,我們的對手沒那么多?!?/p>

(六)臨淵

“你會遇到許多從前想不到的事情。而天地很大……很美?!睆埻フf。

“所以嘛,我也得出去走走?!敝x知白調(diào)皮一笑,“我功夫可比你好!”

“快走吧,我替你跟師父解釋。你有本事跑出去,可別哭著回來!”

謝知白撇了撇嘴:“我還要去你們都沒去過的地方,帶著最美的花和最好的酒回來?!?/p>

“知道啦。不過這柄劍你得拿著,”張庭手上遞來與自己腰間仿佛的那柄劍,“決意出去,便玩?zhèn)€痛快!”

“你會遇到許多從前想不到的事情?!敝x鷴看著空無一人的通道,拍拍阮遇之的肩,“但有時答案簡單得很。我猜不是有人輕功太好轉(zhuǎn)瞬間就把人救下,而是你擺的姿勢不對,讓他被暗河沖走了。”

阮遇之看著那條深不可測的河流,默默點(diǎn)了點(diǎn)頭。

“小阮啊,你想不想再聽個故事?”謝鷴問,“能讓你瞬間恢復(fù)信心的故事。

“這次很短,就兩句話。第一句,做扶風(fēng)索的人,叫做張庭,是九淵門第一十三代門主。第二句,我是他師弟。”謝鷴驕傲地扯了扯嘴角,卻沒能笑出來,話音突兀地止住了。

——水中、洞頂、四周,各有三人。漸漸浮現(xiàn)出的面孔蒼白陰森,眉眼細(xì)長,嘴唇卻薄如刀鋒,九張臉看不出分毫區(qū)別,只透著森然的死氣。

逢尤、悲天、疾世、憫上、遭厄、悼亂、傷時、哀歲、長離。

青衣九鬼,結(jié)陣。

謝鷴吐字:“好大的一場熱鬧!”身形卻如磐石般一動不動。彼時他與阮遇之心照不宣地各據(jù)一方,與那九人對峙。安靜至極的洞中又不知為何吹起一股細(xì)風(fēng),透過薄靄望去,讓人不由背脊發(fā)冷。九淵門扶風(fēng)陣,風(fēng)為掌風(fēng)、劍風(fēng),亦是憂思縛于風(fēng)。歡以卒歲,憂能傷人。此番于青衣鬼手中重現(xiàn),雖幽冷過甚、失之大度;但借暗河之力,風(fēng)行水上,卻亦帶著自然而老到的威力。

先動的仍是謝鷴。他出劍,出得極慢,阮遇之終于看清,謝鷴這柄劍細(xì)而長,卻并不輕,內(nèi)力蘊(yùn)蓄劍尖,更顯綿泊淳厚。只是這一劍以極慢極靜而始,卻以極快極動而發(fā)。劍身便如云霞出海曙,原只是和暖的日色緩緩向上,一個突破卻能勃發(fā)出映照千山萬壑的奪目之光。

他劍鋒本長,劍風(fēng)更長。極緩的這一劍,才能蘊(yùn)蓄化開寒意的無邊日色。

然而劍光籠罩的剎那,阮遇之卻消失了。

那時所有人的目光都在謝鷴身上,只有阮遇之讀出了他的意思——去、找、云、中。

——誅心。青衣常在云中隱,云中滅,青衣死。

云中鬼泣,如怨如慕。阮遇之掠出陣外,刀光直追那一方凄神寒骨的霧靄。他知道這是一場較量,所謂的“術(shù)”與“陣”,都是利用人視線的盲點(diǎn)與心理的極限。沒有什么是毫無破綻的。

阮遇之的招式倏然變得細(xì)碎,招招相扣迭生,卻并不用老,配合著精妙的步法在迷霧之中快速地穿行。驟然看過去會發(fā)覺他像是在旋轉(zhuǎn)——刀如驟雨之前翻卷的云流。

霧氣越來越重,但他知道這是對方攻擊范圍在縮小,為了不露出破綻這個范圍只能越來越小,直到他的刀光可以沾染白色的衣袂——那意味著謝鷴已在迷霧中脫身。

阮遇之等一個近戰(zhàn)的時機(jī),云中鬼自然也懂。她已備好細(xì)小的銀針,只等阮遇之的刀光。

然而沒有刀光。

他左手中飛出的是索,一端持手,另一端纏上云中鬼尚在半空的身體,自右肩,至左腿。云中鬼是出了暗器,但阮遇之的右手刀夠快,左右手宛如兩個人,一人格擋,一人還招。

云中鬼拼著右肩中刀染血,雙腿一絞,自扶風(fēng)索中脫身,一瞬間不再分出精力控制周身的霧靄,雙手翻飛如花,數(shù)種暗器齊齊出手。

阮遇之飛身而起,一一避開。云中鬼云霧已散,他知道手中刀的分量,不急于一時。

——霧散。他首先看到的是一個容顏清秀的女子,半跪于地微微喘息,卻以一個極為妥當(dāng)?shù)膫鋺?zhàn)姿勢,觀察著周遭的一切。阮遇之屏息凝神,繼而發(fā)覺這是一個稍大的石室,而云中鬼背后所對的方向,是一個略微窄小的洞口,隱隱透著光。

洞中傳出窸窣的聲響。阮遇之看到云中鬼神色一變,緊接著洞中傳出一個稚嫩的嗓音——

“娘?”一個半大的孩童從洞中走了出來,這樣喚著。瞧見阮遇之,又試探著問了一句,“哥哥?”

那孩子面色慘白……不,是面色、眉發(fā)俱白③!黑暗之中眼瞳中泛著幽然的藍(lán)光,真如地獄中的厲鬼。卻似乎不自知,毫無防備地看著阮遇之,水汪汪的眸子里透出的全是天真稚氣。他手中拿著一顆夜明珠,比方才謝鷴手中那顆大了數(shù)倍。珠身半透,泛著微藍(lán)的光彩,流轉(zhuǎn)如十六夜攝人心魄的月色。傳說夜明珠乃是珠中之妖,要無數(shù)險地去“煉”,可遇而不可求。如若謝鷴在此一定認(rèn)得出來,那便是九淵門鎮(zhèn)門之寶,掌門信物,引路者仰仗的力量。

阮遇之心神一動,方陷思量,云中鬼已經(jīng)起身,直逼他所在的方向。霎時刀劍交鳴。但他一訝之下卻不擔(dān)心了,那孩子手中的珠子照得附近丈余都亮如白晝——看得見、聽得見,那么快雨刀下,他還未逢對手!刀風(fēng)一快再快,兩人的身影都似虛幻,但地上卻多了幾片白色的衣角。

就在他準(zhǔn)備結(jié)束這場爭斗的時候,耳畔忽然響起一個焦急而慍怒的聲音。

“都停下來,別打啦!”那聲音帶著一點(diǎn)天真一點(diǎn)甜嫩,不知怎么就戳中了阮遇之的心。

阮遇之停手了。他從沒想過自己在這種時候竟然會停手。一念生死,他示弱一分就是敗,敗就是死。然而云中鬼的劍竟然沒能刺過來。

橫在身前的是一只小手。那只手不帶內(nèi)力,卻逼得云中鬼生生收招,硬受了反噬之苦。

“都坐下來,我們來講故事,不打架……”那孩子說著,看了一眼娘親,又看了一眼阮遇之。

當(dāng)是時,兩人之間隔著孩子對峙,氣氛霎時變得詭異起來。

阮遇之瞥了一眼,云中鬼傷勢已頗重,其實不足為患。大概這孩子先天不足,只有母親偶爾來陪他講講故事。而人世間所有爭斗,不都是因為……故事么?經(jīng)歷過的或是正追求的故事里,那一點(diǎn)足以讓人動起手來的“不同”。阮遇之這么一想,便對著母子二人自心底泛上一股憐惜。他拄刀而立,開口:“夫人,我們做個交易如何?一問換一問,你說話的時候,我不動手。”

——他有點(diǎn)想知道這人身上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云中鬼”之名,到底有幾分是當(dāng)真為惡?

“講個故事吧?!比钣鲋f。

那孩子聽聞此句,“咯咯”地笑了。云中鬼看見阮遇之收招后當(dāng)真不再動手,冷聲道:“受制于人,你問吧。”

事實和阮遇之想象的完全不同。

青衣鬼祁鈺和云中鬼祁瑛,本為青衣會弟子,卻因兄妹相愛的禁戀被逐出師門。十二年前青衣會與九淵門兩敗俱傷后,青衣會銷聲匿跡,二人追尋蛛絲馬跡,找到了魑魅谷中的洞穴,卻在洞里發(fā)現(xiàn)張庭生前留下的九淵門秘訣與寶物。九淵絕學(xué)、停戈劍、懸黎之璧……哪一樣都令祁鈺如癡如狂。他調(diào)查昔日青衣會的后人,招攬門下修習(xí)劍陣,以替身之法和云霧之氣掩人耳目、殺人于無形,自此廖山四鬼中“青衣”與“云中”風(fēng)頭日盛。數(shù)年后,二人產(chǎn)下一子,卻天生患有白膚白發(fā)、不能見光、體弱多病之癥。采石之資多半以“治病”為名,但風(fēng)聲走漏后懸黎之璧的光華令人趨之若鶩,來此探寶的人愈多,死的人也便愈多。只是魑魅谷之名本就足以讓人聞風(fēng)喪膽,若非知道當(dāng)年九淵門與青衣會的爭斗,很少有人能猜到這么多條人命皆非天作,乃是人事。

“張庭?”阮遇之其實聽到一半已經(jīng)知道那些惡事多半沒面前這女人什么事,但這個名字卻讓他心下一驚。腦海中閃現(xiàn)方才謝鷴說過的話,他突然片刻都不想再等。

——“做扶風(fēng)索的人,叫做張庭,是九淵門第一十三代門主。我是他師弟?!?/p>

(七)停戈

彼時,九人的長風(fēng)陣破。但謝鷴面上殊無喜色,這陣法是九淵門的獨(dú)門絕技,當(dāng)年門中人少,常常不足九人,張庭便設(shè)計出了簡化版的六人小陣,還讓他們每個人練過不同的身位?,F(xiàn)在完整的長風(fēng)陣在青衣鬼手上復(fù)生……十二年前張庭身上,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他手中極其小心地控制著力道——當(dāng)年青衣會破張庭手下殘缺至六人的陣法,死了十三人。而今謝鷴一人破陣,只是制住要穴,竟無一招致人死命的重手。他最后的一劍劍身未至而劍氣至,以劍氣封住三人的穴道,手法極穩(wěn),不像是破陣,反而像是在讀——讀一封故友遲來的信箋,一字一句,鄭重而真誠。

可惜謝鷴并沒有就此脫身,陣眼不在陣中而在陣外,真正的青衣鬼祁鈺此刻才現(xiàn)身,甫一現(xiàn)身便是他破陣收招時避無可避的角度,一劍抵在了他咽喉。

謝鷴疾退,祁鈺進(jìn)逼,堪堪停在石壁一側(cè),身后是山,身前是劍。那柄劍與謝知白手中的“觀止”一樣泛著清潤的光,但劍身更闊,亦更薄。

那是“停戈”,張庭的那柄停戈劍。

右手堪堪觸及石壁,他發(fā)覺這面墻上刻滿了字,輕浮,但是細(xì)密。

——原來阮遇之方才制住的那個小鬼,是最后試鋒的人……是以那一局過后群蛇盡隱、長風(fēng)陣結(jié)、青衣鬼現(xiàn)、懸黎璧出。而這面墻上……呵……

謝鷴的目光如同要把劍身整個融化,直至他發(fā)覺那一劍光寒灼得人眼中泛淚:“以九淵之法,屠九淵之人……這般忘恩負(fù)義的事,你也做得出來?”

青衣鬼啞然一笑:“當(dāng)年我兩人被逐出師門,逼入魑魅谷……但你說你是九淵門的人,十二年前九淵門欠下的人命、今日你砸我的場子卻還是要還的。你讓我怎么放過你?”

謝鷴嘆了口氣:“我也覺得挺難。”

可是他又接著正色道:“但在下亦尚有一妻一女,恕不敢以死殉道?!?/p>

阮遇之伏在洞頂,哭喪著臉,盯著青衣鬼的劍尖,只覺得那一抹血染的紅線劃過的不是謝鷴的脖子而是自己的脖子。他自認(rèn)輕功不錯,跟謝鷴兩相呼應(yīng),人或許還是救得出的,可那只是“或許”。

只見祁鈺勾了勾手指,又發(fā)出幾個奇怪的單音,一條更大的寸白蛇就這么施施然晃了出來,先是頗為親昵地蹭了蹭祁鈺的褲腳,繼而身形一緩,盯上了謝鷴。

祁鈺的意思很明顯了,他既要謝鷴的命,又要逼謝鷴松口道出九淵門的秘密——關(guān)于那面石壁上他看不懂的秘法,關(guān)于如何爆發(fā)出停戈劍的威力。寸白的劇毒之下,縱使武功高如謝鷴,也撐不過一個時辰,到了半昏迷的時候,嘴里吐出什么話都不難想象。

——等不了了。

寸白欺身、劍尖乍懈的須臾,阮遇之驟然躍下,半空中連越數(shù)丈,撲入陣中。

謝鷴見勢,右手捉住寸白蛇的蛇頸,左手飛快地掀起它腹下一塊微小的鱗片,蛇身驟然一軟,他借機(jī)雙手交錯,解開了束縛。手中如此時,身形卻是左躲右閃、幻化無方,連著避開了祁鈺驚怒之下的三招重手。

片刻之間,形勢陡變。

“停戈”對“觀止”,雙劍相交,激起錚然劍鳴。

然而祁鈺劍招雖然毒辣、劍亦是好劍,卻總顯輕浮過之,后勁不足。只見祁鈺手中劍尖疾刺,謝鷴矮身側(cè)步向左前欺近,那點(diǎn)向頸部的劍尖便只挑落了發(fā)帶。謝鷴轉(zhuǎn)身之際長發(fā)忽散,隱約遮住了視線;而寸白蛇吃痛,絞著恨意再次襲來,謝鷴左手竟沒躲過去,硬受了它那一咬。祁鈺見機(jī)近身,探掌去扣謝鷴后頸,謝鷴左臂被蛇身所纏,右手卻又是在那蛇的腹下迅疾一指——而后他側(cè)步卸力再次從蛇牙下脫身,那蛇最后一咬便穩(wěn)穩(wěn)咬在了祁鈺的小臂。

“阿云!”祁鈺驚怒之下,一掌推向蛇身,同時喊出了祁瑛的小名——那是呼救。寸白蛇三寸以外的部分連同祁鈺的手掌一起被打得血肉模糊,蛇頭卻兀自不肯松口。祁瑛此刻方追了上來,身后是一路緊跟不肯放手的孩子。

馴蛇之人,并非不懼蛇毒,只是防范得當(dāng),治療有方罷了。此刻謝鷴就站在他身邊,面色冷峻,劍尖在祁鈺所站之位輕輕畫了個圈,似乎是說“擅入者死”。

謝鷴眼中那滴淚水蘊(yùn)蓄已久,此刻卻流不出來了,只剩聲音帶著哽咽:“不畏寸白之毒唯有一法,便是血脈之中天生抗毒。”他頸間都帶著血痕,左臂四道牙印之上淌下的卻是鮮紅的血液。

他輕笑道:“你偷學(xué)了點(diǎn)皮毛,便敢妄動九淵門的根基么?”

祁鈺緩緩坐下,傷口血漸漸凝結(jié),整條手臂都麻木了。謝鷴起身走了幾步,走到祁鈺身后那面刻滿了淺淡字畫的石墻。

“我是九淵門第一十四代門主,謝鷴。雖然門中只余我一人,但九淵尚在,‘觀止④尚在。”

祁鈺陡然想起那些刻跡上最后一句話——若遇觀止劍謝知白,望代為致意,某兄雖憾無悔。

十二年前謝知白孤身闖入魑魅谷,無功而返,以致滿門上下僅余自己一人,卻依舊能在最意氣風(fēng)發(fā)的年歲,創(chuàng)立觀止樓。

有一人雖嘆無怨,便有一人雖憾無悔。

當(dāng)年心照不宣,如今參商如面。

謝鷴手指撫過熟悉的筆跡,腦海中師父和師兄的教誨歷歷在目,往事不遺分寸地兜上心頭。哪一日開滿了桃花,哪一夜月色正好,哪個夏天他偷偷把水潑在了小師妹床上,哪個雪夜有人把爐火向他所在的方向又推了幾分?!澳銓W(xué)得了馴蛇的‘靈犀、采石的‘秋毫、御敵的‘長風(fēng)陣,卻發(fā)揮不了半分‘停戈劍的威力。強(qiáng)行突破,反而被利刃傷到自己,右手尾指平削而斷,是也不是?”

他披散的長發(fā)應(yīng)風(fēng)而起,反射著劍上的冷光,像是冬夜薄雪中撫琴的倦客,在琴意暴漲的一剎拍案——

“那是因為你根本不懂何為‘停戈!”

云中鬼祁瑛本就心神不寧,此刻手中拿著解藥,但看見謝鷴那樣子,竟然邁不開一步。倒是那小孩卻發(fā)覺自己的父親受傷,接過藥瓶,一步一步走了過去。

阮遇之于心不忍,謝鷴卻也沒理會,目光一瞬不瞬地盯著那孩子手中的夜明珠,倚著石壁繼續(xù)道:“掇懷珠之蚌於九淵之底,指含光之珍於積石之中。若伯喈識絕音之器於煙燼之余,平子剔逸響之竹於未用之前⑤……這才是九淵門?!?/p>

他又走到祁鈺身邊,看著他,一字一頓地道:“懷璧不為自珍,觀天下而知止?!?/p>

祁鈺卻在謝鷴近身的一霎,驟然一捧銀針出手。

謝鷴悲涼一哂,倏然出劍,劍光帶著光風(fēng)霽月般的灑脫,將暗器一一彈回。像是公子在橋頭溫然撐開一柄油紙傘,斜風(fēng)細(xì)雨便皆不沾身。

——然而青衣鬼竟還不死心,一把抓過孩子手中的解藥后,竟拿那孩子的身體去擋回彈的暗器。

謝鷴要救,已然來不及。

“你——”祁瑛瞪大了雙眼,看著面前這個陪伴自己近三十年的人,怎么都不敢相信他會讓孩子來替自己擋暗器。她情緒終于崩潰,幾乎是拼著極限把孩子奪回來摟在懷里,一面把手中的解藥丹藥都灌進(jìn)那孩子口中,一面溫柔地遞入內(nèi)力——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這是他們兩人多年以來唯一的孩子,是她堅持肯與他一起背負(fù)無數(shù)罪孽時唯一的救贖。那孩子身子骨極弱,不僅需要在黑暗之中調(diào)養(yǎng),每日以奇珍異草續(xù)命,他們一起為了這個孩子、為了這個家?guī)缀鯍仐壛怂校丝滩贿^是強(qiáng)敵手下殘喘而已,何以為了自己的一線生機(jī),就這樣把孩子拋出去?

“你不是為他才搭上那么多條人命……是為了自己?!敝x鷴說著俯下身,動手卸了祁鈺雙肩,看著藥丸自他指間滑落,嘴里卻道,“我給過你機(jī)會。在秋塘鎮(zhèn)上我以觀止樓主的身份探過消息,在方才我也沒想就這樣要了你的命——是你自己讓人失望?!?/p>

最后一句狠狠砸在祁鈺心上。不知是蛇毒驟然攻心還是內(nèi)傷終于承受不住,他嘔出大口的血,隨即渾身震顫,眼眸漸漸泛白,所有的不甘都無法再出口。

祁瑛遠(yuǎn)遠(yuǎn)看著鬼巢的方向,想起多年前二人一同來此之時,祁鈺目光中的恬淡喜樂。那一線微光藏在心底多年,至此一刻,方自成灰。

“對不起。”此刻,她卻聽見謝鷴說,“你別哭,總會好起來的?!比钣鲋草p聲道:“我也可以帶他去帝京城,找最好的大夫。”

祁瑛目光復(fù)雜地看著謝鷴和阮遇之。她心思在多年前就隱約動搖,最后那根弦在祁鈺一把將孩子擋在身前的時候錚然斷裂。

遠(yuǎn)處方才結(jié)陣的那九人,做了多年暗無天日的替身,見得青衣鬼歿、云中鬼泣,竟也悚然動容。

“我希望有一日青衣鬼、云中鬼匿跡,但我同樣希望祁瑛和她的孩子好好活著?!敝x鷴的聲音再度響起,“師兄張庭當(dāng)年鑄的兩把劍一把叫‘停戈,一把叫‘觀止。承彼之志,我不想動這里的寶物分毫,也不想要任何無辜的性命?!?/p>

他站起身,對著洞里所有人,朗聲道:“我有個姓鳳的朋友,雖然平時只肯做一道菜,但今天想必很高興,開小灶應(yīng)該不成問題。都跟我走……好么?”謝鷴脖子上還有道紅痕,笑起來難免有些陰森,不過語氣終于是正常起來了,也帶著點(diǎn)釋然的意味,“讓我算一下,茶樓、酒肆、當(dāng)鋪……都有了,不過回去我可以再開個觀止鏢局啊,祁姑娘,總鏢頭的位置,要不要來?還有你們九個,功夫這么俊,不想在江湖中光明正大地闖一闖么?觀止樓中,不為傷天害理之事,斷無吃穿用度之憂?!?/p>

(八)觀止

再走出來的時候已是夜。振衣有千仞山風(fēng)凄緊,抬頭見碧落月色清明。

謝鷴還是那副懶散的表情,但披發(fā)而行,衣袂臨風(fēng),隱約還是透出一股蒼涼。眼角細(xì)小的皺紋在月下分外明晰,提醒著這個人已經(jīng)走過將近四十的年歲,已經(jīng)失去無數(shù)曾經(jīng)并肩的故人。

阮遇之情知寬慰之言皆無意義,但還是忍不住開口說點(diǎn)什么。

“竹林小榭的掌柜,姓鳳名三的那位前輩,才是‘長眉鬼吧?”

“……是?!敝x鷴懶懶地說。

阮遇之一笑,接著問:“題字的謝子泓,九淵門的謝知白,把生意做到五湖四海、只為與江湖豪俠千金一擲的觀止樓主謝斟……都是你?”

“……是?!眮砣辗介L,勝過去日苦多,那是他十二年前就懂得的道理。

阮遇之向前走了幾步,夜風(fēng)濕冷,月色枯寒。他終于知道所謂快意恩仇都是他娘的胡扯,錯錯對對恩怨糾葛,幾人識我沉浮起落?真正讓人安心走下去的其實是——

“如果我沒有殺孟輕頹,你是不是會留他一命,至少留到青簾山,問過之后,再做決斷?”

“是。”

就是這樣一個人,肯放下滿門的怨恨,卻又背負(fù)起滿門的信仰。以多益寡,停戈觀止。他此刻方知何為觀止劍,那不是天下第一的兵刃,也不是天下第一的劍招,但它……舉世無雙。

阮遇之長長、長長地嘆了口氣,像是有十二分惋惜那樣地道:“看來,你這個朋友我是……”

謝鷴懶懶伸出一只手,指縫間月色宛如流年。

阮遇之扣上:“……交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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