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昌輝
有歌中唱到“白天不懂夜的黑”,其實,夜不完全是黑的。它呈現(xiàn)出另外一番與白天完全不同的樣子讓人神思馳揚(yáng)。但這神思不紛亂,不意躁,不會攪擾得人心緒煩亂,那星星的渺遠(yuǎn)的點點光亮卻將這份神思照得如夢一樣美。
當(dāng)然,這如夢一樣的星空還得數(shù)咱們老家。淠河流域江淮分水嶺一帶為丘陵之地,是糧食主產(chǎn)區(qū),農(nóng)歷六月三伏時節(jié),白天,灼熱氣浪在一望無垠的半人高的稻秧尖上簸蕩;晚上,人們打著蒲扇,竹椅、竹床,懶散地任意地擺放著軀體。纖塵不染的夜涼慢慢加深,擴(kuò)張著每一個細(xì)胞,開放著每一份想象,天上,地下,五千年前,三百里外,高聲低語,每一晚都不同,每一晚也都差不多。這情形,這話題,仿佛幾百幾千年來沒怎么變過。
但沒有人生厭,尤其是孩子,他們四腳八叉地仰面躺在竹床上,在大人蒲扇的指點下辨認(rèn)幾顆據(jù)說原本會耕地織布的亮星,總也不明白它們怎么老是走不到一起去——
“牛郎怎么飛上天去的?”
“牛郎披上老牛的皮,就飛到天上去了啊。”
“老牛的皮怎么就會飛呢?”
“那是頭神牛,它的皮就會飛了?!?/p>
“從地上到天上,那么遠(yuǎn)都可以飛得到!哎,怎么一條小河就飛不過去了?”
“因為那是天河呀,王母娘娘施了法術(shù)的,就飛不過去了。”
“七月七,搭鵲橋,喜鵲怎么飛過去的?”
“王母娘娘沒有阻攔喜鵲,喜鵲就飛過去了?!?/p>
“奇怪,喜鵲,喜……鵲……喜……”
…………
沒有背古詩,沒有加加減減的計算,我的童年夏夜好像總是在談?wù)撨@幾顆總數(shù)是個位數(shù)的星星,奇怪的是一點也不覺得重復(fù),就那么幾個故事段子,車轱轆似的來來回回。
秀峰的奇怪完全不同。蘇南工廠林立,晚上燈火輝煌,所以,暑假帶他回老家,他會很驚奇,老家的晚上怎么那么黑那么安靜,怎么那么早街上就沒有人了……
“哇,爸爸,好多星星啊!”
“是的。你看,那顆是牛郎星……”我準(zhǔn)備賣弄牢固的兒時記憶。
“我知道,你要講牛郎織女的故事了,對不對?我是說,為什么老家可以看到這么多星星?”
“老家呀,沒有工廠,晚上老早就關(guān)燈了,天顯得特別黑,星星就看得清楚了?!闭f這話時,我的內(nèi)心很復(fù)雜,不知道是不是該為老家可以看到這么多星星感到慶幸,畢竟現(xiàn)在連呼吸的空氣都成了問題的,老家的天空還能保持著正常的樣子。但是心中明明泛起另外一種味道,世上已千年,老家老樣子,一絲絲惋惜,一絲絲不甘。在老家,回到蘇南,秀峰總是追問我,為什么我們老家的房子那么矮,為什么路是那種坑坑洼洼的……
“爸爸,那是北斗星,一,二,三,四,五,六,七,對,是北斗星,我書上看到過。”
我們抬頭望著,深黑的天空,明亮的星帶在頭頂彎成一條寬廣的河,向南北兩個方面延伸開去,垂向遙遠(yuǎn)的天地交接處,仿佛把地平線推得格外遠(yuǎn)了。路旁的草叢里,蟲聲高低。周圍出奇地安靜,這安靜仿佛從那深黑的夜空無聲地傾瀉下來,彌散在大地之上。秀峰仰頭靜靜地看著,我看見星光在他眸子里明亮地閃著。
“爸爸,如果我不生在我們家,我會長什么樣?”秀峰把目光從星空收回來,轉(zhuǎn)頭看著我。
“你要生在別人家,肯定就長成別人家孩子的樣子了?!蔽也恢浪麨槭裁赐蝗挥写艘粏枺贿^也不奇怪,他總是會突然就冒出一個什么問題來。
“我是不是就不是長成現(xiàn)在這樣子?那我長成別的樣子了,你還認(rèn)得我嗎?”
“那不一定了,我們?nèi)绻銮稍谝黄?,成為熟人了,就能相互認(rèn)識了?!?/p>
“那我還叫你爸爸嗎?”
“那不能了,你是別人家的孩子了,你得叫別人爸爸了?!?/p>
“那我還叫梁秀峰嗎?”
“不叫了,那個爸爸會給你起另外的名字,也可能不姓梁了?!?/p>
“奇怪,我不生在我們家,我就不叫梁秀峰了,那我會是誰呢?”
“你生在我們家,你就是梁秀峰了,我們就認(rèn)識了,我就陪你這走走那玩玩了啊。”
秀峰顯然還在迷惑中,因為我們走回屋的時候,他還在小聲嘀咕著:“奇怪,我不叫梁秀峰,我會是誰呢?”這真是一個哲學(xué)問題,我不知道怎么向他解釋。生命從何而來,向何而去,是哲學(xué)的終極性問題,無數(shù)的哲學(xué)家為之苦苦追尋。答案難覓,我們普通人只好唱:“我來自偶然,像一顆塵埃?!?/p>
我驚異的是這七八歲的小人兒怎么會想起這樣的哲學(xué)本原性問題的,他的小腦瓜里在思考些什么呢?月光照進(jìn)屋子里,正好一束光落在秀峰的臉上。我們平時起夜開燈,睡夢中的他也會緊皺眉頭,一副難受的樣子。但現(xiàn)在,他很安靜,可能相較燈光,月光格外柔和吧。月光下,秀峰白皙的臉龐細(xì)膩光滑,“膚如凝脂”就是這個樣子吧。熟睡中的秀峰不時伸出手來,腿上抓抓,臂上撓撓,一個個小紅包,老家的蚊子一點也不給情面,我輕輕幫他摩挲著。
我們學(xué)校這幾年的大活動不少,又在探索課程變革,事務(wù)還是不少的。我教著一個班的語文,白天的時間多在學(xué)生身上,晚上總要處理一些事情。我家住在學(xué)校對面,離學(xué)校不過幾百米,秀峰總是陪我一起到學(xué)校去。我處理事情,或者寫點東西;他就做做作業(yè),看看書,有時就一個人在校園里轉(zhuǎn)轉(zhuǎn),路燈下,星光下,玩他的遙控飛機(jī)、遙控賽車,或者飛紙飛機(jī),扭活力板……
夜晚的學(xué)校顯得特別寬敞,秀峰特別喜歡我?guī)妗Kせ盍Π?,我跑步,這小子扭得可真快,我?guī)缀醺簧狭?。我總是繞著廣場的最邊緣跑,實際上也是趁著這間隙鍛煉一下。秀峰呢,他有時就狡黠地斜插過去,兩個輪子閃閃發(fā)光。我裝作沒看見,等他猛地插到我前面,我豎起大拇指:“秀峰真厲害,老爸都跑不過你了!”他得意的神情讓我按捺住心中的竊笑,不去點破,只想讓他盡享這份孩子的小心計得到成功的得意。那一刻,我又看見星光在他眼睛里閃亮。
秀峰騎車我沒怎么操心,四輪的自行車,卸掉兩個小輪子的小自行車,到現(xiàn)在的24寸變速山地車,他基本是自己摸索學(xué)會的。學(xué)校的廣場晚上無人,他就一圈一圈地騎,樂此不疲。有時我跟在后面跑一跑,有時他陪我一起走走,這時他就會指給我看,這一顆星星,這兒又一顆。我說我看不見,秀峰會說:“老爸,看來你得少用點電腦了?!钡拇_,這幾年視力下降得特別快,可是現(xiàn)在寫東西、收發(fā)文件,與人聯(lián)系交流等,哪一樣都離不開電腦,有什么辦法呢?兒子的體貼讓我感動。
新近買了一頂帳篷,可以野營用。我們打開看看,秀峰就迫不及待地鉆進(jìn)去,甚至提出晚上他就住在帳篷里。我家的客廳太小,帳篷放下去,基本就沒辦法走路了。這讓他很不甘。前幾天晚上我們在學(xué)校的大操場散步,我說:“秀峰,要不我們把帳篷放在大操場這里,你晚上在這露營吧?”
“好啊好啊。我們一起嗎?”
“你一個人。”
“那風(fēng)把帳篷吹跑了怎么辦?”
“我們把四個角拴在籃球架上,就跑不掉了?!?/p>
“那要下大雨了,怎么辦?”
“你看,天上有星星的,天晴的,沒事的。”
“萬一半夜下了呢?”他不肯一個人露營,但也絕不輕易說自己害怕。
“一顆星星管半夜,兩顆星星管一夜。只要有兩顆星,一夜都不會下的。”我費(fèi)力地抬頭尋找第二顆星,說實話,真沒找到。
“爸爸,你看,這一顆,看見了嗎?”
我模模糊糊,似有似無地點了點頭。
“這兒還有一顆,剛才那顆星的……嗯……八點鐘方向。”
我沒看見,雖然兒子又是比劃又是描述。視力也沒下降得那么厲害吧?我記得就是這個暑假,我在老家時還是能看見很多星星的。不僅是視力的問題吧,空氣的質(zhì)量,還有光污染,星空不再澄澈,那無數(shù)的肉眼看不清的顆粒在離散著你的目光,讓你無法聚焦;那不斷增加的人工光黯淡著那以光年計算距離的來自遙遠(yuǎn)太空的微光。
這還不是最主要的,影響更劇的是我們已無閑暇望一望渺遠(yuǎn)深邃星空了,電視、電腦、手機(jī),還有許多新奇的電子移動終端,在身邊觸目可及觸手可得,它們聲光變幻,形色俱全,足以炫目,足以填塞時空。我和秀峰在月下星光中散步、游戲的時間其實也是少之又少的。我們失去了眺望星空的心境與企圖,失去了綿延千年的星空下的家教傳統(tǒng)。這種口耳相傳的教育,溫潤甜蜜,不僅關(guān)乎知識,更關(guān)乎情感,關(guān)乎文化,沒有心與靈的在場,再高的分?jǐn)?shù)也難以造就真正的人。
星空下的教育,雖然更多的時候它看起來不像教育,但我認(rèn)為它是最本質(zhì)的教育,最具有本原意味的教育。這種教育在人與自然之間,在科學(xué)與童話之間,在認(rèn)知與情感之間,在家庭成員之間,在外部影響與內(nèi)心覺醒之間都有著非常和諧的溝通與連接作用,其價值遠(yuǎn)在專門性的學(xué)科教學(xué)之上,可以說是一種詩性的教育,呈現(xiàn)出教育的美的魅力。
星空,何時璀璨?
(作者單位:江蘇江陰市華士實驗小學(xué))
本欄責(zé)任編輯 李 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