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禮誠
【摘要】《四六話》吸收借鑒了詩話的體例,提出了較為系統(tǒng)的駢文理論,為文話體系的開山之作。宋代凡任翰林學士,需得擅長駢文,應于時風,王铚此書推崇雅正典麗風格,多舉名官顯宦之句,具體而微地闡述了四六文關(guān)于風格、對偶、寫景、用典等方面的一些原則,在后世得以不斷地爭論流傳。
【關(guān)鍵詞】王铚 四六話 札記
復旦大學出版的《歷代文話》收錄的第一篇文論即為王铚的《四六話》。王铚,安徽阜陽人,其父王莘為歐陽修門生?!端牧挕肺战梃b了詩話的體例,提出了較為系統(tǒng)的駢文理論,為文話體系的開山之作。宋代凡任翰林學士,需得擅長駢文,應于時風,王铚此書推崇雅正典麗風格,多舉名官顯宦之句,理當在廣大士子廣泛流傳。初讀此書,札記如下。
吳融文曲盡其妙
在王铚看來,詩賦寫作于公元753年納入舉人考試,此后八韻律賦開始逐漸興盛?!按镣硖?,薛逢、宋言及吳融出于場屋,然后曲盡其妙?!毖λ螀侨说鸟壩木烤谷绾?,可以參看相對流傳較廣的吳融的《奠陸龜蒙文》:
大風吹海,海波淪漣,涵為子文,無隅無邊。長松倚雪,枯枝半折,挺為子文,直上顛絕。風下霜晴,寒鐘自聲,發(fā)為子文,鏗鏘杳清。武陵深闃,川長晝白,間為子文,渺茫岑寂。
豕突禽狂,其來莫當。云沉鳥沒,其去倏忽。膩若凝脂,軟于無骨。霏漠漠,淡涓涓。春融冶,秋鮮妍。觸即碎,潭下月。拭不滅,玉上煙。
文章主要以四言駢句呈現(xiàn)內(nèi)容,通篇用形象的比喻來表現(xiàn)、贊美陸龜蒙的文章風格。首段用了大風、長松、寒鐘、花源為中心的四組闊大深遠的形象,來分別隱喻陸文的“無隅無邊”“直上顛絕”“鏗鏘杳清”“渺茫岑寂”,以實證虛。末段圍繞陸文風格的多變,描寫了一組博喻句:你的文風像是狂奔亂竄的野獸,勢不可當;像是隱沒云層中的飛鳥,無跡可求;像是滑膩的凝脂、紛紛揚揚的細雨;如明媚和諧的春景、鮮明艷麗的秋色;就像那一觸即碎的潭中月影,或是那暖玉上空的五彩煙光。
吳融作文認為“君子萌一心,發(fā)一言,亦當有益于事”,提倡文學的教化功能。此文為悼念陸龜蒙而作,融自然美景于贊美懷念之中,屬對工整,“于人物情態(tài)為無余地”,優(yōu)美動人。然而晚唐諸家在王铚的論文體系中,依然有所欠缺:“若夫禮樂刑政、典章文物之體,略未備也?!?/p>
歐陽修伐材無工
王铚期待駢文能表現(xiàn)出雍容典贍的風貌,流露治平心態(tài)。這樣的文風契合于當時的太平盛世,代表作家多為位高權(quán)重的文臣領(lǐng)袖,如深受王铚推崇的參知政事夏竦。
王铚提出用典有“伐材語”和“伐山語”兩類,“伐材,謂熟事也;伐山,謂生事也”,并要求:
生事必對熟事,熟事必對生事。若兩聯(lián)皆生事,則傷于奧澀;若兩聯(lián)皆熟事,則無工。蓋生事必用熟事對出也。
這一要求可視為其提倡雍容大度、富麗堂皇的臺閣文風的結(jié)果,因為全用生僻的典故則生澀難懂,全用爛熟的典故又顯得不自重身份,都不夠符合位望通顯的人臣形象。
因此,王铚對歐陽修改動夏竦的對句“義不戴天,難下單于之拜;哀深陟岵,忍聞禁佅之音”進行了批評。
歐陽修的改動收錄在他的《歸田錄》卷一“夏英公竦”一條:
夏英公竦父官于河北,景德中契丹犯河北,遂歿于陣。后公為舍人,丁母憂起復,奉使契丹。公辭不行,其表云:“父歿王事,身丁母憂。義不戴天,難下穹廬之拜;禮當枕塊,忍聞夷樂之聲。”
王铚贊同夏竦原句的上聯(lián)用熟典,下聯(lián)用生典。上聯(lián)熟典用的是漢朝鄭眾事,鄭眾為漢明帝時給事中,漢章帝時大司農(nóng),以清正著稱。其出使匈奴而守節(jié)不拜,見于《后漢書·鄭范陳賈張列傳》:
八年,顯宗遣眾持節(jié)使匈奴。眾至北庭,虜欲令拜,眾不為屈。單于大怒,圍守閉之,不與水火,欲脅服眾。眾拔刀自誓,單于恐而止,乃更發(fā)使隨眾還京師。
而下聯(lián)“陟岵”一詞原出自《詩經(jīng)·魏風》,抒寫行役之人對父母兄長的思念之情,被歐陽修改為了“枕塊”,即土塊做的枕頭,是古代喪禮要求的居父母喪須以土塊作枕頭,表示極其哀痛。生典“禁佅”被改成了同義的“夷樂”,顯然通俗易懂,自然要歸為“無工”一類了。
蘇軾三作衣金帶表
《四六話》中有云:
子瞻幼年見歐陽公《謝對衣金帶表》而誦之,老蘇曰:“汝可擬作一聯(lián)?!痹唬骸胺艘链怪鴰в杏啵歉液笠捕R不進。”至為穎川,因有此賜,用為表謝云:“枯羸之質(zhì),匪伊垂之而帶有余;斂退之心,非敢后也而馬不進?!焙鬄楸可袝肿鳌吨x對衣帶表》略曰:“物生有待,天地無窮。草木何知,冒慶云之渥采;魚蝦至陋,借滄海之榮光。雖若可觀,終非其有?!彼牧链耍旎钪家?。
對蘇軾的這三個對句,王铚評價很高,認可其表章的宰相氣骨,蘊涵妙旨。檢索蘇軾文集,除其幼時擬作未收錄外,共有5篇關(guān)于賜衣帶的謝表(如以分別奉皇帝和太皇太后的表書計算,即10篇),節(jié)錄如下:
一、《謝賜對衣金帶馬表二首》:
(其一)伏念臣少而拙訥,老益疏愚。山野之姿,非文繡之所及;疲駑之質(zhì),雖鞭策以何加。方祈冗散之安,更忝便蕃之賜。此蓋伏遇皇帝陛下,緝熙儒術(shù),網(wǎng)羅人材。不愛車服寵數(shù)之章,使為吏民瞻望之美。據(jù)鞍有愧,束纴知榮。敢不奉以牧民,永思去害之指;施之大邑,庶無學制之傷。
二、《謝賜對衣金帶馬狀二首》:
(其一)漢官三服,已分密麗之珍;唐監(jiān)八坊,復下權(quán)奇之駿。拜嘉甚寵,省己何功。伏念臣受材迂疏,賦命寒蹇。幼師季路,止服缊袍;長慕少游,欲乘下澤。目眩重金之耀,神驚四牡之良。俯仰自惟,周章失次。此蓋伏遇皇帝陛下,憂勤黎庶,寤寐俊賢。故損廄車之儲,以廣英雄之彀。致茲孱陋,亦被寵光。
三、《謝賜對衣金帶馬狀二首》:
(其一)賜之上駟,敢忘致遠之勞;佩以良金,無復忘腰之適。執(zhí)鞭請事,顧影知慚。恭惟皇帝陛下,禹儉中修,堯文外煥。長轡以御,率皆四牡之良;所寶惟賢,豈徒三品之貴。出捐車服,收輯事功。而臣衰不待年,寵常過分??葙|(zhì),匪伊垂之,而帶有余;斂退之心,非敢后也,而馬不進。徒堅晚節(jié),難報深恩。
四、《謝除兵部尚書賜對衣金帶馬狀二首》:
(其一)盛服在躬,無復曳婁之嘆;名駒出廄,遂忘奔走之勞。施重丘山,身輕毫末。伏念臣少賤而鄙,性椎少文。衣敝缊袍,未嘗又恥;乘款段馬,自以為安。豈意晚年,屢膺此寵。此蓋伏遇皇帝陛下,紹隆景命,總攬群英。無競維人,勢已加于九鼎;惟德其物,恩有重于千金。
五、《謝賜對衣金帶馬狀二首》:
(其一)伏以三賜之重,莫隆于車馬;五采之貴,兼施于衣裳。汝必有功,服之無斁。而臣衰年弱干,固難強于馳驅(qū);枯木朽株,本不愿于文繡。寵加意外,愧溢顏間。此蓋伏遇皇帝陛下,因能任官,稱物平施。操名器以勵士,上有誠心;正銜勒以馭人,下無遺力。臣敢不思稱其服,益勵厥功。雖愧立朝,乏能言之近用;猶希辨道,輸老智于暮年。
(其二)服章在笥,賁及衰殘;銜勒過庭,喜先徒御。伏以物生有待,天施無窮。草木何知,冒慶云之渥采;魚蝦至陋,借滄海之榮光。雖若可觀,終非其有。妻孥相顧,驚屢致于匪頒;道路竊窺,或反增于指目。
表章是封建社會臣僚上奏皇帝的專門文體,作為臣民向帝王呈辭的文體,往往也是歷代文人的嘔心瀝血之作,蘇軾此類章表可作志意上的進一步探討。
互換格借本事比興
王铚提出了文章事對的“相資”“相須”之說,認為“文章有彼此相資之事,有彼此相須之對,有彼此相須而曾不及當時事,此所以助發(fā)意思也”,并拈出王安石《賀韓魏公罷相啟》為例指明該手法之妙。
《賀韓魏公罷相啟》即今天常談論的《賀韓魏公啟》,里面“相資”“相須”之例句為:
內(nèi)揆百官之眾,外當萬事之微,國無危疑,人以靜一。周勃、霍光之于漢,能定策而終以致疑;姚崇、宋璟之于唐,善政理而未嘗遭變。記在舊史,號為無功。未有獨運廟堂,再安社稷,弼亮三世,敉寧四方,崛然在諸公之先,煥乎如今日之懿。若夫進退之當于義,出處之適其時,以彼相方,又為特美。
用周勃、霍光、姚崇、宋璟等燮理陰陽之功德隱喻、起興韓魏公“兼兩鎮(zhèn)之節(jié)麾,備三公之典策”將大有作為、建立偉大功績,以古事相資相須,事對工整。
王铚考證這一手法由唐人作詩“互換格”脫胎而來,檢索張懋賢編次的《詩源撮要》,在對杜甫《秋興八首》(其六)的解說中,有“首尾互換格”之名,全文如下:
瞿塘峽口曲江頭,萬里風煙接素秋。(吳氏曰:瞿塘在峽口,曲江在長安,此之去彼萬里之遙。此言夔府之接長安,因第一句帶第二句之意。正所謂變中之不變也。)
花萼夾城通御氣,芙蓉小苑入邊愁。(此言曲江之地勢宮苑如此?;ㄝ唷④饺?,曲江之苑名也。通御氣、入邊愁,言素秋之景致也。)
珠簾繡柱圍黃鵠,錦纜牙檣起白鷗。(此言曲江之景繁華如此。昔時有之而今則無矣,應在下句。)
回首可憐歌舞地,秦中自古帝王州。(回首,總言上六句歌舞地,指中四句。見其興替如此,秋興之不淺也。鄒氏曰:上句應起聯(lián),下句應二聯(lián)。蓋歌舞地指曲江池,唯有風煙而無繁華。故云:可憐也。)
范仲淹還姓有工
據(jù)《宋史·范仲淹傳》記載:
仲淹二歲而孤,母更適長山朱氏。從其姓,名說。少有志操;既長,知其世家,乃感泣辭母,去之應天府,依戚同文學。晝夜不息,冬月憊甚,以水沃面;食不給,至以糜粥繼之。人不能堪,仲淹不苦也。舉進士第,為廣德軍司理參軍,迎其母歸養(yǎng)。改集慶軍節(jié)度推官,始還姓,更其名。
范仲淹初以朱說名登科,后為改回原姓,特上《乞還姓表》一篇,內(nèi)中有云:“志在投秦,入境遂稱于張祿;名非伯越,乘舟偶效于陶朱?!贝艘宦?lián)乃襲用古人全語,即唐鄭準代成汭所作《乞歸姓表》中的名聯(lián)“名非伯越,浮舟難效于陶朱;志在投秦,出境遂稱于張祿”。鄭準用范蠡、范睢改名換姓的舊典,范仲淹因襲此聯(lián),基本未作改動,然而王铚卻對此評價不低。究其原因,乃王铚父王萃文藝批評理論的影響。王萃認為“四六須只當人可用,他處不可使,方為有工”,提出了用典須“當人可用”的貼切標準。范仲淹改還本姓自是“當家故事,非攘竊也”,所以稱得上十分貼切,無生硬之感。
王禹偁安于死生
王禹偁性格剛直,其駢賦滿溢入世情懷,一如其在《吾志》詩中的自我剖白:“吾生非不辰,吾志復不卑。致君望堯舜,學業(yè)根孔姬。”然而《四六話》僅擇取其更偏重道家的駢詞儷句,臨終遺表中的“豈期游岱之魂,遂協(xié)生桑之夢”句,認為“臨歿用事精當如此,足以見其安于死生之際矣”。
“游岱”語本晉張華《博物志》有關(guān)泰山的記載,認泰山為“天帝孫也,主召人魂魄”,后因以“游岱”作死的婉稱。如唐白居易《得景嫁殤鄰人告違禁景不伏》有“縱近傾筐之歲,且未從人;雖有游岱之魂,焉能事鬼?”句?!吧!闭Z王铚注曰:“桑字乃四十八。”王禹偁即以四十八歲而終。
說王禹偁“安于死生”,其實從其部分篇章中也可見出,如《崆峒山問道賦》:“姑射神山,只在廟堂之上;華胥舊國,不離樽俎之前?!睆牡兰矣^點出發(fā)闡述治國之道。王賦儒道并用,剛?cè)嵯酀?,可堪稱北宋初期的重要文學家。
用景太多則類俳
關(guān)于四六中的用景,《四六話》曾這樣表述:“四六貴出新意,然用景太多,而氣格低弱,則類俳矣。”顯然,王铚并不認可氣象狹小的濫用意象,從他提供的例句來看,延續(xù)了對典贍磅礴氣格的重視。
有以下四組例句。
王珪《慈圣皇后山陵使掩壙慰表》:雁飛銀漢,雖閱景于千齡;龍繞青山,終儲祥于百世。
滕元發(fā)《乞致仕表》:云霄鴻去,免罹矰繳之施;野渡舟橫,無復風波之懼。
呂惠卿《謝賜神宗御集表》:鳳生而五色,悵丹穴之已遙;龍藏乎九淵,驚驪珠之忽得。
黃慶基:龍鱗鳳翼,固絕望于攀援;蟲臂鼠肝,一冥心于造化。
細析這些意象,用景雖多,然而典實富艷,有臺閣之氣、盛世之音,顯然閎深開闊,是宋初崇儒右文時代氛圍的極好注解,體現(xiàn)了王铚對滑稽詼諧的俳體的厭棄和對雍容華貴的館閣體的推崇,構(gòu)成了《四六話》評文優(yōu)劣的基本判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