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文基

殺人償命，但宋人在《太平廣記》中記載了一起殺人卻未償命，還制作旌旗予以表彰的案件。案件的主角叫謝小娥，她在父親、丈夫被江洋大盜申蘭等搶劫殺死后，女扮男裝混入江湖大盜之中，查找兇手，并親手殺死害死她父親、丈夫的兇手申蘭。因有孝有志，不但準奏免死，還得到官府旌表。明朝馮夢龍《初刻拍案驚奇》第十九回《謝小娥智擒船上盜》就是據(jù)此撰寫的。

《太平廣記》是宋代人編的一部大書。因為它編成于太平興國三年（公元978），所以名為《太平廣記》。全書500卷，目錄10卷，取材于漢代至宋初的野史小說及釋藏、道經(jīng)等和以小說家為主的雜著，屬于類書。由宋人李 、扈蒙、李穆等奉宋太宗之命編纂。開始于太平興國二年（977），次年完成。

《太平廣記》引書大約四百多種。現(xiàn)在書前有一個引用書目，共三百四十三種，可是與書中實際引出數(shù)目并不符合，大概是宋代之后的人補加的。《太平廣記》是分類編的，按主題分九十二大類，下面又分一百五十多小類，例如畜獸部下又分牛、馬、駱駝、驢、犬、羊、豕等細目，查起來比較方便。其中有不少書現(xiàn)在已經(jīng)失傳了，只能在本書里看到它的遺文。

唐朝元和年間，豫章郡有個富人姓謝，生有一個女兒，名叫謝小娥。謝小娥八歲的時候，母親早早死亡。后來，父親把謝小娥許配給歷陽俠士段居貞。此后，謝小娥的父親和她的未婚夫兩家合為一家，共同用船載貨做貿(mào)易，生意十分興隆。

謝小娥十四歲的時候，和段居貞舉行婚禮，開始共同生活。謝小娥婚后不到一個月，行船到鄱陽湖口，遭遇江洋大盜。為首的兩個強盜，搶先跳過船來，把謝小娥的父親和段居貞一刀一個殺死。后強盜們一齊動手，將船中金銀財寶洗劫一空，將一船人殺了個盡光，將尸體拋在船中，棄船而去。

虧得謝小娥機靈，乘眾強盜殺人的空隙，竄上船舷，又失足落到水中。謝小娥落水后，漂到一只漁船邊，被漁人夫婦救下一條命。

謝小娥清醒后，見漁人夫婦生活艱難，不忍心拖累他們，便沿途乞討渡日。到了建業(yè)上元縣，有個妙果寺，里面是尼僧，住持名叫尼凈悟，見遭難的謝小娥言語伶俐，便有心留她做個徒弟。家破人亡，流離失所，謝小娥也情愿出家，只是父親、丈夫被殺的仇恨沒有報，謝小娥立志報仇。

謝小娥考慮到自己一個女子，查兇報仇非常不便，就女扮男裝，改頭換面，取名“謝?！?。買了一把尖刀，藏在衣襟底下，每天都在江湖碼頭上受雇干活，打探消息。一年下來，竟然杳無音信。

一天，謝小娥隨著一只商船來到尋陽郡。看見一個人家竹窗上有一張紙榜，上面寫著“雇人使用，愿者來報”。謝小娥一打問，原來是常年在江湖上做生意的申蘭，要雇個男子看家護園。謝小娥興高采烈，便去應(yīng)聘。

謝小娥見了申蘭，融景生情，一看模樣，認得他就是殺死自己父親、丈夫的江洋強盜，便決心應(yīng)聘，借了筆墨紙硯，寫了雇工文書，請鄰居作介紹人，交給申蘭。申蘭打聽到“謝保”勤勉，便欣然答應(yīng)。謝小娥到申家后，為了報仇雪恨，查明真相，故意親近申蘭，勤勤懇懇，小心謹慎，很快贏得了申蘭的信任，成為他的心腹之人。申蘭將金銀財寶都交由謝小娥經(jīng)手。

謝小娥看見原先自家被搶去的綢緞衣服、寶貝器具，都在申蘭家中，確認申蘭就是殺人強盜，便時刻不忘報仇，更加小心謹慎，并且，千方百計找機會買酒買肉、招待鄰居，與他們搞好關(guān)系。

謝小娥聽說申蘭有個堂兄申春，在隔江居住，申蘭常到申春處去，一個月多才回來。到家的時候，必定帶上許多金銀財寶。謝小娥便曉得申春也是江洋大盜，只是沒有見過申春的面。

歲月如梭，謝小娥在艱難險阻中過了兩年多。忽然一天，有人說江北的二掌柜來了。原來，申春因為大宗買賣得手，來與申蘭共同享用。申蘭提議準備物品，舉行賽神儀式，眾人拍手叫好。申蘭便叫“謝?！卑鸭榔窋[在神靈面前。因為這些人中間，僅有“謝?！睍懽郑晏m便叫“謝?！睂懥吮娙诵彰Ｖx小娥一邊寫一邊記，確認申春也是殺人兇手。敬完神靈，將祭物重新擺出，眾人大吃二喝，謝小娥抽空將眾人名字都一個一個全部記在紙上、藏好，心里暗暗下了決心，報仇雪恨就在今日。

天色將晚，眾人解散，只有申春留宿。謝小娥有意殷勤、格外熱情，將申蘭、申春兩人都灌得酩酊大醉。申蘭的妻子藺氏和丫頭也都一醉為休，開始打盹。謝小娥看到時機成熟，立即下手。擔(dān)心申春沒有睡著，先把他睡的門鎖了，走到大廳，撥出尖刀，一刀砍了申蘭的頭。后來，謝小娥擔(dān)心申春醒來，不敢去殺，便呼喚鄰居捉賊。

鄰居平素得了“謝?！钡暮锰?，一呼百應(yīng)，要幫“謝?！弊劫\。謝小娥對他們說，申蘭兄弟是殺人越貨的江湖大盜，眾人大驚失色。有人說，無被害失主，不好鹵莽行事。

謝小娥說，自己就是被害失主，自己的父親和數(shù)十口人，都被這伙人殺了，申蘭家的金銀用具中還有自己家的字號，可以作證?！拔乙呀?jīng)殺了其中一個人，只需要各位幫助擒拿另一個人。”

眾人聽見殺了一個人，曉得人命關(guān)天，必須捉拿見官，一齊點了火把進來，只見申蘭已經(jīng)挺尸在血泊中，申春卻仍然鼾聲如雷。眾人用繩索捆了，申春還沒有醒來。藺氏仍然酒醉，朦朦朧朧，看見眾人火把，以為是遇上強盜了，脫口而出，說終日去打劫人，今日卻被人打劫了。被鄰居捆綁以后，藺氏才知道強盜事發(fā)，只說是申蘭、申春兩個人做的，與自己沒有關(guān)系。眾人不由分說，拿她去見官。謝小娥怕人多混亂，乘機劫財，丟失贓物，就把平時收藏贓物加了鎖，請地方里正加上封條，準備報告官府。

鬧了一夜，地方里正等人解押一干人犯，押到潯陽府來，殺人越貨，令人震驚，潯陽府太守張公立即升堂。謝小娥手持狀詞，狀告人命強盜大案。這時候，申春也酒醒了，看見對質(zhì)的是“謝?！?，便對官府說，是雇工背叛主子、誣告陷害。謝小娥指著申春對張?zhí)卣f，他兄弟二人為首，十年前殺了豫章客商謝某、段某兩家數(shù)十人，抵賴不得。太守問，你在他家做雇工，一起殺人越貨，莫不是他們待你不周，你先告狀了？謝小娥說，自己在他家做工才兩年，殺人卻是十年前的事。

太守問，那你如何曉得，有啥憑據(jù)？謝小娥說，他家中現(xiàn)有謝、段兩家的物品，就是證據(jù)。

太守問，你是謝家什么人，怎么認得？謝小娥說，謝某是自己的父親，段某是自己的丈夫。太守問，你是男子，怎么會有丈夫？謝小娥說，我其實是個女子，只因報仇雪恨，女扮男裝，到申蘭家查尋他們的強盜蹤影，又認得自家財物，知道他們就是殺人強盜，只因為沒有見到申春，不敢動手，昨日申春一起來喝酒，才殺了申蘭，叫鄰居擒了申春來報告官府。

太守問，你女扮男裝這么幾年，怎么沒有被人識破？謝小娥說，因為深仇大恨，日夜提防，沒有露出一點一滴破綻。太守詢問地方鄰居，也都證明謝小娥所說屬實。

太守又問贓物在哪里？謝小娥說，贓物昨夜已經(jīng)會同鄰居封好，太守立即派出衙役，同謝小娥與鄉(xiāng)鄰到申蘭家起贓，金銀財寶，何止千萬，謝小娥都一一登有簿冊，絲毫不差。

太守見金銀滿堂，知道殺人越貨罪行屬實。申春、藺氏看見人贓俱在，只好全部供認。太守追查余黨，申春不肯招認。謝小娥從衣襟中取出所寫名單，遞給太守。太守問她如何知道底細？謝小娥說是他們聯(lián)名賽神，叫自己書寫姓名，偷偷記下的。太守便向申春問明各人住址，全部捉拿到案，將他們都問成重罪，和申春一起下在死牢里。

太守又對謝小娥說，搶劫殺人案件已經(jīng)查實，只是你不報告官府，擅自殺人，也應(yīng)該判處死刑。謝小娥說，大仇已報，死而無憾。

太守說，法律雖然規(guī)定殺人償命，但你有孝有志，不必拘泥于平常法律，等我申報朝廷，討個圣旨，免你死罪，謝小娥叩頭稱謝。太守即將謝小娥案件詳細情況逐級上報，說謝小娥立志報仇，經(jīng)過數(shù)年，為父報仇，殺死江洋強盜。因此，謝小娥擅自殺人的罪責(zé)，可以免除。謝小娥女扮男裝，立志誓死報仇，應(yīng)該予以表彰。

后皇帝發(fā)下圣旨：謝小娥的氣節(jié)、行為超乎常人，批準太守的奏折，免除謝小娥的死刑，并且，由地方作出旌旗，予以表彰。殺人越貨的申春立即處斬。太守接到圣旨，從牢中取出申春等死囚，驗明正身，押赴刑場，執(zhí)行死刑。太守又遵照圣旨，派人制作旌旗，對謝小娥予以表彰，此舉哄動豫章全郡。

罪責(zé)刑相適應(yīng)，是今天我們處理刑事案件、定罪量刑的基本原則，而封建社會一以貫之的則是董仲舒的《春秋決獄》、原心定罪理論。董仲舒在《春秋繁露·精華》中說，在審理案件的時候，要根據(jù)犯罪的事實，考察行為者的動機，對于首要分子，要從重懲處。如果只有犯罪行為，而沒有犯罪動機，就應(yīng)當(dāng)從輕發(fā)落。謝小娥為父親、丈夫報仇，殺死江洋大盜，為民除害，辦了好事，而不是壞事，她的殺人行為沒有社會危害性，因此，謝小娥被免除死刑。

更為重要的是，在我國歷史上，“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是維護封建專制制度的精神支柱和制訂封建法律的根本原則，并通過“引經(jīng)決獄”、“引經(jīng)注律”、“納禮入律”等渠道，指導(dǎo)著封建社會的立法和司法活動。用儒家經(jīng)典解釋法律，將儒家經(jīng)典納入法律，甚至于直接用儒家經(jīng)典處理案件。

理學(xué)大家朱熹在《朱子全書？治道？論刑》 就說，凡是審理刑事案件，必須先把握當(dāng)事人之間的父子關(guān)系、君臣關(guān)系。只有這樣，各種法律關(guān)系之間的輕重緩急、犯罪行為的量刑輕重，才能得以確定。凡是處理訴訟案件，首先要分析當(dāng)事人之間的尊卑、上下、長幼、親疏關(guān)系，然后才能分析出行為本身的是非曲直。凡是下級冒犯上級、晚輩冒犯長輩、奴婢冒犯主人的，即使他們做得再正確，也不能袒護。

當(dāng)然，如果他們做得不對，自然應(yīng)該比普通人罪加一等。如果他們因為不能忍受對方的不當(dāng)行為，而殺死對方，雖然令人同情，但是，在處理案件的時候，也絕對不能像普通人一樣，予以從寬處理。謝小娥的行為就是“父為子綱”的體現(xiàn)，她矢志不渝，為父親、丈夫殺死仇人，自然屬于大孝。因此，不僅免去死罪，還得到旌表，在當(dāng)時就是合情合理合法的。

（摘自《上海法治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