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犁
紅土是一個有禪緣的詩人,她通過寫詩參悟到了靜修的境界,這類似寶石的制純過程,寫詩就是她擠出體內(nèi)雜質(zhì)和雜念,讓心靈凈和靜直至到空的方式。所以她就不是簡單的寫作,而是把寫作看成一種修行,這讓她的寫作行為變得很純粹,讓她自己在寫作的此刻也變成了一首詩,甚至禪化為大自然的一部分。所以讓我們讀她詩的時候,也變得純凈并超然起來:“葵花在村邊/靜靜地開著花/炊煙在屋頂上散去/樹影在水里/白山羊在吃草/我坐在田邊/我們誰也不打擾誰/我們靜靜地睡去/或醒來/我們從來都這么安靜/誰也不能出聲”。(《有一些時間是安靜的》)整個詩歌像白描,素、淡、靜。但是我們想一想,能這么細(xì)致清晰地錄下這些景物,作者得在田邊坐了多久?凝視了多久?讓內(nèi)心安靜下來又打掃了多久?寫詩的過程就是把內(nèi)心的東西往外搬運的過程,從雜草到欲望,直至空下來。這還不夠,因為這是修煉自己,寫詩還需要映照別人,所以還需要擦拭,需要把心靈擦拭得發(fā)出光亮來,直到映照出景物來,于是詩就產(chǎn)生了。整個過程應(yīng)該就是從雜蕪的礦石里提取金子的過程,就是從雜亂到純凈,從喧囂到安靜,從社會人到自然人,再返身成了自然成了詩的過程。這個過程和學(xué)禪的人修行并進(jìn)入禪境有什么差別呢?而且心空了,欲望就沒了,惡也被空擠走了,人變成了風(fēng)景,變成了大自然的一部分,詩就出來了。這樣的一個結(jié)果難道不是和到處朝拜、面壁修行的人殊途同歸嗎?
但是,與那些想羽化成仙的人不同的是,紅土的禪化僅僅是讓自己成詩,讓自己的內(nèi)心在寫詩的瞬間詩意起來,讓她心靈映照出來的那些風(fēng)景也詩意起來,純凈起來。這時她與景物互相滲透,靜靜開放的葵花,屋頂上閑適的炊煙都是她心的投影,她也成了葵花和炊煙的一部分。物我交融,物我兩忘。于是詩有了境界,人也有了升華,詩和人就一起超度了。
正因如此,我們清楚了紅土寫詩或曰修行的方式就是靜觀,靜靜地久久地觀望與凝視。通過時間的培育和集中注意力,讓自己進(jìn)入到沉醉甚至迷狂的狀態(tài),這時不用意志甚至不用意識,思維便活躍起來,心飛升起來,詩也像泉水汩汩地往外冒,一切來得自然自動,隨時隨意,詩人只需用筆和紙承接即可:“田里剛剛收了豆子/荒草就漫出了樹林。有一些野花/是為這個時候開的/不知道它們是不是也可以叫/迎春,海棠,牡丹/或另外的名字/我從一開始就不知道它們的名字/我有時喚它隱士或小姐/隱士孤獨/小姐活潑/他們有時喚我,有時/喚春風(fēng)”。這首也叫《有一些時間是安靜的》的詩,和前一首一樣,是作者靜觀后的映照物,主旨也是澄凈的物我兩忘的。不同的是這首是以動寫靜,或者說是靜得都動了起來。其實不是景物在動,而是作者凝視久了之后,思維開始活躍起來,感覺也像火焰在四處蔓延。“我”張口了,那些花兒就變成隱士或者小姐,開始說話了。想一想,如果不是靜得久,靜到極致,自然生長的花兒草兒怎么會變得吵吵嚷嚷起來呢?這是作者的主觀情緒在改變著事實,在涂抹著自然?!拔摇卑察o得想喊起來的情景,是安靜進(jìn)入了更深的層次,它們讓詩歌變得靈動起來。
于是我想到顯靈這個詞,它包含兩層意思,一個是自動呈現(xiàn),一個是靈魂復(fù)活并異?;钴S。那么在紅土的詩歌里我感到了自然在顯靈,詩意在顯靈。這讓她的詩歌靈而活,純潔機(jī)靈,新亮鮮活。這也映照出詩人心靈的光潔度,像鏡子凈而靜,只有這樣萬物才能光鮮不染塵埃。詩能顯靈也說明最完美的純凈的東西是不能被玷污的。說到底,詩歌的顯靈得益于詩人的修為,只有真的以坐禪的方式寫詩,詩歌才會這么報答詩人。人是上帝的映像,詩是自然的投影,詩人是從自然上掰下的一塊。做到這一點,需要詩人付出全部的愛。也必須賦予詩歌和自然全部的關(guān)注和最高的信仰以及最偉大的愛,顯靈才能生效。在愛面前人是渺小的,而愛又必須在具體的事物中才能顯靈,才能強大和無所不能。所以詩歌也是愛的投影和愛的附屬品。譬如這首《天這么藍(lán)》:“哈一口氣/把花朵貼上去/把小草貼上去/搬來小木梯/牦牛山羊爬上去——天那么藍(lán)/我一仰頭就能舔著它的臉/像舔著甜甜的糖果皮”。因為愛,天變成可以夠得著的臉,愛也讓想象力抻長了,讓詩歌變得活潑水靈,也讓詩人開始重新生出了童心。
我曾經(jīng)說過,誰能用兒童的眼睛看世界誰就是最好的詩人。孩子的眼睛是最明潔的,孩子的心也是最靈敏的,萬物映射在他們的眼睛里,萬物就充滿了生機(jī)和詩意。于是生硬的變?nèi)彳浟?,遙遠(yuǎn)的變得觸手可及,死板的事與物也開始生動有趣起來,那些不可能的一切也變得輕而易舉:“一點陽光順著樹干往上爬/我跟著它/一直爬到樹梢上?!敝挥袃和拍苷f出這么有趣而生動的詩句。所以要做個好詩人,就要返老還童,永遠(yuǎn)別長大,永葆童心。只有心靈像兒童一樣明凈,感覺才能靈敏,思維才能敏銳,才能在游絲一樣飄過的思緒中把詩意捕捉到,哪怕是雜亂無章的生活也能把針尖一樣的詩歌一下子逮出來,并且讓詩歌完好無損,且靈動新鮮。
從這一點來說,紅土又是一個生態(tài)的詩人,一個環(huán)保的詩人。這不僅是指她的詩歌純凈澄明,更重要的是,她在寫詩過程中,不用主觀的情緒改變和傷害它們的生成狀態(tài),一切物像都是自動的自然的呈現(xiàn)和綻放。葵花靜靜地開放,炊煙慢慢地散去,即使從主觀的角度寫陽光照在樹上,也是“陽光順著樹干往上爬”,也不像有些詩人那些表達(dá)成:陽光掏出皮鞭在樹干上使勁地從下往上抽。尊重萬物的自然屬性,客觀地摹寫自然的原始狀態(tài),不用主觀想象和煩瑣的比喻給自然萬物變形,不改變它們生長的常識,也不改變漢語平時說話的習(xí)慣,這使紅土的寫作變得生態(tài)綠色沒有污染。物我可以兩忘,這是境界的交融,但在文字表達(dá)上,物就是物,人也還是人,它們都遵守自己的習(xí)性。這讓她的詩歌很有鏡頭感和視覺性,視覺隨鏡頭轉(zhuǎn)換,看見的風(fēng)景,就是詩歌的層次,就是無數(shù)個鏡頭的組合。默誦引用的第一首詩歌可以清晰看出她像收集景物一樣寫作的魅力。所以對于紅土來說,不用“語不驚人死不休”地去錘煉語言,她需要做的就是用坐禪的方式擦拭她心靈的鏡子,這樣詩歌就會在上面清晰地映照出來。
所以紅土的詩歌真誠清澈,單純自然,這在當(dāng)下這樣一個復(fù)雜又世故的時代和詩壇顯得極其的清純和珍貴。我把這看成她詩歌的本質(zhì),也是她力求禪化的詩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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