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冰凌
楊帆的小說像個夢境。模糊而傷感,潮濕又氤氳,你聽得耳畔囈語,伸手卻觸不到邊際。與許多平穩(wěn)溫吞、合乎規(guī)范的“純文學”小說相比,楊帆小說具備“異質性”:像一株野生植物,以某種不期待的姿態(tài)生長在某些不期待的地方。對于喜好細讀文本的人來說,讀她詩情盎然的句子像破譯謎語一樣糾結而享受。
《貍花》寫的是少女曉恩眼中一只貓的生老病死。隨著母貓貍花的命運起伏,未涉人世的曉恩切切實實感受到了種種愛恨情仇。在它暴露出肚皮在她身邊嬉耍時,她感受到了信任,因為動物最脆弱的部位就是肚皮;在它口掛涎水看著她時,她心中涌起的是憐憫;在它懷上頭胚之后,她對只懂尋歡不負責任的公貓感到怨恨;貍花對小貓極盡呵護,曉恩一旁也體味到做母親的心是怎樣千回百轉。到達感情頂點的是,她要主動親手將貍花丟棄,讓人不禁擔心,這只貓、這個少女,能經(jīng)得起這樣的嚴酷嗎?仿佛天經(jīng)地義的動物本能因了一個少女的同呼吸共命運,而變得讓人心碎、值得懷疑。在這只貓肆意生活的時候,那個旁觀的少女也經(jīng)歷了與周遭世界的交鋒與屈服,憤怒與茍同,從而窺探到一線生命的無常。
楊帆小說的語言風格很特別,特意省略虛詞、打亂斷句節(jié)點、句式動作綿密,長句子里各種意象擠擠挨挨。然而,描摹最傳神、最有力量的部分,卻仍是那些表達隨意、用詞平凡的地方。如,“哼哼唧唧貓崽在貍花懷里,吃撐得肚皮溜溜圓鼓,愣坐地上像個眉開眼笑彌勒佛”;如,“曉恩從家端來半碗紅燒肉,貍花沒去吃一口,而是躺在孩子們中間。貓崽在瘦得完全走樣的母親懷里拱著,咂著空癟奶頭血水。不悲不喜的平靜貍花,不增不減地舔著每個孩子”;又如,“曉恩白天路見街道一只貓,不哭不喊地坐在自己一堆腸子旁”……日常意象、尋常景象,看起來卻驚心動魄。
“它影子一樣易變,蜿蜒著劃過窄路?;毓夥嫡漳抗?,是她青澀年華最后影像?!毙≌f用這樣的結尾坐實了自己70后青春文學的本質。溫情回憶交織著成長的艱難,小鎮(zhèn)生活細節(jié)點綴其間,阻隔世界和社會對自己的改變,好像一旦與世界發(fā)生關系就會被侵蝕。迂回地傳遞對現(xiàn)實的疼痛和傷懷,正是曉恩或者說楊帆對世界的獨特理解。
不過,文學始終不是心理學,童年經(jīng)驗不可能擔得起各種題材,它不是萬能鑰匙。一旦涉及個人體驗之外的區(qū)域,楊帆那些對生活細節(jié)的反復講述和個人感受的無限留念,就明顯局促起來。
《靈獄》講述了粗鄙貧窮的男人如何俘獲并摧毀一個如詩如夢的女人。精神與欲望、靈與肉的交戰(zhàn)中,靈一敗涂地。這么說來,故事帶有原型意味,該是個現(xiàn)代社會的寓言。如果真朝著這個方向走,倒也符合作者的文學氣質。但是,作者似乎又太希望鋪陳得完備,想扎扎實實、細細致致地做一篇更像小說的小說。所以她用了很多心思,把大信息量的背景資料嵌進看似漫不經(jīng)心的詩意表述里。女人詩夢何以如仙女般靜美夢幻,男人寶根為何欲壑難填,詩夢的父母何以離婚,寶根怎么奮力爬向上流社會,作者都要交代周全。拋開小說中某些情節(jié)不合邏輯、視角有些混亂的硬傷,單就用外在事件而不是內在驅動來推動小說進展這一點來說,作品就流露出通俗小說的特征了。
《靈獄》的敘事節(jié)奏比《貍花》要用心,很多心理描寫也一如既往地發(fā)揮了詩人的專長?!皩毟罩执值牟AП?,目光如同蜘蛛吐絲般把她身體,一匝一匝包裹起來。谷雨時節(jié)六安瓜片,翠翠綠綠橫斜有致,像一片片舒展香蕉葉。原始的雨林里,冒出騰騰熱氣,一只只腫脹香蕉集結著……”極富畫面感。而“鏡子蒙上一層昏霧,詩夢用袖子擦了擦。再定睛看時,反面褪了色的墻,換為一張寶根娘遺像。她發(fā)現(xiàn),鏡子里自己也老了?!焙喼笔恰督疰i記》里曹七巧的現(xiàn)代版。用電影蒙太奇手法轉場暴露了作者的閱讀譜系,也無形中將自己的作品擺上了與名作比較的臺面。作者努力把動作、言語、心理三者打成一片,希望用人物的每一個舉動,每一縷思維,每一段對話,來反映心理的進展。這個追求是可行的,但也是相當艱巨的。
文學作品,無論怎樣隱晦,都應有作家對世界和社會的價值判斷。張愛玲那些奇巧的傳奇因為有蒼涼的人性命運做底才深刻,卡夫卡的夢境囈語因為揭示了現(xiàn)實體制的殘酷才偉大。楊帆小說有走向獨樹一幟鮮明風格的潛質,也有步向私人化寫作的危險。兩條路的關節(jié)點,就要看她書寫現(xiàn)實人生的投入程度和深入程度。唯有投入真正的現(xiàn)實生活,對世界的理解才能傳神,不拖泥帶水。唯有將個人生活放諸社會去理解,去認識,小說才能從幽暗抵達遼遠。
責任編輯 ? 張 ?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