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帆

強烈陽光，俯瞰跌宕起伏塵世。雪面微微融化，成了千萬面白汪汪的反光鏡。

拐彎抹角的風(fēng)，吹飄起一條大風(fēng)巾，包裹著凍得抖瑟瑟夕陽，退縮到地平線上。曉恩把臉藏在紅方格圍巾內(nèi)，借著紫云縫射進昏暗小屋異常天光，看清患帕金森綜合癥韓奶從藕斷絲連蛇皮袋拎出一只，從頭到尾一條黑色背線，平分開身體兩側(cè)魚骨刺虎貍貓。

巴掌大虎貍貓在生環(huán)境驚悸得蜷縮成一團。曉恩愛憐地?fù)崦z綢光滑毛發(fā)，它馬上收起肚皮，四條羅圈腿撐起身體，一根根細(xì)箭般鬃毛奓起，脊背頓時凸成一張弓。

呵呵——，闖進曉恩小王國的它，杏眼上吊皺鼻齜牙沖人發(fā)威。

呵呵！中了愛蠱的曉恩笑著說，你是我千百年前放生的狐嗎？

韓奶扔出一堆長滿霉點破鞋，磕掉鞋殼簍老鼠屎和啃成鋸末毛票說，你看看它們多貪心，禍害人還在這里生孩子。掙錢比吃屎都難，沒錢靠誰都空。這是天天咒自己死的韓奶口頭禪。十三歲被騙到窯子的她一輩子沒嫁掉，中年在亂墳崗撿到一個棄嬰，養(yǎng)女出嫁到了外地很少回來。七十多歲韓奶一直過著租房生活，年紀(jì)越大租房就越困難，房東都怕她老在屋里不吉利。她租住曉恩家門面房后院一間車庫，同住一院已有一年多。出了一米寬巷道紅鐵門，就是韓奶賣針頭線腦熱鬧街市。

曉恩找來一只豁口青花大碗，韓奶倒了半碗果凍似的白不棱登稀飯。

貍花。曉恩手指點點飯碗，喚它新起的名字。

咪。它應(yīng)了一聲。淚汪汪的灰色眼睛看著這個異族。

貍花聞都沒聞稀飯，開始哭叫著搜索母親氣味。

貓不像麻雀心眼芝麻粒大，一捉住就絕食絕水氣死。貍花四面八方轉(zhuǎn)著面孔叫喚幾天后，體質(zhì)虛弱的它開始珍愛生命。保持著人類幼年時代童趣的貍花，最終是好奇心取代恐懼，試試探探向曉恩家走近。她一個細(xì)微邀請手勢，它就慢慢走進客廳。貍花在電視柜底下?lián)芾鰜頃远饔讜r丟失的彩色玻璃彈珠鉛球般滾，又在靠墻桌后掏出不久失蹤的白羽毛球，頂著一頭塵灰吊子在曉恩笑噴茶的屋里揮打。

空落院子貍花沒有一個同類。曉恩每次放學(xué)走進小門，貍花耳朵就像雷達一樣探測到，高舉著尾巴歡蹦亂跳接出巷口。貍花偏著臉，左右身體磨蹭她的腿，又腿一軟躺在腳背，四爪彎曲亮出肚皮玫瑰花瓣，S形身體打著挺翻滾撒歡。

貓科動物肚皮絕對是敵方攻擊的要害部位，一旦被撕開肚皮肝腸流地就必死無疑。曉恩一把抱起對自己信任的貍花，逗孩子一樣雙手托著它胳肢窩，仰起臉把它舉上天，鼻尖碰了碰它小紅鼻子，貍花興奮得眼里充滿盈盈笑意。

太陽好時，貍花會坐在朝陽窗臺，打盹或看曉恩寫字。曉恩一聲輕喚。它狐媚地半瞇起眼，抽絲剝繭、紅燈映雪一般，細(xì)膩溫婉咪應(yīng)著跳下窗，跑進屋用舌頭舐舐她的手。身在學(xué)習(xí)機器人群的曉恩知道，貍花是愛護她的，一切人都遙遠(yuǎn)了，模糊了。

一個貓性古怪女孩，一只人性精靈貍花。它帶著她回歸遠(yuǎn)古，讓她情感年齡突然高齡。

貓，天性干凈整潔，每天花出大量時間洗臉整理毛發(fā)，大小便刨坑深埋不見天日。你會在小巷不小心踩到一堆人屎，你會在大街羞撞醉漢手握生殖器撒尿……你卻看不到一處文明標(biāo)語：請貓不隨地吐痰，請貓不隨地大小便。

人老了，鼻子也會老。韓奶堆滿破爛和放糞桶屋內(nèi)，不時彌散刺鼻氣味。掛名養(yǎng)貓的她依仗有人喂，吃針長貓魚嫩刺都不吐。貍花除了進屋在紙箱破衣服里睡覺，不愛踏進那陰森房間半步。游蕩在兩家模糊喂養(yǎng)權(quán)之間的貍花，僅靠曉恩家剩菜顯然處在半饑狀態(tài)。曉恩常背著媽媽把自己碗里肉夾給它吃，又求去飯店爸爸打包回來剩菜儲存冰箱接濟。

隔壁串門粗門大嗓肥胖閻媽，手握長鋼針歪著脖頸扛著一件醬色老頭衫，靠著門框編織。她見曉恩給回凍雞塊加熱喂貓嘮叨，現(xiàn)在孩子真是吃黃牙了，五風(fēng)時人餓得吃人啊！畜生就要以畜生對待。嬌慣得涼菜都不愛吃了，恐怕是老鼠逮老貓了吧？閻媽烏厚嘴唇一撇，一只大船腳踢它一下。

呵哧——，貍花一改往日溫順，鬃毛兇傲地奓起來。它耍著野性王牌躍上寶座，表情輕蔑地看著眉飛色舞的她。

閻媽哪里知道此時曉恩正為自己給貍花涼菜吃而自責(zé)。貍花前幾天，半張著嘴、半吐著舌頭、滿嘴滴著涎液清水，病懨懨的難受樣子一直讓她不解，貓也和人一樣胃怕受寒？曉恩生出一個疑問。

貍花不管餓與不餓，和祖先一樣流淌著野性的鮮血。內(nèi)心充滿獵殺可怕的它，每天都在木板上磨爪子，一把把雪亮小鐮刀無時不在等待時機。

貍花最愛躺在曉恩寫字桌上“呼?！贝笏?。熟睡中耳朵仍然微微顫動，站崗放哨偵探敵情?！班屠病币宦?，從廚房發(fā)出輕微響動。它一骨碌坐起來，跳下地，把身體壓低，悄無聲息到“金龍魚”米袋處。貍花轉(zhuǎn)著圈聽聽，站起身上聞聞、下掏掏米袋貼地處。用鋼鞭尾巴“啪啪”抽打幾下塑料袋，胡須發(fā)出口吹銀元細(xì)微振顫的錚錚聲。在廚房大范圍探尋的它，最后回到米袋附近，肚皮幾乎貼地，一只前爪伸前，一只后腿退后，長尾平翹，像一把即將出鞘軍刀，隨時準(zhǔn)備撲殺架勢。

半小時，一小時，兩小時……幾個小時過去了，依然保持同一姿勢。

天下機會只會給對自己狠勁，和對對手有耐性的人和獸。

“嗤啦”，米袋處又發(fā)出細(xì)碎聲響。貍花氣功大師一樣開始動氣，將身體力量調(diào)整聚匯到后部，悄聲疾進縱身一躍。老鼠“吱”的一聲，被狠咬后頸叼拖出來。它鼻孔發(fā)出威武聲，高視闊步把老鼠放在院地。貍花騰的一個大后跳，待賊眉鼠眼老鼠翻身逃跑，追上去把垂死老鼠扔向天去，不是放生而是吊自己把玩興趣。此后一年多的院中灰斗，貍花共放進六只老鼠和一條筷長花斑毒蛇。

貍花藝高膽大，地盤也在擴大。貍花四個月時，忽然失蹤了。兩天后，屋后傳來呼救聲。曉恩扶著二樓墻順著一尺寬平房沿繞到后墻，落難貍花在屋后廚房玻璃鋼瓦上，仰見大救星急得團團轉(zhuǎn)，大叫著恨不得飛上去。曉恩蹲下身，眼巴巴地望著，相距一米多的貍花沒了主意。

曉恩身處恐高險境，身體稍有一點挪動，就有一頭栽下去眩暈。救貓心切逼出人智慧。曉恩在秘而不宣行動中，找來一根粗麻繩，一頭拴在二樓防盜窗上，一頭拴在自己腰間。她反身雙腳登墻，兩手攥繩邊下邊放。曉恩腳剛著陳年曝曬玻璃鋼瓦上，頓時響起令人膽寒炸裂聲。

貍花、貍花……假小子性格曉恩顫音吆喝。然而，嚇破膽的貍花見異常曉恩，只是遠(yuǎn)遠(yuǎn)哀看不靠近。

曉恩雙腿開始劇烈發(fā)抖，緊攥繩子雙手已酸軟無力。豆大冷汗順著臉頰滾落，發(fā)出雨打干荷葉脆響。喵嗚……貍花忽然叫著，戰(zhàn)戰(zhàn)兢兢朝她靠近……曉恩騰出一只手，猛然揪住它皮毛朝房沿拋去。哇呀。貍花一聲驚叫，一把把小鐮刀在她手臂劃出血口子。

貓爪常蘸帶病毒唾液洗臉，被抓同樣要打狂犬疫苗。曉恩邊用透明皂沖洗傷口，邊責(zé)怪這只白眼狼。驚魂已定的貍花好像意識到什么，低著M形頭不敢正視她眼睛，像個被批斗的地主婆子。

幾朵蓬松的白云，拂凈冰藍天空灰塵。成雙成對燕子擺動燕尾服，在春天陽光里輕歌曼舞。咪偶，咪偶……六個月的貍花叫春歌喉在風(fēng)里傳送。不幾天，屋后棚子上坐著黑貓、白貓、花貓。這些整天閑逛滿腦子異性，不同毛色強健郎貓一連五六天，在房頂和廚房玻璃鋼瓦上，鬼笑狼嚎吃醋打斗交配。盡情交歡后的花花公子，個個是不負(fù)責(zé)甩手掌柜，跑得無影無蹤。

懷上頭胚的貍花食量越來越大，隔壁閻媽三天兩頭跑來告狀，她家魚池觀賞魚快被貓逮完了。半信半疑的曉恩尋思：那半人深魚池，貓怎能捉到魚呢？

落日一沉，城市昏黑。

月亮從云層露出半彎眉，貍花獨自坐在樹下一團黑影里。白天眼睛收集的各色光線，從幻燈瞳片折射出赤橙黃綠青藍紫怪光。它美麗嚇人夜眼靜觀一會兒，蛇速爬上靠近院墻木槿樹，騰地跳上栽滿明晃晃玻璃碴墻頭。眼睛磷火般四下跳躍，影子一樣落進隔壁院子。

曉恩爬上兩個摞在一塊凳子，手扶紅磚墻探出頭：滿池收起花心睡蓮已安然入夢，做夢沒想到美夢被攪黃。貍花背對著落月幽池，石獅一樣坐著。一條筆直長尾魚竿一樣伸在水面上，尾尖時而蘸點水蕩起一圈美麗漣漪，時而離開水面在空中毛蟲般徐徐蠕動。

霧珠散落在茸茸毛尖，給姜太公披上白蒙蒙神秘。

曉恩揉去眼睫毛上的露水，心隨魑魅尾影上下起伏。

“刷啦”，一條“美人魚”沖著尾尖，來個空中芭蕾舞大跳。貍花疾閃般向前猛跑，拖上岸的紅鯉魚來不及打挺，它一個180度急轉(zhuǎn)身，虎鉗力度咬夾住魚頭。貍花叼著魚，跳上窗臺，蹦上墻頭，躥上木槿樹，絕壁下墜倒奔樹干落入地面。沒有擂鼓血腥戰(zhàn)場，寧靜魚池什么事沒發(fā)生一樣。貍花整個一套漂亮動作，僅在十幾秒完成。曉恩若不是親眼所見，哪里相信是企鵝肚孕婦所為。童年讀的《小貓釣魚》童話，不知誤導(dǎo)多少孩子對貓的認(rèn)知。

貓的內(nèi)心為何有那么多的哀傷？無論曉恩在哪個被人遺忘角落獨來獨往，貍花都會尋到她一絲信息。她們相顧無言的郁郁美麗，使孤僻曉恩更中了喜愛的暗算。

一個自閉美少女，一只離群虎貍貓。她們在共同憂郁相依為命。

夜晚的天上砸下一連串巨雷，空中閃電猶如一條條劇烈痙攣的神經(jīng)纖維，一直顫動到門外貍花緊急摳門縫爪尖。曉恩共振手指打開門，貍花帶著腥雨沖進屋。曉恩走到哪它跟到哪，仰著臉沖她大叫，像個無依無靠小寡婦，邊叫邊在屋內(nèi)角落察看，又跑去拉曉恩臥室紗門。曉恩堅持一貫底線阻止，貍花急得躺在地上，四爪朝天，亮開肚皮，說著復(fù)雜貓語，不時舔陰部分泌物。一驚一乍拱動肚子，讓冥冥之中曉恩緊張起來。

都高中生了，做作業(yè)還小貓釣魚似的。時刻監(jiān)督學(xué)習(xí)的曉恩媽，每個字都像擠爆的氣球，并把貍花轟趕到門外。

貍花還在摳門。曉恩媽猛踢一下門。

暴雨下，碎落叫聲。

狂風(fēng)里，飄來水音。

輾轉(zhuǎn)難眠的曉恩，數(shù)了一千只羊，又?jǐn)?shù)了一千只羊。一小截睡眼蒙眬中，看到窗臺一個晃動黑影。她穿越地擰開臺燈，貍花臉貼在玻璃上，挺著大肚子站在外面，默不作聲地朝里望。雨點伴隨著大風(fēng)，吹打在布滿塵土的窗玻璃上，流下一條條土色的淚痕。

空氣仿佛一塊濕布，能擰出水來。曉恩一陣心酸：你若是別人嬌妻，此時該是全家聚焦的明星。哪怕再修行一萬年，下輩子托生成人吧！

隔著玻璃，曉恩撫摸著它的臉。

喵嗚……它一雙瘋狂眼睛瞅著她，顫叫不止。

整天心思都花在貓身上，你明天還上不上學(xué)？穿睡衣的曉恩媽突然推開門。

有窩你不蹲，半夜來這瞎鬧。曉恩媽一聲暴喝，抓起一本書砸向窗口。

嗚歐——，貍花“嗵”地跳上屋后玻璃瓦，凄惶蒼涼的長哭消失在遠(yuǎn)方。

祈禱到天明的曉恩，發(fā)現(xiàn)韓奶屋門洞堵上了。

貍花離家出走幾天后，叼回兩只沒睜開眼幼崽。

做了小母親的貍花，不但舔吃掉孩子大便保持清潔，還很有責(zé)任心地把被人發(fā)現(xiàn)的孩子，過幾天搬一次家，直到搬到人找不到的地方。

貓崽二十多天時，貍花咕咕喚引孩子出來探索外面世界。逐步擴大活動范圍的貓崽，始終在貍花巡守營地之內(nèi)。它只要發(fā)現(xiàn)孩子在危險處，就發(fā)出阻止的威嚴(yán)口令跑過去。不聽話的小家伙一感到母親嘴挨到它們后頸，馬上閉上眼任由母親叼到哪里處置。風(fēng)吹長的半大小貓，在合格母親精心呵護下，一黑一白胖乎乎雜交貓咪被人順利抱走。

嗚哇，嗚哇……貍花聞著孩子生活過的路線，念喊了一個星期。

當(dāng)年秋季，貍花產(chǎn)下第二窩，五只貓崽是一色倒的虎貍貓，最小那只幾天后死了。人死了被家人拉到荒野天葬，或者拉到火葬場火葬。貍花的孩子死了，它舔舐干凈貓崽，嗚哭著一點一點吃進肚子。俗話：人老奸，馬老滑，貓老吃兒。貓花還是個少婦。人類帶著千古之謎，無法解釋動物這種行為。

這一天，韓奶養(yǎng)女突然回來。樓下一音階上一音階尖責(zé)聲，和一音階下一音階悲愴低訴。

喵我。樓上曉恩打開門嚇一大跳——娘五個一排坐著等待進屋呢！被媽媽叼上來的支棱著毛的貓崽，眼珠還蒙一層薄薄灰膜，正在如嬰如童地望著她。她是貍花最親密的朋友，貍花防備誰都不會防備她。

韓奶養(yǎng)女走后，貍花又失蹤五六天。貓崽僅能喝一點米湯，個個支起軟綿綿細(xì)脖子，喵喵尖細(xì)聲音哭成一張小臉，只剩一張要吃奶的嘴了。

韓奶，貍花會不會被偷狗的毒針打死了？曉恩擔(dān)憂地問。

難說??！一張貓皮幾十塊，一只貓肉飯店兔肉價錢。比我賣針線強多了。

曉恩正準(zhǔn)備離開，忽然聽到黑魆魆屋內(nèi)有響動。她豎起耳朵仔細(xì)聽聽，確實有隱約熟悉聲音從大衣柜發(fā)出。

貍花。曉恩大喊。

嗚我。一聲悶悶應(yīng)答。

曉恩邊喚邊走近大衣柜，柜里發(fā)出急促抓木板響動。

韓奶，貍花被鎖進大衣柜了。

怎么會在衣柜？耳朵老了的她根本不信。

肯定貍花在選擇搬家地點時，被您無意鎖進柜子了。

我柜里有錢，顛三倒四韓奶遲疑著。

曉恩退離大衣柜。韓奶雙手撐著膝蓋站起，僵硬骨節(jié)發(fā)出干木頭炸響。她從癟稻殼枕頭瓤摸出鑰匙，顫顫巍巍打開柜門。

以為貍花已奄奄一息，它依然有力地站立著。明明只隔一層薄薄木板，母子卻是陰陽兩界呼喚多日。不知何等信念支撐它沒有向黑暗下跪。

曉恩從家端來半碗紅燒肉，貍花沒去吃一口，而是躺在孩子們中間。貓崽在瘦得完全走樣的母親懷里拱著，咂著空癟奶頭血水。不悲不喜的平靜貍花，不增不減地舔著每個孩子。

恢復(fù)身體的貍花，每天都有旺盛食欲。忽然一天，貍花勉強端坐在曉恩面前，又是滿嘴淋掛涎液清水，像看媽媽一樣看著曉恩，似乎有話要跟她說，讓人寒磣的臉也不洗了。曉恩特意買的鮮魚也一口不挨，曉恩媽不讓喂吃洋的它了。陰陽多天的它，個個奶子像漏氣的氣球，餓得貓崽脖子快成線了。

兩個月的四只貓崽整天摟著母親滾打一團。享受天倫之樂的一家五口，翻滾奔躍忘情鬧得花兒枝斷盆碎。愛花如命的曉恩爸，定了把貓送走最后期限。曉恩和媽媽跑掉了鞋底，人見支棱著毛的土貓扭頭就走。再看看今年街上時尚風(fēng)潮：身著“天女散花” 衣裳的富太太，懷抱英國長毛波斯貓王子，一身靚麗、飄逸、華美長毛風(fēng)中張揚;身著“乞丐服”牛仔洞露著紋身的摩登女郎，懷抱美國短毛貓，穿著公主裙文靜地和主人甜美親吻，慰藉著主人的心。

環(huán)境逼迫人心狠毒，看來它們是吃垃圾命了。

陽光里，貓崽在韓奶門口扎堆懶睡。曉恩戴上皮手套，趁貍花不在飛速抓起貓崽裝進袋里。警覺的最后一只“哧哧”叫著，東倒西歪逃往花盆各個角落。曉恩一路追趕，堵在墻角一把抓住它。喵啊……它四爪狂蹬身體亂扭凄烈大叫。

貓威。貍花兩眼暴突虎嘯一聲，如虎長翼從陽臺飛下，一口咬住曉恩腿肚拼命后拽。曉恩使勁拋甩掉貍花，它繼而又撲咬前腿。憋蓄已久的瘋狂，使它成了殘忍自殺的殺人瘋貓。她們一年多的友誼和感情，六親不認(rèn)地化為死敵。曉恩覺得魂魄出了天靈蓋，曾有幾秒鐘生命中斷，成了一個靈魂出竅的軀殼，虛空肉身不覺得疼痛。

扔下小貓的曉恩用拖把逼迫著貍花，奔上陽臺跳到屋后廚房玻璃鋼瓦上。游飛了幾秒鐘的靈魂，再次進入身體，曉恩發(fā)現(xiàn)一條腿八個牙洞，洞洞冒血。

潛伏在人類內(nèi)心深處的惡，以正當(dāng)合理的借口表現(xiàn)出來。曉恩親手把貓崽們?nèi)釉诔魵庋炖眩瑓s無法平復(fù)快要瀕臨滅絕的、經(jīng)過幾千年淘汰進化而來的，古老中國純種虎貍貓的傷痛。

曉恩媽怨恨地說，真是好心沒好報，我們要是不喂，貍花早餓死了。

貓牙有毒，比狗牙還毒。醫(yī)生這次給曉恩注射了抗狂犬病血清疫苗。隔壁串門閻媽手握兩根長鋼針，歪著脖頸扛著一件醬色老頭衫靠著門框在收頭。

沒聽過貓咬人的。那年我當(dāng)著我家母貓面，把幾只貓崽扔進糞池，老貓一路跟著大氣沒敢出。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畜生和人一樣，不能對它太好。趁它睡著打死吧！

兔子逼急還咬人，何況我傷害它孩子。按身體大小比例，等于一個人和一頭大象戰(zhàn)斗。

都咬成那樣，還幫貓說話，物極必反??！閻媽拉下鞋拔子臉，毛線在擺成×字鋼針上脫針了。她腳趾一樣手指頭，一面穿針腳一面說。

曉恩嘴上這么說，養(yǎng)貓熱情寒結(jié)成了冰。疏遠(yuǎn)貍花的曉恩每次放學(xué)，老遠(yuǎn)就看到貍花坐在巷口，朝著她回家的方向望。曉恩走進小門，它默默地跟在身后。

貍花白天黑夜哭叫尋子，只要曉恩靠近韓奶門口，記憶使它豎起鬃毛齜牙皺鼻，發(fā)出低啞嗚哮聲。

陌生又熟悉的月光和陽光，在黑夜白天上空灑落下來。隔著一扇塵窗對視，貍花眼睛里的瞳孔，從夜間針尖大黑點到白天一條窄縫。一孔看世道，一縫看人心。

第二年梅雨季節(jié)，韓奶不慎跌斷了腿。她面對迫于壓力接她走的養(yǎng)女，硬要預(yù)付一年房租給曉恩媽。曉恩媽拒收錢后，承諾屋子空鎖一年也等她腿好回來。土快埋到脖子的韓奶，留下自己所有破爛衣物，貍花送給曉恩才放心離開。

失子之痛加速了貍花繁殖，暮春的韓奶屋內(nèi)又有第三窩貓崽。

天漸漸變熱。曉恩無法理解，今年沒看到蚊子叮咬，腿上密麻疙瘩越越癢，恨不得用指甲挖去那塊肉。裙下淌著黃水的白藕似雙腿，走到哪都跟蹤幾只綠頭蒼蠅。

渾黃天空沒有一朵云，懶懶氣壓低壓下來，壓抑得人像肺氣腫病人?！翱凇弊中螣o風(fēng)院子窩聚著熱浪，木槿樹一把把破花傘墜下，砸得一熱鍋螞蟻疾雷一樣轟炸開來。

曉恩在院中看著，以為眼花了，彎下腰，低下頭，驚得全身寒毛豎起，困擾了她多天的罪證出現(xiàn)——一顆顆從韓奶屋內(nèi)出來的跳蚤炸彈，在熱浪中掀起一波一波微瀾。頭皮發(fā)麻渾身起雞皮疙瘩的曉恩，恐慌中竟拿著掃帚瘋狂往巷口揮掃。飛沙一樣跳蚤，從半空炸下來，全身黑沙的曉恩抱頭而逃。

一場美少女與跳蚤不共戴天戰(zhàn)斗，終于在“神槍”氣霧劑掃射中結(jié)束。

曉恩望著地上黑茫茫死跳蚤，無法接受這年代家里生跳蚤事實。韓奶常在屋里噴藥身影給了答案。現(xiàn)在堆滿破爛的屋子，天天窗關(guān)門鎖，黑暗陰濕空氣不流通，創(chuàng)造了跳蚤生存繁衍最佳環(huán)境。老小一窩貓每天是鮮血供養(yǎng)，給跳蚤提供了有吃有喝安樂窩。

每天增加噴藥次數(shù)跳蚤明顯減少，經(jīng)過院子癟肚子跳蚤還會從各個角落，來無蹤去無影追隨人體氣味，以命拼食亡命勁，毫不試探毫不猶豫落下就吸。發(fā)現(xiàn)時肚子已鼓了起來，人腿上像是長出顆顆紅痣，鮮紅脹亮。手指使勁按上去，一點一點挪開，準(zhǔn)備掐死卻是空氣。

曉恩一家一套神經(jīng)質(zhì)動作，進門出門馬上低頭查看腿情，如同日本戰(zhàn)犯向中國人民深鞠躬。帶孫子串門的閻媽，只要一歲多小孫子鬧人就說，跳蚤來了。他立馬不哭了，直往她懷里鉆。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曉恩感到左鄰右舍的疏遠(yuǎn)。原本親如一家的俱樂部院子，現(xiàn)在成了讓人恐懼的豬窩。人人重復(fù)那句話：趁老貓睡覺，一棒子打死。一窩貓自然餓死，跳蚤會徹底滅絕。

貍花不停地?fù)垡砩咸椋毂徽勰サ冒l(fā)瘋亂跳甩晃腦袋。頭臉上嘴咬不到的地方，一肚子籽的棕紅母跳蚤撅著快要爆炸肚子，頭扎進毛發(fā)里狠命吸血;身上時隱時現(xiàn)強悍漆黑公跳蚤在毛發(fā)里，爭風(fēng)吃醋穿梭奔跑搶親。

誰都膽戰(zhàn)心驚地不讓貍花靠近，盼望那窩貓崽快快出來。

黑暗是貓的至愛。貍花從人類萬千寵愛于一身視線，走到夜色下華美獨舞謝幕。它若即若離孤艷不屬于任何人，更美得令傷感曉恩絕望。

三個星期后，貍花喚出三只幼崽。曉恩立馬堵上門洞，等待母親最后一次喂飽孩子。哼哼唧唧貓崽在貍花懷里，吃撐得肚皮溜溜圓鼓，愣坐地上像個眉開眼笑彌勒佛。曉恩爸媽把貍花趕到屋后。曉恩迅速把它們裝進袋子，騎車送往能安慰自己良心地點?；慕祭鴪鲆延袔字磺笊∫柏?，個個糜爛眼睛淌著黃膿，大便順著屁股淋，渾身灰毛疙瘩，烏龜干殼瘦弱，顫爬在垃圾堆尋找食物。曉恩抱出三只散發(fā)奶香幼崽，隨著它們保持人類幼年時代蹣跚童步，靈魂在一點一點脫離身體。曉恩胸口一陣劇烈抽疼，良心被狠挨了萬鞭子。

一長串淚滑下面頰，跌落在塵土。

貍花膨脹的乳房，流著白色乳汁。催促它用臉摸著風(fēng)，用鼻子聞著味，尋找失蹤孩子回家吃飯。感知孩子已經(jīng)去了天國的貍花，只要曉恩從身旁經(jīng)過，眼睛就射出明晃晃冷光。曉恩總感覺背后有一股陰風(fēng)跟著她，折磨著靈魂深處不得安寧。

歐哇，歐哇，歐哇……千聲萬聲，合成一個聲音，母親失去孩子的狼嚎悲哭。

貓嗚，貓嗚，貓嗚……曉恩在每個清醒午夜，細(xì)細(xì)傾聽那或遠(yuǎn)或近的夜半歌聲。

迎來送往二十多個清晨，曉恩一打開門就會看見，貍花臥在花臺一塊青石上，冷藍色眼睛空望韓奶屋子。陽光驅(qū)走了秋天的寒氣，貓身上一層白霜化成了白露，很快又變成了一片輕薄的白霧。茫茫霧珠飛散在天空，千萬雙眼睛尋遍世間角落。

深秋如網(wǎng)寒氣，罩在這個南方城市。貍花看曉恩目光漸漸柔和，點到為止輕咬撫摸她的手指作為友好回應(yīng)。貓無論怎樣失魂落魄都以高貴姿態(tài)活著，不會像哈巴狗一樣搖尾哈腰乞求憐憫，或夾著尾巴萎靡不振生活。

原以為送走一窩小貓，增加院子噴藥次數(shù)，會徹底滅絕跳蚤。然而，貍花不時撣掉的跳蚤，還是千方百計爬進韓奶屋里繁殖。養(yǎng)著貍花就守著一顆集束炸彈，幾個月過去了，韓奶屋內(nèi)仍是一批批跳蚤爬出。曉恩把跳蚤藥倒進水盆，沒有洗澡習(xí)慣的驚恐貍花，逃到樹上怎么哄也不肯下來。

那些南方尖頭蠻子，躲瘟神般避著祖籍北方曉恩一家侉子。大家都在惶恐談?wù)?，近期廣州暴發(fā)“黑死病”，杞人憂天跳蚤會跳到他們家。貓一年三窩崽，何時是盡頭啊？狂犬疫苗已打過兩次，打針后的狂躁反應(yīng)，曉恩不敢告訴爸爸。被貓抓咬之事，他還一直蒙在鼓里。

曉恩每次聽貍花咔吧清脆嚼骨頭，像是驀然聽到自己心碎聲。真想一輩子讓它這么吃下去，直吃到白須蒼蒼，直吃到地老天荒。

貍花此時正遠(yuǎn)遠(yuǎn)地坐在門口，耐心等待主人收拾飯后垃圾。人們反感厭惡臉色，讓空肚子的它一直保持冷靜不進客廳。曉恩看著它，看著看著，像是看到一個蓬頭垢面、衣衫襤褸落難流浪者，在饑寒病態(tài)中思念它的親人。

愛，其實也是一種傷害。

曉恩拿出冰箱最后六條鯽魚，放進加厚蛇皮袋提到院子，用一根樹枝支起袋口。她戴上雙層皮手套，爸媽各拿棍棒背在身后。

貍花。曉恩皮手指點點袋口，喚那千呼萬喚熟悉名字。

咪。它如來時應(yīng)了一聲，淚汪汪的黃綠色眼睛看著惟一親人。

一縷縷絲線的鮮美魚味，游遍它饑腸轆轆的每根神經(jīng)。貍花渾身卻開始微微發(fā)抖，警惕地在袋外徘徊。預(yù)感到什么的它，又馬上離開。反反復(fù)復(fù)多次，不鉆進平時愛藏貓貓袋子?？諝庵袕浡v騰殺氣，曉恩示意爸媽進屋。她把魚移到一尺距離袋口，脫去一只皮手套，安撫地拍拍它后背。

貍花。曉恩喚它名字。貍花四條腿不停地打顫，一驚一乍后退不肯靠近袋子。

貍花。曉恩催促一聲。平時悅耳愛稱，今天卻變成讓它赴死戰(zhàn)場沖鋒號。

貍花閉目坐下，坐成一個“！”號。

它突然從虛空中站起，每一步走向袋口脆響，都是戰(zhàn)鼓的鼓點，敲得曉恩心“怦怦”驚跳。隨著“嘩啦”一聲脆響，曉恩猛收提起袋子，大步飛來的爸爸扎緊袋口。

喵嗚——，貍花沒有掙扎，沒有抵抗，袋里一片平靜。

曉恩把蛇皮袋放進車后備箱，坐上一輛北去的過路客車。

顛簸客車在坎坷的路上，身后騰起滾滾黃塵?；脽羝惆自?，在藍盈盈天空翻飛。貍花從一歲多到幾十天的嬌小身影，在曉恩眼前越來越近。天藍的太陽是它一顆淚滴。細(xì)長秋風(fēng)顫抖地鉆進窗縫，捆綁曉恩靈魂去往法場。

老話說，貓認(rèn)千里，狗認(rèn)萬里，老母雞認(rèn)二里半。

曉恩在離六安市七十里閆店站下了車，拎著貍花來到可能有殘羹剩飯“豐盛大酒店”樓后。曉恩踩著死竹葉子，經(jīng)過幾簇開花竹子，選擇一小片濃密旱葦，作為它初到陌生之地藏身之處。

曉恩小心翼翼解開繩子，對著浩浩天宇長嘆一聲，回歸你自由的原野吧！

貍花急慌慌地走出，面對這個全新的世界，毫不猶豫地朝那一片蘆葦奔去。

停留在剎那，轉(zhuǎn)身即天涯。

貍花。曉恩在它即將鉆進葦叢時，大喊一聲。

那一世，轉(zhuǎn)山轉(zhuǎn)水不為輪回，只為我在途中與你相見。

貍花，猛止步，回望三秒鐘。帶著不受控于人，不強制于人的倔強消失。

微風(fēng)吹動葦葉沙沙聲，變幻成一波一波悠緩蒼涼貓聲葦聲風(fēng)聲。

一只大雁在半空凄惶哀鳴，形單影孤地繞著圈子尋找同類。大雁南飛已排不成“人”字形，快讓人類吃絕了。附近下水道污水“嘩嘩”流向小溪與農(nóng)田，堆浮著云朵一樣泡沫，難覓一條小魚一只小蝦影子。

貍花，你會恨我嗎？

旱葦蓬松的草穗，逆光下像一片片白天鵝絨羽，落霞中一朵朵燃燒的火苗，穿越千古凄迷直燎曉恩謎團一樣心。

送走了貍花，所有人都舒口氣。口無遮攔的閻媽，樂出金牙在人堆討論，不知它認(rèn)不認(rèn)得回家的路？……沒見過這么聰明的貓，我把活魚抹上無味鼠藥，它吃到不對勁后連聞都不聞了;它偷吃儲藏室肉被我鎖在屋里，過些天去看連個貓影都沒見著，關(guān)得嚴(yán)絲合縫塑鋼窗竟被它推開一道縫。

貍花嘴掛涎水的畫面，一次次清晰地浮現(xiàn)。你希望它認(rèn)得回家路嗎？曉恩在叩問心門的同時，長睫毛一垂發(fā)現(xiàn)臉上淚水被風(fēng)吹干了。她搓著緊繃的硬邦邦的臉，閻媽一陣響亮大笑，咦？你哭什么？曉恩一笑，臉一陣微痛，笑容把臉撒開。

無貓鼠稱王。平靜院子失去安寧。

寂寥的冬季，漫漫北風(fēng)遮蓋了城市。曉恩白天路見街道一只貓，不哭不喊地坐在自己一堆腸子旁。熙來攘往無數(shù)雙鞋子從它身邊走過，飆車比酷豪車在它身旁留下一股黑煙。大街上什么事也沒發(fā)生一樣，人們都在朝不同方向急急地往前趕超。

大街小巷充滿臨近春節(jié)喜氣。百無聊賴的精神病人，在夢的遙遠(yuǎn)地方，聽見蒲公英飛傘般雪絨聲響進入。曉恩悲劇目光望見天空，一大片紅霧血珠，突然從貍花口中噴出。貍花。曉恩在驚悚夢里呼喊，盜汗淋漓睜開眼睛，窗臺閃現(xiàn)一個黑影。

曉恩擰開臺燈，隔著一層玻璃，貍花滿嘴掛著綠冰錐，渾身癬禿站在那里。貍花。曉恩呼喚。貍花嘴張了張，破碎喉嚨發(fā)不出一絲回音。

曉恩大開門，它緩緩朝她走近……雪白瓷磚上瞬間印出一枚一枚鮮紅的印章。貍花偏著臉，來回摩擦她的腿，軟臥在她腳前。它四爪彎曲，朝天亮出肚皮落花，S形身體示意地，搖啊搖……

曉恩跪下身，把貍花抱在溫軟懷里，一勺一勺牛奶喂往它嘴里。它喉嚨不停地顫栗，并擺出狼吞虎咽架勢，灌進去的牛奶順著嘴角流淌下來。貍花輕輕舔著曉恩一雙手，嘴角微笑漸漸延伸到眼角兩條天然淚線。

它影子一樣易變，蜿蜒著劃過窄路?；毓夥嫡漳抗?，是她青澀年華最后影像。

責(zé)任編輯 ? 林 ? 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