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走到觀湘門老碼頭街口的時候,夕陽慢慢沉下去了。
兩邊的夜宵攤點開始忙碌起來。
那一邊,我要找的人還沒來,我蹲在地上抽著煙,不急,他一準會來的。
觀湘門是湘潭老縣城所在地,據(jù)說是南宋的時候就有了,是不是觀照湘潭第一門的意思,那就不得而知了。這里正對著湘江,一邊連著喇叭街、八仙橋,一邊緊挨著三大橋,早幾年縣府已經(jīng)搬遷到了易俗河,這里成了雨湖區(qū)的一個社區(qū),在這條老街上,很多地方至今遺留著古時候鋪砌的青石板路,從那些破敗的房子與窄窄的巷子仍能依稀感受到遠去的繁華,讓人唏噓。
一輛三輪車緩緩地停在那棵香樟樹下,正是他。這個地方好似他的自留地一般,他把車靠在樹旁,先從車上抱下來一個鐵皮爐子,往老地方一放,就等于宣告這塊地盤是他的,又要架場做生意了。
這塊地盤本是人行道,卻又是公安城管都不管的地帶。兩邊的老房子頂著碩大的拆遷兩個字,頑固地守在早已經(jīng)不復存在的碼頭邊上,兩邊擺攤設(shè)點的一切照舊,生意還蠻紅火。
香樟樹上原本綠油油的樹葉,看上去竟是那樣的不堪,像一塊被人丟棄的抹布,又像這霧霾的天一樣叫人堵得慌。
三輪車上滿滿一車物件,他三下五下就搬了下來,桌子椅子凳子還有幾個青島啤酒的紙箱子。紙箱子里裝著木炭、煤塊,還有一次性筷子,一看就知道是從小餐館里撿來的,因為有一頭還殘留著紅色的油漬。
他不急不慢,不時還和那邊的人打個招呼。他點上一支煙,猛抽幾口,提著一個小鼓風機套在火爐下邊的口子上,然后抓起一捆油漬漬的電線,往圍墻上一扔,那上邊有個勾子就掛住了。那頭電線桿上掛著個插座,他把插頭插上,回頭按下鼓風機開關(guān),鼓風機便呼呼響了起來。
我走了過去,他顯然早就看見了我,頭也不抬地說,來啦。
剛來一會,看你干活挺麻利的。我點著頭說。
他把鼓風機關(guān)了,從紙箱里拿出一把一次性筷子,一半截放在腳下,腳掌一用力,筷子斷成兩截,用打火機點燃,順手扔進爐子里,又丟了幾把進去,開了鼓風機,一股青煙冒了出來,他再往里添了些木炭、煤塊,爐子就生好了。
他嘆了口氣說,沒辦法,要吃飯啊。
我說,你這樣蠻好嘛,憑自己本事吃飯。
什么本事啰,他說,咯都是命哩。就像你天生就是當警察的命,我就是下崗的命,擺攤的命。
我說,也不完全是嘍,命運是可以改變的。就比如昨天那件事,那個小偷,還有你。
他干活的手頓了一下,轉(zhuǎn)過頭來望我一眼說,這不還是命嘛。
昨天晚些時候,夜宵攤上正是煙熏火燎、香氣撲鼻。忽然,從街口傳來一聲喊,抓小偷啊。他尋聲望去,只見一個小伙子手里拎著一個包,朝這邊跑來,身后還有個女的邊追邊喊,幫幫我,抓小偷啊。
他抓起一條凳子砸了過去,那個小伙子猝不及防,腳下一絆,摔倒在地,他緊趕兩步,把小伙子摁在地上。
小伙子返轉(zhuǎn)頭來哀求道,叔叔,爺爺,求求你放了我吧。
他說,你年紀輕輕,學什么不好,要去學偷啊。
說著話,那女的追了上來,一看自己的包在,里面的東西都在,連忙從包里掏出一張百元大鈔遞給他,千恩萬謝只差沒磕頭了。
他堅決不受。
我過去與他不太熟,只曉得他是柴油機廠的。上世紀七八十年代,柴油機廠可是全市國營企業(yè)中數(shù)得著的好單位,妹子們都愿意嫁個柴油機廠的后生。只可惜好景不長,最終還是沒能逃脫厄運,到九十年代后期就垮得一塌糊涂了。下崗的下崗,提前退休的提前退休,最后一次性買斷,辛辛苦苦一輩子,就換來幾萬元給打發(fā)了。
聽說他當年在廠里還出過點什么事。
你是為昨天的事來的?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問我,我不是都已經(jīng)做過筆錄了嗎?
我說,有些事還想和你再聊聊。
他哦了一聲,手里擺弄著一串串魷魚、墨魚仔、臭干子、海帶……
你那一板凳砸得真準哪,你當時不怕嗎?
嘿嘿,后來想想有點怕。他笑笑說,只是當時我什么都沒想,小偷就像過街老鼠,人人喊打,我只想把他抓住就好。
說得好!我朝他豎起大拇指,提高嗓音說,你這是見義勇為啊,是要受到表彰的。
什么見義勇為嘍,瞎貓碰上死老鼠,讓我撞上了。
過來幾個小年輕,女的嗲聲嗲氣說,我要吃烤藕片、魚丸子,我還要……
我得走了,不影響你做生意。我說著話,故意做出要走不走的樣子,想看看他有什么反應。他的臉朝我側(cè)了一下,似乎欲言又止。我沖他揚了揚下巴說,你再想想,現(xiàn)場還落下什么東西沒有?
他一驚,馬上又鎮(zhèn)定下來,東西?什么東西?
想想,再想想。我不慍不火地說。
哦,好像是有樣東西,我不知道是誰丟的。他在身上摸出個手機來,交到我手上,警官,你看看這個是不是你要找的東西?
應該錯不了。我冷冷地說,別把好事搞砸嘍。
那是那是,這事還請你多擔待點。
只要東西找到了,好說好說。
唉,我是命不好,崽女又不爭氣,過一天算一天啰。他說這話的時候,面色倏地陰沉下去。
那個時候,我真不知道他就是你爸,更不知道接下來會發(fā)生那么多的事,在你和他的身上。
二
那天上午,我在游戲廳里打著一種叫街頭霸王的游戲,正打得難解難分,有人跑過來喊,那邊出事了,快去幫忙。我們攔了輛的士就趕去了。
那是九華新區(qū)的一個建筑工地,兩邊的人打了起來,人越來越多,刀子鐵棍一頓亂砍。就在離我?guī)酌走h的地方,一把鐵鏟一揮,像一道閃電砸在一個人的頭上,那個人就倒了下去。只聽得一聲喊叫,打死人啦。所有的人都瘋了似的,跑的跑,追的追,叫的叫,場面一片混亂。
突然,有警笛聲傳來,我嚇得腿都軟了,正不知如何是好,一雙大手拉起我就作死地跑,我們實在跑不動了才停下來。
他說,你是只豬啊,你不怕死啊?我才看清他是一個彪形大漢,一身的肌肉。以前我并不認識他。
我感激地說,大哥,謝謝你救了我。
他在我肩上擂了一拳,你算哪根蔥?你小子,再不跑你就得進去,不死都得脫層皮。
嘿嘿,我喘著粗氣說,習慣了。
習慣?你怕有點寶氣吧,習慣會要你的命。
嗯,我連連點著頭說,謝謝大哥,謝謝大哥……
謝什么謝,你就叫我雞哥吧。
雞哥?我想,怎么叫這么個名字?
雞哥,我這條命是你救的,以后我就跟著你吧。
雞哥望著我想了想,點了點頭。
雞哥收了我做小弟,那年我剛剛十六歲。
雞哥是開雞店的,就是那種專門供小姐賣淫的歌廳。從市區(qū)過二大橋就是湘潭新縣城,雞哥的歌廳就開在金粉娛樂城的二樓。
我覺得遇上雞哥是我的福氣,從此我就有了靠山,我再也不像以前那樣一個人亂竄。雞哥在很多時候都會帶著我,我就屁顛屁顛地跟著他,雞哥不在的時候,我就守在店里。
店子不大,外面一個吧臺,里面四個小包廂,卻有八個小姐。八個小姐高矮胖瘦,各有各的韻味。價碼也有高有低,來的什么人都有,多半是老板和當官的,難怪生意這么好。
一天夜里,兩個男人想吃霸王餐,我和川妹攔住他們不給走,有一個順手打了川妹一巴掌。正好雞哥從外面趕回來,叫一聲:你算哪根蔥?揮起拳頭把兩人打翻在地,四只眼睛一下子變成了熊貓眼。一個喊叫起來,好哇,你們開雞店還敢打人。另一個爬起來嚷嚷,臭婊子,你們等著。說完就撥打了110。
派出所民警趕了來,那兩個人胡亂指著我們直叫,他們做雞還打人。
小姐們也不示弱,一個個跳起來大罵,雞你媽個頭,你媽才是雞!
雞哥對警察說,警察同志,人是我打的……
我擋在雞哥面前搶著說,警察叔叔,我坦白,人是我打的,是他們先打女的,我才動的手。
警察說,你小子充什么英雄,不怕我把你抓起來?
我把胸脯拍得嘭嘭響,大著嗓子說,一人做事一人當,的確是他們打人在先,你們要抓就抓,我跟你們走。
雞哥還要說什么,我用手使勁推了他幾下。
我被關(guān)進了拘留所。
雞哥來看我,給我一條煙,幾包檳榔,他安慰我說,你不要怕,要是有誰敢欺負你,你告訴我,我決饒不了他。你等著,我正在找人把你提前撈出來。
我說,雞哥,這點小事算什么?我爛命一條,不要花那個冤枉錢。
到第九天,我就出來了。我曉得,雞哥肯定花了一筆錢。
回到店里,川妹離店出走了。我問店里人,都說不知道。一個個表情怪怪的,好像有什么事瞞著我。
三
那是一個下午,雞哥說跟我出去辦點事。我想都沒想就答應了。我早就把他的話當圣旨,從不問一個字,更不會說一個不字。
我們從建設(shè)路口坐大巴車,上了車我才曉得是去株洲。
到了株洲火車站邊上,雞哥才告訴我說是來找人的。
我們來到火車站附近一家小餐館,雞哥親自點了幾個菜,有姜燜仔雞,黃燜刁子魚,茭頭炒腸子,還有一個油炸臭干子。嗬,全是我喜歡吃的,我想再點幾個他喜歡吃的菜,他說,算了,我無所謂,你多吃點。
我曉得他愛喝酒,忙問,雞哥,來點什么酒?
他努努嘴,老規(guī)矩。
我扯開嗓子,老板,來瓶邵糊子。
我倆吃著菜喝著酒,雞哥不時抬手看表,老把菜夾到我碗里,他不怎么吃菜,悶著頭專喝酒,一副心事沉沉的樣子。
雞哥瞇縫著眼睛對我說,去,拿一瓶紅酒一瓶啤酒來。
我嗯了一聲,要了紅酒啤酒,把兩瓶酒都開了。雞哥抓起一個啤酒杯,把白酒紅酒啤酒每樣都倒了一些,酒就分出幾個層次來,像變魔術(shù),有了些變化。我不知道雞哥要干什么,靜靜地看著。雞哥端起那杯酒,舉到我的面前說,小子,人生就好比一杯雞尾酒,有很多種調(diào)法,一個高明的調(diào)酒師,你永遠不知道他的下一步。
我看著他,忽然有些陌生。
雞哥晃了晃頭,一仰脖子,把一杯酒全喝了。這杯混合酒足足有三兩,我有點傻了。雞哥問我,小子,你知道我最想當什么?
我想都沒想說,當老板,有錢。
錢算個啥,雞哥鼻孔里哼了哼說,我最想當警察。
我說,當警察有什么好?
雞哥伸手打了一下我的頭說,你小子,我告訴你,我想當警察,是想當個懲惡揚善、行俠仗義的大英雄。我從小就做這個夢,好多男人都做這個夢。
那確實,我點點頭說。
唉,我這輩子是當不了警察啦,你也當不了嘍。不當就不當,有什么了不起嘛。雞哥咧著嘴說,不快樂不冒險,要青春有屁用!
不快樂不冒險,要青春有屁用!這話說得我心里一顫,特別是從雞哥的嘴巴里吐出來,我感到比哪個名人說得都好,我在心里默默地念了好幾遍,暗暗地記住了,嘿,這句話我喜歡。
雞哥望了我一眼,自言自語地說道,這混蛋敢玩弄老子,敢動我的女人,還拿了老子的錢跑路。躲在這里養(yǎng)小白臉,我看她是活得不耐煩了。
原來是這么回事。我好像看到雞哥的目光里有一股子殺氣,忙說,雞哥,你消消氣,不要跟那婊子一般見識。
雞哥歪斜著腦袋望著我說,等下你跟著我什么也不要干,靈泛一點就行。
我趕緊討好地說,雞哥你放心,我懂的,打得贏就打,打不贏就跑。
他哼哼兩聲,你小子,就知道打打打。
株洲不愧是南方大都市,人來車往,有蠻熱鬧。夜幕降臨,大街小巷,高高低低的房子里到處是燈光,還有紅紅綠綠的霓虹燈閃閃爍爍。我們拐進火車站貨場后邊的巷子里,這里很僻靜,過路的很少,我們在圍欄邊蹲著。
雞哥一根接一根地抽著煙,不知道什么時候他隨身還帶著一個易拉罐裝煙蒂子,眼睛不停地兩頭張望。我打了個寒顫,突然有點緊張起來,不曉得等下會發(fā)生什么事情。
路燈昏暗,那邊來了一個女人。我一驚,原來是川妹。
雞哥叫我去那頭把風,有情況就喊他。我剛轉(zhuǎn)身,他又補了一句,不管發(fā)生什么,你都不要過來。我連連點著頭,走開了。
剛開始還風平浪靜的,接下來就聽到兩人吵了起來,越吵越兇,好像是打了起來。幾次我都想走過去看看,又怕雞哥罵我,他平時兇起來的樣子蠻嚇人的。
不時有汽笛聲傳來,四周有些嘈雜。
恍惚中,我聽到川妹尖叫一聲。我嚇了一大跳,壞了,出大事了。我不由自主地跑了過去,眼前的一幕,把我驚呆了。
川妹倒在地上,流著一灘血……
雞哥張開大嘴喘著粗氣,怔怔地望著川妹,半天說不出話來。
突然,他朝我吼了一聲,快跑。
天哪,怎么會這樣?雞哥帶我來找人,原本以為只是好玩,我萬萬沒想到,出了這么大的事。我們拼著命跑,也不知跑了多久,跑了多遠,才在一個涵洞里停了下來。兩個人癱倒在地上,半死不活的樣子。
秋天的深夜,有了些涼意,加上剛才出了一身大汗,一下子我就哆嗦起來。我早就蒙了,像做了場惡夢一樣,我用手掐了自己好多下,知道自己還活著。
雞哥喘著氣對著天上說,小子,是我害了你。
我說,雞哥,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沒關(guān)系,我陪你去自首,我為你作死證。
你以為這是偷雞摸狗玩女人啊,這是殺頭的死罪呀。
不會吧,自首會從輕發(fā)落的。
遠處又傳來汽笛聲,燈光慘白,迎面來了一列火車。雞哥突然往外跑,只見他抬手一扔,有東西飛上了貨車廂里。
我問,雞哥,那是什么東西?
刀子。雞哥長長松了口氣,不等我說話,雞哥推了我一把,指著遠處說,小子你快走,今天的事與你沒一毛錢關(guān)系。就算是抓到了你,你就說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沒干。
我站著不動說,我不走,要死一起死。
哪個想死啊,逃了也許還有活路。你不走我走。說完他轉(zhuǎn)身就走。
我腦子里一片空白,挪不動步子。
小子,好好活著。雞哥回頭又叮了一句,你姐姐更可憐,你答應我一定要對你姐好。一扭頭消失在漆黑的夜色中。
我坐在草地上,望著天上的星星發(fā)呆,星星就像迷路的孩子點著燈找回家的路??晌夷兀掷镞B盞燈都沒有哇。我家里還有臥病在床的母親,還有可憐的姐姐。我忽然想起雞哥剛才說的那句話,你答應我一定要對你姐好。他認識我姐嗎?他跟我姐有關(guān)系嗎?死到臨頭還不忘叮囑我,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整個人像只暈雞仔一樣,我不知道自己是在哪里,下一步該往哪里去。
四
第二天傍晚,我走進一個村子。有戶人家門前晾著衣服,我看看四周沒人,躡手躡腳地過去,胡亂地抱走了幾件衣服,捆成一個包袱背在身上。
我走走停停,東躲西藏,白天不敢走大路,更不敢坐車,晚上才到小飯館門口的垃圾桶里去找點吃的,困了,我就找個僻靜的角落睡一覺,總感到有一雙眼睛在時時刻刻盯著我,叫我膽戰(zhàn)心驚。
我來到一個鎮(zhèn)子上,鎮(zhèn)子不大,是那種沿著馬路建起來的,街道不長,店鋪一個挨著一個。我在街頭找到一處正在拆遷的破屋子。房子里有一張舊桌子,正好給我當床用,我在那住了一晚。
我是餓醒的,肚子咕咕叫,我想出去找點吃的。
跟著雞哥出來時,我身上就沒帶幾個錢,一摸口袋,空的。天氣又有些悶熱,我這里看看那里看看,一直沒找到吃的。遠遠聞到一股肉香,我望見一個包子鋪。我剛往那邊走幾步,突然沖過來一臺摩托車,接著又一輛,嚓嚓地停在我的跟前,我嚇得倒退幾步,魂都丟了。
幾個人從摩托上跳下來,一陣風似地直奔街邊一家門店。那架勢一看就知道是公安來抓人的。我嚇得半天沒回過神來,哪還敢找吃的,只得餓著肚子折回那個破屋里。咦,我的包袱不見了。想想真倒霉,自己剛偷來的東西又被別人給偷走了。
我趕緊一間間地找,墻上一行殘留的標語又把我嚇了一跳,全縣公安機關(guān)大戰(zhàn)一百天,命案必破,逃犯必抓。沒想到這里原先是個派出所啊。我的神經(jīng)一下子繃得緊緊的,這絕對不是個好兆頭,此處不可久留,我匆匆忙忙地溜了出來。
天已經(jīng)黑了,鎮(zhèn)子上亮起了燈光。
我餓得眼睛發(fā)黑心里發(fā)慌,顧不了那么多了,勾著頭走進一家小面館,這回一定得找到吃的東西。剛好有人吃完東西走了,碗里還剩下點面條,我端起就往嘴里倒。就在這時,沖進來幾個人,我一看勢頭不對,剛想跑,晚了,幾個人一擁而上,我毫無反抗之力,只有乖乖地成了俘虜。
這下完了,真正落在了警察手里,肯定沒有好果子吃。
警察把我塞進一輛黑色小車的后排,我坐中間,一邊有一個警察,生怕我會跑了似的,一進去就給我戴上了手銬。
一路上,車子顛簸得厲害。四個警察都沒怎么理我,不與我說話。
汽車在飛奔,兩邊的景物倒著飛了過去。我心想,反正我沒殺人,他們就算把我抓了去,無論如何我都不能供出雞哥來,就是死我也不當叛徒。又一想,我會不會真的成了罪犯?會不會像電視上經(jīng)??吹降哪菢?,會用刑嗎?會拿皮鞭抽嗎?會灌辣椒水嗎?會坐老虎凳嗎?我甚至還想,會用美人計嗎?會有人劫獄嗎?
雞哥是不是也被抓了?或者是還在逃呢?又逃到哪里去了?
車子搖搖晃晃,我的頭昏昏沉沉,想著想著我就睡著了。等我一覺醒來,汽車已經(jīng)進了刑偵隊。
他們把我丟在審訊室,進來的是另外兩個人,有一個是當官的,叫什么大隊長。
我原本一見到警察就反感,一路折騰下來,我反而不曉得害怕了。我腦子里轉(zhuǎn)得飛快,像放電影一樣,我成了地下黨,他們是軍統(tǒng)??墒俏覜]有戴手銬也沒有腳鐐,只有一盞明晃晃的燈照著我,叫我睜不開眼。
隊長開口了,你今年多大了?
沒想到他會來這么一下,我以為他第一句話就會問你殺人了沒有?
我隨口說,沒有。
什么沒有?亂彈琴。我是問你多大了?
沒多大,早就沒讀書了。
你叫什么?
007。
你家里都有些什么人?
我人都被你們抓了,你們不是什么都曉得了嗎?
你爸叫什么?
死了。
你媽叫什么?
病了。
你家住在什么地方?
七十六號。
你的同伙叫什么?
我沒有同伙。
他在什么地方?
不知道。
旁邊那個警察火了,桌子一拍站了起來,你小子怕是諜戰(zhàn)片看多了,在這耍無賴是吧,你知道這是什么地方嗎?
我哼一聲說,知道,這里是軍統(tǒng)局,不,保密局。
隊長還是不氣不惱,小子,抽煙嗎?
???我眼珠子轉(zhuǎn)了幾下,沒弄明白隊長要耍什么花樣。
小子,我們隊長問你話呢?
我又不蠢,他一個警察,還是當官的,我一個犯人,他叫我抽煙,會有這么好的事?不會煙里放了什么迷魂藥吧?或者是放了毒藥吧?哼,我才不會上你的當。想到這里,我便搖了搖頭。我想好了,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就干脆不說話,看你能把我怎么樣?
隊長說,小子,你給我放老實點,我是看你還小,想給你機會,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
我鼓起眼睛不作聲。
隊長說,今天就到這里,把他帶下去。
看來我這一招果然奏效,隊長也拿我沒辦法。
拍桌子的警察目光兇巴巴的,狠狠地推了我?guī)装?,將我關(guān)在一間昏暗的屋子里,有人端了一盆飯菜來放在地上,這一天再沒人理我。
第二天,除了有人送飯給我吃,還是沒人理我。
第三天,警察又把我?guī)У搅藢徲嵤?,我以為這次他們會給我戴上手銬和腳鐐。沒有,還是老樣子。
隊長點上一根煙,遞給我一根,小子,想抽就抽吧,毒不死你。
這個隊長大人并沒有想像的那么可怕,加上我的煙癮早就上來了,管他三七二十一,不抽白不抽。我猛抽了幾口,長長地吐出一大口,感覺這是我抽到的最好的煙,我說,隊長,該說的我都說了。
隊長突然擺出一副很威嚴的樣子問我,你認不認識一個叫雞哥的人吶?
我說,認識,他對我很好。
隊長問,那你知不知道這個雞哥現(xiàn)在在哪里?
我搖搖頭說,不知道。
隊長又問,那天,你是不是跟雞哥去了株洲?
我說,沒有,我一個人出去玩,在外面瞎逛。后來就迷了路,又沒有錢了,就稀里糊涂被你們給抓了。我又猛吸了兩口煙,吐著煙圈說,我還正要問問隊長,雞哥怎么啦?
隊長說,你難道不清楚自己都干了些什么?
我一臉無辜地說,我真的不清楚,我又沒犯法,你們憑什么抓我?
看得出,警察沒有抓到雞哥。
隊長換了種語氣問,雞哥還叫什么?
我笑了笑說,雞哥就叫雞哥嘍,他不叫雞哥,那叫鴨哥鵝哥鳥哥?。?/p>
我是問你他的真名叫什么?
真名?曉得,我不告訴你。你們不是警察嗎?
隊長乜斜著眼睛盯了我好久,抬起左手揮了幾下說,放他走吧。
我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真的會放我走嗎?天底下有這么便宜的事嗎?
從審訊室出來,拍桌子的警察猛推了我一把,小子,你好自為之,下次要是再落到我手里,有你好看。
我橫他一眼,你兇什么兇?你算哪根蔥?有本事你抓我啊。我沒犯法,你能把我怎樣?
嘿,果真放了我。這到底是怎么回事?有一點我明白,叫你走你就趕緊走,先出去了再說。
五
我當警察這么多年,什么人沒見過,那次見到你小子那德性,特別是看到你頭發(fā)上染的一撮白毛,真叫人惡心。
怪事,我從分局刑偵隊調(diào)到了觀湘門派出所,剛好分到你家所在的觀湘門社區(qū)當管區(qū)民警。
那個案子是破了,殺人兇手就是那個叫雞哥的,可是雞哥跑了,現(xiàn)場又沒有留下什么有價值的線索,連個煙蒂子都沒留下,那家伙反偵察意識特別強,如同人間蒸發(fā)了一樣。其實,那個叫川妹的只是差一點被剌破心臟,并沒有死,傷愈后回四川老家去了。原來,雞哥喜歡你姐,他們早就好上了。川妹吃醋,為了報復你姐,唆使一個小白臉把你姐給打了,雞哥便容不下川妹。警方一直沒有放棄,把他作為逃犯全國通緝,可還是杳無音訊。你小子年齡太小,加上你只是跟了去,你又不知情,什么也沒做,就沒有追究你的刑事責任。
我?guī)状稳フ夷?,想和你談談,都沒見到你的人影。聽街坊鄰居說,你幾乎不落屋。你小時候還是蠻聽話蠻懂事的,只是你家里的情況有點特殊。
你的父母原本都是工人,一個在柴油機廠,一個在街道辦的針織廠,一兒一女一枝花,日子也算過得去。你媽年輕時長得漂亮,好多小伙子追她,有一個湘鋼的都快談婚論嫁了,最后卻被你爸搶到了手。聽說是你爸死纏爛打,騙你媽吃宵夜時將她灌醉,然后背回家強奸了,把生米煮成了熟飯。你媽哭得死去活來,可又不敢聲張,怕壞了名聲,一輩子抬不起頭來。只好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墒墙Y(jié)婚之后,你爸對你媽的態(tài)度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拐彎,他總懷疑你媽和那個湘鋼的有一腿。特別是你和你姐一天天長大,他越看越像湘鋼那個人,經(jīng)常找你媽的茬,罵她是婊子,罵你們是野種。打那以后,你們家就再也不得安寧。
左鄰右舍都說你媽媽是個正正經(jīng)經(jīng)的女人。
早些年,企業(yè)改制,工人下崗,你爸原來就犯過作風問題,被提前下了崗。第二年,你媽廠子破產(chǎn),也沒了工作。你們一家的日子就更糟糕了。剛開始,你爸還去擺擺夜宵攤,維持生計。又過了幾年,你爸就不出攤了,又開始酗酒,天天借酒澆愁,在外頭喝,回到家還喝,整日喝得醉醺醺的,經(jīng)常拿你媽和你姐撒氣,你媽忍氣吞聲,逆來順受,身上經(jīng)常青一塊紫一塊。
一日,你爸喝了酒又打你媽,你媽拉開門想逃,你爸追到門口,手里抓把小椅子砸了過去,你媽仰面一倒,滾下一層樓梯,結(jié)果脊椎粉碎性骨裂,落下了終身殘疾。再后來,你爸在外面找了個相好,在外租了房子,成了一對公開的野鴛鴦,他根本不回家,也不管家里人的死活。
那時候,你還小,你們家全靠你姐支撐著。
你們家在喇叭街口的拐角處,這是一棟上世紀六十年代的筒子樓,兩室一廳,不到六十平米。你家住六樓,你媽半身不遂后就再也沒下過樓了。
你媽躺在床上,見到我們,她強打精神坐了起來,眼里放著光,像見到久別的親人一樣。
屋子里只有幾件老舊的家具,除了一臺二十寸老式彩電,再沒有什么值錢的東西。
大媽,你兒子呢?我問。
你媽說,不知道又死哪去了,我都難得見他幾回。
社區(qū)主任說,你那兒子也太那個了,你都這樣了,他還一天到晚在外面瘋,一點孝心也沒有,真是太過分了。
陡然,我的目光落在墻上掛著的一張照片上,立馬就怔住了。那應該是你們家的一張全家福,被撕爛了頭的那個男人肯定是你爸,那個擺攤的男人我早就見過。不知怎么,我特意留心了一下,你和你姐真的不像你爸,一點都不像。我忽然想起曾經(jīng)在一本雜志上看到過一篇文章,上面有個觀點特新鮮,說是如果一個女人長期暗戀著某個男人,到了刻骨銘心的地步,即使跟別人結(jié)了婚,生出的子女都會像某個男人。
你姐真的很漂亮。
我問,大媽,你女兒長得蠻漂亮啊,她人呢?
你媽說,她本來是在屋門口做事的,我那老不死的禽獸不如,經(jīng)常喝醉了酒還拿她出氣,糟賤她……后來她就去了廣州打工。
她嫁人了嗎?
攤上這么個家,哪個要嘍?
你崽女都不在家,你一個人怎么搞呢?
唉,活一天算一天吧。
我和主任都聽得出來,你是你媽最大的心病。從你家出來,我和主任說好,由社區(qū)組織一個幫扶小組,每天安排人到你家去照顧一下你媽。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腦子里總是出現(xiàn)你家那張全家福,睜眼閉眼都是被撕爛了頭的那個男人。
所長打來電話,車站路佐巴達餐廳發(fā)生一起入室搶劫案。我從夢中驚醒,一看手機,凌晨三點多了,連忙穿好衣服,外面正下著小雨,我開著那輛破吉普,趕到現(xiàn)場時,分局刑偵隊的人已經(jīng)到了。
夜幕下,餐廳的卷閘門懸在半空,像個張開大口的怪獸。
犯罪嫌疑人把餐廳一個守夜的老頭捆綁在柱子上,用毛巾塞住嘴,把保險柜洗劫一空,搶走現(xiàn)金八千多元,還有價值六千多元的煙酒。據(jù)那老頭講,那個家伙對店里情況相當熟悉,他睡得迷迷糊糊,剛聽到有點響動,那個家伙已經(jīng)進來了,沒等他反應過來,一掌砍在他后脖子上,他就暈了過去,什么也不曉得了,醒來才報的警。
技術(shù)人員勘察現(xiàn)場,除了門鎖有撬動的痕跡,竟然沒找到什么有用的線索。我們一直忙到天亮,毫無頭緒。
那天是清明節(jié)。我趕緊給家里打電話,原本打算今天回去給爺爺奶奶掃墓的,又只得改期了。
回家的路上,正好經(jīng)過你家樓下,一眼瞥見你在米粉店吃粉,不知是職業(yè)敏感還是肚子實在有點餓,我也走進了米粉店。
你扭過頭來盯著我,嘴里還咬著一口粉,若無其事地說,嗬,警哥又干通宵了,不會是又發(fā)了什么大案子吧。
我挨著你坐下,看你的樣子一臉疲憊,我問了一句,你小子又是一夜未歸呀,你小子沒干什么壞事吧。
你算哪根蔥?你的眼睛有些渾濁,湊到我耳邊說,警哥,你就是借我一百個膽,我也不敢啊。哎,給哥們透點風,看我能不能給你提供點線索,弄幾個錢來花花?
我橫你一眼,去去去,你給我放老實點,最好別犯事,到時我饒不了你。
待我回過頭來,你小子已經(jīng)走了。
粉店老板說,這小子其實蠻仗義的,特別是對他媽他姐,聽不得半句不是,他要翻起臉來天不怕地不怕。幾年前,他去上學,剛走到前面不遠的地方,一輛汽車沖過來,一個四五歲的小孩正在橫過馬路,他不顧一切沖上去,抱起小孩打了個滾,兩人倒在地上,把人救下了,他好幾個地方擦破了皮,好險啊,差點兩人都沒命了。
我說,他這是見義勇為啊。
粉店老板說,還見義勇為呢?小孩的父母還怪他把孩子嚇著了,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鳥都有啊。唉,后來這小子看著看著就變了,沒想到會變成咯樣子,真是可惜嘍。
我問,你還知道他有什么七七八八的事么?
粉店老板說,嗨,他就這樣唄,至于他在外邊搞些什么事我也不清楚。噢,你的粉錢他已經(jīng)付了。
什么?嗨,我真糊涂。
吃了東西,人也精神多了。我望了望你家樓上,幾天沒去看你媽了,腳步不由自主地往上走。走到樓梯口又折轉(zhuǎn)身來,到小超市買了面條餃子水果和尿不濕。我有你家的鑰匙,開了門,就聽到你媽的聲音,干崽來啦。
來得多了,你媽想認我做干兒子,我沒有不答應的道理啊。我就喊她干媽,她就喊我干崽。一直就這么叫著,我已經(jīng)習慣了,也感到格外親切。
我把買來的一大袋東西放在床頭柜上,朝屋子里掃一眼,就知道你這幾天又沒回來過。
我下了碗餃子,端到你媽面前。你媽很吃力地想起來,硬是坐不起來。我趕緊把她扶著坐在床頭,披好衣服,我要喂她,她執(zhí)意不肯。我看著她把餃子吃了。給她洗了臉,陪著她說了一會話。
從你家里出來,我總感到心里緊一陣酸一陣的,說不出的難受。
六
雨越來越大,我從米粉店出來,抬腳就跑,我還不時回頭看看你有沒有追來。
剛才你進到店里的那一刻,我一下子蒙了,心想,完了完了,又撞上鬼了。那次審我,你那目光像刀子一樣嚇人,你拍桌子的樣子至今都叫我既反感又害怕。我試著探探你的口風,還好沒我什么事。
我心里亂得很,像個無頭蒼蠅,不知往哪里去。走著走著,我一頭鉆進了游戲廳,平時我一打游戲就來勁,這個時候,我腦袋里一片空白。
說句老實話,我對你們警察從來沒什么好感,穿著制服,耀武揚威,兇神惡煞的樣子,你算哪根蔥?嚇誰哪,不就嚇嚇老百姓嘛,要說偵查破案,大多就是懶貓逮著個死耗子,真的遇上大案子,也就那么大能耐,破得了就破,破不了就算,拿著國家俸祿,日子過得有滋有味。就說雞哥殺人的案子,天知地知他知我知,就是你們當警察的不知,至今還不是沒抓到雞哥嗎?
話又說回來,與你接觸久了,我才覺得警察里頭還是有好人。
那次的事,要是換了另一個警察,我不曉得會怎么樣。
我姐姐和我一樣,從小命苦。我們從小在觀湘門長大,幾乎沒去過什么地方。世界在我們眼里,就是老縣城這么大點地方,我家和別人家也沒什么兩樣,算是過得去。慢慢地隨著年齡的增長,我才發(fā)現(xiàn)世界大得很也好玩得很,又開始羨慕起別人家的孩子,有個好的家,有個好爸爸好媽媽,要什么有什么,日子過得好開心。話說回來,我媽是世界上最好的媽媽。壞就壞在我爸,從我懂事起,就沒看過他有什么好臉色,對我和我姐還有我媽,不是罵就是打,好像我們都是上輩子欠了他的,這輩子注定是要給他還債。我媽是那種最普通的家庭婦女,沒什么文化沒什么本事也沒什么想法,自己受了委屈,經(jīng)常躲著哭,生怕讓我們曉得。我最反感的就是我爸經(jīng)常罵我們是野種,他還欺負我姐,我媽和我爸大吵了一回,從此不再理他。
好在還有我姐對我好,從小到大,我姐什么事都讓著我,什么事都為我著想。只要和她在一起的時候,我就覺得很快活很溫暖。為了讓我多讀點書,她初中沒畢業(yè)就輟學了。她去廣州打工,把錢寄回來供我上學,給我媽治病。
我姐不太愛說話,是那種只認做不愛說的人。媽媽問她在外面干什么,她說是在酒店里當服務員,媽問她辛苦不辛苦,她說不辛苦。后來不知怎么得了一身病才回來,本來還算漂亮的姐姐一臉憔悴,更加不愛說話了。我有時發(fā)現(xiàn)她一個人躲在房子里哭,問她,她抬手把眼淚一擦,強裝著笑臉說,我沒事,你不要告訴媽媽。在家休養(yǎng)了一段時間,姐姐又出去打工了,不過這次沒有出遠門,而是在本市,說是在餐館里當收銀員。
那是個夏天,我接到你的電話,要我到派出所去接我姐姐。你沒有多說,我也沒有多問,一路上,我有一種預感,姐姐出事了。
我一到派出所,直奔審訊室。門是關(guān)的,我一回頭,你招著手在叫我。
來到你的辦公室,姐姐蜷縮著蹲在角落里,臉上鼻青眼腫,身上卻披著一件警服。盡管我已經(jīng)有了思想準備,但我還是被眼前的一幕嚇呆了。
姐姐縮做一團,一直不敢抬頭看我。
后來從你那里我才知道了大致情形,原來姐姐在河東卡拉OK一條街做小姐,有個男的唱著唱著就動手動腳要干那事,說好價包臺費一共是三百元??赡悄械耐晔轮唤o一百元,姐姐拽住他要他補錢,他竟然罵我姐姐是婊子,給你一百元就不錯了。我姐姐死活不放手,說我家里母親有病,弟弟要上學。不等我姐姐把話說完,那男的就揮著拳頭把我姐姐打了一頓,還把她的衣服扯破了。是歌廳里的人實在看不下去,打電話報了警。
我聽到這里,肺都氣炸了,我問你那奸人在哪里,一邊說著一邊往外沖,我要找那奸人拼命,恨不得一刀宰了他。
你一把拽住我,對我大吼,你以為這是什么地方,由著你胡來嗎?
我還是一個勁地往外闖,沒想到你的手在我肩上使勁一摁,我好像被電麻了一樣,渾身沒了力氣。
你的臉色也很難看,你對我說,那個男的不是個東西,我們已經(jīng)把他送進了拘留所。你姐嘛,本來也是要受到處罰的??紤]到她也是受害者,再說我們了解到你家里的情況,你姐真不容易,你就把你姐接回去吧。
你把我拉到一邊,輕輕地說,你是個男子漢,好好干點正事,好好保護你姐,不要讓她再出去干那事了。
我扶起我姐,雙手能感到她的全身還在發(fā)抖。走到門口時,姐姐忽然扯了扯我的衣角,暗示我她身上的警服,我連忙對你說,警官,這衣服是你的吧?
你點點頭說,沒關(guān)系,先穿回去吧,以后再給我就是。
我一連說了幾個謝謝,心里五味雜陳,攙扶著我姐走出了派出所。
七
我從外地辦案回到社區(qū),社區(qū)主任告訴我,你姐出車禍死了。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才多久???才一個多月呀,她怎么就死了呢?震驚之余,我的心在隱隱作痛。
社區(qū)主任是個快嘴,她說你姐死得蹊蹺,那是個大白天,她被汽車撞得飛出去好幾米遠,當時圍了好多人,救護車把你姐拖到醫(yī)院,人就已經(jīng)死了。那人只好自認倒霉,賠了三十萬元才算破財消災。
我氣憤地說,活生生的一個人,怎么就被人撞死了呢?那個家伙真該死!
主任說,后來聽人講,她好像是自己故意撞上去的。
會有這種事?她又是為什么呢?
后來,我去交警隊打聽到,那個開車的就是曾經(jīng)在歌廳欺負你姐的那個奸人。那個人并不知道被撞的人就是你姐,就是那個曾經(jīng)被他傷害過的姑娘。他沒有逃逸,而是立即拔打了120,并隨救護車一同去了醫(yī)院,一直守候在醫(yī)院。
再后來,你給我看了一樣東西,那是一個粉紅色封面的小筆記本,一看就是女人用的。里面零零散散地寫著一些歪歪斜斜的文字:我是多么渴望愛,多么需要愛啊。認識他是上天對我的恩賜,我愛他,他也愛我??墒巧咸鞛槭裁从忠议_這么大的玩笑呢?叫我有愛愛不得。我這輩子已經(jīng)沒有愛的權(quán)利資格了,我真的不想活了。世上的男人都是畜生,我的一輩子都被他給毀了,我恨死了他!
你姐為什么會寫下這樣的東西,那個他是誰?這個他又是誰呢?你發(fā)了瘋似的到處去找那個男人,詛咒發(fā)誓要把那男人碎尸萬段。
直覺告訴我,你要找的那個人,不一定是那個奸人,也許另有隱情??晌乙粫r又沒有證據(jù),說了你也不會聽。
一想起你姐,我內(nèi)心就忐忑不安,我到底在擔心什么?我叫上社區(qū)主任一起上你家去看看。
你媽嘆著氣說,我那妹子真是命苦啊,造孽啊。
人死不能復生,節(jié)哀順變吧。我們陪著你媽,說了一些安慰的話。
你媽抹了把眼淚說,正好你們來了,我想跟你們說點事,我那苦命的妹子走了以后,不是賠了三十萬么,這錢我是從來沒見過,還不曉得我那不爭氣的東西把它弄到哪里去了。
主任問,那錢他沒交給你嗎?
你媽說,我也是活不了多久的人,那東西已經(jīng)三十出頭的人了,又沒成個家,將來怎么過呀。你們能不能幫我管管他呀?我就這么一個寶崽啊。
我鼻子一酸,連忙表態(tài),干媽你放心,我一定會幫的,給他找個正經(jīng)事做。
一天晚上,我把你叫到派出所。你一進來,往我面前一坐,兩只腳蹺到桌上,嘴里叼著煙說,警哥,是不是又要市民協(xié)助破案哪?我恨不得一口唾沫吐在你臉上,你姐那事賠的錢哪去了?
你不屑一顧地說,我不知道。
你媽不放心,這是你姐的命換來的。
我知道,怎么?這錢還要歸你們警察管???
我看你真是蒸不爛煮不熟的東西。
好了,沒事了吧,我走啦。
不久,我被派到省廳跟班學習兩個月。
我從省廳回來,第一件事就是到你家去,去看你媽。
碰巧,你也回來了。你一見我,撲通跪在我面前,連叩了三個響頭,我拉都拉不住。
你媽哭著說,寶崽啊,要不是你這個警察哥哥和社區(qū)的人,我早就死了。你一定要好好過日子啊,不要再給他們?nèi)锹闊?/p>
你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就怕你媽掉眼淚,我看到你的眼淚滴落下來。
沒過多久,我的轄區(qū)又發(fā)了一起撬門入室盜竊案。那天凌晨兩點左右,動感地帶營業(yè)廳被盜走保險柜,損失價值一萬多元。
真是邪門了,上次車站路佐巴達餐廳入室搶劫案還沒破,又發(fā)案了,難道這案子還跟著我走嗎?我的頭都大了。
我們調(diào)取現(xiàn)場的監(jiān)控視頻,影像有些模糊,大致能看出嫌疑人為兩個男人,年齡在三十至四十之間,一個較高稍胖,另一個稍矮偏瘦,犯罪嫌疑人先后三次踩點。兩嫌疑人駕駛一輛無牌的黑色轎車作案。我們對這時段沿線路面監(jiān)控視頻進一步追蹤,發(fā)現(xiàn)兩嫌疑人在作案過程中出現(xiàn)過一次意外,車子從現(xiàn)場返回一次。我們分析是沒有撬開卷閘門,可能是回去接工具。我們又根據(jù)沿路上汽車尾部剎車燈轉(zhuǎn)向燈追蹤,分析出他們的作案軌跡,前后二十多分鐘,到拿東西的地方僅僅停留兩分鐘,說明嫌疑人對地形相當熟悉,回去拿東西的地方很有可能就是嫌疑人的落腳點。
我這才稍稍松了口氣,終于找到了兩嫌疑人的大致藏身地段。
這些天,我一直守在所里,把兩個案子的視頻反反復復地看。南方的夏夜特別悶熱,煙灰缸里的煙蒂一會又滿了。突然,我眼前一亮,在動感地帶營業(yè)廳的監(jiān)控視頻上,發(fā)現(xiàn)了一只小狗。嘿,我興奮地跳了起來。
我有了一個大膽的想法,這條寵物狗很有可能是被嫌疑人順手牽狗了。我們就來個以狗找人。這一方案很快得到專案組的認同。
乖乖是死是活呢?一般來說,不可能把寵物狗殺來吃,那么嫌疑人把它帶去了哪里?藏匿在何處?
轉(zhuǎn)天上午,我著便裝對全市的寵物店一個一個地排查。
傍晚時分,在市工人文化宮附近的一家親親寶貝寵物店里,終于找到了與照片上基本一致的寵物狗,黃毛,胖墩,我確認它就是乖乖。
我問,老板,你這條狗怎么賣?
老板說,這狗是有人寄存在這里,要做美容的。
我問,你應該還記得這狗的主人是個什么模樣的人吧?
老板思索片刻說,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高高大大。想了想又說,他穿一條灰色的舊休閑褲,頭發(fā)上有一撮白毛。
三十多歲的男人,穿一條灰色的舊休閑褲,頭發(fā)上一撮白毛。難道說這個人會是你嗎?
我和一個同事就在寵物店里守株待兔。
一連三天,目標沒有出現(xiàn)。
第四天中午,我們正感到肚子有點咕咕叫,想去旁邊吃點東西。忽然,老板對我使了個眼色,我一看,愣了一下,街面上走過來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高高大大,穿一條灰色的舊休閑褲,頭發(fā)上有一撮白毛。果然是你。
你進到店里,氣沖沖地說,老板你怎么搞的,這么多天了還沒搞好。
老板說,對不起,有事耽誤了,我馬上就給你搞。
真的會是你嗎?我來不及多想,趁你不備,悄悄繞到你身后,剛要伸手抓你,你警覺地朝前一撲,然后回身一個掃膛腿,好在我早有防備,躲過這招,你抓住這個空檔,拔腿就逃。
你小子也太小看我了,我一個猛虎撲食,把你撲倒在地,我同事沖上來把你按住。在我給你銬上手銬的那一刻,你也驚呆了,死死地瞪著我。
在派出所里,你起先還擺出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勢,一不承認作案,二不供出同伙。
所長說,小子,你還不說實話?你是不見棺材不落淚,我讓你看一樣東西吧。
我把乖乖牽了出來。
你的臉抽搐著,嘴角囁嚅說不出話來。過了好一會,你低著頭說,我曉得遲早會栽在你的手里。聽得出,你把這個你字說得特別重。
順藤摸瓜,我們?nèi)サ轿醮郝芬徊桊^,你的同伙正在里面打麻將,進去就把他抓了。
接下來的事就順暢了,你那同伙可沒你狡猾,竹筒倒豆子一樣,不僅承認了上次車站路佐巴達餐廳被盜案,還供出了幾起警方不知道的案子。
我總算可以好好睡個安穩(wěn)覺了。
送你去看守所的那天,我問你,你怎么會把那條狗牽走?你說,我姐生前最喜歡養(yǎng)狗,她有過一條寵物狗與這條狗一模一樣,只是不叫乖乖,而是叫BB。之前,我從動感地帶營業(yè)廳路過,看到了這條寵物狗,當時一看就像看到我姐一樣,我就想把它帶回來。后來一想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來個一窩端。那晚我把寵物狗帶了回來,又怕被你們發(fā)現(xiàn),我就想給它做個美容。
你突然換了種語氣對我說,警哥,我好想我姐姐,告訴你吧,我姐姐有個好聽的小名,叫蘭花花,是我娘起的。
這我倒是第一次聽說。
你接著說,我娘年輕時候就特別喜歡唱蘭花花這支歌。還聽嚼舌根的人說,當年和我娘談戀愛的那個湘鋼的帥哥,就是蘭花花那里的人。
噢,這倒蠻有趣的。我若有所思地說,你怎么會想起跟我說這些。
警哥,求你一件事嘍,請你千萬莫告訴我媽。如果我媽問起,就說我在外邊打流去了。
嗯,我長吁一口氣說,你呀,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轉(zhuǎn)眼到了年底,鑒于你在兩案中都是從犯,而且有立功表現(xiàn),還有你家里的特殊情況,法院判了你有期徒刑三年緩期三年執(zhí)行。
八
從看守所出來,我就直奔家里。我不知道我媽怎么樣了,我更擔心她會不會知道了我被關(guān)進去的事。
回到家里,有社區(qū)的兩個阿姨在陪我媽說話,我媽有說有笑,一見我回來,抱著我左看右看好一陣,哽咽著說了一句話,寶崽啊,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我一時不知說什么才好。我看看家里,整整齊齊干干凈凈。我一切都明白了,你真是一個守信的人。我的事,我媽不知道。
一會你也來了,帶著一盒生日蛋糕,還帶了一瓶酒,記得是曾國藩家府酒,這種酒原先火過,市面上早就沒有了,不知你是從哪里翻出來的。
你笑著對我說,你總算回來了,今天是你媽的生日,我和你一起好好盡盡孝。
阿姨做了幾個菜,你和我一起點上蠟燭,唱起了生日快樂歌。在我的印象里,我是第一次陪我媽過生日。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和警察喝酒,也是我第一次喝了那么多酒,卻沒有醉。
你一邊喝著一邊還講了一堆曾國藩的好話,說毛主席和蔣介石都特別佩服曾國藩,以他為榜樣,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是個了不起的人物。我文化不多,知道的少,但我也聽說過湘軍。
你說,曾國藩有句名言:只要有學問,就不怕沒飯吃。說得更明白一點,只要你有本事,就餓不死你。
我說,我懂你的意思,可我什么本事沒有。
你還年輕,不要就這么糟蹋自己。
不快樂不冒險,要青春有屁用!我說這話的時候,有意把那個屁字說得很重,其實也是說給你聽的。
你說,你呀,這么大個人哪,不要老在外面打流了,找個正經(jīng)事做,好好孝敬你媽。你媽真的不易。如今,你姐走了,你們這個家就指望你了。
天底下真有你這么好的警察!這事要在過去,打死我都不信。
你還真的幫我找了工作,是物流公司倉庫保管員。我知道這已經(jīng)是難為你了,我這種人誰會要,誰還敢要?人家都是看你的面子。
我在物流公司倉庫才幾天,管事的小子看我不順眼,老是找我麻煩,說我在倉庫里抽煙。我說我沒有,我再混帳也不至于把自己給燒了吧。
聽說這家伙是什么局長的小舅子,狗仗人勢專門欺負人。
他說,你一天抽兩包煙,抽個不停,不是你還有誰?
我說,我承認我煙癮重,可我真的沒有在倉庫里抽煙,再說你講話得有憑證。
他偏偏不信,撿起地上一個煙蒂說,這地上發(fā)現(xiàn)的煙蒂子就是證據(jù),你不承認是你的,你就找出這個人來。
真是黃泥巴掉在褲檔里,不是屎也是屎。
我火冒三丈地說,你這不是胡攪蠻纏嗎?老子沒做,你要老子承認什么?你想死???
他說,你既不承認是你抽的,又找不出那個人來,你就不要在這里做了。
我氣得指著他的鼻子罵,你混蛋,不做就不做,你冤枉老子,老子就對你不客氣。我揮舞著拳頭要打他,被人攔住了。
管事的很快就告到你那里去了,真是惡人先告狀。
你對我說,你也是,動不動就發(fā)火,你要曉得,這世上,哪碗飯都不容易吃啊。
我說,算了,你就不要管我了,我還不信了,天底下就沒有我的活路。
過了幾天,你又把我介紹到河東寶塔路一個小區(qū)當門衛(wèi)。
我想這回我一定要好好干,不然對不住你。
我上班的第三天中午,有人在傳達室外邊竊竊地講話,還指指點點。我不認得他們,也不曉得他們講些什么,沒有當回事。到晚邊下班的時候,有人就大聲喊叫,什么人都可以當門衛(wèi),我們這小區(qū)還有安全可言嗎?馬上有人跟著起哄,這是誰做的好事?犯罪分子當門衛(wèi),還管不管我們的死活???
這回我聽得真真切切,他們不光是罵我,還是在罵你,這叫你以后怎么混哪?我不能讓你背黑鍋。我從里面沖了出來,指著他們說,你們都不要說了,有什么沖我來,不關(guān)警察的事。是我不該來,是我不該求警察幫忙。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我現(xiàn)在就走。
九
剛剛下過一場大雪,天地間白茫茫一片,讓人心里明鏡似的,好不愜意。
年關(guān)將至,越怕事越來事。郊區(qū)南嶺村發(fā)生一起殺人案,死者竟是你的父親。正因為是你的父親,是我轄區(qū)的居民,分局通知我立馬趕去現(xiàn)場。
聽到這個噩耗,我的心忽地一沉。
那是郊區(qū)的一個村落,你爸和那個女人就租住在村東頭一棟坐東朝西的民宅里,屋前是一片農(nóng)田,門前幾棵柑子樹和無患子,屋后是一片小山林,長著一叢楠竹,地理位置比較偏僻,有堂屋、臥室、廚房和衛(wèi)生間,大門敞開,室內(nèi)電燈亮著,電視機呈待機狀態(tài),窗臺前一書桌的抽屜半開著。死者頭南腳北仰臥于床前的地上,地面上有一灘血跡。
報案的是那個女人。她說前兩天她去了女兒家,剛一回來,見大門虛掩著,叫了兩聲沒人答應,推開門徑直走了進去,拉開臥室門一看,嚇得魂飛魄散,老頭子一動不動地倒在地上。一個年近古稀的老人為何被人殺害?是情殺還是仇殺?抑或是謀財害命?
現(xiàn)場的門窗完好無損,室內(nèi)物品也沒有被翻動,床頭的幾百元錢和手機還在。市局分局的法醫(yī)連夜對尸體進行解剖檢驗,你父親死于“毒鼠強”。
奇怪的是,現(xiàn)場并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打斗、投毒的痕跡。難道這里不是案發(fā)現(xiàn)場?
市局刑科所DNA技術(shù)員趕赴省廳,對現(xiàn)場提取的血跡進行DNA檢驗。現(xiàn)場提取的血跡是不是與案件有關(guān),能不能從中檢驗出潛在的犯罪物證成了偵破此案的關(guān)鍵。
回到所里,我心里特別難受特別糾結(jié),我不知道要不要把這個噩耗告訴你和你媽。你媽曾經(jīng)對我說過,對你的父親,她早就當他死了。他在外邊有多少女人,如何風流,甚至是死是活都不關(guān)她的事,她不想知道他的任何事情,這一輩子都不想再見到他。不管怎么說,他畢竟是你的生身父親,仍然是你媽的合法丈夫。
外面發(fā)生了什么,你媽一概不知。
你對你姐的死耿耿于懷,一直還在找那個男人報仇。你總記得你姐在本子上寫下的那幾句話,世上的男人沒有一個是好東西,他毀了我,我恨他!
那個男人長什么樣?究竟在哪里?你卻不知道。
那天你媽總感到心悶不安,說是眼皮子老跳,她本來就迷信,老擔心你要出事,要我把你找回來。你一個大活人,整天吊兒郎當?shù)?,這叫我到哪里去找啊。你媽開了口,我只有硬著頭皮去找。我開著車,把我所能想到的地方,茶樓、網(wǎng)吧、麻將館都統(tǒng)統(tǒng)找遍了,連你的鬼影子都找不到。
晚上你自己回來了,誰也不知道你是從哪里冒出來的。
你媽摸著你的頭,靜靜地看著你說,寶崽哎,我已經(jīng)是快要見閻王爺?shù)娜肆?,你姐已?jīng)走了,我們這個家就只有指望你了??赡阋惶斓酵碓谕膺呄够?,看來也是指望不上了。你生在我們這樣的家里,你也是命苦,造孽啊。你呀,也不要整天在外邊打打殺殺,找這個報仇找那個報仇,你就踏踏實實過日子,要是將來還能找個姑娘成個家多好哇。
你安靜得像根木頭,杵在你媽的床前。
你媽盡力挪動了一下身子,往床頭靠了靠,仰著頭長長地吁了口氣,緩緩地說,寶崽哎,有一個故事我一直想講給你聽。從前有個人與別人有仇,總是不能排解,成天悶悶不樂。有人問他說:你最近怎么回事?老是不開心,人也憔悴了。他回答說:有人傷害了我和我的家人,我要報復他,可我又找不到他,也想不出報復的辦法。又有人告訴他,只要你學會一種咒語,就可以傷害那個人了。但有一點,那咒語往往在傷害別人的時候,就先傷害了念咒語的人。這個人聽了以后,一點不猶豫,反而很高興,連忙說,請教我這咒語吧。只要能傷害仇人,報復他,我寧愿自己也受傷害。
你鼓起眼睛望著你媽,你不明白她為什么給你講這么個故事。
你媽又說,寶崽,世上的人往往是這樣,因為心懷仇怨,所以想求得咒語,想報復他人,結(jié)果是不能如愿,因為你心中先起了仇怨,反過來傷害了自己。到頭來,自己就會下地獄啊。
你還是不太明白,總覺得你媽有些怪怪的。
我腦子里很亂,警方對你父親被害案的偵破進展緩慢,時間一天天過去,這個案子仍然找不到真兇。
那段時間我忙得暈頭轉(zhuǎn)向,我又在所里干了一個通宵。第二天早上,我想回家去好好睡一覺,就在我經(jīng)過橋洞口時,遠遠就看見了你。我一驚,有點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仔細一看,沒錯。我大喊一聲就朝你沖過去。你小子跑得比猴還快,轉(zhuǎn)眼就不見了。
我后悔死了,直罵自己是個豬腦子,我還有好多事要找你問個清楚,怎么能讓你跑了呢?
十
那天中午,我在自家陽臺上玩刀子,我將刀子一次次甩出去扎在木板上,口里恨恨地叫著,扎死你,扎死你,叫你不得好死!
你一進門就沖我說,你動不動就玩刀子,還嫌刀子傷害你不夠啊。
我說,我就喜歡玩刀,只有刀在手里,心里才踏實。
你問我,你這是要扎死哪個?
我說,哪個?我扎死自己可以吧。跟你說這些有什么用,你不會明白的。
你說,你老是把刀子帶在身上多危險,打架斗狠也犯不著動刀子啊。你要知道,你一刀子下去那可是天大的事情。刀子不管是在什么時候什么地方都不能濫殺無辜吧。
我嘿嘿地冷笑著說,你是警察你有你的一套,我有我的一套,這世道,誰無辜誰該死,誰又說得清呢。我們每天在社會上混,刀刀見血,這個社會是會流血的。再說,殺一個人與殺十個人沒有什么區(qū)別,關(guān)鍵是看這個人該不該殺。也許你認為他不該殺,律師還要為他辯護,我卻認為他死有余辜。這就是你和我的不同。
我還是那句話,不快樂不冒險,要青春有屁用!我們兩個根本不是一路人,你說服不了我,我也懶得跟你多說。我收起刀子,走人。
有時候想想,我真替你感到不值。你這個人對誰都好,就是對自己不怎樣,和你一起進公安當警察的,好些人能力不比你強,本事沒你大,干活沒你多,都比你混得好,升官發(fā)財,要風得風,要雨得雨。那是因為他們會吹牛拍馬會走夜路子。你呢,呆滯一個,只曉得做事,天底下哪有你這樣的警察,不占不貪,你圖什么呀?
我對你說過,哪個當官的瞎了狗眼,你告訴我,我?guī)湍愠鲞@口惡氣,我要打瞎他的狗眼,叫他白刀子進紅刀子出,哪怕上刀山下油鍋我也敢。
你瞪我一眼,威嚴地說,你不要胡來!我的事不用你管,你少給我惹事。你只要能管好你自己,我就替你燒高香啦。
你看看你,有時我真覺得你窩囊。這世道就是這么不公!
這年頭,錢真不經(jīng)花,我好不容易搞了幾個錢,三兩下就花完了。我再次溜回家里,看能不能找到點值錢的東西。輕手輕腳進到屋里,我媽睡了,我不想驚醒她。我翻箱倒柜找了好久,什么也沒找到。正垂頭喪氣,不小心撞翻了角落里的一個箱子,我生怕我媽醒來,還好沒有。我回頭去扶起那個箱子,里面滾出個皮夾子,打開一看,有張小卡片,寫著幾行字:他不是我的父親,他是畜生,他害了我,毀了我的一生,我恨他!我恨死他!
我不敢相信,再仔細看,真真切切是我姐的筆跡。
原來,害了我姐毀了我姐的人不是別人,卻是我的父親。
真是晴天霹靂!我驚呆了。天哪,世上哪有這樣的父親。
我們一家被他害成這個樣子,他卻找個野女人,還在外面逍遙快活。
如果可以選擇,我決不會選擇他做我的父親。
我真恨不得馬上殺了他。
我早就知道他租住的那個地方,那個女人我也見過。
有次,我急著用錢,實在沒有別的辦法,我就想到他那里去要點。我說,你給點錢我用急,算我借你的也行。
他板著臉說,你還知道我是你父親,要錢了就來找我,平時你們都不理我。我不是你的父親,你也不是我兒子。
我牙齒咬得咯咯響,是你自己做得出,還要倒打一耙,算你狠,我跟你一刀兩斷。
有件事我一直沒有告訴你。很早以前,我偷偷地去湘鋼找過我媽曾經(jīng)喜歡的那個男的,他早已成家,看那人面相與我姐和我的確有幾分相像,又不太像。我百思不解,為什么會這樣?
我連續(xù)幾天去到他租住的地方,把那里的情況摸得清清楚楚,那幾棵樹,那一片菜地,那幾間房子,那幾個窗戶,還有他和那個女人進進出出的身影。我發(fā)現(xiàn)還有一個女人,不知是什么關(guān)系,我弄不明白,也不想弄明白了,只是把所有這些都刻在了我的腦子里。
有時,我看到他的出現(xiàn),真想那個人不是我的父親,甚至是個完全陌生的人。
我在等待一個時機。
我跟蹤了好長一段時間,發(fā)現(xiàn)他幾乎每天都會去村頭廣場上跳舞,那個女人總會提個塑料袋,帶些面包、礦泉水之類的東西。
我想到了下手的機會,眼看就要成功了。
這幾個月,我去過哪些地方,過的什么日子,我都不記得了。我差不多天天做噩夢,多次想到了死,想過多種死法。可是,冥冥之中好像總有一雙手把我抓住。也許是鬼使神差,在外逃亡了這么久,我又偷偷地溜了回來。
那天傍晚,我來到三大橋上,有幾個人在放夜釣,我撲在欄桿上,望著兩岸萬家燈火,我就想為什么沒有我的那一盞?我也想像他們一樣安安靜靜釣釣魚,也想有個老婆,有個孩子,有個自己的家;望著來來往往的汽車,我也想有臺汽車,不要寶馬不要奔馳,有臺吉利金剛也好啊。我一會想我姐,覺得我姐太冤了,一會又想我媽,要是我走了,留下她一個人怎么辦?一會又想雞哥,雞哥在哪兒?我還想起了你,唉,我真想為你做點什么,可我這個樣子又能為你做些什么呢?
忽然聽到有人喊叫一聲,魚上鉤了。不一會,果然釣到了一條魚,另幾個人都圍了過去。
我就像這條魚,注定是跑不脫的。我突然靈光一現(xiàn),對啊,我去自首,我去向你自首。讓你親手抓了我,你肯定會很風光,上頭應該會給你記一大功,還會讓你上報紙上電視,給你升個所長局長當當吧。
十一
那天一大早,就聽到有人敲我家的門。我打開門一看,是你?真的是你。我被你嚇了一大跳。
三個多月過去了,你父親被害案遲遲破不了。我們都清楚,任何作案現(xiàn)場總會留下或多或少的痕跡。到底是哪個環(huán)節(jié)出了紕漏?還是在哪個地方暗藏著什么玄機?偵查辦案有時候也是需要一點運氣的。技術(shù)人員從檢材中發(fā)現(xiàn)了遺漏的幾根細紗,像是粗紗手套上掛扯下來的纖維,手套纖維DNA檢驗成了偵破此案的最后一根稻草。奇跡終于出現(xiàn)了,現(xiàn)場手套纖維上竟然檢測出了一未知名男性的基因型,國家DNA數(shù)據(jù)庫內(nèi)成功比對出一名有盜竊前科的違法犯罪人員。
這個人不是別人,竟然是你??墒悄阍缇褪й櫫?,警方把你列為了網(wǎng)上逃犯。
你一下子老了許多,像個干癟的老頭。
你有氣無力地說,警哥,你把我銬上吧。
我犯難了,家里沒有手銬。
你說,沒關(guān)系,我跟你去所里。
我做夢都不敢相信這會是真的。你父親的兇殺案告破,你投案自首,讓我們做警察的都感到特別震驚。
你說,原本是想用那把刮刀去殺他的,想來想去還是下不了手。你又想過用氰化物,你跑了好些地方,那東西不好買,而且價錢太貴。
你承認,你曾經(jīng)設(shè)想過許多種方案,案發(fā)那天晚上,你父親和那個女人又去跳舞,一袋吃的東西放在場地邊上。你趁人不注意,用棉簽醮上“毒鼠強”,擠進蛋糕里。
我突然想起什么,問了一句,你戴手套了嗎?
這些已經(jīng)不重要了,你面無表情地說,重要的是我終于把仇報了。
過了一會,你對我說,我還有件事向你坦白。那天我去找洋妞,身上沒有錢,我就攔了輛的士,叫他把車開到方家圍子一個沒人的地方,我用刀子逼著司機拿出錢來,司機嚇得要死,把錢包里的錢都給了我。我一看,就這么點。我把刀子在他腰上頂了幾下說,哥們,我要錢不要命,全都給我拿出來。司機只好把自己座墊下隱藏的錢拿了出來。
我說,你為什么要告訴我?
你淡淡地說,反正是一死,要死卵朝天,但我不想帶著這些去見閻王爺。
你在看守所里吵著要見我,你神情呆滯,木訥地說,我知道出來混遲早是要還的。再說,遇上你算我倒霉,你就是我生命里的克星。我是個要死的人了,我最后還有一個請求,讓囚車走我家門前過一下,我要看看我媽最后一眼。
看得出,你是在哀求我。我向領(lǐng)導作了匯報,得到了批準。我們破例打開了你的手銬和腳鐐,我和兩個同事陪著去你家。
你一進門,撲通一聲跪倒在你媽面前,媽呀,這次我又要進去了,從小到大老是惹你生氣,讓你為我擔驚受怕,我不是東西,你就當沒有我這個兒子吧。
你起身端來一盆熱水。我和你一起把你媽扶著坐好,你再次跪倒在你媽面前,抓起你媽的雙腳就往水里放。
我趕緊把你扒開,先用手在水里試了試水溫。你發(fā)火了,一把將我推開,不要你充里手,她是我媽。
你媽把腳縮了回去,指著你說,你這個寶崽喲,你怎么能這樣對他說話呢。
我說,大媽,您別生氣,讓他給您盡盡孝。
你一邊幫你媽洗腳,一邊哭著說,媽,我長這么大從來沒給你洗過腳,是我不好,是我不孝。
你媽早已泣不成聲,不停地摸著你的頭,就像是摸著剛出世的嬰兒。
你哭訴著說,媽呀,我這輩子沒辦法報答你的養(yǎng)育之恩,我不配做你的兒子,真的很對不起。以后啊我不在你的身邊,你要好好照顧自己。
你的眼淚落在你媽的腳上,你媽好像預感到了什么,哽咽著好久才說出話來,寶崽啊,是媽對不起你,沒有給你一個好的家,下輩子你一定要投個好人家。
我的眼淚奪眶而出,你父親和你的事,我不忍心告訴你媽,我會一直瞞下去,能瞞多久算多久吧。
一天,我辦完案子在回所里的路上,手機響了。所長說,他在看守所鬧絕食,指名道姓非要見你。我二話沒說,趕到了看守所。
你望著我,長長嘆了口氣,警哥,我對不住你,要是有來世,我一定做牛做馬報答你,我要和你做兄弟。你想了想又說,我能不能還請你幫我做一件事。
我不假思索地說,可以,你有什么事盡管說,只要我能做的。
你的眼里含著淚,鼻子抽了幾下,說起話來有些哽咽,我姐出車禍時賠的那三十萬,我一分錢也不敢動,我自己沒本事,這輩子都沒有好好孝敬我媽,這錢是我姐用命換來的,我想留著給我媽養(yǎng)老送終吧。那存折就藏在我姐的遺像后面。
去到你家里,我們在你姐的遺像后面找到了那本存折,的確是三十萬元,一分錢沒少,從沒動過。
突然,從你姐的遺像框里掉落出一張巴掌大的照片,我撿起一看,是個男人,長得方頭大臉的還算英俊。這個男人我似曾相識,好像在哪里見過,可一時又怎么都想不起來。
所長瞪大眼睛,一拍腦門說,哎呀,這個人就是那個雞哥啊。
照片的背面還歪歪扭扭寫著幾句話,我一看,是你的筆跡:警哥,最后請你幫個忙。在我死后把我的眼角膜捐出來,還有肝腎什么的,能用的都捐出來,不要錢,一分錢都不要,算我贖罪吧。
歐陽偉,湘潭市公安局警官培訓中心高級教官、湘潭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湘潭市政法文聯(lián)副主席。
責任編輯 張韻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