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我屋上三重茅。

茅飛渡江灑江郊，

高者掛罥長林梢，

下者飄轉沉塘坳。

…… ……

這沉郁悲涼的詩篇，喚起我多么清晰的記憶：那年秋天的傍晚，我們正在田間鋤草，突然天空烏云滾翻，遠處雷聲隱隱，大風漸起，眼看一場暴風雨就要來臨。大伙兒一起往家奔。我一開門，便被狂風推進屋內(nèi)，足跟尚未站穩(wěn)，忽然聽見“轟”的一聲巨響，“屋上三重茅”被卷上天空，天窗打開了。平時黑黝黝的屋子陡然光亮起來。我借助閃電的光亮，看見沖天的茅草越飛越多，越飛越高?！稗Z隆隆”，一聲炸雷，嚇得孩子們驚慌失措，我連忙伸開雙臂緊緊地把他們攬在胸前，不讓吹落的泥塊、竹片砸傷他們。炸雷響過，驟雨傾盆瀉下，剎那間屋內(nèi)一片汪洋……

我能夠親歷世人難見的這一既驚濤駭浪般壯觀又天崩地裂般恐怖的場面，能夠較為深刻地體會“詩圣”杜甫當年處境艱難時的博愛胸懷，還得從下放農(nóng)村落戶、接受貧下中農(nóng)再教育談起。

一九六九年，“文化大革命”發(fā)展到“斗、批、改”階段。合肥師范學院（地點在今中國科學技術大學校本部，而非今回龍橋的合肥師院）“斗、批”之后被撤銷，大部分系科與蕪湖皖南大學合并，最后更名為安徽師范大學。我執(zhí)教的中文系大部分教師并入安徽師大，少數(shù)人調(diào)往他?；蛳路呸r(nóng)村。我屬于下放中的全家落戶者。這便是我有過三間茅屋的原因，也為狂風破茅屋提供了可能性。

對于今天的中年朋友們來說，全家落戶農(nóng)村的準備工作也許是復雜、繁重的。而對于當年的我來說，卻簡單、輕松。住房和家具由所在單位配給，離校時退還便是。衣被用物就那么一點兒，幾口箱子便裝完了。唯有那七八百本書籍雜志，棄之心疼，帶走沉重，送人無人歡迎，使我頗費躊躇。最后心一橫，當廢紙賣掉，每斤七分錢。

書籍雜志賣掉后沒幾天，一輛卡車就載著我們老小五口和包括水缸、煤球、生火的劈柴在內(nèi)的全部家當?shù)桨不帐》蕱|縣梁園公社鎮(zhèn)東大隊安家落戶去了。

鎮(zhèn)東大隊在梁園鎮(zhèn)之東兩公里的梁（園）古（城）公路兩側。當年岱山湖風景區(qū)尚未開發(fā)，梁古路相當冷清。我們的卡車還未停穩(wěn)，一群孩子便跑來看新奇。送行的工宣隊師傅下車聯(lián)系后，社員們便前來搬東西。一會兒，我們的家當全都放在高坡上的茅屋門前。到這時，我才知道，我們的“家”就“安”在這兒。

我把茅屋仔細打量了一番。坐北向南，一連三間，但未分隔。模樣還周正，只是衰弱些。開門便聞到異味，入內(nèi)便踏著垃圾。我們的第一件事便是清掃房子并把三間分隔開來。分隔很容易，墻壁釘上釘，用塑料布一拉就成了。清掃卻很要費些力氣。好在我當時還不到四十，精力正旺，鏟鏟挑挑，全包下來，洗洗擦擦，由老小承擔。全家動手，各盡所能，大半天的工夫，便收拾停當，把家安頓了下來。

環(huán)顧四野，卻心緒茫然。說不上高興也說不上憂愁。但再聽不見我聽夠了的“官僚腔”，再看不見我看夠了的“革命臉”，實在是大快人心的事。

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和茅屋周圍的社員們逐漸了解并融洽起來。

一墻之隔的鄰居是一位放牛老漢，年紀不到六十。燒飯時的炊煙透過墻壁的裂縫往我們這邊冒，我們剛聞到飯香，一會兒他已端著冒尖的一大碗飯蹲在我們門口邊吃邊拉呱了。我們遞給他一條“板板”（當?shù)厝藢Α鞍宓省钡姆Q呼），他不坐，說“蹲著吃飯舒服”。

茅屋門外是一條小道，小道下面是一片農(nóng)田。社員們干活歇晌的時候，常來我們家討水喝。我們備些紅汞、喹啉、黃連素等常用藥品，他們也常來取用。而逢年過節(jié)，他們總是把剛炸好的油香、山芋元宵，一大碗一大碗地端進茅屋來，送進口里還有些燙嘴。

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對茅屋的了解也逐步加深。

茅屋原是“大躍進”中“躍”出來的大隊指揮部。失寵后，生產(chǎn)隊作為養(yǎng)鴨房。茅屋才十來歲，應該說很年輕。但因缺吃少穿，缺醫(yī)少藥，現(xiàn)在已成為頭毛脫落、腰彎背駝的老漢了。冬天，北風從墻縫吹進來，把茅屋吹成一個冷藏庫。夏天，酷暑難耐，屋子窗戶少而小，且全在南墻，空氣不對流，茅屋又成了一個大蒸籠。

這都不難對付。剛聽到冬天的腳步聲，我們就用牛皮紙裁成小條子，像舊時北方農(nóng)村那樣，把墻壁上的縫隙貼得嚴嚴實實。春天一遠行，我們就把貼上去的小條子撕下來，還在北墻上鑿兩個大洞，即便盛夏只吹來一絲絲風，屋內(nèi)也會感到?jīng)鏊?/p>

最難對付的是屋漏。只要雨稍大一點兒，茅屋就要哭泣，滿屋都是淚水，鍋盆碗盞一起上也不管用，床更沒處挪，人也沒處躲。茅屋未老先衰，看來沒法庇護我們了。

下放農(nóng)村落戶是有建房經(jīng)費和木材票（由政府部門組織供應的平價購買木材的票）的。我們盼呀盼呀，問了多次，都說省里沒有撥下來。僅隔兩天，我去公社辦事，沒想到，會計突然把建房經(jīng)費和木材票交給了我。這一“突然”，真似喜從天降，有一種說不出的高興。

回村后，我把錢和票如數(shù)交給生產(chǎn)隊長，并傳達公社指示：“責成生產(chǎn)隊負責新建?！边^了一段時間，我在田間勞動時，隊長指著一堆土坯對我說：“這是給你們蓋房準備的，等曬干后就可動工了?！蔽覍@堆土坯一下子親切起來，渴望連出幾個大太陽，把土坯曬得干干的，使我們早日擺脫風吹雨淋之苦。

某一天，隊長一發(fā)話，幾十個男勞力一齊上，早晨拉屋，上午動工，天擦黑時一堆人爬上屋頂鋪草，新屋便落成了。我們的心里充滿了喜悅，以為從此可以安居樂業(yè)了。

喜悅的心情伴我入夢鄉(xiāng)，也催我早早起床欣賞我們的新屋。一看，傻眼了：新屋原來如此粗陋。

南墻墻面歪歪扭扭，北墻墻身明顯向外傾斜。整個墻壁坑坑洼洼，如機槍射擊的彈痕。所幸山墻筆直挺拔，尚能承受橫梁乃至屋頂?shù)闹貕?。“歪扭”“坑洼”可以不予理睬，只要不倒、不透風就行?！跋蛲鈨A斜”潛伏著倒塌的危險，不解決難以安居。

我向生產(chǎn)隊討回蓋房剩下的一塊長板和幾根木梢，請幾位鄰居幫忙，把長板橫貼墻身，再用木梢分段頂著板面，下端埋入土中夯實，如園丁保護老朽欲墜的古樹名木那樣。

北墻加固之后，我又把目光轉向屋頂。橫看，茅草厚厚薄薄，很不均勻。豎看，又參差不齊，長長短短。這是昨天擦黑時分，一堆人爬上屋頂，各自為戰(zhàn)的必然結果。聯(lián)想到新屋剛落成，墻壁就需要支撐加固，屋頂經(jīng)不起風吹雨打恐怕是毫無疑問的了。

但是，我萬萬沒有想到，新屋落成后才十來天，我的預測就應驗了，而且狂風竟然把茅屋吹破，出現(xiàn)了本文開頭所述的令人恐怖的一幕。

古時候，杜甫先生的茅屋為秋風所破時，孤立無援，連兒童也趁火打劫：“南村群童欺我老無力，忍能對面為盜賊，公然抱茅入竹去。”他呼叫不靈，無可奈何，只有拄著拐杖長吁短嘆。

而今，在我的茅屋被狂風吹破的危急時刻，兩個身強力壯的小伙子冒著雷鳴電閃，頂著狂風暴雨，飛快地爬上屋頂，用梯子和他們的身軀壓在茅草上，用繩子扎緊發(fā)頭的地方，再用大石頭鎮(zhèn)住，方才避免天窗擴大，使屋頂?shù)靡员Ｈ聛怼?/p>

這兩個小伙子是與我們毗鄰而居的鄧仁海、鄧仁江兄弟。我把他們的姓名鄭重地寫在這兒，以表示對他們的敬重和謝意。感謝他們在非同尋常的緊要關頭挺身而出，臨危不懼，用膽量和智慧保護了茅屋，保護了我們的家。如果在今天，我要為他們申報“見義勇為”獎。

事后，鄰隊陸文儀大姐送來了稻草，生產(chǎn)隊派人修補并加固了屋頂，又用泥抹了屋脊。這樣修繕之后，比先前好不少。但若雨稍大一點兒，仍四處滴水?？磥恚瑬|修西補，無濟于事，只有揭掉重蓋，才能徹底解決問題。而我們心里明白，這是不可能的。所以那些年，我們怕下雨，怕刮風，尤其怕大雨大風。即便茅屋不再為狂風所破，風雨過后總得要洗洗曬曬，重整家園。

一天，我們正在茅屋門外拉繩子，晾曬被大雨淋濕的衣物，又把壇壇罐罐搬出來，看看豆豆果果有沒有受潮，陸文儀大姐來了。她是來動員我們搬家的。她說，她們隊里有空房，已和主人商量好，只要我們同意就成。文儀大姐樂于助人，言行實在，我們相信她說的全是真話。但考慮到她雖是大隊婦女主任，但“搬家”卻不代表大隊，而是出自她個人的關心。我們謝絕了。房子沒有搬成，我們對她仍懷感激，她卻早已撒手人寰。孔子曰“仁者壽”，看來未必。愿她在天之靈平安！

那時我們真的納悶過，為什么前后左右那么多茅屋經(jīng)得起風吹雨打呢？那些茅屋也是社員們自己動手蓋成的呀！

一天趕集，一個“老下”（當年對下放干部的通稱，用今天的話說叫“下放族”）悄悄對我說：“你們蓋房之前，應該請生產(chǎn)隊干部吃一頓，再送隊長一份厚禮，剩余的錢再交給生產(chǎn)隊，吃人的嘴短，拿人的手軟，他們不會開腔的，這樣，你們的茅屋就風雨不動、穩(wěn)如泰山了。”當時聽了這話，我很反感，認為他玷污了貧下中農(nóng)。今天，隨著年齡和閱歷的增加，卻覺得他的那番話十之八九是經(jīng)驗之談，并不存在玷污誰，和我交流更是“老下見老下，一肚子知心話”的肺腑之言。不過，回想當年，我們沒有用公款做交易，按照政策辦事不走樣，不僅不后悔，反而心中坦然。

撥亂反正的東風吹進了茅屋，我們乘東風又回到了城市，我又重上講臺。真是日月如梭，一晃整整四十年了。茅屋所在地的鎮(zhèn)東大隊已更名為鎮(zhèn)東村，隸屬梁園鎮(zhèn)。隨著新農(nóng)村的建設，城鎮(zhèn)化的推進，加以陸園果業(yè)的帶動，全村的茅屋都先后拆除改建為磚瓦房，樓房也不少，別墅也出現(xiàn)了。杜甫的“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風雨不動安如山”的理想，經(jīng)過一千二百多年的漫長歲月，總算成為了現(xiàn)實。值得高興，也值得深思。

劉元樹：筆名箭鳴，四川大邑人，1931年夏出生于成都。初入重慶大學，1954年畢業(yè)于四川大學，先后在華東師范大學、合肥師范學院、安徽師范大學、安徽大學、西南民族學院任教。出版圖書九部，其中專著兩部。退休后，發(fā)表散文、隨筆30余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