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青死了!這位孤島時期最負盛名的女作家,化作一縷輕煙隨風而逝了;一顆本來可以放出更大光芒的文學星辰,孤獨、寂寞、悲哀、無助地隕落了。
時間,一九八二年十二月七日。那天,云幕低垂,萬籟俱寂,天氣冰冷而陰沉。
蘇青靜靜地躺在靈堂上,沒有告別儀式,沒有朋友,沒有悼詞,沒有哀樂,也沒有花圈和挽聯(lián),只有她的兒女向她作最后的告別,全部送葬時間僅七八分鐘。
看她生命落幕的冷寂,想她一生的不幸,不能不讓人潸然淚下。
一
十七歲時,她的文章就寫得如滿樹繁花,灼人眼目,有馬群奔騰的沖擊力。據(jù)此,她的寧波中學老師就預(yù)見:她將來“不獨為寧中之秀,抑且為中國之光”。
后來,因她才華橫溢,長相嬌美,訂了婚約的李家不放心,就逼著她結(jié)婚。因父親早亡,家陷困境,為了維持生存,母親才不得不結(jié)下這門親事。既已許給人家,便是人家的人,人家要娶就得給。母親心疼的眼淚落了一地,痛苦無奈地把正在南京大學上學的蘇青嫁出。
誰知這竟把蘇青推進人生的深淵。
在熱鬧的婚禮上,冰雪聰明的蘇青就發(fā)現(xiàn)新婚丈夫李欽后與他外婆家的守寡表嫂明蓋暗藏的隱情。
這就為蘇青日后的婚姻生活埋下隨時可能爆炸的地雷。可不是,就在蘇青臨產(chǎn)之際,夫妻倆吵了起來。蘇青說:“你那么喜歡瑞仙,我生完孩子就離婚?!比鹣删褪抢顨J后的表嫂。
蘇青生了個千金,讓本來歡天喜地盼她生個兒郎的全家頓時沉悶下來。蘇青感到自己仿佛做了一件錯事。孩子吃喜面的日子,所有朋友都不通知,至親送的禮也都退了回去,冷冷清清的,再也沒有結(jié)婚時一兩千人參加的隆重場面。
生了孩子后,她和丈夫之間就像一壺喝敗了的茶,幾乎品不出味道了。每天她一個人孤獨的吃睡,日子過得沉重而寂寞。生下來的孩子不讓她帶,還讓她斷奶水,為的是奶水斷得早,來年可以更好地養(yǎng)男娃娃。
丈夫又走了,她一個人過著無聊的日子,每一天都像一個世紀那樣漫長。紅顏薄命和懷才不遇的雙重委屈,讓她萌生出去工作的念頭。
她天天快樂得像小鳥一樣當著小學老師,可是李家公婆不放心,僅僅干了三個月,就讓她辭去了。待在家的日子,讓她感到乏味而茫然。
二
后來她和丈夫一塊兒去了上海。丈夫喜歡妻子裊裊娉娉,永遠依偎在他的腋下,不要與他比肩,更不要站在他的肩膀之上。而蘇青文才華贍,且又不施粉黛,懶描水鬢。青青子衿的她,昂昂氣忻,矢志做操刀弄墨的文人。這樣的兩個人天天生活在一起,自然會水火不容,發(fā)生碰撞。
有一次,家里該買米了,蘇青對李欽后說。不料李欽后聽了把臉一沉說:“沒有,你去買呀!”蘇青說:“錢呢?”李欽后說:“那我可不知道?!碧K青一下難受委屈地掉下淚來。李欽后不但不愧疚,反而指著蘇青罵道:“你如嫌我窮就給我滾蛋!我是人,你也是人,你向我要錢?”蘇青收著眼淚冷笑道:“我出去也不怕餓死,真是倒霉,嫁給你這樣的男人!”李欽后眼睛一瞪,脖子都紅了,大聲喝道:“你要出去,馬上給我滾蛋!”說完就揪著蘇青的頭發(fā)往外拖。一時間倆人鬧吵得不可開交。
又有一次,蘇青接到雜志社的編輯徐的約稿信。李欽后見了勃然大怒:“你要寫文章,隨你出去找徐,請你別在我家里。”倆人又大吵一場。
蘇青在心的折磨中,日日夜夜堅韌不拔地寫,不避流俗、孤憤大膽地寫。用自己的血流對著自己的心說話,一筆筆筑著自己的文學山峰。
戰(zhàn)亂年代,物價飛漲,百業(yè)凋敝,日子過得非常艱難。蘇青執(zhí)筆不輟,不僅僅因為對人生有自己的訴求,更重要的是家庭拮據(jù),想賺取稿費,補貼家用。直到后來,李欽后自己開了律師事務(wù)所,家庭的生活才寬裕起來。
物質(zhì)的富裕,并沒有使他們夫妻關(guān)系得到根本改變。李欽后脫不了商家本色,靈魂深處布滿了孔方兄的陰影。蘇青對李欽后不能公正處理案子看不慣,一顆心常常被淹漬得耿耿難眠。
三
多少夫妻只能共患難,一旦日子好起來就不安寧了。李欽后本來就不是安分的人,這下有錢了,其本性又顯露了出來。就在蘇青懷孕第三個孩子時,他私下同蘇青的一個朋友叫趙璉的女人熱絡(luò)起來。他們背著蘇青常到舞場跳舞,到飯店吃飯。
蘇青產(chǎn)期日日臨近,李欽后照舊夜夜晚歸。蘇青問他每天在外忙啥,他只用找飯吃之類的話來搪塞。蘇青又能說什么?她只能在心里生悶氣。
這樣,李欽后原來賺的錢如水一般嘩嘩往外流,而眼下所做之事進項又日漸寡淡,竟在酒店欠下賬來。
一日酒店上門來收錢,蘇青轉(zhuǎn)告他。他本應(yīng)為自己尋花問柳亂花錢而臉紅而愧疚,可他卻反過來冷笑說:“收錢管我什么事,酒店老板又不是你姘頭,你這么起勁替他來討錢?”
這是什么男人?。?!蘇青沒辦法,只好將僅存的錢交給討債人。
后來有人告訴蘇青,李欽后與趙璉暗中勾搭。蘇青氣得把為李欽后準備的飯菜給倒掉了。李知道后對著蘇青就打耳光,惡狠狠地說:“以后別再向我要錢!”說完穿上大衣徑自走出門去。蘇青為這耳光五內(nèi)俱焚。
一九四二年正月初四午夜,蘇青生下第五個孩子,是男孩,取名叫元元。這對男尊女卑觀念極重的李欽后是日盼夜想的大喜事。照說,他們夫妻關(guān)系應(yīng)該因此而改善。沒有!在蘇青生孩子的月子里頭,他照舊天天出去,不到半夜不歸。蘇青不再追問他,他也不再向她解釋。
蘇青知道李欽后靠不住了,但為了孩子,她只有忍耐。父親能變心,母親不能變心。丈夫可以不要,孩子不能不要,就是放棄十個丈夫,也不能放棄一個孩子。蘇青天天精心撫養(yǎng)著孩子,計算著買米買菜,內(nèi)心還要承受著巨大的痛苦。家里的錢不多了,用完了又該怎么辦?她感到一片茫然。
而且李欽后明白告訴她,他不能給固定的生活費用。作為丈夫,他不愿意負不可推卸的責任;作為父親,他不愿意盡責無旁貸的義務(wù)!
蘇青說:“你不該如此!”他反說:“你有本事自己去賺錢好了!”
有些害怕的蘇青,就寫信求助于公婆,讓他們給李欽后說定期給生活費,或者帶著兒女回寧波家中去住。
過了幾天,李欽后接到父親來信,把他訓責萬端。他看后把信甩給了蘇青,沒容解釋,他的手掌便疾風般向蘇青的臉上打去。這日子該怎么過?但蘇青還是忍耐著過。
第二天,李欽后回寧波去,蘇青交給他一封解釋并安慰公婆的信,她還從家里僅有的500元錢中拿出300元,讓李欽后給公婆買些食品。
李欽后走了,蘇青心里充滿了徬徨、空虛、無助,仿佛大地在旋轉(zhuǎn)在沉陷。她深深感到,他們的婚姻就要走到盡頭了。
四
丈夫靠不住了,在求生無門之時,他只能靠賣文為生。白天,她要照顧孩子,晚上,一盞燈,一支筆,寫稿不輟,常常熬到深夜。夏天夜里悶熱難耐,她一邊為孩子打著扇子,一邊伏案寫著文章。有時孩子鬧,她只能等把孩子哄睡了再寫。這樣,當她寫好文章,常常是五更天明了。有時刊登不出來,有時刊登出來了,稿費卻遲遲不來,因為家中急用錢使得她望眼欲穿。
秋天來臨了,天氣漸漸涼了,丈夫杳無音信,她孤身領(lǐng)著孩子,日子過得十分艱難。她多次去信問及公婆,總不見回音。她感覺自己好像被扔在甲板上的魚,無奈的喘息著。
有一天兒子元元忽然發(fā)燒了,臉上還出現(xiàn)紅斑點。第二天女兒菱菱也傳染上了。這既嚇壞了蘇青又累壞了蘇青。日夜不停足足忙了半個月,孩子的病才有所好轉(zhuǎn),可蘇青卻咳血患上了肺結(jié)核。這種病在那時是不治之癥??!頑強的蘇青也因此而色變。她不得不借錢給孩子買奶粉,母子隔離,找傭人帶。
她生病期間無人照料,心中無限痛苦,思忖自己原來想一邊相夫教子,一邊寫文章,成就文人之夢。可是自從同李欽后結(jié)婚以來,十年風波不斷,生活的艱難她都能熬過來,唯獨丈夫經(jīng)常打她,特別是移情別戀,讓她承受不了。一腔悲憤久久郁積于心,無處發(fā)泄,只好傾瀉在紙上。這就產(chǎn)生了她的第一部長篇小說《結(jié)婚十年》。
一天天的盼呀,終于盼到李欽后的歸來??墒腔貋砗蠓蚱揸P(guān)系不但沒有改善,反而更加惡化了。他移情別戀,蘇青不敢管,他也不覺得羞愧,而蘇青正常與男人來往,他卻絕對不允許。一天,畫家董天野來找蘇青談一篇文章的插圖,談完后下樓碰到李欽后回家,他一把抓住董天野的衣服,兇狠地進行質(zhì)問。然后回到樓上,當著親戚的面,不問青紅皂白,對著蘇青就是兩記耳光。平時,蘇青都是逆來順受,而這次她再也無法容忍,于當天下午就離家到一個親戚家借住,直到一九四四年與李欽后離婚,再也沒有回來。
五
蘇青離婚后,謀職屢屢受挫,借住親戚家也不是法子呀!她心里萬分著急。
有一天,朋友朱樸對她說:“ 《古今》雜志創(chuàng)刊就要一周年了,最近要搞個紀念活動,你也是它的作者,聽說你發(fā)表在本刊上的《論離婚》陳公博看了非常欣賞,他是特別市市長,何不寫點兒文章奉承奉承他,你找工作的事不就好辦了?”
蘇青謀職心切,未加多慮就寫了《<古今>的印象》,刊在《古今》“周年紀念特大號”上。當時的上海市市長陳公博看到為自己涂脂抹粉的文章,自然心悅,要給蘇青安排職位。除此,他還慷慨地差人送給蘇青一張十萬元的支票。這對市長自然是大筆一揮的事,而對蘇青卻是天文數(shù)字。
這十萬元加上利息,按當時的生活水平和物價計算,足足夠二三十年的生活費,從此她可以不找任何事做,安心寫文章了。然而,她毅然決然地說:“我不要!我憑什么可以拿這十萬元錢呢?我絕對不能拿他的錢,我要退給他,讓他知道我乃一個清白的女兒?!薄耙粋€人就是窮也要窮得光明磊落,好在天無絕人之路,就算始終找不到編輯或教員位子等,我不會去當保姆或女傭嗎?大丈夫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
結(jié)果,她把錢退了,也拒絕了當陳公博的私人秘書,只接受了陳公博給她的專員一職。
不妙的事兒又來了,上班一個多月的蘇青竟然寫了一篇《談做官》的文章登在《古今》雜志上。這篇文章中,她把官場中的人從上到下評判一遍,還有聯(lián)想和感受,力透紙背的語言云霞般地落在紙上,立即引起一場軒然大波。
這樣,蘇青只做了三個月的專員便告結(jié)束?!稗o呈”后雖然陳公博說每月薪金可以照發(fā),她也只領(lǐng)過一次。
這事也好,雖然官沒當下去,但涉水不深。
從此之后,蘇青開始走上了辦《天地》月刊之路。這是一九四三年十月。她也就是從這個時候認識的張愛玲。然而隨著抗戰(zhàn)的勝利,到一九五四年六月,這個出世不到兩年的嬰兒,便停止了呼吸。
六
蘇青離婚走出“圍城”后,始終在寂寞和痛苦中度著日月,生活給她的總是一個一個的遺憾,一個一個的無奈。她擺脫了夫妻間的俗生活,卻又長期陷入精神的困境,任憑使出怎樣的解數(shù),也不能構(gòu)筑自己的理想世界。
苦難的歲月中,蘇青始終放不下孩子,盡管她謀生那么難,盡管離婚時孩子是判給丈夫的,她還是日思夜想著孩子,放不下一個母親對孩子獨有的牽掛。
忽一日,李欽后主動找上門來。他面容憔悴,有些心神不安,吞吞吐吐地說:“我要離開上海,孩子沒人照管……”
蘇青明白,李欽后“為在外面搞女人,錢花光了,好一點兒的衣服也進了當鋪”,“當時已到山窮水盡。”于是就爽快答應(yīng)李欽后把孩子帶來,由自己撫養(yǎng)??蓱z而善良的蘇青?。?/p>
七
紅顏太薄命了。蘇青第一部長篇小說處女作《結(jié)婚十年》一面世,就火爆了沉寂的上海灘,一版再版,短短幾年間竟然印刷三十六次。人們爭相購買,使得十里洋場“洛陽紙貴”,大有一識韓荊州之況。蘇青在這部長篇小說的“后記”中寫道:“生在這個世界中,女人真是悲慘,嫁人也不好,嫁了人再離婚出走更不好……”“我知道一般女人所認為必須離婚的環(huán)境,第一是丈夫動手毆打,第二是故意作難不給她生活費用。假如只有前者,女人還該看孩子及吃飯的分上勉強忍耐,久而久之成習慣了,也就不大以為苦。假如丈夫只不給錢,待她的情分還不錯,則女人也可以努力謀生的;有著孩子更熱心,又何至于遽離呢?至于丈夫的愛情不專一問題,我卻以為愛情很難專一,專一而永久其辦不到,做太太者起初得知了雖不免哭哭吵吵,但只要丈夫邊哄邊多給錢,也就算了。喜新厭舊雖人之常情,有了新人之后便虐待舊人攆之唯恐不及,卻未免有傷忠厚了。待愛人或太太也該如同旁人一般,不必捧之上天也不必踢之入十八層地獄,要發(fā)脾氣時不妨再替別人想想,這樣也就差不多了?!薄拔?guī)е滞锵c同情之感寫完這篇《結(jié)婚十年》,希望普天下夫婦都能夠互相遷就些??蛇^的還是馬馬虎虎過下去吧,看在孩子的分上,別再像本文男女這般不幸?!?/p>
這段話會讓爭強好勝的女人、認為男女真的平等了的女人提出強烈抗議。但是蘇青說的太實在了。她看到了現(xiàn)實社會實質(zhì)上還是男權(quán)社會,所以,為了弱勢的女人們,也為了自己,對男人步步退讓,退讓到忍無可忍都忍的地步,退到不能再退的極端痛苦的底線。這既是時代的悲劇,更是女人的悲劇。這反映了女人生存的尷尬,也是她對自己離婚的徹悟與懺悔,凄楚之情,流溢滿紙?,F(xiàn)在讀來還能真切感到她那顆心在字里行間痛苦的顫動。
八
抗日戰(zhàn)爭勝利后的一九四六年六月三日,汪偽政府的上海市市長陳公博被槍決,殃及了蘇青。蘇青當過陳公博市長的無足輕重的且不足三個月的專員,還為了謀職寫過一篇吹捧陳公博的文章。批判文化漢奸的思潮中,蘇青被點了名,直指她是“文妓”,甚至說“敵人投降了,蘇青大哭三日夜”。
直性子的蘇青不僅為自己辯護,而且還回擊了那些罵她的人。她在《續(xù)結(jié)婚十年》代序《關(guān)于我》一文中說:
“是的,我在上海淪陷期間賣過文,但那是我‘適逢其時,亦‘不得已耳,不是故意選定這個黃道吉日才動筆。我沒有高喊什么打倒日本帝國主義,那是我怕進憲兵隊受苦刑,而且即使無甚危險,我也向來不大高興喊口號的。我以為我的問題不在賣文不賣文,而在于所賣的文是否危害民國的。否則正如米商也賣過米,黃包車也拉過任何客人一般,假使國家不否認我們淪陷區(qū)的人民尚有茍延殘喘的權(quán)利的話,我就是如此茍延殘喘下來了,心中并不覺愧怍。”
后來,《和平日報》總編楊彥歧愛憐蘇青的才華,擬請她去編副刊,但要求她蘇青這個名字換一下。她斷然拒絕,說:“換筆名便是‘心虛的表現(xiàn),以后或許愿意換,從前我也是常換的,而在此時此地卻偏偏換不得。”事情便告吹。
蘇青依然步履輕盈,吳衣帶風,任性地行走在萬丈紅塵里??伤裏o法想象人世間的河東河西,禍福轉(zhuǎn)換是那么迅疾、徹底。
九
全國解放以后,李欽后回到上海在法院工作,他惡性難改,在辦理經(jīng)濟案件中,索賄巨額黃金和人民幣,被判死刑,扛著生命的十字架去見了上帝。這樣,撫養(yǎng)孩子的擔子全部落在她一個孤單女子肩上。
生存已經(jīng)夠艱難的了,又一個厄運向她襲來。一九五五年十二月一日午夜,蘇青以“反革命”案被捕。繼而被送上海提籃橋監(jiān)獄,從此她的名字不再被稱呼,只留下21805這個囚號作代稱。罪名是同胡風有勾結(jié)、其實是捕風捉影。審查結(jié)果“寬大釋放”,于一九五七年六月二十七日出獄。
出獄后才四十多歲的蘇青已顯出龍鐘老態(tài),“頭發(fā)已黑白相間,雙目黯然無光,昔日那般火辣辣的勁頭已蕩然無存。想想當年她穿著淡綠綢衫子,下系同顏色的短裙,風吹過來飄舞著,像密密層層柳條兒起的波浪,覺得全世界就她最耀眼。她像嬌艷的牡丹,而眾人即便再好也不過像綠葉般替她點綴或襯托一番罷了。但是現(xiàn)在呢?
一九六六年“文革”給蘇青帶來更深重的災(zāi)難。她被抄家,被不斷批斗、游街。后來不斗了,又讓她在街道里打掃衛(wèi)生,打掃完衛(wèi)生后,脖子上掛著一塊大牌子,讓她站在門口罰站。再后來就讓她在劇團傳達室看大門,工資停發(fā),每月只給十五元生活費,兒女更是受盡無以言狀的磨難。
十
蘇青是有血有肉的女人,她也需要愛??伤驹谠贫松峡茨腥耍瑢ひ捯?,過盡千帆皆不見,她的心涼透了,終究沒有找到她心中想要的可以娶她和真正愛她的男人。她在《結(jié)婚十年》里寫了七個中意的男人:拯救她于水火的金總理(陳公博),接觸很短時間便中止了;有知遇之恩的魯思純(陶亢德),已有妻室和兒女;雁過拔毛的談維明(胡蘭成),得了一夜之歡就又去追張愛玲;就連她中意的死了夫人且一把年紀的徐光來(朱樸),也去娶了梁鴻志未婚的女兒;那位胖胖的留學英美的官僚趙瑞國(周化人),到頭來在多麗公寓給她留下了字條,獨自遠走高飛;還有個童于道(吳望伋),是她的女中老師,后來也無疾而終;還有國民黨湯恩伯軍隊來接管上海的謝上校,在蘇青家住了一個晚上,第二天早上他沒有留下一句負責任的話,沒有一點兒依戀之情,便走了,氣得蘇青給他遞過去一張字條:“請你永遠不要來找我。”
她最怕人說她嫁不到人,這樣說她,她覺得是最大的恥辱??商觳恢?!她年輕時遇到那么多男人,最后沒有一個是屬于她的;中年處在逆境,人們唯恐避之不遠,還拖著那么多孩子;再往后,年紀越來越大,知交星散,訪舊半為鬼,可意的和愛她的男人更少!她只能從青春一步步無望地走到生命的黃昏。她只能用痛苦譜成一首幻滅的歌。
十一
一九七一年,五十七歲的蘇青,人老病殘,被轉(zhuǎn)到黃浦區(qū)文化館。一九七五年一月,六十二歲的蘇青退休。每月四十三元一角九分的退休工資是她晚年的全部收入。
一個天才的女作家后半生全部廢了。盡管解放后她寫了《江山遺恨》《賣油郎獨占花魁》《屈原》《寶玉與黛玉》《李太白》等具有里程碑意義的越劇,但是她擅長的小說和散文創(chuàng)作卻完全枯萎了。中國的土地只長荒草,不長喬木。又一個該長成參天大樹的天才被生生扼殺了。假如這片土地給蘇青一片春風化雨的環(huán)境,那她的作品將會怎樣的燦爛于中國文學的天空?
還能工作的時候,整天被折磨得死去活來,退休了更沒有人理她了。正如她給朋友寫信說:“‘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一門關(guān)煞,與人不搭界?!?/p>
風燭殘年的蘇青,只能靠看書打發(fā)著寂寞孤獨的時光。起初,她還能到公園去走走,漸漸地老態(tài)爬上了她的雙腿,連走動都難了。她哪里也不想去。突然有一天她臥床不起了,只能在那兒靜靜等待死神的召喚。六十九歲那年她永遠地走了。
現(xiàn)在,蘇青作為一種文化符號,又浮出歷史的地表。她早年的作品又得到新一代讀者的青睞。這似乎晚了些,又是因了“張愛玲熱”才被帶了出來的。其實,在上世紀四十年代,她同張愛玲是齊名的,是兩座并立的文學山峰。
蘇青到了另一個世界,她的紅塵故事也結(jié)束了。然而,她的著作還在,她的精魂還在,萬千讀者的心里正是她靈魂最好的安頓之所。
梁長峨: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宿縣地區(qū)文聯(lián)秘書、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專業(yè)作家。著有散文集《愛的心路》《無悔歲月》《多彩的愛》,報告文學集《誰更風流》《鑄造豐碑》《踏浪行》《熱土地》《風正一帆懸》,雜文集《漫談自與成才》《用人說》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