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豁
“以后沒有我了/某一天你們仍會翻開我的詩稿/這些靈感/這些火焰仍在我的血管里燃燒。”
“啊/沉沉的山/沉沉的巖石/不要/不要壓住我/讓我復活吧/讓我復活——我有光/我有火。”
——柯愈勛《太陽從地心升起》
礦工詩人柯愈勛走了!他以七十四歲的年華,拖著殘疾的雙腿,艱難地、勇敢地、真情地、充滿愛地走完了他燃燒的一生?!白呦蛏钸h的使命”。因為那里有他“凝固的愛”。我含著淚對長途電話的那邊他的妻子陸政英(她與小柯同命運,也是位殘疾作家)說:不要悲傷,詩人用他搏擊的一生,用他燃燒的紅煤般的真愛,到那個有光有火的世界去了。他仍然有詩相伴,與詩同行。
柯愈勛是位成就突出的詩人,是煤礦工人的驕子。著名詩人流沙河在柯愈勛的第一本詩集《太陽,從地心升起》的序言中說:“柯愈勛的詩有陽剛之美,虬騰虎跳,鐵響銅鳴?!薄八脑姡忝旱V工人(他自己)之情,言煤礦工人之志?!辈⒖偨Y出詩人的八種構句方法,戲謂之曰“柯氏八法”。既言詩人對煤礦和礦工的至情至愛,又指出了詩人之詩的藝術價值。
柯愈勛曾是重慶南桐煤礦的工人。在那里工作了二十六年。他在與礦工伙伴們的接觸中,詩歌敲響了他的心門。于是,他走進礦工們的心里。他的精神世界,他的靈魂與礦山、礦工及礦山所有的事物緊密相連。什么井下八百米深處、井架、天輪……甚至是黑色,都成了他生活以至靈魂的一部分。于是他的詩、他的人生都與礦山和礦工拴在一起了。他說:
“是礦山這片土哺育了我的詩歌/這片熱土/給了我生的意志/愛的忠誠/我希望我的詩/一字一句/都像燃燒的紅煤/有熱的沖擊波/有光的透明度——都是感情的積貯?!?/p>
認識愈勛,也是因為這個“煤緣”。我在《中國煤炭報》編《太陽石》副刊時。便認識了這位身殘而志不殘的煤礦詩人。他幾乎每年都獲《太陽石》副刊詩歌獎。那時,他的第一本詩集《太陽,從地心升起》已經(jīng)出版。詩中那么深情地訴說著,歌頌著他真情熱愛的煤礦和煤礦工人。他說自己“甚至,愛這含有煤味兒的空氣。”他把自己比擬為一塊煤:
“我在哪兒/我在地心/一盞燈照路/在地心行進?!?/p>
他寫煤礦工人的人格偉大。他說自己在煤礦井上井下的摸爬滾打中找到了詩。他說自己在二十多年后,雖然離開了煤礦,但“仍魂系煤礦”?!短柺ぴ姇返谝晃唤榻B的詩人便是柯愈勛?!稅鄣拈_采》是他的煤炭詩的“宣言”。
“是礦上這片熱土/哺育了我的詩歌/這片熱土/給了我生的意志/愛的忠誠?!?/p>
“我愛你/我愛高高的井架/我愛深深的煤海/我的心/演奏著一支火的變奏曲?!?/p>
柯愈勛在與文友的相處中,總是沉默寡言,卻總是滿面春風和善地微笑著。在北京、山東、廣西的邊境、熊貓的故鄉(xiāng)、詩人的故鄉(xiāng)重慶,我們多次相聚,會上會下,親切交談,他總是默默地微笑著,感染著文友們。沒人用憐憫的眼神去看他。他總是跛著腿,坦然地走來走去(他在煤礦,也是這樣在井上井下走動的),甚至是上下樓梯??吹剿?,我便想到史鐵生。然而,鐵生還以矯健的腿腳度過了二十年??掠鷦讌s是在八個月的嬰兒時,為逃避日寇飛機對重慶的狂轟濫炸,途中奶母跌倒,致使小愈勛摔斷右腿。就生命的實質而言,他不比健康人差,但是他沒有在主動意識中體會到什么是健康人,他的步履無法強健。它既是普通人,又不是普通人,因為他要比普通(健全)人辛勞千百倍地行走、勞作。一位身體殘疾的詩人,能有這樣的心態(tài)和文筆,讓我感動。他的作品比其他人多了一層思考,更多的是有關生命的含意。關于殘疾的話題,他在詩中說:
“殘疾/殘疾/是命運的選擇/已成事實/無可更改的事實/唯一可以信賴的是/正視自己/重要的是/心/不要殘疾?!?/p>
“熱血/仍激蕩地奔騰嗎/目光/仍閃閃仍亮亮/如生命的太陽嗎/步履/仍堅定/仍有力/縱使是/撐著雙拐前行/人生的歡樂/是戰(zhàn)勝自己?!?/p>
“生命之力/是強/是韌/是痛苦的磨難……/自卑/不要與我們?yōu)槲?那正是我們,命運的強者。”
——《關于石頭的情詩》
他說,他總是記得史鐵生的一句話:“對于我們的殘疾,最好的態(tài)度既不受其擺布,也不過度輕視它,將其當成自己的一部分足矣?!?/p>
更讓我感動和難忘的是,二〇一一年,我去重慶,專程去嘉陵江北岸柯愈勛和陸政英的家看望他。一進門便愕住了。只見愈勛頭頂光禿、兩鬢斑白,已半身癱瘓地癱坐在椅上。原來他在二〇〇四年高血壓、糖尿病,加之辦詩刊、寫詩的勞累,年底便突發(fā)腦干梗塞,使右肢偏癱。(須知,他的右腿兒時便殘疾了)政英說,最艱難痛苦是發(fā)病初期,全身無法動轉。醫(yī)生說必須在三十天內忍痛鍛煉,否則便只能癱在床上。于是政英便成了半個醫(yī)生,嚴格的全職康復陪練員。近于嚴酷的鍛煉。也許是生命的力量,也許是詩的靈性,詩的召喚,詩人沒有倒下,癱在床上。在愛妻的體貼和護佑下,十分艱難地、痛苦地鍛煉生活能力,生活又繼續(xù)了。我從心底贊佩這位既是作家又是斷手再植的殘疾人陸政英。她曾用再植成功的斷手譜寫出二十二萬字的紀實文學《斷翅飛翔》。她寄這本書給我時曾寫道:“驚心動魄的往事,已成生命的年輪……”她用自己再植的斷手,與丈夫相扶相助、相濡以沫、甘苦共嘗地度過了半生,現(xiàn)在,在丈夫處于半癱瘓狀態(tài)時,她更加艱辛地從起居到生活的吃喝行,每時每刻的扶持。從洗漱到餐飲,事事躬親。在她家的墻上,我看到政英擬出的營養(yǎng)食譜,隨著歲月的更迭,已是一疊疊地釘在墻上。何時吃何種藥,何時要鍛煉行走。哪怕是一瘸一拐、步步維艱,也要堅持每天井井有條地幫扶丈夫鍛煉,讓他重新站起來。在愈勛的寫字臺上擺著一盤各色各樣的小石子。政英說:“那是老柯手術后,手功能鍛煉的‘器具。一顆一顆地揀來揀去,并數(shù)著數(shù)字,鍛煉手與腦?!蔽覀兊膩碓L給他們帶來了慰藉和快樂。愈勛簡短的話語和閃過臉頰的笑意讓我感到凄然。但政英卻說:“老柯的生命力極強?,F(xiàn)在他每天堅持拄杖(還拉著一個小板凳)自己從四樓(一位殘疾人居然住在四樓)拖著半癱瘓的身體,一階一階地爬,中間還需坐在小板凳上休息片刻,直到樓下,自己坐上輪椅出門鍛煉。有時政英推著他到馬路對面的公園去鍛煉,一同欣賞著公園的湖光山色,詩句又重新盤旋在腦際?;丶揖头诎干?,把心中的詩句寫下來。我翻開他寫在筆記本里的詩:
《爬樓梯》:一級一級/我爬樓梯/為了健康/我爬樓梯/為了生活/我的任務只有一個/走/我的生命只有一個主題/走/不走/既沒有我/也沒有詩。
《新生》:我要為新生寫一首詩/詩的名字就叫新生/讓我們告別過去吧/讓我們慶賀新生。
《陽光》:我要為陽光寫一首詩……/陽光是我唱不完的贊歌/萬物生長靠太陽/我歌唱太陽/陽光給我生活/變得明亮亮。
這仍是他對煤礦和礦工的深厚情感和懷戀。他仍懷念往昔的“搏擊”歲月,但又絕不氣餒。
“腳下/仍是起點/人生/是品味/是留戀/一切/都在來年?!?/p>
看著這歪歪斜斜寫在筆記本上的詩,我的雙眼濕潤了。
離開煤礦,他很舍不得。不必追究為什么,他還是極不情愿地離開了他心愛的煤礦和礦工兄弟們。他熟悉的,摯愛的仍是:
“井架的氣息/煤倉的氣息/火熱的氣息……/還有汽笛/和群山對話的闊闊音流……/這是熱土/有濃濃的情/攜我/摟我……”
這時,他已出版了《太陽,從地心升起》《男人的世界》《關于石頭的情詩》等四部關于煤礦和礦工題材的詩集。他是為詩而存在的,為詩而活著奮斗的。正如他在《無悔》一詩中所寫:“最后的路,仍要有聲有色地走……要說的是,無悔今生。”柯愈勛詩歌的藝術成就,特別是對煤炭詩歌的奉獻,可以說是卓越的,對中國詩歌創(chuàng)作的貢獻也是可圈可點的。
離開煤礦,煤“仍在我的血管里燃燒”。他在公園望著礦工的雕像,便癡癡地想著:“礦燈仍亮著,要照耀明亮亮的陽光。和陽光一樣燦爛的笑?!薄豆珗@里的礦工塑像》。在新的崗位上他繼續(xù)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同時也在社會上做文學普及工作,編詩歌雜志,夫妻倆自辦發(fā)行,艱難地為詩歌度著“苦行僧”的日子。出版了十六種作品(集),除了中國煤礦文聯(lián)的烏金獎之外,還獲得四川、重慶的文學獎,還曾獲得“冰心兒童圖書新作獎”等。在他生命的最后幾年,仍以病殘之身關注文學和礦工們的生活。并以驚人的毅力在練習本上寫下了百余首詩歌。真正做到“與詩同行”一生。他的創(chuàng)作雖然沉重,但他從未放下手中的筆和頭腦里的詩句。煤礦和礦工們始終是他最感親切和幸福的思想港灣。他的豁達、他的執(zhí)著和他的坦誠,吃苦不叫苦的品格都有礦工的影子。
是的,以后世上再沒有詩人柯愈勛了,但在他的不朽的詩篇中,我仍能看到他與礦工們一起歡樂的情景!
愈勛,我們不必道別,任何時候,我都能在你的詩篇中看到你的親切笑容!
程 豁:祖籍山東萊陽,生長于遼河西岸的臺安縣。1948年參加中國人民解放軍,轉業(yè)后從事新聞記者、編輯工作四十余年。先后在齊齊哈爾日報、北京日報、中國煤炭報任記者、編輯、主任編輯、副刊部主任。致力于散文、報告文學創(chuàng)作。曾發(fā)表散文、報告文學作品數(shù)百篇。有七篇獲省部文學獎,獲中國當代散文獎,載《中國散文學家大辭典》等。著有散文集《向太陽傾訴》《心旅》等。中國煤礦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