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開采百年的礦山日漸衰敗,留下了滿目瘡痍的廢墟。就連昔日圍著礦山流向遠方的河水也斷了流,露出光禿禿的河床。從遠處看,那一座座山坡沒有了昔日的蔥綠,樹木稀疏,山雀凄涼地鳴叫穿行。不規(guī)整的農(nóng)田爬到了山頂,像被打了一塊塊補丁。還有數(shù)不清的廢棄小煤窯和大小不一的矸石山,如猙獰的野獸將山川撕裂成一個個傷口,流淌著血。
這個兔子不拉屎的大山深處,原本被人美譽為世外桃源。上個世紀大躍進的時候,國家缺煤,天南海北的人們響應號召匯集到這里,靠驢拉人扛,硬是建起了大型煤炭生產(chǎn)基地。礦山有一條街,坑洼不平。陰天下雨街道泥濘,戲稱“水泥路”,“馬蹄坑”積滿了水,躲都躲不過去。到了艷陽天則稱“揚灰路”,車走過,就揚起了蘑菇云似的灰塵。改革開放之后,有了“肥水快流”之說,礦山有了繁榮的景象。新開的小煤窯圍著國有大礦如雨后春筍不斷地蠶食資源。滿山遍野的小煤窯立了起來,隨之一片片的樹木倒了下來。開小煤窯的多了,人多了,臨街做生意的日趨紅火,商鋪一個挨一個,這條街也修成了柏油路。
資源的枯竭,意味著礦山的沒落。曾經(jīng)興盛的國有大礦破產(chǎn)倒閉,年輕人走了,到山外謀生。開小煤窯的人把煤掏空,賺足了錢,也走了,留下的是脆弱的環(huán)境,還有那些經(jīng)歷了礦山的興衰、曾在礦井血與火的考驗中日漸衰老的老礦工。
退休后,閑在家里的七哥一副清瘦的面孔,中等的個子,穿著早已經(jīng)褪去了本色的肥大工作服,腳上那雙解放鞋鞋口已經(jīng)起了毛邊兒,日子過得緊巴巴的。他在一座廢棄的小煤窯旁刨出了一塊兒貧瘠的地,種植了西瓜,寄望有個好收成,換點兒零花錢。多日不下雨了,低矮的西瓜苗長得很慢,在陽光的烘烤下,葉子打著卷兒沒了精神。身體單薄的七哥看著心疼,跑到八里外一處池塘提取渾濁的水,挑著銹跡斑斑的水桶吃力地行走在山路上。長長的臉上滲出豆大的汗珠兒,浸入一道道皺紋里淌成了流兒。他停下了腳步,放下?lián)?,氣喘吁吁地坐在一塊石頭上。拽下搭在肩上薄薄的發(fā)了黃的毛巾擦了擦臉上的汗水。這時,從山坡上走來一個人,是老九,一位曾在井下一起挖煤的兄弟。
老九,實名李贊,七哥與他拜過把子,排行第九,所以稱為“老九”。倆人小時候都在農(nóng)村生活過,對土地特別親。倆個人刨出的地挨著,不過老九種的是玉米。每天倆人早出晚歸,一起忙活著這片地兒,一起聊聊天打發(fā)時間。和七哥不一樣,老九身材不高,長得敦實,膚色黝黑,生性溫和,是個樹葉子掉下來都怕砸著自己的主兒。
倆人將鎬頭撇在了一邊兒,來到一棵老榆樹下乘涼,抽起了老旱煙。偶爾說上幾句,更多時候是沉默不語。即使不說話,也知道對方想什么。
這時,熱得鼻孔都在冒火的七哥熄滅了手中的半截旱煙卷兒,焦慮地擦了一把臉上的汗水,脫掉已經(jīng)被汗水浸透了的老頭衫,露出了單薄的軀體。打開隨身攜帶的玻璃罐頭瓶,抿了一口水之后,放在了一邊,說:“他媽的,這天賊熱,像下火?!?/p>
“是啊,咱們住的地方地下水都被小煤窯破壞了,許多水井已經(jīng)枯干了,吃水都成了難事兒……”老九拿起七哥的罐頭瓶子,也抿了一口水,舌頭舔去了掛在嘴角的水珠兒,搖搖頭,情緒低落。
夕陽落山了,映紅了半邊天,也映紅了整個礦山,兩個人的身體也披上了紅彤彤的彩霞。礦山的燈火在他們身子下方又匯集成了一條條顫動的橙紅色的線。很久以前也曾經(jīng)這樣看過礦山,那迷人的景色讓他們陶醉,于是,老九情緒好了許多,眼瞇成了一道縫,微笑地說:“七哥,你看,這景色很漂亮啊!”
七哥沒有抬頭,陰沉的臉始終松弛不下來,有一種清晰而純粹的凄涼感似乎奪去了他的靈魂,他憤憤地說:“有什么好看的?!?/p>
老九似乎理解了他的話語,嘆了一口氣,低聲說:“是啊,變化太大了。以前,我們常常爬山,呼吸清新空氣,追趕野雞、狍子啥的。自從小煤窯多了,動物們被嚇跑了,泉水也沒了!唉……青山綠水都被糟蹋了?!?/p>
七哥最煩他這一出,不論說什么話題,都能扯到眼前發(fā)生的事情。他不想聽老九嘮叨那些陳年爛谷子的事情,撿起扔在地上那半截旱煙卷兒,吹了吹上面的灰塵,點燃后,深深地吸了一口,干咳了一聲。嘴里充滿了熱乎乎、咸滋滋的味道,顯然是汗水流到了嘴邊。他吐了一口,急忙吞咽了一口新鮮空氣,那景色、那礦山、還有那樹林、那動物跟自己沒有一點兒關系了。他尖刻地說:“以后別再提這個水那個地兒的,耳朵都聽出繭子了?!?/p>
老九想爭辯幾句,看到七哥的臉兒拉得很長,又咽了回去,保持了沉默。
回家的路上,倆人悶悶不樂,各自為那塊地的旱情而焦慮。老九憂心忡忡地說:“今年,我這玉米苗是長不大了。人和莊家爭著吃水,唉……這個破地方……”
“打?。∧闶钦婺芎臀页栋?,哪壺不開提哪壺,能不能換個片子?走,咱們喝酒去!”七哥說。
二
倆人走進了“王二嫂小吃”。他們與老板娘王二嫂很熟悉,交情不一般。王二嫂長得不胖不瘦,不高不矮,一副和藹的樣子,和他們格外地親。紅潤的臉頰是她喜歡烹飪和待人熱情的重要標志,笑起來如山里的迎春花一樣美麗。十年前,七哥與她丈夫王軍在礦井里摸爬滾打了十幾年,處得比親兄弟還親。采煤隊百十來號人中,曲二驢子年齡最小,什么事兒工友們都讓著他。同時,他又是個不守規(guī)矩的人,有點兒匪氣,常常投機取巧,偷懶?;?,隔三差五不上班,令工友們生厭。為此,同在一組的王軍因為受牽連沒少挨罰,感覺很窩囊,倆人時常斗嘴掐架。這天,倆人又分在了一組回柱,曲二驢子違章空頂回柱。頂板突然冒落,王軍見勢不好,將曲二驢子推到了一邊,自己卻被一塊巨石壓在了底下……王軍是為了救曲二驢子因公殉職的,工友們都為之惋惜。七哥喜歡打抱不平,為此事找過曲二驢子理論,倆人針尖對麥芒,誰也不服誰,彼此在心里結下了疙瘩。
家里的頂梁柱倒了,王二嫂精神上蒙受了巨大的打擊,絕望的情緒閃電般突然襲上心頭,一股飄忽不定的氣流將她投進深淵,感受到了丈夫的永別將自己美好生活撕得粉碎,自己和正在上大學的兒子的生活也沒了著落。王二嫂的眼淚都哭干了,身體瘦了一圈兒。怕她撐不住,工友們心急如焚。還是七哥點子多,組織工友們湊了四萬元,在臨街買了一個門市。又與幾名工友一塊兒來到了王二嫂家里,告訴她:“王軍活著的時候我們是鐵哥們兒,現(xiàn)在家里有難了,都想幫助度過這道坎兒。大家覺得你心眼兒好,人又實誠,而且會做一手好菜,適合開個小吃店,決定把這個門市交給你經(jīng)營?!彪S即將鑰匙塞給了她。王二嫂手握著鑰匙,眼前一片模糊,眼淚噼里啪啦地往下掉,心存無限的感激。其他人鼻子也酸酸的,并在不斷地勸慰她。
突然,王二嫂停止了哭泣,擦去淚水,瞪著充滿血絲的雙眼,說:“這門市我不能要,謝謝你們的好意?,F(xiàn)在我還能自食其力,不想當可憐蟲?!蓖醵┑淖兡槂撼龊跞藗兊念A料,大家的心七上八下的。
“二嫂,大家都知道你是個要強的人,都敬重你??墒情T市買了,也不能退回去??!”七哥說。
王二嫂犯了難,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沉思片刻,計上心來,臉上露出了笑容,說:“你們的好意,我接受!謝謝你們!”
“這就對了嘛!”眾人附和。
“不過,我有個條件!”
七哥松弛的臉又緊繃了起來,追問:“什么條件?”
“門市我接,產(chǎn)權歸大家,每月我付房租,待賺到錢了再把這個房子盤下來,你們看行不?不行我就不接!”
“二嫂,你這不是鉆牛角尖兒嘛!”七哥微笑地看了王二嫂一眼,只見她的臉色又陰了下來,覺得既然拗不過她,就順著她來,以后再做打算。接著說,“好,好,就依著你的想法!”
“這還差不多!”王二嫂臉兒笑得如花。
她努力振作精神,表現(xiàn)出礦山女人特有的吃苦耐勞和充滿自信的品質,消除了一切幻想,全神貫注地籌備著。終于“王二嫂小吃”如期開業(yè)了,名字是七哥給起的。開業(yè)那天,采煤隊的人全去了,王二嫂親自下廚,什么涼的熱的、燉的熘的,調著樣兒做。酒管夠喝,菜管夠吃,撐得這些大老爺們兒咧著嘴兒笑。自從“王二嫂小吃”開業(yè),每天店里都坐滿了人,生意出奇地好。七哥自然也沒少光顧,隔三差五領著老九等人來到這里大吃一頓 ,礦工們心里很清楚。
不到兩年的工夫,“王二嫂小吃”在礦區(qū)闖出了牌子。 要不是那天一個礦工兄弟酒后說走了嘴,她還蒙在鼓里。這才知道七哥等人一直在暗中幫她。王二嫂坐不住了,總想這些年來發(fā)生的事情,像拉磨的驢一樣打轉轉。心想,七哥等礦工兄弟們都是俺恩人,別看表面上都跑粗,各個心里卻很善良和聰明,感激之情溢于言表。又聽說七哥退休了,總想找個機會表示一下自己的意愿,否則,心里不踏實。她選了個日子,將七哥、老九等人請到了家里做客。淚眼婆娑地告訴大家:“你們是我最親近的人,沒有你們的幫助,二嫂沒有今天。你們對我的好,我一輩子忘記不了!”王二嫂擦去已經(jīng)漫過嘴唇的淚水,幾聲哽咽之后,又大聲地說:“今天,請大家來,是為了慶賀七哥光榮退休。還有重要的事情告訴大家,把買門市的錢還給你們!”將裝著四萬元現(xiàn)金的布袋子放在桌子上之后,她深深地向七哥等人鞠了三個躬。接著笑著說:“現(xiàn)在我生活好了,孩子也讀完了大學,有了很好的工作,我也沒什么負擔了。從此以后,只要哪個工友平安地退休了或者過生日,俺就給他舉辦免費的‘退休宴‘生日宴,把大家請來一起熱鬧,也算是俺對大家的心意!”
眾人高呼:“ 好!”
七哥等人大碗酒喝著,大塊肉吃著,屋內充滿了歡笑聲。
三
倆人一落座,王二嫂熱情地接待了他們:“兩位大哥,很久沒有來了,想吃什么盡管點?!?/p>
倆人不假思索地點了麻辣豆腐、熘肥腸兩個下酒菜。王二嫂手腳麻利地做好了,又給端上了兩小盤土豆絲、花生豆兒配菜和大茶缸里燜著的熱氣騰騰的茉莉花茶。牛眼兒大的酒盅斟滿了五十度的高粱燒,倆人開喝。幾盅酒下肚,倆人喝得像紅臉兒關公。
走出“王二嫂小吃”,月亮已經(jīng)高高地掛在空中。老九打個一個酒嗝,對七哥說: “聽說咱們的那塊地林業(yè)局要收回,說是退耕還林,明天就要上山要求我們自行鏟除?!?/p>
七哥嚷道:“聽兔子叫,還不種黃豆了!”
回到家里,七哥翻來覆去睡不著,腦子里想著老九酒后扔給的那句話。心想,好容易刨出了一片地兒,不讓種,那不是白忙活了嗎?
清晨,倆人一前一后來到了山上,遠望礦山裊裊炊煙升騰白茫茫一片,顯得格外空曠。站在西瓜地邊,看著自己辛辛苦苦種的西瓜旺盛地生長,什么事情都拋了九霄云外,手握著鋤頭小心翼翼地鏟草。老九在玉米地里彎著腰在間苗,伸了伸腰,回頭一望,只見沿著山路走來兩個人,喊道:“七哥,他們來了!”
七哥放下手中的鋤頭沿著老九指的方向看去,心里“咯噔”一下,心想,說曹操,曹操真的來了。他狠狠地瞪了老九一眼,說:“ 好事說千遍不靈驗,壞事一說一個準兒,我是真服了!”
倆人走出那片地兒,迎上前去。
來的人向他們出示了工作證之后,高個子說:“兩位大爺,上面有指示,讓我們通知你們,這里的林地屬于國家所有,要求你們停止種地,鏟除秧苗。”
聽說要鏟除秧苗,老七心里很不痛快,說:“同志,你們也太不講理了?小煤礦占地挖煤你們不管,我們開點兒地種莊稼卻不讓,還讓不讓我們老百姓活了?”
“是啊,我們退休的老頭子,開點兒地容易嗎?”老九附和著說。
“兩位老大爺別動肝火,這樣會氣壞了身子。實話和你們說,這是上面的最新政策,為了是保護環(huán)境?!备邆€子耐心地說,又指了指周邊的山坡說,“你們再看看,咱們這里的山原來是什么樣,現(xiàn)在什么樣?你們一比就知道了,這些山再繼續(xù)荒蕪,都對不起我們子孫后代。再說了,你們在這貧瘠的土壤里種植莊稼也不會帶來什么收益。國家準備投入一部分資金在這里植樹,目的是恢復生態(tài)環(huán)境,這對改變礦山面貌也算是好事兒。你們二老看我說的是不是在理兒?”
“你說有道理,可是……”
“沒什么可是的,希望你們理解并配合我們工作。”
七哥沉默片刻,看了老九一眼,說:“老九啊,看來咱們的‘根據(jù)地要保不住了,唉……人不走運,喝涼水也塞牙。”
矮個子中年男子說:“大伯,這不是運氣不運氣的事情,國家政策我們每個人都要遵守啊!如果你們身體允許的話,可以為我們義務植樹護林,既可打發(fā)閑余時間,又能在一起做些利國利民的好事,豈不更好?”
“這話中聽,順耳。我們不能像那些開小煤窯的人只知道挖煤,破壞樹木,不知道保護這些林子,賺昧心錢?!?/p>
矮個子中年男子高興地說:“還是老同志有覺悟,一說就通。我代表林業(yè)局鄭重地告訴你們,從今天起,聘你們?yōu)榱x務護林員,周圍的山地植樹任務就交給你們了,也算是給你們老有所為提供條件,你們看行不?”
“嘿嘿,我同意,這是積德的好事?!逼吒缒樕下冻隽诵δ?,轉身問老九,“你同意不?”
老九撇著嘴,一臉不悅。“不給錢誰干!要干你干去吧。我可沒那工夫,有那工夫不如在家抱孫子!”
“你這是啥覺悟?人家是信任咱們,信任比金錢更重要!”
“反正我知道,兜里沒有錢,心里就發(fā)慌!”
矮個子中年男子微笑著說:“老同志,義務植樹是每個公民的義務,這是‘前人植樹后人乘涼的功德,是不能用金錢衡量的。不過,我們林業(yè)局對你們義務護林員還是有政策的,象征性給你們補貼,你們可別嫌少??!”
聽說還有補貼,老九動了心,憨憨一笑,說:“那我同意!”
“呵呵,老九啊,你是鉆錢眼兒里了?!逼吒缥⑿χf,“雖然錢可能給少了點兒,但是,‘瓜子雖癟暖人心??!”
四
七哥認準了的事兒,不讓干都不行。七哥領著九哥風餐露宿義務植樹,當作一項神圣的事業(yè)來作,就連林業(yè)部門給的微薄的補貼都花在了林地上,每一棵樹都成了他的命根子。
七哥拿著筆記本,老九配合著拿著小彩旗定位,走遍了這里的荒地和廢棄的礦井,畫出了只有自己能看明白的圖,籌劃著如何栽樹和測算樹苗的株數(shù)。林業(yè)部門按照七哥的計劃,每年運來一捆捆樹苗。就這樣,倆人一鍬一鎬地挖坑栽樹。七哥告訴老九:“這樹苗通人性,你待它好,它就好好地生長,及時地修剪,就會長成大樹。所以,咱們不能糊弄,要栽一棵成活一棵?!?/p>
他們一干就是十幾年,一片片荒山變了模樣,與龐大的林區(qū)連成了片。每當春夏季節(jié),走進林子里,有一種原始森林的感覺,有了一眼望不到邊的生機。動物又回來了,林子有了靈氣,置身其中,七哥心情特別好。日漸增多的鳥兒的鳴叫聲、小動物穿行草叢發(fā)出的 “沙沙”聲成了他心中最美妙的交響曲。
到了秋天,山林一片金黃,有風刮過,剎那間一地斑駁。踏著松軟的地,七哥像個頑童撒歡兒地奔跑,累了,就躺在那里,他總覺得躺在山地上比躺在自家的床上還舒服,有種難以抑制的興奮和成就感。
老伴兒埋怨道:“這一天的只想著栽樹,把家當宿舍,把我當空氣,也不知道你咋想的,一分錢拿不回來,總拿那些受獎勵的紅本本忽悠我,圖個啥?”
七哥急了眼:“這叫榮譽。既然義務給國家做事,還要什么錢?只要山上不撂荒就行了!” 七哥已經(jīng)把全部的心思用在了植樹護林上,像關心自己的孩子一樣呵護每一棵樹木。
這天,七哥的小舅子突然登門拜訪,知道姐夫喜歡喝酒,買來兩瓶名酒。這讓七哥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心里犯嘀咕,小舅子平時也不來,向來出手不大方,人到中年才娶上媳婦,結婚這么多年不曾端過他家的飯碗。“今天太陽咋從西邊出來了呢?虧你有心來看你姐夫,還拎來這么好的酒?!逼吒邕呎f邊仔細打量小舅子,帶點兒諷刺意味,“你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快說吧,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讓你舍得花錢來看我?”
“姐夫,我,我……”小舅子拘謹?shù)赜行┱Z無倫次,“我要建一個房子,需要點兒松木桿,現(xiàn)在手頭緊,能不能通融一下,讓我在山上砍點兒……”
“那怎么能行呢?這是偷雞摸狗,見不得人的事情,也不是人干的事兒。千萬別打這個主意, 這是犯法,我看你好日子過夠了,還想搭上我蹲監(jiān)獄?。俊?/p>
“姐夫,我不是你小舅子嘛!能幫就幫,不能幫就拉倒,何必大動肝火數(shù)落我!”
“正因為你是我小舅子,我才這么說,違法的事情咱們不能干,要做遵紀守法的公民?!逼吒缯酒?,翻開柜子找出一張存折,遞給了小舅子,“這里有兩千元錢,拿去買木材吧,密碼問你姐姐。”
“謝謝姐夫,這酒……”
“你給我拎走,瓶裝酒再好俺也不稀罕,喝慣了小燒酒。等你房子建好了,我去喝喜酒!”
天剛剛放亮,七哥領著老九就起床了,每天巡山兩次,每次都要繞著自己的責任區(qū)一圈兒,一圈兒十多公里,一趟下來至少四個小時。 七哥熟悉這里的一草一木,一溝一坎,每年穿破三雙膠鞋。脫掉膠鞋,他那寬大的腳掌布滿了厚厚的老繭。
轉眼到了數(shù)九寒天,山川白皚皚。寒風在雪地上打著旋兒,像吹著大片的流沙,不斷地移動細小的雪粒,瞬間刮起了“大煙泡”。這天,七哥和老九在山下巡視,看到通往山上的路有車轍,立即警覺起來。沿著車轍,痕跡漸趨明晰,他們深一腳淺一腳地走進了深山。
山坳里,伐木聲聲。不遠處倒下了幾棵比碗口還粗的樹木,四五個人吐著哈氣兒,揮舞著斧子劈著樹的枝杈。七哥紅了眼,奮不顧身地奔跑中吼道:“他媽的,住手,竟敢盜伐樹木!”七哥的聲音響徹山谷。
七哥步步緊逼,他們居然沒有逃,他們手持斧頭和電動鋸,眼睛瞪得圓圓的盯著七哥他們。隨后,重新啟動電動鋸,又連續(xù)伐倒幾棵大樹。倆人揮動著手臂疾步奔去,上前阻止。七哥更火了,對著盜賊吼叫:“我的樹啊,龜孫,誰讓你們干的?快說,是誰?”接著上前抱住了一個正在伐樹的盜賊,電鋸在這個盜賊手里“嗡嗡”地作響,倆人滾在了一起,險些被電動鋸掃在大腿上。
其他的盜伐者見到了此景,驚呆了,放下手中的工具,將倆人分開。這時,一個人向這邊走來,腳下發(fā)出“咯吱咯吱”的響聲。這人身材魁梧,方形臉,兩腮青青,一臉兇相。他手提一把板斧走到七哥的面前,那張豬肝色的臉上露出猙獰,大聲地說:“怎么?七哥,不認識我了?”
七哥一愣,覺得很面熟,卻又想不起來?!罢J識又能怎么樣?你們這是違法,跟我去投案自首!”
“吆嗬,老東西,退休了還管起了閑事來了。告訴你,是我領著干的。讓開,誰擋我的財路,我就和誰沒完!”
七哥伸手捋去了胡須上的霜,眉毛立了起來,怒斥道:“龜孫,你敢!我就不相信了,在這光天化日之下能把我們怎么樣?我想起來了,原來你是曲二驢子啊,狗改不了吃屎!龜孫,這回我還真管定了!”
曲二驢子的突然出現(xiàn)讓老七深感意外。自從王二嫂的丈夫那場事故之后,曲二驢子因多次違章被礦開除了。正逢小煤礦遍地開花的時候,一向品行不端的曲二驢子聯(lián)絡一些地痞流氓,霸占了他人的兩個小窯。經(jīng)營一段時間,小窯發(fā)生了瓦斯爆炸,死了許多人,他棄礦而逃。不到三年的工夫,他用錢平了事兒,逃避了罪責,搖身一變成了一家煤炭公司的老總。時間不長,又東窗事發(fā),涉嫌行賄被公安機關緝拿歸案,老賬新賬一起算,弄得傾家蕩產(chǎn),經(jīng)歷了八年的牢獄之災。刑滿釋放之后,惡習不改,糾集了以前的獄友,打起了盜伐木材的主意。幾經(jīng)得手,嘗到了甜頭,未料到在這里遇到了“管事兒”的七哥。
五
曲二驢子見七哥沒有退縮的意思,覺得遇到了硬茬兒,立刻變了臉:“七哥啊,咱們曾在一個班工作,一個槽子里吃過飯,雖然我們以前有過節(jié)兒,那都是過了八百年的事情了,希望你念過去的情分,抬抬手兒,權當沒看見,你們可以安安全全回去?!鼻H子隨即從懷里掏出了五張百元鈔票遞了過去,“拿著,你們回去買酒喝!”
“龜孫,少來這一套!你把當我什么人了?”七哥手一擋,胳膊一揚,鈔票在空中飄散。
見七哥軟硬不吃,曲二驢子指著白茫茫的山野,耐著性子說:“給你們三分鐘時間,好好地想一想,三分鐘過后,我們可就動手了……”
“前些年下井,王二嫂的丈夫讓你害死了,難道這回連我們這兩個老頭子也不放過?”
曲二驢子叫囂著:“別和我扯犢子,再給你們一分鐘時間,我可沒有那么多的耐心!”
曲二驢子勸說讓其改變主意別再跟著老七堅持。
寒風中,七哥緊緊地盯著老九,堅定、明亮的眼睛似巍峨的大山那樣威嚴。大聲對膽小怕事的老九說:“別怕,他們不敢怎么樣!”聽了七哥的話,老九趕忙掙脫,回到了老七身邊,緊緊地靠在了一起。
平時懦弱的老九,哪經(jīng)歷過這樣的事兒,從曲二驢子冷漠的神情中捕捉到了越來越恐懼的東西。他心里沒底,挽著七哥胳膊的手始終在顫抖。低聲地說:“他們人多,我們要吃虧的!”
七哥鎮(zhèn)定自若地對老九說:“老九啊,腰板挺起來,當一回有骨氣的男人!”
老九努力地挺了挺腰板兒,臉兒卻僵硬,明顯感覺到腿軟了。
曲二驢子像獵狗在雪地上徘徊,突然走到他們跟前,手拽住了七哥領口,惡狠狠地說:“老不死的,一根筋??!我看你活膩了!”沖著其他人喊道,“還愣著干什么?把他綁了,讓他在山里待一夜,凍成冰棍兒?!?/p>
曲二驢子沖著七哥冷笑著說:“不相信是吧?這回讓你長長見識!”
一名盜賊手拿著繩子上前協(xié)助曲二驢子將七哥綁得結結實實。
站在一旁的老九膽戰(zhàn)心驚地苦苦哀求:“論年齡,我們是你們父輩,難道你們就沒有一點兒人性?”
“閉嘴!再嚷嚷,連你也綁了!”曲二驢子厲聲道。
老九露出不安的神色,干瞪著眼,凝視著灰茫茫的天空。
“老九,給我挺??!”七哥又沖著曲二驢子等人罵道,“龜孫,你們就不怕當千古的罪人?早晚要有報應,不會有好下場的!”
曲二驢子沒有理會,與另一個盜賊推搡著七哥的臂膀向一棵大樹走去。
這時,老九眼球恐懼地鼓了出來,呼吸也似乎停止了。他忐忑地觀測逃跑路線。就在三個盜賊不斷地回望七哥之時,他憋足了勁兒,邁開了腳步發(fā)瘋地朝著另一個方向的樹林里跑去?!?/p>
“不好了,人跑了!”三個盜賊邊喊邊在后面追趕。
“老九,你這個傻狍子,那邊危險!”七哥在大聲喊。七哥知道,這里有數(shù)不清的廢棄小窯,被雪和草覆蓋后,人是很難躲避的。
只想逃脫的老九像驚弓之鳥,不顧一切地奔跑。忽然,他跌倒了,只好在雪地上往山下滾。當他滾落在一個斜坡時,“啊”的一聲,掉進了一座廢棄的小窯里,沒了蹤影。盜賊來到小窯洞口看了看,告訴曲二驢子,老九八成摔死了。
“?。克に懒??”曲二驢子未料到弄出了人命。惶恐中,撇下盜伐的工具和車四處逃竄。
七哥艱難地走近盜賊遺棄的板斧前,將手腕的繩索割開后,立即向廢棄礦井跑去,疾呼老九,卻沒有聽到回音。
“老九啊,你傻呵呵的,如果聽我的話……”七哥傷心地坐在廢井邊,迎著刺骨的寒風,哭得鼻涕一把淚一把的,被淚水浸濕的袖口已經(jīng)凍得硬邦邦的,腮幫上濃密的胡茬子掛滿了冰霜。
他忽然隱約地聽到了老九微弱的呼叫聲:“快救救我!”
沒錯,是老九的聲音,七哥趴在洞口,“老九,你還活著!”他嘴唇在顫動,內心無比地欣喜和激動。
他不知道這井有多深,也不知道老九什么情況。憑著自己這點兒力氣是很難救出的,只能下山找人施救。他告訴老九:“等著我,別急,馬上叫人來救你!” 說完,跌跌撞撞地往山下趕。
老九得救了,曲二驢子等人也被繩之以法,兩個老友悲喜交加、欣喜若狂。
倆人來到了“王二嫂小吃”慶祝一番。一杯高粱燒酒下肚,老九打開了話匣子:“那天,幸虧廢井垮落了許多土石,洞很淺,你叫醒了我,救了我。來,這杯酒我敬你!”
倆人一飲而盡。七哥調侃道:“老九啊,這回咱們?yōu)樽o這片林子,真是有驚無險?。∵@叫大難不死,必有后福!咱老哥兒倆不醉不歸!”倆人回憶山上與曲二驢子斗智斗勇的情節(jié),感慨老兄弟之間患難與共的生死之交。越說越激動,推杯換盞喝得天昏地暗,最后搖搖晃晃各自地回了家。
第二天,林業(yè)局的領導從公安機關獲悉兩位老友的感人事跡之后,立即召集有關人員前去探望,送去了慰問金。令人遺憾的是,老九飲酒回家后,昏睡了過去再沒有醒來……
七哥睜開眼睛時,天已經(jīng)大亮了。剛剛醒時,后腦勺像灌了鉛似的昏沉沉的,過了幾分鐘才漸漸好了一些。這時,從窗外傳來老九的老伴兒的嚎啕大哭聲。七哥穿上衣服來到院子中,妻子急匆匆回來,責怪他:“死老頭子,你把老九喝死了,這回你該消停了!”
“這是真的?”七哥有些疑問。
“我還能開這個玩笑嘛?”
七哥的胸口頓時覺得重重地挨了一拳,心里一陣酸痛,他蹲在地上失聲痛哭起來,身體隨著哭泣而顫動,歇斯底里地喊著:“老九,我的好兄弟,這么多年我們出生入死在一起沒有大礙,卻在陰溝里翻船……”
七哥悲傷至極,一遍一遍地重復:“老九,哥對不住你??!”他兩眼發(fā)直,費勁地站起來,向老九家走去。
李載豐:筆名心夢潤筆、寒山臥雪、老黑。男,漢族,1964年12月出生,黑龍江省雞東縣人。沈陽焦煤雞西盛隆礦業(yè)有限公司黨委宣傳部長、黨辦主任。黑龍江省煤礦作協(xié)副主席,黑龍江省雞西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雞西市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副主席,網(wǎng)絡簽約作家。曾在報刊發(fā)表詩歌、散文、報告文學、小小說和長篇小說百余篇,120余萬字。著有長篇小說《雪山英雄傳奇》《想愛》《煉欲》《煤礦安全小故事100則》,紀實文學《蹚水過河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