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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度的歲月

2015-05-30 10:48:04踞靜齋
陽光 2015年4期
關鍵詞:小叔秦國兒子

踞靜齋

梅度所在的梅莊興麻將風,閑時麻將消遣,忙時麻將調(diào)節(jié),男人女人差不多都會,若有不會的,便被視為沒出息。那種沒出息往往是同女人不會生孩子、男人不會上馬相提并論的。梅度就是因為不會抹牌而受人嘲弄打趣,只是梅度無所謂,他是不跟莊里那些人一般見識的。麻將是什么東西?毀人意志,耗人心神,擾亂家庭秩序,男人往往為家里鍋灶冷清對女人大發(fā)雷霆,女人往往為男人輸票子押衣褲聲嘶淚飛。

讓梅度頭疼的是魏文蘭迷戀麻將。魏文蘭一上麻將桌就什么都給忘了。梅度雖有些不滿,但也隱忍著,他一再告誡自己是文雅人,不能對女人動粗,更不能摔桌子踢凳子拿不會說話的物件當出氣筒。無奈人多少都是有脾氣的,如同再溫順的老牛也難免有尥蹄子的時候,梅度就曾尥過那么一回。

那回全是因為兒子小永。魏文蘭只顧自己玩麻將,將三歲的兒子撂在一邊。兒子一個人跑到池塘邊戲耍,掉進水里,差點兒丟了小命。梅度黑著臉,惡狠狠地將魏文蘭從麻將桌上揪回去。魏文蘭被男人縱容慣了,毫不示弱,說你干什么去了!你不能看孩子?還率先摔起了瓷盆子。瓷盆子在地上打了個滾兒,躍到梅度的腳背,繼而又彈到梅度臨時擱在屋角的玻璃燈架上,制造出稀里嘩啦的破碎聲。梅度被激怒了,讓魏文蘭吃了一頓拳頭。魏文蘭哭天呼地,衣冠不整地跑到秦國相家投訴。

秦國相讓婆娘好好安撫文蘭,自己去找梅度,說梅度,不是老表哥要管你的家事,文蘭是有點兒問題,打麻將不管孩子,可你也不能打她。你看你,將她周身打得青紅紫綠的!你得摸著心窩想想,人家大老遠到你這兒來,給你暖被窩,給你生兒子……你真得好好待人家文蘭!你真要對她有點兒良心!

梅度垂著頭,沒吭氣,心里卻似有一鍋辣椒油在煎滾。照秦國相的意思,好像他梅度是個沒有良心的人,魏文蘭來鉆他梅度的被窩好幾年了,他還沒有對她說過一句重話,沒有動過她半根汗毛,這回要不是魏文蘭過分招惹他,他能對她捋袖子舞拳頭?

秦國相不停地對梅度嚼著嘴沫子,梅度的所為讓他覺得有些虧欠魏文蘭,畢竟魏文蘭是他秦國相牽引過來的。

上世紀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秦國相經(jīng)常在川西一帶跑生意,跑了幾次,就回來渲染那邊一些人家有將女子送出來的念頭,說那邊比咱們這邊窮得多,山窮水窮人窮的。秦國相總是在那邊吹噓我們這邊經(jīng)濟條件好,到處興辦這廠那廠(梅莊周遭也的確辦著塑料廠、棕刷廠什么的,那是幾個腦瓜靈動的主兒湊集起來干的),一般年輕人都容易找到輕松的事兒,薪水還不低呢,說得一些川妹子暗暗開了心扉。

后來,秦國相每次回來,身邊差不多都跟著一兩個小家碧玉。這些小家碧玉就像天女散花般地散落到梅莊一帶,身份旋即就變了,成為某某家屋里的女人。某某家多半經(jīng)歷相似,都是當年地主或富農(nóng)或“壞分子”的后代,該討女人的年輕時沒討上女人,他們坐著時光的大滑車一滑就滑到了中年。他們的同齡人呢,早已一個個當了女人的男人,做了孩子的父親,那才是像模像樣有滋有味的真男人,完整無缺的男人。作光棍是痛苦的——生理和精神雙重痛苦,某某家們自然心急如火。在外跑江湖的巧嘴秦國相能夠急他們之所需,解他們之所急,所以秦國相在梅莊一帶也就逐漸樹起“紅爺”的口碑。

“紅爺”實質(zhì)是紅娘的代名詞,還是秦國相的小女兒敏敏最先給叫起來的。外人覺得紅爺這名號響亮,卻不解敏敏的真實用意。敏敏給父親起“紅爺”外號,其實含有一點兒諷刺的意味。敏敏反對父親的作為,認為那是拐騙良家婦女。秦國相朝小女兒一翻眼說,你懂什么?人家自己長著眼睛,長著腦袋,我又沒強迫她們!敏敏撇撇嘴,哼哼說,反正你在騙人家!秦國相就說小女兒說話沒良心,做老子的供她吃好的、穿好的、用好的,還供她上了衛(wèi)?!獙砭褪嵌酥F飯碗的城市人,沒良心的臭丫頭!就是天塌下來,你也不用操心,到頭來卻凈挑老子的不是,你那書沒念進腦袋瓤子里,全念腿肚里去了!

魏文蘭是被秦國相牽引來的外鄉(xiāng)女子中的一個,不過,她跟外來的小家碧玉們不大一樣,她是個離婚女子。國相好像對她了如指掌,說她是個好女子,只是當初看人走了眼,原先的男人不是個東西,三天兩頭地打她,往死里打。娘家人就讓她干脆離婚,重新找人,又怕那男人糾纏,干脆讓她改嫁得遠遠的。

梅度相信秦國相的話,秦國相為人比較精明,在外面也免不了干過拐騙的行當,但對老表弟應該是巴心巴意,不會坑害老表弟的。再說,他梅度也不是二十歲的青春郎,也沒有必要擔著上當不上當?shù)男?,人家魏文蘭比自己小得多,再怎么說配他梅度也綽綽有余。梅度還挑剔什么呢?實在沒有資格挑剔。要說挑剔的話,那也是后來的事,而他挑剔也不為別的,就是希望魏文蘭顧點兒家,顧點兒兒子,不要成天像只螞蝗一樣吸在麻將桌上。

不論梅度怎么反對,魏文蘭的麻將都是照打不誤。只是每次都是由牌友出面來找她,畢竟牌友的面子梅度還是要給的。

這天早飯剛一撂碗,莊東民生家的春香就催命鬼一般的來催魏文蘭。

春香細皮嫩肉,指如削蔥,腰似楊柳,生得一副城市人的清高模樣,周身還不時散放著梔子香。不知是刻意要保養(yǎng)容顏還是生來身子骨就懶,春香嫁給民生,不愿日曬風吹,不想流汗使力,不務稼不興農(nóng),不種菜不養(yǎng)禽,平素多半時間就泡在莊口的小店里打牌。民生為打牌的事也跟春香干過幾場,每回家庭硝煙過后,春香索性連家和兒子都不要,跑到娘家不回來。民生還得忍氣吞聲地去請去求,每回都免不了受丈人丈母輪番的訓斥,說他們老柳家三個小子才有這么一個女兒,生下來就是捧著養(yǎng)的,你梅民生養(yǎng)得起就養(yǎng),養(yǎng)不起也沒關系,柳春香的去處多得是!這么折騰幾回,民生心也灰了,神也疲了,意也懶了,念著自己沒什么大能耐,更念著未成年的兒子,實在沒什么好招,春香這個牌鬼老婆他也只有認了,大不了自己多辛苦一些。農(nóng)閑他就出去打打工,農(nóng)忙他就回來弄弄田地,拾掇拾掇家務。

梅度很不看好春香,他一看到懶里懶氣卻晃著清高樣的春香,就想起兒子小童書上系著花兜的小懶蛇。春香進門時,他裝作沒瞧見,悶聲不吭地瞅著門外一群嘎嘎叫囂著吃食的鴨子們。春香笑嘻嘻地湊到他跟前說,度爺,我家來客人了,借文蘭娘用一下,你沒意見吧?

魏文蘭巴不得去搓幾把,她有幾天沒去扎女人堆,這陣子手心正癢癢,便朝春香眨眼,說他能沒有意見?我還有家務活兒沒干完呢。春香說,度爺不也閑著?讓他干干,能鍛煉身體呢。

魏文蘭興高采烈地被春香挽走了。梅度坐在堂廳悶了悶,咽咽唾液,又感覺牙齒特別不對勁,早上吃的韭菜大都卡在牙縫里。

梅度的牙齒一貫不好,三十二顆牙的本質(zhì)都有點兒問題,抵擋不住時間的侵蝕,壞的壞,掉的掉,剩下的也全是些殘兵敗將,只適合吃爛豆腐喝青菜湯,每次吃東西,總是有些苦悶。魏文蘭比他年輕十幾歲,牙好,愛吃炒得脆嘣脆嘣的菜,她主持廚房事務,那一盤一盤的菜蔬自然是合著她自己的口味炒做出來的。在廚房事務上,魏文蘭不同于梅莊一般的家庭主婦。梅莊一般的主婦喜歡圖方便,什么東西都用鍋煮,煮出來的跟豬食糟里的東西沒兩樣。魏文蘭比她們要講究營養(yǎng),她說菜要一盤一盤地炒,炒得清清亮亮,比如油菜要炒得青撲撲的,胡蘿卜要炒得黃燦燦的,白蘿卜要炒得白閃閃的,那樣才不會跑掉原味兒。

梅度拿著自制的細竹簽剔著牙,不免羨慕起老表哥秦國相的牙來。

秦國相的牙如同兩排嫩玉米,整齊、燦亮,吃什么都不受拘束。前些日子在鄰家兒子的結婚喜宴上,梅度親眼看見秦國相一口氣啃了兩個醬豬蹄和三個鳳爪,那些東西都是沒有燒爛的,透露著魏文蘭的烹飪格調(diào)(魏文蘭是這次喜宴的掌勺大廚)。滿嘴油光的秦國相看著梅度說,吃呀,味道好著呢,比那回我們在館店里吃的那些菜還要合口。梅度朝他齜了齜牙,秦國相就替梅度搖頭說,牙不好,可憐著呢。你也學學我,去敏敏的醫(yī)院換副好牙來。讓敏敏帶你去找牙醫(yī),那牙醫(yī)是縣醫(yī)院里最好的。不過呢,要花點兒票子。梅度問,你這牙花了多少?秦國相伸出三個指頭。梅度問,三百?秦國相說,三百?嘿,可被你一口說掉了!三千!要在大城市的大醫(yī)院里換,還遠遠不止這個數(shù)呢。倆人正說著,魏文蘭過來了,秦國相就跟她說梅度最好換換牙,也就三千塊。魏文蘭說,要是像老表哥這樣沒憂沒慮的,兒孫們都爭氣,在家坐等也有人侍候,別說是花三千塊,就是花十個三千塊,我也贊成。梅度頓感自己的后腦勺被重重地拍了一巴掌,這一巴掌將他腦部的語言中樞給拍成“短路”,讓他啞了口。

梅度剔完牙,走進前院,一幫雞鴨正在那里亂哄哄地鬧,他擰擰稀疏的眉,將雞鴨們趕走,關上前院的門,進房間抄起床頭上那本《三國演義》,坐到陽光朗照的后院。這本書被他翻了不知有多少遍,書角都卷了。

臨近中午十二點,魏文蘭沒回來,倒是民生來叫度爺上他們家吃飯,說小永已過去了。梅度謊稱自己鬧肚子,婉言謝絕了民生的好意。他將早上剩的一點山兒芋粥拿熱水溫了溫,吃了。

魏文蘭一天都在牌桌上,傍晚回來,門虛掩著,不見梅度身影,家里一切跟她走時一個樣:臟衣服依然浸泡在木盆里,碗筷依然扔在臟黑的鍋臺上,堂廳的垃圾依然還沒掃攏。雞鴨們鬧哄哄地圍著她轉。

兒子小永一身掛花,剛跟一幫玩伴從莊外的灌木叢里打完游擊仗回來,他的腳還沒進家門,叫嚷聲就先撞進屋:魏文蘭,我餓死了,快給我做點兒吃的!

這個不足五歲的小男孩腦瓜很聰靈,他入世七個月就能發(fā)出“媽——媽”的聲音,十個月能像模像樣地走路,他的想法比莊里的同齡孩子要多,對生活的要求也比同齡孩子要高,一旦他的要求得不到滿足,他心中就充塞不滿,一有不滿他就不喊媽,而是直呼魏文蘭。

魏文蘭忍不住罵了句:小畜生,不喊媽就不給你做飯!

兒子一轉身,朝她拍了拍自己的胖屁股,脖子一歪,嘴里撲撲兩聲說,聽見沒有,屁股喊你了??禳c兒做飯!

魏文蘭瞧見兒子褲子后面又露出兩個洞——像兩只牛眼,不覺發(fā)了急,掄起巴掌,狠扇兒子的屁股,說你這小畜生,才穿幾天的新褲子!

兒子跳將起來,學著從別人那里聽來的氣話,大罵:他媽的!你打老子!見母親拿了掃帚氣急敗壞地攆過來,他趕緊撒腿跑了,邊跑邊重復著:他媽的,你打老子!

魏文蘭氣恨恨地扔了手中的掃帚,鼓著腮幫子做家務。她剛將晚飯做好端上桌,梅度不失時機地出現(xiàn)了,他不看女人的臉,也不說一句話,兀自低頭吃飯,晚間睡覺也不理魏文蘭。

魏文蘭竭力平順心頭的不快,尋思怎么對付梅度,讓他不對自己打牌產(chǎn)生敵意。春香就給她出招:讓度爺也學著打牌,他就不反對你打牌了。魏文蘭就竭力使出各種軟招兒拉著梅度去學牌藝。

梅度到底是軟性子,終究逃不過女人的軟招兒,居然被她拉下了水,學會了他曾經(jīng)一再鄙視的玩意兒。只是梅度決不像魏文蘭那樣戀牌,他充其量給人加加塞兒,應酬應酬,譬如偶爾為秦國相家陪陪客。

這晚,風裹著寂寞的呼哨從門縫中刺溜進來,一陣一陣的。

一把白色的藥丸滑下了喉管,梅度不由自主地哼唧一聲。日光燈搖曳出一屋的蒼白,一如梅度那失卻血色的臉,那張布滿溝壑的臉籠罩著寒冬的氣息。

風也將鄰居播放的電視歌聲送過來,那是一位甜美的女歌手正聲情并茂地唱《好日子》。

好日子?梅度咕嚕著,好日子?他的目光飄到床頭的影框上,影框里三張綻放笑容的臉:上了年紀的男人、稍顯年輕的女人和一個圓頭圓腦的小男孩。外人多半以為小男孩是男人的孫子。其實不是,小男孩喊他爸爸?!鞘俏覂鹤?!梅度在心里呼道。

那是二十年前的照片。

二十年前,他的兒子就像一個從年畫上走下來的騎魚娃娃,人見人愛,那白胖的嫩胳膊能掐出一汪清亮的油水來。二十三年過去了,他感覺他的騎魚娃娃不知不覺變成一條滑溜溜的鱔魚,在城鄉(xiāng)間滑來滑去,常常一去就沒了音訊,連一個氣泡都不向他吐一個??伤傔€念著他的鱔魚冷不冷、餓不餓、渴不渴、有沒有棲身的地方,聽說外面的大雕不少,美女蛇不少,黑皮狼不少,他的鱔魚安全不安全?

電話機如同家中那只慵懶的小貓崽,一聲不吭地匍匐在影框旁邊,突然發(fā)出清脆的叫聲,在它發(fā)出第二聲叫的時候,梅度有點兒心顫地抓住它,如同抓住一根救命的線繩,但這線繩很快又滑了下去。

電話那頭不是他的鱔魚那充滿年輕氣息的清亮聲音,而是秦國相那宛如秋風吹枯林的沙沙聲:梅度,好長時間都沒見你露面啦,想同你扯扯白,明天過來搓兩把牌吧?

那邊秦國相嘴里大概吸著什么東西,話音里還夾著吧咝吧咝聲:敏敏的公婆明天要來串門,三缺一,你來正好湊一方桌。上回你走后,那兩個老家伙還惦記你呢,這回人還沒來,話就先到了,點名邀你,說你搓牌有牌相,不像有些人愛在牌桌下面搗鼓點兒小名堂?!厦∮址咐??梅度,你得多注意身體。這人一上了年紀呢,不是這里冒火就是那里起煙的。我前幾天犯腰疼,也在床上臥了兩天?!阋粋€人孤單單的,文蘭什么時候才回來呢?

魏文蘭早在爽秋時節(jié)就回千里之外的娘家奔喪去了,丈母壽終正寢。接娘家電話后,魏文蘭還伏在椅背上嚎了幾聲。梅度看看兩鬢也開始染霜的女人,想勸她別嚎了,你娘都是八十八歲的人了,死也死得的。但他終究沒有說。死了的人是生她養(yǎng)她的親媽,她哭兩聲也是本分。

魏文蘭希望梅度跟自己一起走趟川西。她像只候鳥一樣落到這里,一落就是二十多年。

梅度連丈母家的門朝哪方開的都搞不清楚。丈母跟小舅子倒是來梅莊看過他,他們對魏家的姑爺也沒什么太多的看法,個子是單薄了點兒,腰板是窄了點兒,人還算憨實,還喝過一點兒墨水,怎么說都比以前那個狗東西強上好多倍,以前那個狗東西喝酒賭博找姘頭,稍不順意就張口罵人,抬手拳人,他們家姑娘的一條小命差點兒送在那個狗東西的手中。梅度多少能知人冷暖,過家常的務實日子,還能怎樣?他們對有梅度這樣的姑爺比較滿意,很希望姑爺上他們那里走走,姑爺總是應著應著,始終沒有去。

這回小舅子一個長途打來,說姐夫也來吧?魏文蘭替梅度應了,回頭掐算一下來回的盤纏及有關開支,便罷了兩個人一起去的念頭。臨走前,她看著梅度說:我會當心的,那邊侄子來接我,你放心好了。米在缸里,菜在地里,水在井里,想吃肉,去店里……絮叨了幾遍,跨出門檻時,她又轉頭說,小永要是來電話,替我罵他幾句。沒良心的東西,連娘老子都不要了!

將魏文蘭送上了火車,梅度回來經(jīng)過莊外的那片楓樹林。紅得耀眼的一大片林子刺激著梅度有點兒昏花的老眼。

他隱約記得自己年輕時曾寫過一首《詠楓葉》的七律詩,便竭力搜索那些詩句,詩句仿佛就在腦殼里閃爍不定,怎么也搜索不清晰,他只好呆愣愣地望著那片火一般的紅,目光又游移到火紅上方的天空,天空清亮亮的藍,連一片云影也沒有。從前的天空也常是這個樣子,而走在從前天空下的人現(xiàn)在卻老得不成樣子了。

楓樹林中有一崗墳塋,小叔爺梅克儉就葬在這里。梅度的眼前又晃著小叔爺那對黑窟窿一般的眼。那對黑窟窿深不見底,小叔爺梅克儉活在人間的兩萬多個日頭恐怕都填不滿那對黑窟窿。

陳年的一些影像依稀在梅度的記憶谷中晃蕩起來……

一個青衣小帽裹著一件紅棉衣閃進了一片楓樹林,那是六十多年前的楓樹林。那時的楓樹林似乎比現(xiàn)在的楓樹林要火紅,那時的太陽似乎也比現(xiàn)在的太陽要熱情——熱情卻又不失悠閑地艷照著大地,讓人覺得那楓樹林的火紅是被太陽映出來的。那陣子楓樹林里的一個最隱蔽的角落里燃燒著另一簇火,那簇火旺得差點兒將青衣小帽和紅棉衣熔化了。

那時的太陽在湛藍得可愛的天幕上踏著不緊不慢的步子,正準備向西漫行,整個梅莊卻陡然熱鬧起來,如同臘月間熱油鍋里煎炸蹦豆豆,煎過了火候,向四處爆出來,只是爆出來的東西卻不是香噴噴能吃而是讓眾多梅莊人惡心得只想嘔吐:叔爺居然青天白日里跟侄媳婦攪纏在一起。沒臉沒皮,沒皮沒臉!唉嘿!唉嘿!楓林韻事就這么在人們的唉嘿聲中四處散播。

第二天一大早,有人拎著魚網(wǎng)準備去莊外的湖邊撈魚,驚駭?shù)乜匆娞J葦叢中飄著紅棉衣。人們忙亂著打撈紅棉衣時,青衣小帽飲泣著將自己掛在自家的梁上。

當然,梁上的青衣小帽沒有毀掉,被家里人及時解了下來。青衣小帽失了先前的鮮活,好些天悶在自己的房間里寫字,寫得最多的字是“小可”。寫寫就哭哭,哭哭就抹抹臉,然后繼續(xù)寫,繼續(xù)哭。穿著紅棉衣的小可已經(jīng)在地下過日子去了,她不可能再跟他有任何瓜葛,紅棉衣卻老是幽靈般地在他眼前晃動,有好多個夜晚,青衣小帽看見紅棉衣從湖中冉冉升起,然后又冉冉落下,在快要落到湖中的一剎那,紅棉衣突然露出那潔白如霜的身子,朝他飛過來,他張開雙臂去擁抱,卻只擁抱了一件沾滿泥污和水草的褪色的舊棉衣,棉衣滴答滴答掉著晶瑩的水珠。

一個月后,青衣小帽最痛恨的人——比他小兩歲的侄子梅宏洋回來了,這個跟他同父異母的大哥的兒子容光煥發(fā)。青衣小帽不停地狠命磨牙,原本整齊的兩排牙被磨得都有點兒參差不齊了。狗日的東西!喝了點兒狗屁的洋墨水,就人五人六起來,到外面混了個狗屁的大學教授,跟風騷的女人連上了褲帶,要遺棄小可。小可本來是他梅克儉的女人,被狗日的占先聘了去,可狗日的不好好待她!要是狗日的好好待她,他梅克儉也就死了那條心,一切也就不會發(fā)生,小可也不會死的。

那時梅度六歲,他看見大叔爺家的宏洋一進門就被小叔爺揪著揮了兩拳頭。梅度很吃驚,宏洋好幾年不見人影,怎么一回來就挨小叔爺?shù)娜^呢?一向溫順的小叔爺像發(fā)瘋的牯牛,被家里人強行拽開了,還在那里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宏洋不還手,只是牽了牽被小叔爺揪得皺巴巴的西服領子,攏了攏被小叔爺抹亂了的油亮頭發(fā),彈了彈西式長褲上的灰塵,跺了跺被小叔爺踩臟了的大頭黑皮鞋,神態(tài)很自然,仿佛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宏洋的鎮(zhèn)靜顯然又激怒了小叔爺,小叔爺沖上前,又抹了他一巴掌。一旁早已橫眉的大嬸娘忍不住朝小叔爺呸了一聲,梅克儉,你也太過分了!你做下賤事,你還有臉面撒氣!我兒子縱有什么過錯,自有我們做娘老子的來教訓,輪不著你來教訓他!小叔爺頓時臉色發(fā)烏,一頭栽倒在地,噴出一口紫血。

從此,小叔爺梅克儉像根光禿禿的木棍一樣在世間豎立著,這樣一豎就是風風雨雨四十多年。

——梅度呀,這些天多虧你……要不然,小叔爺死了只能喂老鼠了。你聽小叔爺一句話,不要拗著了……趕緊成個家吧,有女人,有后代。不要學你小叔爺。……一個人沒意思,沒意思……

老房子里彌漫著一股濃重的霉臭味,那是久病在床的小叔爺制造出來的,他那張烏紫的嘴唇翕動著,那枯竹枝一樣干瘦的手攥著梅度的手,殷切地等待梅度首肯他彌留之際的心愿。

梅度對行將就木的小叔爺點了點頭。他前半生走著跟小叔爺差不多的路,這條路上沒有醉心的鮮花,沒有鶯鳴燕語,沒有綠藤纏繞的春情,有的只是難以遏制的感傷,這種感傷綿綿無期。大叔爺生前時常搖頭說梅家出了兩個沒出息的坯子,爺輩的梅克儉和侄輩的梅度唧唧歪歪的,都沒一點兒男人樣!

梅度曾無數(shù)次在黑夜見過這樣的圖景:天空飄來一件白羅紗,白羅紗飄過綠蘿纏繞的窗,飄到他的床邊,然后悄無聲息地匍匐在他的胸前,他嗅見類似金銀花的芳菲氣息。他馬上將自己變成了一匹驃壯的白馬,激情澎湃地卷住了白羅紗,白羅紗在他的酣暢淋漓中被卷成一朵美麗的紅牡丹,紅與白逐漸交織出醉人的麥浪。那時,天空正飛過人字形的雁行,地上正悄悄地游動著飛雁般的一群棍棒……

當棍棒朝卷著白羅紗的白馬飛舞的時候,圖景就消失了,周圍是一片漆黑或是月光飛霜一般地飄在床前,屋里就傳來夢魘般的嘆息。梅度揉著發(fā)脹的太陽穴,摸摸躁熱的身軀,扒掉黏糊糊的內(nèi)褲,悵然若失:癡人做夢!

真的是做夢。梅度又總希望做夢,夢能讓他體驗在現(xiàn)實中無法體驗的美妙感。只是現(xiàn)實中的白羅紗并不是白羅紗,而是小巧玲瓏的花布褂?;ú脊铀χ鵀趿恋陌l(fā)辮,走在燦亮的陽光里,他的目光就觸電般地灼烈起來,腳步不由得僵硬。

——梅度!梅度——梅度!干嘛不理人呢?

梅度慌亂扭頭,天!她在叫自己,還叫得那么親熱!花布褂渾身散發(fā)著春草勃發(fā)的清新氣息。梅度不敢直視花布褂,花布褂說什么,他都期期艾艾地應著。梅度將自己的心思埋得很深,埋得跟莊外那口陳年的老井一樣深。花布褂每次瞅著他有點兒紅的臉,就不由自主地噘起嘴:你像個小姑娘!直到有一次他瞅前瞅后瞅左瞅右,確信四圍沒有人影,這才大著膽子拉了拉花布褂的手,花布褂才說,你不像小姑娘了。兩個人手一拉,再接下去就是腰跟腰的關系親密了,臉跟臉的距離拉近了,慢慢地,唇跟唇的縫隙也小了,甚至花布褂的舌頭跟他的牙齒展開了友誼戰(zhàn)。

這場友誼戰(zhàn)是在溶溶月光下的湖邊柳樹影中進行的,周圍有田雞領著一幫不知名的蟲子們奏著交響曲,雖不和諧,但也不難聽,至少比那突然而起的一聲咳嗽要好上幾百倍。這一聲咳嗽破壞了兩個人的舌齒友誼戰(zhàn)。月亮靜靜地追隨著兩個落荒而逃的身影,其中拖著辮子的那個嬌小身影摔了一跤,差點兒崴了腳。

后來麥子熟了,接天連地一片。梅度看見麥浪,想著麥浪可以將他和花布褂包裹起來,沒人看得見的。他不知道那時花布褂已經(jīng)被一個五大三粗的男人裹進了另一片麥浪,那個頭上戴著“村支書”帽子的男人,能夠主宰他的命運,也能主宰花布褂的命運。等梅度清醒過來,麥浪里裹著的只是小蟲子、野兔之類的小東西,沒有花布褂了?;ú脊釉诒荒莻€男人裹進麥浪之后的當晚,就去湖里找當年的紅棉衣作伴去了。

梅度發(fā)瘋地往麥浪里扔石塊,又發(fā)瘋地跑回家。他要報仇!他將殺豬用的小尖刀磨得霍霍響。當他揣著刀跨出門檻時,小叔爺死死拽住他,奪下小尖刀。不要亂來啊,梅度!小叔爺?shù)穆曇艉芾浜茼?,像是冬天巖縫間的風鳴。梅度伏在小叔爺懷里痛哭起來。

那之后相當長的一段時間,梅度無數(shù)次在黑夜的朦朧情景下干起殺豬的行當,那個將花布褂卷進麥浪的男人是個十惡不赦的畜生!他一定要將這個畜生當作蠢豬一樣千刀萬剮,在每一塊碎肉片上狠狠地踹上幾腳,然后他伏在地上啜泣不已:小鳳……小鳳……

梅度漸漸成了小叔爺?shù)挠白印K∈鍫攲W陰陽八卦,習柳體顏體,寫寫對子,編編詩詞,研研《易經(jīng)》,念念佛祖。對于男女之事,竟也漸漸淡漠。

小叔爺臨終前一個月,曾多次囑托前來探望他的表侄秦國相給梅度牽個女人來。

那一年的晚秋,魏文蘭就帶著外鄉(xiāng)的陌生氣息來了。新婚之夜,新娘魏文蘭怎么也沒料到,四十八歲的新郎居然有點兒慌亂,像是一個不諳性事的少年。他大有將男女之事當作神圣事業(yè)來做的樣子。新娘自然不清楚,新郎的心里正鬼使神差地搖晃著當年的花布褂,他側著身,有些恍惚地想,她要是花布褂該多好。是的,她要是花布褂該多好。那晚,新娘特意拿了玫瑰香皂洗了身子,新郎受了玫瑰香氣的誘惑,拼著心力將恍惚和朦朧的心幕扯下了:就當她是花布褂好了!

每次跟魏文蘭同床時,梅度就把她當作花布褂,這樣多少也能生出一點兒美的感覺來。不到兩年,就有了兒子小永。梅度自然有些確信小叔爺說得沒錯,一個人過日子,實在沒多大意思,找個伴兒,壘個窩兒,養(yǎng)個小兒,這也算是人間天倫吧。晚年得子,讓他更是心生柔情,兒子的身上流著他的血,是他的后世和希望。他愛兒子勝過世間一切,兒子的所有要求,他都無條件地服從,比如兒子愛練“馬術”,他樂此不疲地給兒子當老馬。兒子愛槍,玩了短槍要長槍,他照買不誤。魏文蘭常常抱怨說,小東西要你腦袋你都給他!

自從兒子落地那一天起,梅度望著那粉團團的小人,面對家徒四壁,心中就掂量著自己身上的擔子,他在務農(nóng)興稼之余,就拾起當年不屑一做的行當:作風水先生,當寫字先生。

不論時光怎樣流逝,鄉(xiāng)間人講究吉利的傳統(tǒng)始終沒變,一般人家做房子、婚嫁、喪親之類的紅白事都要請風水先生測算測算。當初小叔爺梅克儉一過世,許多人還為之惋惜了一陣:唉,頂有名的風水先生走了,以后想找人測字都不好找了。而梅度能以梅克儉的正宗傳人“出山”,作風水先生很勤勉,人又和善,收費也不高,自然大受歡迎。

梅度的毛筆字寫得出彩。他寫字一般不用市面上的那些瓶裝墨汁,他認為那多半是水貨,寫出來的字沒光澤。他要用小叔爺留存的上等徽墨研磨出來的墨汁寫,寫出來的字才又黑又亮,顯見骨力。本地的人一般都興他寫的字。梅度這個寫字先生每逢臘月底最忙,寫門對子(春聯(lián)),拿到集市上去賣,想賺點兒錢換過年貨。

臘月間天冷,常常冰天雪地,屋檐上垂著長長的冰豇豆,哈出的口氣旋即結成冰霜。梅度為了能多得點兒收入,常常連飯都顧不上吃,熬著寒夜一副副地寫紅對子,免不了熬出傷寒,咳嗽流鼻涕,甚至發(fā)燒。他也要撐著,一直撐到舊年的最后一天,因為對子是一般人家辭舊歲迎新春用的,除夕一過,對子就不興銷了。

戴著老虎帽的兒子在暖桶中取暖,看著一邊揩鼻涕一邊提著毛筆寫對子的梅度,齜牙咧嘴地說,爸,你鼻子——下掛面!梅度笑笑問兒子,想不想要?兒子吸了吸掛面般的鼻涕,一擰細眉,大聲叫:臭!

梅度笑著騰出手來,摸摸兒子的老虎帽說,小東西,小小年紀就眼里抹顏色了,嫌棄你老爸,你不也在下掛面嗎!

那年臘冬,梅度盤想著第二年蓋一座新房子的計劃。原先的老房子委實有些破爛不堪,一遇急雨,外面雨點大,屋里雨點小。每每這個時候,魏文蘭就不停地抱怨,說這地方怎么住呢?牛棚里也比這兒干爽。有時她還說國相表哥家的新屋子真好,咱們這屋還抵不上人家的柴房。梅度決定新年一過,就著手準備青瓦紅磚椽梁之類用來蓋房子的材料,待材料備齊,就請磚工瓦工來造新房子,也好封封魏文蘭的嘴。

紫燕筑巢孵雛的一個陽春日,梅度開始請人往家里拉瓦了。魏文蘭樂呵呵地招呼著拉瓦的人在家里吃午飯。

飯菜剛剛端上桌,鄉(xiāng)派出所的人領著兩張陌生的面孔出現(xiàn)在門口,說來找魏文蘭的。那兩個陌生人一張口說話,魏文蘭的臉色就有些慘白了。

午飯沒有吃成,亂哄哄一片。魏文蘭在哭,起先號哭,慢慢地轉為啜泣了。前來探尋究竟的左右鄰里議論紛紛。

——那兩個人是干嘛來的?

——是從她老家來的,說是那邊縣公安局的人,下來辦案的。

——她犯了什么法?

——不清楚呢。

…… ……

下午,魏文蘭被帶走了。

家,一下子空了許多,世界卻變得狹小起來。一群雞鴨鵝肆意在院落中撒著歡,魏文蘭豢養(yǎng)的愛犬小白子似乎很氣憤,將這幫不知好歹的家伙攆得四處飛逃,然后很乖巧地搖著尾巴坐到男主人的身邊。小白子眨巴著眼望著男主人,它不知道這個滿臉皺紋的人在想些什么。太陽已經(jīng)在西邊紅了臉,往常這陣子,煙囪該有裊裊的炊煙升起了,廚房也逐漸有飯菜的香氣。小白子多半會像巡視員一樣在廚房里轉悠,直到女主人說小白子別裹我的腳跟,它才出去。今天不同尋常,屋里很沉悶,女主人沒了影兒,男主人像根木頭樁一動不動地定在院中的臺階兒上,偶爾抬手抹一下眼睛。

兒子瘋玩回家,一副落魄樣。他進莊口時,有一個跟他打過架的女孩幸災樂禍地說,小永,你媽媽被人搶走了,你沒有媽媽了!他就對梅度哭喪著臉要媽媽,他說肚子餓了。梅度一見到兒子,頓覺家里來了人氣,摸摸兒子的頭,有意亮著聲音說,爸爸這就給你做飯去!

我要吃雞!兒子說,神氣頃刻間又恢復了。跟媽媽比起來,爸爸要容易對付得多,媽媽動不動就發(fā)脾氣,罵人打屁股。爸爸呢,就是往他頭頂扣上一筐雞糞,他也難得罵一聲。

梅度說,小永,改天再吃雞好不好?

不嘛!今天就要!兒子的口氣不容遲疑。梅度只好遵從兒命。一只正準備歸巢的公雞仔——這個家庭唯一的開口叫晨的雞,不到一刻鐘就成了刀下之鬼,又過了一個多時辰,它的肉體差不多有一半成了小主人小永的腹中物。

晚上,兒子拿老爸當老馬練“馬術”,練得累乏了,才沉沉地睡去。

喧鬧的夜一下子靜了下來,靜得讓人窒息,偶爾有耗子之類的小動物窸窸窣窣地穿檐過梁,也被梅度不自制的嘆息嚇著了,窸窸窣窣的夜行聲很快消失。梅度的腦海中不停地閃現(xiàn)著各種熟悉的影像:小叔爺……花布褂……魏文蘭……兒子——紛亂的思緒最后定格于兒子:兒子,我還有兒子!是的,我還有兒子!

不眠夜是一點一滴地退隱而去的。臨近拂曉時,極度疲乏的梅度才小寐了一會兒,他居然做起了夢,居然又見到了花布褂,只是花布褂好像整了容,整成了魏文蘭的模樣。

以后諸多日子,已過知天命之年的梅度每晚都要喝點兒小酒,喝得微醉之時,就能入睡,就能見到整容成魏文蘭的花布褂,就能見到兒子長大后英姿颯颯的樣子,有時還能見到面容枯槁的小叔爺,見到早逝的父母憂郁的面孔。梅度有時會夢見自己盤腿坐在高山之巔,周圍有白云縈繞,有笙樂齊鳴,長大的兒子化為一只大鵬鳥,自己化為一只掉光了羽毛的老燕雀,大鵬鳥馱著老燕雀,展翅從高空飛過,經(jīng)過一片翡翠色的浩瀚大海,大海突然涌起驚濤駭浪,吞沒了大鵬鳥和老燕雀……

魏文蘭回到梅莊已是五年后的開春。

五年前,她被一個叫衛(wèi)國民的瘸腿男人以重婚罪和故意傷害罪起訴。這個男人經(jīng)過幾年不停歇的尋訪,終于將她從茫茫人海中給找了出來,并且咬牙切齒地讓她蹲了四年班房。世界之大,能夠裝載無數(shù)或喜或悲的日子,而世界之小,卻又容不下她這樣一個逃避婚姻厄運(幾乎天天遭受家暴)的女子,她終究躲不到天外去,正如衛(wèi)國民所斥罵的:臭娘們兒,你就是躲進海底的死龜殼里,藏到天縫地洞里,老子也能把你找出來!

魏文蘭算得上一個不大戀舊的女人,一個重時下過活的務實女人。飛奔不停的日子提醒她要忘卻那些痛心的往事。四年的班房徹底了結她和衛(wèi)國民之間的一切恩怨。她努力掃除過去那些留在心頭的陰影,努力忘記自己所做的一些事情,包括半夜三更拿菜刀朝爛醉如泥的酗酒男人衛(wèi)國民的腿上猛砍的血腥場景,包括夜深人靜跟秦國相往千里之外私奔的令人惶恐不安的情境。

她走出那鐵絲網(wǎng)拉起的高墻之外,陽光很明艷亮麗,外面的世界多姿多彩,連挾裹著微塵的風都是溫馨可人的,她的淚不住地流下來,她從此將不再過那種沒有自由、沒有尊嚴的非人生活。她回到娘家,過了一個稱不上愉快也稱不上煩悶的春節(jié)。這個春節(jié)是娘家人一再為她憂慮的春節(jié):你犯了事,好幾年了,那邊會不會重新找人?就算沒有找人,他還會要你嗎?

魏文蘭卻堅信梅度不會再找人,她不管離別了五年的梅度將以什么姿態(tài)面對她,春節(jié)一過,就一個人徑直奔梅莊來了。她不能說她多愛這個比自己要瘦小又比自己大十四歲的男人,按她少女時期的戀愛標準,梅度單就外貌這一點,就上不了她要求的檔次,可命運偏偏將她與這個男人連在了一起。她和他在一起的日子平淡卻又實在,過去了,終究還能留下永不磨滅的印跡,那就是她和他的兒子。兒子長睫毛大眼睛,雖然過于頑皮,但異常可愛,他的身上似乎處處洋溢著母親的風采。她在兒子周歲那天,慫恿著做風水先生的梅度給兒子算過一命,兒子的今生后世都是榮華的,衣食無憂。想到兒子,她的心就有些發(fā)顫。她不能沒有兒子,而梅度是兒子的生身父親,她自然不能放下梅度,梅家父子是她現(xiàn)在和將來的靠山啊。

魏文蘭出現(xiàn)在久違了的梅度父子面前,是一九八八年農(nóng)歷正月二十。那天天氣不好也不壞,陽光雖很燦亮但風很迅猛。

魏文蘭的心怦怦地狂跳著。兒子個頭已經(jīng)躥出了一大截,臉還是那么粉圓,神情似乎更飛揚,在兒子的身上,沒有失去母愛的絲毫欠缺。而梅度蒼老了許多,他的臉比身后那棵老楓樹的皮還要褶得厲害,他站在那里,乍暖還寒的風飄舉著他那蓬亂如干草的頭發(fā),他看了一眼背著旅行包的風塵仆仆的女人,目光有些深邃,什么話也沒說,轉過背,朝自己家的方向走去。

兒子一臉凜然,也看了看這個自己以往動不動就叫嚷著“魏文蘭”的媽,也學著父親的樣子,扭扭屁股走了,在那個白房子旁邊消失了身影,找小哥們兒抹牌賭戲去了。

魏文蘭涼著心怔在那里,淚止不住沖出眼眶。朝前走了幾步的梅度卻又停下來,似乎在等著什么,魏文蘭還是發(fā)著怔。梅度等了片刻,轉身又緩緩地走到魏文蘭的身邊,悶聲不響地拿下她肩上的旅行包,又徑直朝前走。

那個吹滿風的初春黃昏,梅莊人看見梅度拎著旅行包漫不經(jīng)心地往家走,他的身后跟著一個微垂著頭穿花布褂的女人,絢麗的夕陽將他們的身影拉到一座紅瓦青磚的白房子前面。白房子在晴天麗日的映照下白燦燦的很亮眼。那是梅度剛剛建造不久的新房子。兩扇鑲嵌著老虎頭門環(huán)的朱紅門在男主人手中嶄新的銅鑰匙的作用下緩緩地打開又合上,將中斷了五年的男女故事重新續(xù)接上。魏文蘭不再是被剝奪自由的有罪的女人,而梅度也不再是拖著小油瓶既當?shù)肿鲖尩睦瞎夤鳌.斠沟闹饕獌?nèi)容是女人的一堆眼淚和男人的默嘆以及偶爾三言兩語。男人說,好了,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女人撲到他的懷里,臉貼著他胸前干瘦的肋骨,摸著他的干瘦下巴,又哽咽起來。男人一把將她攬緊,任憑她哽咽了一會兒,然后輕輕地咬了咬女人的耳說,睡吧?那聲音有點兒壓抑,分明是從他的喉管里擠出來的。女人點點頭,眼淚又滴到了他的胸口。

不需要多少磨合,梅度和魏文蘭的生活很快步入正軌。他們的目光都聚于一個焦點:兒子。兒子一天比一天壯實,一天比一天有想法,也一天比一天讓人操心。

梅度大概是去人愛學校次數(shù)最多的學生家長。人愛學校設小學部和初中部,兒子小永小學、初中都是在那所學校讀的。人愛學校的老師們沒有誰不認識頭發(fā)花白的梅度的,這位在方圓幾十里頗有口碑的風水先生在校園里一露面,就有人熱情地招呼說,老梅,來啦。梅度就覺得有些尷尬,每每搖著頭說,唉,我家小永那東西真不知該拿他怎么辦,凈給老師們添麻煩,將我這張老臉給丟盡了!兒子動不動就逃課,在外跟一群他校的流浪生混到一起,打游戲機,看錄像,賭紙牌游樂,別的正經(jīng)學生從不嘗試的事兒子都津津有味地嘗試過。

早在小學一年級時,兒子就迷戀上了打牌。梅度至今想起來還有些怨恨魏文蘭,都是那垃圾桶一般的糟糠媽帶壞了兒子!梅度那時總覺得女人比男人會帶孩子。兒子一到梅度跟前,就貓也不是狗也不是地起惱,動不動就翹小嘴,兩腳踢蹬個不停,冷不丁還使勁拽梅度稀荒的頭發(fā),將梅度拽得直咧嘴。而小家伙一到魏文蘭那里,多半要乖得多,成天樂呵呵的。魏文蘭打牌,幼小的兒子就坐在她的膝上,睜大眼睛饒有興趣地瞪著桌上一排一排的小長城,瞅著吆三喝五的大人們。時間一長,小家伙不但能說出所有麻將牌的名目,還能有模有樣地替母親出牌。在座的牌友們沒有不驚嘆小永聰明絕頂?shù)?,才幾歲的小崽子!魏文蘭不免為兒子的出色表現(xiàn)感到得意。

沒有魏文蘭的日子,梅度總想沒娘的孩子可憐,傾心地扮演著爹和媽的雙重角色,想法設法讓兒子吃好穿好玩兒好,不讓兒子受半點兒委屈。兒子被他嬌養(yǎng)得如同白嫩嫩的春蠶秧子。

嚴寒時節(jié),家家差不多都閉了門戶,梅度也閉門在家寫對子。兒子窩在暖桶里,邊取暖邊嗑著瓜子,瓜子殼不停地從他那兩片鮮紅的小桃花瓣間飛出來,飛到梅度的身上,頭上,對子上。梅度也任憑兒子做游戲,兒子只有做游戲才不會來纏吵他。約摸半個時辰,兒子大概對飛吐瓜子殼的游戲有點兒膩煩了,突然心血來潮,說要吃鱔魚。

梅度沒有歇筆,隨意地哄兒子說,這雪天上哪里去弄鱔魚呢?小永乖,中午爸爸燒干泥鰍給你吃,好不好?

兒子哭喪著臉說,不好,就要吃鱔魚!見梅度對自己有些怠慢,索性拔了梅度的筆,在梅度剛寫好的“龍鳳呈祥”的橫批上惡狠狠劃上一筆,橫批就算白寫了。梅度巴掌還沒揚起來,兒子就哇地大聲哭叫起來:媽媽——媽媽!梅度心一軟,哄勸兒子,好不容易哄住了兒子的號哭。

兒子堅持要吃鱔魚。梅度無奈地對著兒子嘆息:你肚子里有蛔蟲是不是?蛔蟲要吃鱔魚是不是?

兒子點頭,并且發(fā)揮著豐富的想象力說,我肚子里的蛔蟲要是不吃鱔魚,就會一條條地從這里(兒子指著自己的喉嚨)爬出來,爬到你的身上。

梅度看著眼前這個說話一本正經(jīng)的嫩瓜樣的小男孩,怎么也惱怒不起來,只是覺得有點兒可笑。那天,他將小永放在民生家代為照看,他冒雪騎車到五里外的青河埠,花高價買回幾條鱔魚。兒子吃得眉開眼笑,咂巴著嘴說,蛔蟲不爬了,蛔蟲不爬了!梅度哭笑不得。

兒子七歲半開始上小學,最初一個月表現(xiàn)得還不錯,每天下午放學基本上能按時回家,還能搬著小凳子到院中的常青樹下寫寫字,念念“阿哦鵝,衣烏魚”,后來就有點兒露小狐貍尾巴了,太陽不落山他都不進家門,有時甚至月出東山還不見他的人影,害得梅度到處找他,找得心里七上八下,渾身大汗。而兒子始終都是一副波瀾不驚的樣子:系紅領巾的脖子上吊著小書包,踢著小石子,慢悠悠地走在回家的路上。面對爸爸的追詢,兒子態(tài)度多半蠻橫得很,跳腳嚷著說,我到某某同學家做作業(yè)去了!有一天黃昏,梅度終于發(fā)現(xiàn)兒子晚歸的原因,兒子被幾個高年級的男孩帶著在麥地溝里熱火朝天地賭牌,賭的是他們自制的麻將牌。

梅度大體知道唆使兒子賭牌的這些男孩的家底。這些男孩子的父母都屬于那種頭腦特別靈動的主兒,當別人還悶著頭在泥田地里死摳,他們早撂下鄉(xiāng)村的行當,跑到城市去扒生活。他們或做水產(chǎn)生意,或做炒貨行當,或做建材買賣,在鄉(xiāng)間屬于早先發(fā)了家的那一類人物。錢是掙了一些,但這些孩子卻成了脫韁的野馬。

梅度生氣地將兒子從男孩子堆里揪回來,一盤查,才知道兒子已經(jīng)欠下了人家十幾元的賭資了,不免更加惱怒,朝兒子肉實實的屁股上抹了兩巴掌,沒想到第二天兒子就沒了人影。兒子跑到十幾里外的集鎮(zhèn)上晃了一天,幸虧被秦國相瞧見,強行給帶了回來。進了家門,兒子稚氣的臉上還蕩著怒色:誰叫你打人!你打人我就跑!梅度被小不點兒噎得差點兒說不出話來。他當然不知道,兒子其實是得了那些大男孩們傳授的經(jīng)驗。

國相忍不住板著臉說小不點兒:小永,你這樣可不對喲!你往哪里跑?外面到處都有捉小孩的壞人,將你捉去,不給你飯吃,不給你衣服穿,也不讓你睡覺,看你怎么辦?小不點兒先是愣了愣,繼而叫道,騙人!人家說你喜歡騙人!國相直搖頭,說這個小東西,嘴真厲害。三歲看小,七歲看老。又回頭勸說梅度:這孩子你得好好管教管教!我家小忠那東西小時候也是這么頑皮,硬是叫我給管好了。孩子不懂事,就得時常敲敲他屁股,要不然,他是分不清東西南北的。

人愛學校圍墻外有一爿小商店,叫老二商店。店主老二是個圓瓢臉細長眼的中年男人,說話帶著黃鸝鳥音,喜歡哼唧著黃梅小調(diào)。老二商店里除了一些學生的文具用品,便是小孩子家喜歡的小玩意兒,比如泡泡糖、方便面、卡通片、跳棋、象棋、游戲撲克、玩具手槍、擦炮、甩鞭等等。商店的生意興隆得很,一下課或者放學,孩子們就會一窩蜂地擁了去,將老二商店圍得密匝匝的,而沖在最前面的多半是梅莊風水先生的兒子梅小永。

在老二商店消費的孩子們一般分為兩類:一類是拿現(xiàn)金付賬的,另一類就是賒賬的(在老二商店的賬簿上工整地寫名字記下欠的賬)。賒賬是店主人老二為了鼓勵孩子們消費而特意用的招兒,他一點兒不擔心這些賒賬的孩子賴皮,這些孩子們比一些大人還講信用,他們總能想辦法將自己缺的窟窿給補上。

小永是屬于賒帳類的孩子,他每天都要從老二商店消費一些商品,老二商店的賬簿上大概數(shù)他的賬目最長。有時老二瞇縫著眼說,小永,你賒的錢什么時候還呢?小永大氣地說,跑不了你的!放寒假前保證全還給你!老二說,你要說話不算數(shù)呢?小永一揚小腦袋,學著電視劇里大俠的腔調(diào)說,好漢做事好漢當!我要不還你,我就不是人——不,我就不姓梅!我就將“梅”字倒著寫!老二一翹大拇指,贊賞說,梅家的小子到底有種!

小永時常瞄著梅度的錢包,無奈梅度的錢包很少裝錢,梅度的錢都鎖在那個老藤條編織的小箱子里,小箱子被一把小銅鎖鎖得緊緊的。那鑰匙一天到晚就掛在梅度的褲腰帶上。梅度需要花銷的時候才開箱子拿點兒錢,然后又馬上將箱子鎖上。

梅度一般睡覺很少起夜,除非是晚上喝水太多。那天半夜梅度尿急,起來方便,意外發(fā)現(xiàn)隔壁房間的燈亮著,起先他以為進了賊,臨到年關,難免有干偷扒勾當?shù)娜恕?/p>

梅度拿著木棍躡手躡腳地進了房間,準備痛擊毛賊,卻吃驚地發(fā)現(xiàn)這個小毛賊居然是自己的兒子!

兒子披著父親的大衣服正鬼鬼祟祟地搗鼓著什么,聲響還壓抑得很。梅度問,半夜三更你干嘛?兒子渾身一哆嗦,嘩啦一聲響——手中的東西掉在地上,梅度彎腰將東西撿起來一瞧,是自己的鑰匙!沒等父親訓斥,兒子的嘴先咧開了。梅度輕聲喝道,能不能不哭?兒子哭聲小了點兒,賴坐在地上。梅度有些忿忿地拽起兒子,責令他,上床睡覺去!

第二天中午,梅度出現(xiàn)在老二商店門前。已有幾個孩子在付賬。每個孩子一付過賬,老二就將賬簿上的某一頁用紅筆勾劃掉。梅度冷冷地在一旁看著。老二瞥見一臉凝重的梅度,有點兒不自然地笑著打招呼。梅度淡著聲音開了口:我兒子在你這里賒了多少賬?老二哦了一聲,手蘸了蘸口水翻著賬簿說,兩百三十塊五毛——五毛就算了,兩百三吧。

梅度扯過賬簿掃了一眼,不錯,的確是兒子歪歪斜斜的筆跡,便從褲兜里掏錢扔在柜臺上。老二邊收錢邊作出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說,唉,我也不想賒啊,可這些孩子,一個個小蟒蛇精一樣,纏得我實在沒法子!

梅度正色地說,老二,我這人說話一向不拐彎抹角,我今天在這里把話跟你挑明了,以后你不能再賒賬給我兒子,你要再賒賬,我是不會再承認的!大人哄騙小孩——誰不會?

那之后,小永就有些蔫了,他只要在老二商店前晃悠,老二就乜斜著眼說,你還是站遠點兒,你那爸爸,我可惹不起!然后老二親熱地招呼那些前來買東西的孩子,甚至還能白送他們一兩顆水果糖。小永咬咬嘴唇,眼里含著淚,猛然跑開了。他回家向父親索要零花錢,以不吃飯相要挾,硬氣得很。父親說每天給他一塊錢,他嫌少,嚷道,一塊錢能買什么?買不到一包“爽爽脆”!父親又加一塊,他還是不依,兩塊也不管用!只能買一包“爽爽脆”!

經(jīng)過討價還價,父子最后以每天五塊錢成交。梅度將一張嶄新的五塊票子拍在兒子手中,半警告半哄勸兒子說,你以后不能再在家里偷錢了——能不能保證?兒子悶了片刻才點點頭,樣子卻有氣無力。

十一

小永上小學二年級,受幾個不愛念書的大孩子唆使,頻繁逃學。

老師告上門來,梅度著實吃了一驚:這還了得!這才只蹲了一年多的學堂!以后怎么得了!這一回,梅度將兒子找回來,狠狠地一頓教訓。兒子也著實體會到爸爸真的動怒了,上次爸爸抹自己兩下屁股不過是嚇唬嚇唬自己。這一回是狠狠地打,意味著只要以后自己不聽話,就有可能挨打,這一打自然打傷了兒子小小的心,于是兒子哭鬧不休。梅度被兒子弄得心神疲乏,索性不理兒子。

后來兒子歪在藤椅邊睡著了,臉上的淚痕依稀可見。梅度不覺心里有潮汐涌動,唉,畢竟還是幾歲的小孩子。他暗自嘆著氣,小心翼翼地將兒子抱到床上,拿毛巾輕輕地替兒子擦擦臉上的污垢和淚痕,自己貼著兒子躺下了。那一晚,兒子不停地說著胡話,梅度的覺自然睡得很不安穩(wěn)。

梅度告誡自己以后再也不打兒子了,可是這種告誡沒有維持一年,梅度又打了兒子,打得比任何一次都要狠,用裹了荊棘的竹鞭抽打兒子,讓兒子飽嘗了一回“竹筍炒肉”,周身道道血痕。兒子被打得鬼哭狼嚎,梅度自己也涕淚長流。

梅度本意不想對兒子這么狠,可是他一看到那個小姑娘的慘狀,就禁不住悲愴起來:這是他梅度的親生兒子干的!他的兒子將人家小姑娘兩只眼給毀掉了一只。兒子著魔于武打電視劇,一有機會就拿著削得尖尖的竹棒當寶劍,學電視劇里的人舞來刺去,旁邊看熱鬧的孩子一大圈。兒子是個典型的人來瘋,人越多,就越愛逞能,逞能的結果是他的“寶劍”刺中了圍觀孩群中一只黑亮的杏眼!造孽呀!這不是經(jīng)濟賠償就能解決的問題,瞎了一只眼的姑娘一生的幸福差不多給毀掉了。小姑娘的父母悲憤難平。當著他們的面,梅度老淚縱橫,說你們要我怎么樣都可以!小姑娘的父母平素也知道梅度的忠厚為人,兩個孩子之間的事,能要梅度這個作父親的怎么樣?唉,我們家小閨女命不好,攤上你們家這個小煞星!這件事后來以賠錢私了。梅度將家里所有的積蓄都掏出來,又上秦國相那里借了一些錢,滿心愧疚地將兩萬塊送到那個小姑娘家。

梅度為兒子惹的事蒼老了一圈兒。以后的歲月,他一想起這事就滿心不安,特別是十幾年后他聽說那個長大了的姑娘因為一只玻璃眼而委屈地嫁給山里一個駝背人,更是負疚不已。而兒子卻是易忘事的,好了傷疤忘了疼,身上被“竹筍”炒出的“血肉絲”好了之后,他就將自己所做的事忘掉了,照樣癡迷于刀槍棍棒,癡迷于電視劇里那些會武功的人的表演。梅度痛恨武打電視劇,都是這些東西教壞了兒子!

從此,梅度不允許兒子看武打電視劇,兒子要是犟嘴,梅度就鼓著眼珠子吼道:你要再看,我就要你的小命!這一吼,大概吼出了兒子關于昔日“寶劍”的一點兒記憶,兒子到底被唬住了,但兒子長著兩條會跑的腿,梅度是無法約束兒子看他癡迷的武打電視劇的,兒子可以跑到別人家去看。

十二

隨著莊外楓樹林一次又一次的火紅,梅度的焦慮也逐漸升級。

兒子一副吊兒郎當?shù)臉幼?,口里的粗話臟話越來越多,爸爸這個名號在他的口中常常被老東西甚至老不死的所替代。梅度真的有些寒心。兒子不是幾歲時的小蘿卜頭了,膀子硬了,越來越不聽教了。他想苦口婆心地勸導兒子,可兒子沒聽兩句,就不耐煩,說知道知道!不要說了,煩死人了!如果對兒子動怒,兒子會濃眉一橫,跑到外面晃蕩,可以多天不回家。梅度生怕兒子在外面餓著、渴著、被人欺負,又生怕兒子跟社會上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到一起,成為二流子小痞子,梅度的心里總是虛脫脫的。

魏文蘭回來的第二年臘月二十五,父子二人大干了一場。兒子私自從家里用來備辦年貨的八百塊錢中抽走了七百,在賭桌上輸了個精光。兒子好像輸了幾張薄紙片一樣心安理得。面對陰沉著臉的父親,他兩手抱著膀子,挺著身子,一副英雄架勢,說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幾百塊錢嗎?等我扳了本再還你!

魏文蘭數(shù)落兒子:小永,你都是念初中的學生了,怎么能這樣稀里糊涂的呢?你爸爸辛辛苦苦掙點兒錢,不容易呀!你這樣敗家,將來怎么辦喲!

兒子僵著脖子,瞪著母親說,你沒有資格教訓我,你是什么貨色?沒人要,跑來跟我爸爸!

魏文蘭忍不住哭起來,說你這個小畜生!你這樣作踐你媽,天打雷劈!顫抖著手抄起屋角的打狗棒,要打兒子,兒子將腦袋一伸,嚷著說,臭婆子,你敢打老子嗎?

梅度痛恨兒子小小年紀就一副浪蕩樣子,劈手奪過女人手中的打狗棒,朝兒子的腿狠狠地下了一棒子,這一棒子將兒子的憤怒給打出來了,兒子奪過棒子,還報了父親。

那一架的結果是兒子在外游蕩了多日,父親氣得在床上躺了幾天。一些鄰里親戚都陸續(xù)來梅度床前勸慰:看你看你,都為孩子慪出病來。你也要往好處想,小永還是個孩子,孩子免不了耍孩子脾氣,長大懂事就好了。你為他慪氣,他就能一下子轉好嗎?

鄰里們的話讓梅度心中更不是滋味。前些年鄰里左右老說他太寵孩子了,說這小孩兒不能寵,一寵,再沒病的孩子都會給寵出毛病來,慣兒不孝,肥田長癟稻——這老古話不能不信呢。當時梅度聽了還有點兒不以為然,沉者自沉者,何必叉叉乎?

——這典故,還是很早的時候梅度從小叔爺梅克儉那里聽來的。話說明代大才子謝縉,小時候頑劣。進學堂后,玩性不改,老師對他也無可奈何。一次,他竟當堂頂撞老師,老師告知其父。父大怒,將其丟入池塘,并拿鐵叉壓其項背。謝縉不求饒,呼道,沉者自沉者,何必叉叉乎?父一愣,隨即將其撈出。

每每小永淘氣,梅度就拿謝縉小時的故事自我安慰,論聰穎,我兒子也不亞于那謝縉呢。生性天成一大半。到如今這一步,兒子居然敢打老子,老子對兒子徹底寒了心。

兒子混了個初中畢業(yè),就斷了讀書這條路。看著比自己還高半個頭的兒子成天東游西蕩,梅度只感磐石壓心,他希望兒子能學點兒什么技藝,將來也好謀生,便竭力開導兒子:你不能指望娘老子一輩子。我老了,說不定哪天倒下就倒下了。兒子說,瞧你又來了!你不要以為,沒有你我就活不了,沒有你,地球照樣滴溜滴溜轉!

除夕之夜,兒子突然來了興致,說大年一過,要去城里學摩托車維修,還說現(xiàn)在買摩托的人越來越多,修摩托肯定能賺錢。梅度和魏文蘭有點兒激動,兒子到底想學好了。

元宵節(jié)一過,梅度就湊了四千元給兒子,讓兒子去城里學修摩托。梅度成天在家想著兒子學成歸來,甚至為兒子摩托車修理鋪都找好了地盤??墒莾鹤尤チ藳]兩個星期,就失魂落魄地回來了,說那個培訓部是騙人的,錢被他們?nèi)尤チ恕?/p>

魏文蘭為那四千元心疼地抹了一會兒淚,數(shù)落兒子白長了對大眼睛。兒子就氣勢雄偉地說要去找那伙騙子算賬。梅度又有點兒疑心兒子不成器,胡亂地花了錢,編瞎話來騙娘老子,只是他沒有盤問兒子,他知道盤問也盤不出什么結果來,只能讓自己更受氣,也就悶悶地教訓兒子幾句:算了吧,上哪里找去?你也老大不小了,你腦瓜也不笨,做什么事要認清了再做!

晚上,兒子房間的燈一直亮著,魏文蘭夜間起來小解,沒好氣地敲門,要兒子關燈,別浪費電,那燈才不情愿地熄了。

沒有燈光的映照,拼圖游戲也玩不了,小永就想些心思,忍不住想起在省城的那些日子那些事來,也難免有點兒失落,只是他的失落在隨后非現(xiàn)實情境的重溫中一下子就轉為逸興飛揚,分分秒秒似乎都色彩斑斕:啤酒,燒雞,霓虹燈,骨滑的麻將,陽剛哥們兒,陰柔姐們兒……清晨,窗外梧桐枝上花喜鵲的叫聲讓小永的那些斑斕都回縮到記憶中去了。

小永在家里閑散了幾天,又走了。

十三

臘月底回家過年,小永是另一副模樣:黑頭發(fā)變得雌黃雌黃的,耳朵上穿了銀閃閃的小耳環(huán),胸前掛了金色的十字架,別人穿著呢大衣棉衣褲,他卻是敞著灰不溜秋的西裝,腳上的棕色皮鞋也非同一般,圓頭圓腦。

小永剛進家門,梅度傻眼看了看,待認出是自己的兒子,臉色不覺變了,說你看你,成什么樣?

正在廚房做飯的魏文蘭聞聲出來,也驚呼,小永,你搞什么名堂!

小永輕描淡寫地說,這有什么呀?大驚小怪的!外面都這樣。他直視著父親,語氣硬硬地說,不讓我進門?

梅度扭過頭,恨恨地罵道,養(yǎng)你這個不爭氣的東西!你叫我熱血都喝得下去!你給我將那些東西扯下來,出門給我戴上帽子,免得給我丟臉!

小永鼻子里哼哼著,不理父親,進了自己的房間,關了門倒在床上,掛著耳機聽搖滾。

隔日,三四個黃頭發(fā)小伙子來找小永,一樣的小耳環(huán),一樣的十字架,一樣的灰西裝圓頭皮鞋,使人很容易想起流水線上批量生產(chǎn)出來的產(chǎn)品。

梅度虎著臉瞪走了兒子和幾個黃頭發(fā),心中突然釋然了一點兒,畢竟不是他兒子一個人顯那種怪模樣,外來的那幾個貨色都這樣,唉,年輕的這一代真叫人捉摸不透!

正月一過,兒子又像鱔魚一樣滑溜走了,走時的盤費依然是從家里拿的。做父母的多少有點兒對親生兒子外出不放心,他們一再叮囑兒子要時不時地來個電話,免得讓家里人掛心,兒子懶懶地應了聲。人一走,照例沒了音訊。花白頭發(fā)的父母在家時常一邊罵兒子沒有良心,一邊為兒子做著禱告,希望兒子不要在外出什么岔子。

因奔母喪而滯留川西的魏文蘭隔些天就要打電話回來,問小永有信兒沒有。梅度慪氣說,不要為那個小畜生擔心,他眼里根本就沒有這個家!快過年了,看他溜不溜回來!

梅度說差了,過年兒子也沒打算回來,好歹在臘月二十六給父親掛了一個電話。梅度剛想勸兒子回家,那邊的電話就掉了線。

隨后魏文蘭也打電話說不回家了,娘家人非得留她在川西過年,她還補充說,娘家侄子經(jīng)營著一大片果園子,還要挽留她看果園子,說一個月給她六百塊錢呢。聽老婆子那羨慕的口氣,八成過了年之后也還想賴在那里。

臘月二十八下午,梅度在集市上賣對子,收攤時碰見買魚的秦國相。秦國相問起他大年怎么個過法。梅度擺擺頭,說豎單竿兒。他不提老婆子,老婆子在日漸富裕的娘家人那里,日子一定過得有滋有味。他只提兒子,不知小永這東西在外是冷是熱,是胖了還是瘦了,也不知這東西心中到底還有沒有他這個老父,哪有大年將老父一個人晾在家里的?

秦國相掏出香煙,遞給梅度一支,自己也點上,說梅度啊,兒孫自有兒孫福,你也省點兒心,少管小永的事。你我都是自家人,自家人說話不遮遮掩掩,我想小永怕是三年五載轉不了性子。你也是七十多歲的人了,跟我一樣,都是黃土正往脖子上圍。你也要想開點兒,這年輕的一代,都只顧自己。他們愛怎么弄就讓他們怎么弄去!你呢,將手頭的票子抓緊點兒,別再給他票子讓他亂花,你也給自己留點兒后路,這年月,只要有票子,就什么事都好辦,就是病了什么的也會有人來服侍你。

梅度囁嚅著,說養(yǎng)兒不能讓我靜心,那我養(yǎng)這樣的兒子有什么用?

秦國相嘆氣,拍拍老表弟的肩繼續(xù)勸解,說你真指望著養(yǎng)兒防老?唉,你也該轉轉腦子啦,養(yǎng)兒子其實就那么一回事。你看這周遭養(yǎng)兒子的人有多少過得安逸?就說我,外人都說我秦國相有福氣,兒女爭氣,哼,有誰知道他們的爭氣是老子替他們掙的?閨女敏敏,我是想著法子將她供出書來,考上學,有一個好前程。兒子小忠,雖然沒有供出書,我將他的小日子也是安排的沒得說,他那房子是我這個老子給他做的,他那婆娘是我給他張羅的。外人說他孝順,他孝順什么?你看我這么大歲數(shù),到現(xiàn)在我花的每一分錢都還是我自己掙的。我要是成天白吃白喝,他和他那婆娘說不準臉色就跟現(xiàn)在不一樣了。我說這些,沒別的意思,就是想跟你說,這年月,最靠得住的是自己,不是兒女!你要自己服侍好自己,也讓自己過幾天安穩(wěn)日子,想吃什么就吃,想喝什么就喝,想散心就去散散心,想睡覺就睡覺。梅度,你琢磨琢磨,是不是這回事?

秦國相說了一堆知心話,也不能解除梅度心中的疙瘩。長吁短嘆中,兩個老哥們兒在集市的小石拱橋上分了手。

舊年的最后一個下午給小叔爺上墳,梅度孤零零一個人去的。

在沒有風的晴日下,一排祭品擺在了梅克儉的墳前。一個小酒壺被一只枯瘦的手操縱著往墳頭飛出三遍噴香的酒水。隨后,在打火機噴出的幽藍火苗的引誘下,一疊黃裱紙擁抱著印有“冥國西方銀行”字樣的花花綠綠的巨額冥鈔,在墳前干凈利落地燃燒起來,一股青煙以很正直的姿態(tài)婀娜地升空。當那堆東西快要成灰燼時,一掛鞭炮劈啪劈啪地響起,那響亮的聲音寂寞地回蕩在烏秋秋的楓樹林。

梅度禁不住熱淚盈眶,他作了半輩子風水先生,并沒有參透人的一輩子。小叔爺一生了無牽掛,可臨終前感悟一個人過日子沒意思。他現(xiàn)在有妻有兒,卻比一個人過日子煩惱還多。他總感覺自己過的日子蓄滿了冷颼颼的風。

上過墳回到家,梅度開了電視,調(diào)到戲劇頻道,冷寂的屋里好歹有了點兒熱鬧的聲音。他坐在暖筒里,目光卻不由自主地飄落到正墻上掛著的全家福上,耳背的毛病陡然又犯,屋里的熱鬧聲似乎在倏然間消失了。

老婆子的電話又打了過來,聽老頭子說小永兒不回來過年,聲音都有點兒變調(diào),說他不回家過年他到底在外干啥?旁邊小舅子忙接過電話,說姐夫,早知道這樣,你還不如上我們這邊來呢。梅度苦笑,說千里迢迢的,那太折騰啦。一個人過年也是過,其實也沒什么。

屋外的鞭炮噼里啪啦地響起來,空氣里彌漫著燉肉和煨雞的濃香。有頑皮的孩子在門外玩擦炮,將擦炮往梅度家門的銅鎖扣上扔,還親熱地沖屋里喊,度大爹!過年啦!

梅度醒過神來,從暖筒里起身,去廚房,開了冷冰冰的電爐子,將湯鍋放在爐子上,往湯鍋里添了一瓢水。他想著該給自己弄點兒年夜飯。一個人,日子是要過的;大年,更是要過的。

梅莊人家過年有一樣東西不可少,那就是“歡喜團”?!皻g喜團”是大年喜慶的標志,寓意過大年歡歡喜喜,團團圓圓。每家每戶一到過年,首先就是炸歡喜團:將煮熟的糯米捏成一個個小團團,在每個小團團中間放些芝麻粉、棗泥之類(做內(nèi)餡),然后擱在油鍋里炸一炸,出鍋的就是香噴噴的“歡喜團”。梅度有些遺憾自己不會炸“歡喜團”,缺了“歡喜團”,他想他的年怎么過也是不成樣的。

湯鍋里的水咝咝地響起來,他拿了幾塊腔骨和一把黑木耳,放到湯鍋里。

這時候,有人推門進來,叫度爺。梅度轉身一看,是國相的兒子小忠。小忠?guī)硪恍┯蜖N燦的“歡喜團”和三條鮮活的鱔魚,說是他父親要他送過來的。

梅度的心底陡然升起一股暖意,老表哥真是知心?。]有歡喜團,不叫過年。鱔魚呢,這天寒地凍時節(jié),是稀貴之物。老表哥差兒子送這稀貴物,也有寬慰自己的意思。

小忠走后,梅度將鱔魚放到水桶里養(yǎng)起來。他端詳著這滑溜的活物,想起滑溜在外的兒子,狠狠心,自語,沉者自沉者??!他揀了三四個“歡喜團”,擱進湯鍋。

年夜,梅度剛喝過悶酒,在外打工的一些小輩們陸續(xù)過來拜年,隨后呼啦擁進一幫提著五彩燈籠的孩子,參差不齊地亮著嗓音叫:大爹大年好!那一刻,梅度終于有了一點兒過年的感覺。

琚靜齋:女,安徽懷寧人。中央民族大學副教授。文學創(chuàng)作始于上世紀80年代末,在報刊發(fā)表中短篇小說若干。部分作品曾被《作家文摘》《小說選刊》轉載。已出版《藍月》(長篇小說)、《塵埃里開出雪蓮》(中短篇小說集)、《天使的印章》(長篇童話)、《菜根譚評注》《文學寫作教程》《文學場》等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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