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爾志跋綏夫
因為智慧多,煩惱就多,
所以誰的知識增多,悲傷也就增多。
一
在醫(yī)學(xué)協(xié)會的緊急會議上我被醫(yī)協(xié)除名,面臨著令人煩惱的訴訟程序。報紙上連篇累牘地登載了對我罪行的描述,出現(xiàn)了為維護人道而呼吁要判我絞刑的人。在庸俗的插圖中,我被畫得像現(xiàn)代的一個大罪犯,遭流放,遭監(jiān)禁,遭所有人唾棄,被貼上劊子手的標(biāo)簽,成為人人口誅筆伐的對象,反正我就是一個無可救藥的人。
天曉得,我并不太為遭社會鄙視而難過,我也不怕苦役,殺人犯之名更不能觸動我,我完全不用為將來擔(dān)心。
我是屬于只聽從自己良心審判的那種人。這種人的幸福和痛苦都取決于自己的內(nèi)心。我能一個人生活,無論是在貧困中還是在流放和苦役中,我還是那個讓·盧里耶,仍將像過去那樣看世界,還是那個人人尊敬的被寄以厚望的年輕學(xué)者,一個眾多學(xué)者協(xié)會的成員。
因此,現(xiàn)在我的眼睛當(dāng)然流露出堅毅,意志當(dāng)然堅強,心臟跳動當(dāng)然平穩(wěn),我的思維當(dāng)然清晰,所以,如果我要是進行最終的自裁,那么,人類在這件事情上的罪過程度就猶如我此刻所坐的受刑椅一樣。
也許,清楚我自殺原因的人不會很多,然而由于我思想的深刻和犀利,遠超于我的言詞,我甚至連自己感受的百分之一也無法表達出來,那就讓有耳朵聽、有頭腦思考的人自己深入思考突然在我面前展示的可怕真相的意義吧,而我要說的只是自己臭名昭著的所謂罪行。
如同會議記錄和各種報紙描繪的那樣,我的罪行大致是:
我,讓·盧里耶醫(yī)生,在我最后一次去中非旅行期間,強行從卡菲爾人部落中將一個名叫拉祖的年輕黑人帶來當(dāng)奴隸,并極其秘密地把他帶到巴黎,安置在一個所有人都不知道的僻靜的暖房內(nèi)迫使他待在那里,將他單獨囚禁起來,好進行某種非??膳碌脑囼灐T谝粋€美好的早晨,不幸的黑人受不了盧里耶醫(yī)生讓他感到的極其痛苦的折磨,在暖房的鐵門上上吊自殺了。尸體不能留在房間里,為了掩蓋犯罪痕跡,盧里耶醫(yī)生必須求助于自己的仆人約瑟夫,這倒有利于罪行的暴露,于是案件成了偵察和審判的對象。
一切就是這樣……要說明真相,報紙還應(yīng)該補充,這個兇手——盧里耶醫(yī)生完全沒有打算去掩蓋自己的罪行,約瑟夫的背信棄義行為只在于突然看到黑人裸露的尸體,他狂叫起來,引起偶然過路人的注意,他們把這事報告了警察中士,而就在這段時間里,我已經(jīng)把可憐的尸體從它所在的房間搬到了接待室,穿好了衣服正準(zhǔn)備到警察局去報案。
我不想隱瞞我所做下的事,做都做了,但我非常可憐我不幸的拉祖,他特別依戀我,就像一條狗……我真切地意識到自己罪行的所有可怕之處,自己也將成為那個試驗的犧牲品,就是那個試驗害死了這個可憐的黑人。
認識我的人都知道,我把自己的一生都獻給了科學(xué),我不止一次冒險進行最復(fù)雜最危險的試驗,目的只有一個,找到我認為可以照亮世界的真理……
我給自己接種上梅毒以證明埃格耶教授的制劑的療效;我在戈爾康達的鼠疫疫源地待了六個月,進行培植鼠疫桿菌的冒險試驗;我經(jīng)受了饑餓十二天的痛苦考驗,我染上壞血病,到極北地區(qū)過冬;我手端火槍,腰上插著左輪手槍,因黃熱病發(fā)作而發(fā)抖,領(lǐng)頭在尼羅河疫源地進行危險的考察;我證明了高過兩千伏特的電流對人來說也是可以忍受的,就像微風(fēng)輕輕吹過。為此,我曾平靜地坐過紐約的人道主義者們試圖用來解決無痛死刑任務(wù)的電椅……
由于在實驗室進行了多年孜孜不倦的緊張工作,這一切給予了我巴斯德研究所委員的稱號,我們當(dāng)代最偉大的科學(xué)家都尊敬我,我甚至還獲得一種榮譽,說我如果不是杰出的科學(xué)家,那么無論如何也是一個無私的熱情獻身科學(xué)的人。
現(xiàn)在所有這一切當(dāng)然都被遺忘了,我自己回憶起這些完全不是為了減輕公眾憤怒的壓力,只不過是為了弄清楚,為什么正好是我會自然而然地去進行這個奇怪而殘酷的危險試驗。
一個為了思想多次犧牲過自己生命的人,而且是完全無私地犧牲的人(因為我在進行電椅試驗時被電擊死,我甚至都不知道我犧牲會產(chǎn)生什么樣的結(jié)果)有理由——如果不是權(quán)利的話——為了試驗利用他人的生命,既然我自己的生命對這類試驗毫無用處。
我不會說通過復(fù)雜的思考我認為自己的試驗是必要的,我只是要說,既然我把全部的力量和生命都獻給了知識,自然我自己最終也應(yīng)當(dāng)思考一個問題:人的幸福的保證是否就在知識之中?在創(chuàng)造的時候,我是服務(wù)于善還是服務(wù)于惡?——我是不是在破壞?
啊,那么多聰明、有學(xué)問的完全真誠高尚的人在最艱難的探索中度過一生,他們發(fā)現(xiàn)越來越多的大自然的奧秘,從來沒有思考過他們會把用自己的全部心血來為之服務(wù)的人類引往何處。
我在給自己接種可怕疾病的毒素時,當(dāng)時沒有想過在保全中毒染病者的生命的同時,我是在為他們的后代——癡呆兒、殘疾者、畸形者和惡棍們——埋下幾個世紀(jì)的苦難。
是的,一個科學(xué)家在探索真理,只是為了他所在的那條道路的最近一個階段:發(fā)現(xiàn)爆炸物的時候,他并不關(guān)心他的炸藥會比棒槌更多地傷害人類的身體,會比機器的發(fā)動機產(chǎn)生更多的仇恨和罪孽。對他來說,重要的是要在通往籠罩著人類的永恒黑暗的道路上多邁出一步,而這條道路通往何方,在這條道路的終點,是什么在等待著人類,他如果去想,那也只是用普通的華麗辭藻——這種人類不可理解的崇拜對象,為了它,人類千千萬萬年流血流淚。
最初的詞是圣經(jīng)中說的詞,這個詞就是上帝!……但這事不是在初始,這事一直存在,現(xiàn)在還存在:語言支配著人的良心和思想,人們用語言偷換了不可理解的秘密,為了語言人們赴死。而理性的責(zé)任,我是這么認為的,不是創(chuàng)造新的話語,不是用話語來安慰,也不是用話語來欺騙,不管它是多么美好的。理性的責(zé)任是破壞語言,理性必須從人生腐爛的顱骨上撕掉華麗辭藻的偽裝,展現(xiàn)出骷髏的全部丑陋與可怕。當(dāng)毀掉了由復(fù)雜費解的語言的魔力形成的一切偏見之時,當(dāng)赤裸裸的真理暴露出來之后,當(dāng)宗教的、道德的和哲學(xué)的迷信衰落之時,當(dāng)人們明白在群星之下什么人也沒有,明白他們在自己這個生物體中是無助的,是孤獨的、不幸的時候,那時他們就會找到他們該做的事情。也許,他們會毀滅自己徒勞無益的生活,也許他們會殺死自己和他人,也許,他們聯(lián)合起來形成孤獨人真正的兄弟友誼,只是與自己關(guān)系親密者的兄弟友誼。但無論他們做了什么,這都是真理,都會比已經(jīng)延續(xù)了幾個世紀(jì)的荒謬的噩夢更好,這種荒謬的噩夢猶如臨死前持續(xù)的痛苦,非常折磨人,非常丑陋和令人反感。
這一點我是明白的,因為我的整個生命就獻給了矢志不渝地忘我地為科學(xué)服務(wù)之中,為了美麗的辭藻——“科學(xué)、進步、光明和所有人的幸?!?,于是我也與自己個人的偶像進行了斗爭,這個偶像是人類語言創(chuàng)造的最有生命力的偶像。
為了這個偶像,人們破壞為了人的無上幸福而創(chuàng)造的偉大的怡然自得的無知,人們一小塊一小塊、一小片一小片地拆開了自己不可思議的宏大美好東西組成的神秘大廈,把神奇變成了枯燥無味的干巴巴的科學(xué)法則的小玩意。在使世界那毛茸茸的身體直到它的骨架裸露之時,人們以為,他們豐富了人的世界,給人帶來了幸福和安寧。
我現(xiàn)在詛咒這種科學(xué)。但是為了從奴仆般服務(wù)到詛咒,我必須通過漫長的折磨人的道路。我那可憐的黑人的死亡就是最后聯(lián)系的環(huán)節(jié)——這個試驗,就像我自己認識到的那樣,是最殘酷的,這是最后一個試驗。
二
我選擇拉祖完全是偶然的,是由于一個無足輕重的,甚至有點滑稽可笑的理由。
這是在非洲的一天夜里,當(dāng)時我們這支不大的隊伍就露營在河岸邊,一個平坦的淺沙灘上,我們把我們的小船拖上了這個淺沙灘。
夜里很黑,但有星星。群星明亮地閃爍,好像它們離地面很近。我一個人坐在沙灘上,傾聽著黑夜那神秘的意味深長的聲音。
在我面前,河水流淌,神秘的河面發(fā)出暗淡的光,群星和河對岸黑色樹林的倒影,在河里徐徐抖動。
空氣仿佛凝固了,白天已經(jīng)消退的炎熱讓人感到干燥和疲乏無力的憋悶。在森林里,河那邊,原始森林不停地發(fā)出自己可怕的聲音。間或,可以聽到黑色蟾蜍的叫聲、小動物的尖叫聲(也許是它們落入了夜間飛禽的爪子之中)、伺機而出的蛇發(fā)出的嘶嘶聲,偶爾還有饑餓的猛獸的嚎叫聲。但是所有這些聲音都匯成一首我很陌生的、神秘的充滿了自己意義和自己秘密的樂曲。我滿懷恐懼和緊張地聽著這首樂曲,感到自己很孤獨,仿佛周圍都是滿懷敵意的大型猛獸。我頭上星光密布,天空深不可測,無邊無際,正好在森林上不可企及的高空有兩顆星星正在向一個點匯合。
我知道這兩個驕傲而美麗的星星的運行軌道,我事先就知道正是在這天夜里它們會靠近,我冷靜的歐洲的理智并不覺得這個夜里壯觀的現(xiàn)象有什么神秘和不可理解的地方。
但是在這令人不愉快的悶人的黑暗之中,在昏暗的河面的魅力之中,在森林的各種聲音和各種未知的黑夜的芬芳的感召之中,在這平坦的淺灘上,在孤獨之中,這些永恒的重要標(biāo)志,在無限的深淵之中所描繪的時代變化的新形式,喚醒了我心中某種微弱而難以排解的憂郁,喚醒了我面對永恒和不可思議的無限宏大勉強能夠感覺到的無意識的恐懼。
我思考自己和別人的生活,回憶起為了緊張地追求而進行的所有奔波,而追求為的就是解讀一個字母,宇宙這本神秘的展開在眼前永遠讀不完的書中的一個字母。
不是第一次,但這次刺傷我的心、讓我感到劇烈疼痛的問題是:
“夠了,不是徒勞無益吧?……在我稱之為生命的這段短暫的時間里,我這么頑強而痛苦地成功所做的一切,給我?guī)砹艘欢↑c幸?;蛘呤前矊巻??”
一只小猴子在森林中尖叫了一聲,很偶然地出現(xiàn)了它那像人一樣柔弱無力的小身軀,它是突然被一個黑色的強大力量無情地牢牢抓住的。這個力量張開黑色的翅膀,在翅膀下面是那個已經(jīng)瀕臨死亡的小生命。
在這瞬間,這個幼小的平時樂觀愉快的猴子在徒勞無益的掙扎中顫抖,在感覺到臨死之前的極端恐懼中顫抖。黑色的翅膀在小猴子上面扇動著,神秘可怕的圓眼睛閃閃發(fā)光,在等待這個暖和的小身體停止最后的抽搐,而明天在這個四季常青的充滿光明和生命的森林里誰也不會想起這個小身體。圓眼睛一眨不眨地等待著,就像聽不到臨死前的哀嚎、看不見抽搐一樣,是那樣的殘酷無情和神神秘秘,就像死亡本身一樣。
兇惡的翅膀在頭上揮動之前的那一瞬間,可憐的小猴子還在自己的棲身處取暖,還在睡夢中安寧地呼吸,因為它愉快、美好的生命被炎熱漫長的白天弄得疲憊不堪。
它的結(jié)局就是一瞬間的恐懼和痛苦,也許這些它甚至都沒有明白過來。當(dāng)它在郁郁蔥蔥的樹枝上跳躍,摘下核桃或者發(fā)出刺耳的尖叫,高興地在平靜如鏡的水面上空用尾巴蕩著秋千時,這個小生命并沒有想到,在某個地方,就在那個森林里,在潮濕和黑暗的樹洞里,一雙黃色的圓眼睛在轉(zhuǎn)動著,短短的彎彎的喙機械地一張一合,等待它的是毫無意義的不可更改的必然的死亡。
它一下子就從充滿陽光、歡樂和運動的生命中,通過短促的潛意識的掙扎,轉(zhuǎn)為死亡的空無。就是那個最黑暗的洞,我,盧里耶醫(yī)生,在自己生命的幾十年期間完全是有意識地想擠進那個洞里,我被懷疑、希望、恐懼和憂愁撕成幾大塊。小猴子那強大的美好的無知就是大自然的仁慈,而我,一個有思維的和遭受痛苦的人,卻失去了大自然的仁慈。
曾幾何時,我用來代替這種無知的是幼稚可笑但強大的信仰——相信流芳千古,相信自己生命的最高意義和使命,相信上帝的聰明意志,這個意志比我強大。
我自己扼殺了這種信仰——這個在自己和可怕的死刑之間的救命盾牌,猶如用解剖學(xué)家的刀子,我用自己思想的刀鋒,剖開了信仰的空洞。
我同時就像一個小孩子,他弄壞安慰他的玩具,只是為了確信玩具中什么也沒有,就把它扔到了一邊,而與它一起扔掉的,還有自己幼小生命的歡樂。
我的思想一直糾纏在可憐的猴子死前的哀嚎上,而這只猴子早就沉默無聲于某個地方,在熱帶森林那照舊回響著成千上萬種聲音的密林中。
小猴子那好玩的小圓臉,傻里傻氣又充滿好奇的小眼睛,仿佛一直在我面前,在黑夜中,在平靜的水面上。它追根究底地抱怨地看著我,似乎在問什么。
不知道因為什么,我想起了在我們農(nóng)場中我媽媽殺雞的情景,當(dāng)時我還是一個無憂無慮的小孩子,在農(nóng)場里跑來跑去,得意洋洋地把自己的木頭鞋子跺得啪啪直響,但在那時我就感到非常驚訝,看著無憂無慮咯嗒直叫的母雞還在自在地尋找和吞食著幼小的活蚯蚓,當(dāng)時媽媽手上拿著一把長刀,圍裙掖到腰里,已經(jīng)從廚房里出來追母雞。這只母雞,用爪子刨著地面,嚇壞了飛來的麻雀。母雞意識到整個世界、太陽、溫暖、大地和蚯蚓對于它意味著什么:只是為了它的雞的生活更加完整。而死亡隨著手中的刀子來到,死亡想的是自己的事情,這是雞的大腦無法想象無法理解的事情。而我想的是,如果我要對所有的家禽和家畜講刀子,講斧頭背,講爐灶里的火焰,講菜肴——作為菜肴,人們明天將要吃掉它們被剁成塊的軀體時,它們中間會彌漫著怎樣的驚慌失措,怎樣的失魂落魄和怎樣的瘋狂……牛會嗥嗥直叫,用頭上的角去頂結(jié)實的柵欄,羊會跳開抱怨地咩咩直叫,雞和鵝會跑起來,弄得滿院子飛舞著雞毛鵝毛。所有的家畜和家禽都會跑,會叫,會號,會去撞墻壁。但是它們不知道死亡及其殘酷這一點,所以太陽照耀著,母雞用爪子刨著地面,公雞驕傲地在四周溜達,牛睡眼惺忪安詳?shù)胤雌c著,羊平和高興地咩咩叫著……光明簡單和平靜安寧的生活充滿了它們的世界。
在日落時分的沼澤地,夕陽已經(jīng)緩緩陷入夜晚的陰影之中,成百上千只蚊子在我身邊飛舞,發(fā)出勝利的叫聲:就是他!到這里來!……蚊子的吸針刺入我皮膚,一步步地吸著我的鮮血,所以蚊子它們那粉色透明的小肚子變圓了,垂了下來,蚊子幸福得要死,感到整個生命都從全身上下溢出來了……可是被手掌拍一下,蚊子無助地扇動著小翅膀,破著肚子,無聲地掉在地上,甚至都沒有明白發(fā)生什么事情了。
無知無識無思的幸福的動物世界萬歲!在動物世界中只有生命的快樂,沒有對死亡的恐懼,因此也沒有可怕的無理智,沒有空虛,這些東西千百萬年抑制了人心靈中的歡樂,硬把人拖入到不可理解的精神煩惱之中。
看著那兩顆神秘發(fā)光的星辰正在匯合,聽著黑暗的水面上空傳來的森林里的喧囂,我痛苦地問自己:
“為什么對科學(xué)有如此不可抑制的渴望,讓這種永不熄滅的折磨人的追求越來越深入并深入到黑暗的深處?……為什么我們就不能滿足于野獸那樣幸福的無知無識,為什么我們就不能滿足于沒有文化的人天真的信仰,以永恒的光明與善良的令人欣然神往的方式來填滿死亡的黑暗本身呢?……難道這一切都是錯誤,是在漂亮的軀體下面暴露出可怕的骨骼和骨骼中充滿了令人極端反感的發(fā)出臭味的內(nèi)臟的魔鬼的嘲笑?當(dāng)生命美好的秘密的全部面紗消失,生命毫無生氣和無知識的全部結(jié)構(gòu)都暴露出來的時候,難道人真的會變得更幸福?……”
這時我的視線落在了一個小黑人的身上,他一動不動地坐在離我三步遠的地方,雙腿盤著,帶著沒有文化的人的景仰神情看著他從來沒有看見過的壯觀的天空現(xiàn)象。
他那卷發(fā)的圓腦袋向上仰著,黑色的小臉很嚴肅,在微弱的星光照耀下,他的眼白特別突出,天真的大眼睛閃閃發(fā)亮。
已經(jīng)很晚了。我想看看幾點鐘,我掏出懷表和袖珍電筒。我無聊地按了按鈕,一道微弱神秘的光映照在黑夜中,像一道藍色的光。
我聽見驚奇的拉祖下面的沙子發(fā)出沙沙的聲響。小黑人睜大眼睛看著我和神秘的冷光,均勻的藍光緩慢地滑過我的手指、衣服和河岸上的沙子。
一種模糊的想法讓我把自己的袖珍電筒放在原地就離開了。藍色的光一直留在沙灘上,照亮了近處的蘆葦和石頭。
我從遠處留心觀察拉祖。小黑人一動不動地坐在我手電筒對面,就像中了魔一樣看著它。
如果拉祖害怕并跑開,或者如果他也像其他許多黑人一樣,用跳啊野蠻地叫啊來表現(xiàn)不理智的興奮,我也許就會非常平靜地撿起自己的電筒帶著自己的想法和疑惑走開了。但可憐的拉祖并沒有這樣做,他久久地坐著,觀察,火光熄沒熄滅或者燃沒燃旺。但光線一直發(fā)出均勻的一動不動的藍色光芒,宛如一個巨大的螢火蟲酣睡在沙灘上,忘記關(guān)掉自己發(fā)磷光的小燈籠。
拉祖一直看著,好像在尋找這個奇怪的奧秘的解釋。光照著他的眼睛,使他眼花,看不見我。
終于,他動了,緩慢地爬向電筒。有一剎那我看見從下面照亮的黑色的臉和睜大的瞳孔,閃閃發(fā)亮。后來他伸出一只像猴子爪子一樣的手,小心地碰了一下電筒。碰了一下,馬上手又縮回去了。
光線在地上移動了,然后又繼續(xù)均勻無聲地發(fā)光,照亮了那由于產(chǎn)生某種想法而變得緊張的驚訝的天真的小黑臉。
三
我要實現(xiàn)自己的意圖,值得花費大量的工夫。我一開始就使用了各種可能的手段,借助左輪手槍、照相機的暗箱、留聲機和小電池,竭力吸引拉祖的注意力,讓他確信我有超自然的力量。我承認,有時候我自己也為自己的小把戲感到可恥,這些小把戲眾所周知,歐洲的小孩子早就不感興趣了。每一分鐘我都不由自主地期待著拉祖的笑聲,周圍大自然的神秘使他那童真的稚氣和他那沒有文化的人的心靈,準(zhǔn)備好去接受最充滿幻想的、最不可思議的東西,而這正是我所需要的。他用混雜著恐懼、尊敬和好奇的奇怪眼光看待我。
我學(xué)會了他的語言,而在耍把戲的時候,我則用自己的語言命令他,讓這個可憐的小黑人覺得這種命令仿佛就是有魔力的咒語。
我需要控制他的意志,為此我采取了下面措施:夜里在林中空地上,遠離營地的地方,我借助暗箱喚來了一個大個子黑人的影子,影子用留聲機呆板的聲音命令俯首在地的拉祖執(zhí)行白人的一切吩咐。
在這一切之后,我要做的就只是把他與其他黑人分開,不允許拉祖同其他白人交往,因為他們可能讓拉祖對我的超自然力量失望,或者可能偶爾也使用某種把戲同我分享我奇跡的魅力。
終于,在經(jīng)歷難以置信的困難之后,我自己也被這整個游戲弄得疲憊不堪,我?guī)е鎭淼桨屠瑁阉差D在我特意在城郊租賃的一幢舊別墅里的一個舊溫室里。
日復(fù)一日,我想出越來越多的玩法,我利用文明的所有工具,用奇跡把自己的小俘虜玩得團團轉(zhuǎn),這些奇跡是他很差的智力完全不能理解的。
按照我的話,產(chǎn)生了光,響起了雷,閃電了,下起了雨。按照我的話,出現(xiàn)了人影,他們同拉祖說話了,又像輕煙一樣消失了。我知道小黑人貪吃,我禁止他吃擺在他面前的籃子里的水果,然后就走開了。我回來后,正好看到可憐的拉祖蜷縮在墻角,黑色的小臉上布滿恐懼和痛苦的表情:水果的樣子引誘著他,他確信哪兒也沒有我,他把自己粗糙的小手伸向籃子,被電池電了一下,立刻就縮回去了。
我的把戲的意義只有我知道,它們從來沒有給別人產(chǎn)生過無意義的兒戲的印象,效果最好的是下面的一次:
有一天我發(fā)現(xiàn)拉祖想家了。他需要他的棕櫚樹、河流、鸚鵡和猴子的叫聲,藍天、黑人鄉(xiāng)親,在蘆葦叢里的鉆來鉆去……我向他打聽清楚了,于是隨著我的話,在墻上出現(xiàn)了黑人的蘆葦小茅屋、寬闊的河面、在樹枝上蕩著秋千的猴群、在泥漿里噗噗地打著響鼻的懶洋洋的河馬、熱帶密林和幾只在淺灘上慢慢爬行的鱷魚。
拉祖又跳又叫,非常興奮,讓我都可憐他。
于是就出現(xiàn)了我努力得到的結(jié)果:拉祖把我當(dāng)成了他所不理解的封閉的小天地的上帝。我常常通過溫室墻壁上不易察覺的小孔觀察他,有一次我看到真正值得驚奇的一幕:可憐的小拉祖跪在一個用石頭做的小祭臺前面,祭臺上供奉著我本人的肖像,肖像當(dāng)著他的面作為一種神奇的力量曾出現(xiàn)在小木板上。拉祖用一只手掌搓另一只手掌,在祈禱。
他吟唱著,在他那奇怪的、原始歌謠的歌詞中我聽到了我的名字,我的名字作為上帝意義的同位語被不斷重復(fù)。他在吟唱我可怕的力量,吟唱我所掌握的秘密,吟唱我控制他拉祖的每個行為的意義,吟唱我對整個可見世界的掌控力,這個世界只要按照我的話就會出現(xiàn)和消失。
這整個就是一宗教,真的,它的令人信服一點不亞于全世界的宗教!……我被稱作上帝,黑人低下的智力滿足于用我的名字來解釋他周圍世界的所有奧秘。一切都因我而起,都指向我,首先是有我,才有由于我所產(chǎn)生的一切。
從此我發(fā)現(xiàn),拉祖所有的疑惑、恐懼和憂愁都消失了。他的小世界完滿了,竟然找到了愛撫他和懲罰他的力量,為他著想的力量。
他生命的意義找到了,現(xiàn)在他周圍的一切都充滿了這種生命的意義。他是自己這個小天地的主人,那時在這個小天地中還出現(xiàn)了兩個居民,一只來自比利牛斯的小長尾猴,一只我花了四個法郎從蒙馬特的一個老太太那里買來的綠色鸚鵡。他對它們發(fā)號施令,唱歌、跳舞、祈禱。一切都屬于他,但上帝使者的意志控制著他,他嚴格地執(zhí)行我教給他的禮節(jié)。
而那個時候我就認為到時間了。我無情地一步一步地揭露自己,我開始向拉祖解釋我所有的把戲,毀掉由我自己和他的幻想一起建立起來的超自然世界。起初饑渴的好奇心使拉祖的小臉容光煥發(fā),他瘋狂地跳著,以接觸到世界奧秘的人具有的興奮接受每一種解釋,自己還數(shù)百次地去試驗我給他解釋的把戲。
但是他的小世界一天天地空虛起來:秘密被揭穿了,一切都變得很普通,很平常,很乏味。他慢慢地對這些把戲失去了興趣,當(dāng)我重復(fù)做的時候,他無精打采地看著。他整天整天都在自己的狹小世界里游蕩,為自己寂寞的求知欲尋找新的食物。我看出他有點想超越他的小世界。但我緊跟不離地監(jiān)視著他,使得可憐的黑人沒能成功。
終于,我給他坦白地說出一切,除了一點:我試驗的意義,因而也是把他關(guān)起來的意義,他全部生活的意義。他開始糾纏我,但我保持沉默,憂傷出現(xiàn)在他那黑皮膚的聰明小臉上。
終于發(fā)生災(zāi)難的那一天到了:我從研究所回來,發(fā)現(xiàn)小祭臺被毀掉了,我的肖像被燒掉了,猴子和鸚鵡被打死了。拉祖毀掉了自己的小天地,毀掉了自己的信仰和一切。一切對他都失去了意義,他陷入人毫無目的毫無意義的存在,在他看來是可憐的存在的空虛之中。這種人知道他周圍的一切而對這一切都不感興趣,這種人很想弄清自己主要的秘密,他生命的秘密。
我試圖和他說話,但他漠然地坐著,臉上的表情很憂傷,既不說話也不做事。
就在一切都結(jié)束的那一天,我發(fā)現(xiàn)了他的尸體,可憐地吊在被鎖上的鐵門上。
四
這就是一切。
拉祖第一個死了,而第二個死的是我自己。我明白了,我不是為生命的事業(yè)服務(wù),而是為生命的毀滅服務(wù),我在為科學(xué)服務(wù)和在揭開神秘美好世界的面紗時,我使人類陷入毫無意義的機械的虛無的憂傷之中。在此虛無中,人自己的生命也變得毫無意義和可憐,就像被狂風(fēng)刮走的一粒塵埃。
我不知道人們是否會理解我,但這對我并不那么重要。如我死的時候所感覺到的那樣,我在道路上跨出了最重要的和最關(guān)鍵的一步……
被投進監(jiān)獄的讓·盧里耶醫(yī)生的手稿就此結(jié)束了。在手稿上還有檢察長的印章和不知道是誰的題詞:
“寫這個的,或者是瘋子,或者是傻瓜?!?/p>
這個題詞的筆跡與盧里耶那細小的神經(jīng)質(zhì)的好像要割裂開的筆跡大為不同:字很大,擠到一塊,顯得干瘦,就像一個堅信他知道他在說什么和做什么的人的筆跡。其實,這個筆跡完全平庸無奇,就像千千萬萬個類似的筆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