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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義病人

2015-05-30 10:48李坤
牡丹 2015年6期

李坤,1979年生,河南人,現(xiàn)居重慶,從事圖書編輯工作。數(shù)年間,為著人生的那抹天光,游蕩于哲學(xué)和文學(xué)的王國;雖常為虛無和黑暗所包圍,但終不為之屈服,至今仍矻矻于前行的路?!吧κ芰藟阂侄目鄲灠脨滥耸俏乃嚨母堋!边@是作者所崇信的文藝觀。

當(dāng)一個人追問生命的意義和價值時,他就得病了,因為無論意義還是價值,客觀上都是不存在的。

——弗洛伊德

個人在活著時是沒有價值的,在死絕之后,他們比沒有價值更沒有價值。

——尼采

很久以來,他一直懷疑自己是否病了。為此,他很困惑,也很痛苦。到底是別人有問題,還是自己不對勁?他被這個尼采式的問題糾纏著。他覺得自己儼然一個邊緣人,似乎被世界遺棄了,是那么孤獨,那么無助。他曾多次嘗試著融入某個圈子——哪怕隨便一個圈子。但是枉然,他根本做不到。而憑他對人情世故的了解與掌握,以他的生活閱歷,在那些圈子里,他本該應(yīng)付自如的。但是不行,他實在放不開。與那些人交往時,他總覺得自己好像背了一塊巨石,是那么沉重,那么壓抑。于是,他只好回歸到自己的孤獨里,好像只有孤獨才是他的朋友,他的安全所在。在這里,他左顧右盼,結(jié)果只發(fā)現(xiàn)自己的種種影像,以及敏感頭腦里的種種幻想。

深夜降臨了。他渴望它的到來,因為只有在深夜里他才感到自在,用他的話說,才可以“自由縱橫”??涩F(xiàn)在他又懼怕它的到來,因為在深夜沉悶的靜寂中,他常常會陷入種種雜亂、悲慘、可怕的病態(tài)幻象,而在這些命運幻象的折磨下,他隨時可能走向自殺的邊緣:瘋?cè)嗽豪锏哪岵汕敉剿频膫涫芡纯嗟募灏?,臉色蒼白,正等候命運的最后裁決;默爾索悠哉游哉地望著窗外馬路上一波波過往的行人,卻忽而身陷囹圄,接著又不得不為這荒誕的命運發(fā)出可憐無力的控訴;戰(zhàn)爭中一位被炸斷雙腿的母親,在彌漫的硝煙中懷抱著一個剛出生不久的嬰兒,發(fā)出絕望、戰(zhàn)栗的哀呼;夜夢里不時發(fā)出痛苦的呻吟,在生活的重壓下喘不過氣的窮人;身陷生活泥淖而難以脫身的愁容滿面的鰥夫;濃濃夜色中匆匆行走在鄉(xiāng)野斜徑上的游人;霓虹燈下被膩綠肥紅、珠光寶氣所縈繞的妓女憂郁黯淡的媚眼;被兇徒奸殺后又遭分尸的可憐幼女……他逃離似的慌亂地打開了門,跑到樓頂?shù)钠脚_上,以便透透氣。

外面的夜空在城市燈光的映照下像一塊臟污的破布,但習(xí)習(xí)涼風(fēng)卻使人感到清新、愜意。周圍不時傳來各種窸窸窣窣的雜音,隱隱約約,朦朦朧朧,有對話聲,有爭吵聲,有音樂聲,有挪動?xùn)|西的碰撞聲,有喧囂的過往車輛聲,不遠處,還有一個男人大吼著什么——人們在工作,在戀愛,在生活,在演繹人生——這些都與他毫不相干,只會叫他備感孤獨,徒增煩膩罷了。因為在這個大都市里,他舉目無親,甚至連一個酒友也沒有。

街上,行人稀少,頗為冷清。路燈有氣無力地發(fā)出暗黃的光,使清夜更顯凄冷。一個年邁的老嫗正吃力地推著一輛腳蹬三輪車,從馬路中間穿過。稍遠處,一個老頭對她大聲喊了句什么,她好像沒聽清,只是不耐煩地嘟噥著一些婆婆媽媽的話,似乎在抱怨自己的苦命。人行道一側(cè)靠墻的地方,有幾個穿著時尚的年輕人,在那里撕撕扯扯,推推搡搡,一副醉醺醺的樣子。其中一個女孩還不時地用手抵住墻,低頭拼命嘔吐穢物。顯然,他們剛從附近的某家酒吧出來。這時,一輛出租車從不遠處疾馳而來,一個剃著足球頭的小伙子早早伸出一只手在空中揮擺。司機明顯放慢了車速,快到近前時卻又猛然加速,然后從小伙子身邊呼嘯而過,像急著擺脫什么似的。小伙子倒也機靈,迅即彎腰從地上撿個什么東西,向著已經(jīng)跑遠的出租車狠狠擲去,嘴里同時罵嚷著粗話:在這個夜游的世界里,他們彼此對對方心知肚明。

深秋的夜,已是冷氣襲人,他不禁打了一個寒顫,然后點上一支煙,深吸一口,隨后便穿過馬路,下意識地踅進一條幽深的小巷。白天,小巷嘈雜、忙亂,充斥著各種小販討價還價的叫喊聲和粗俗的吆喝聲,夜里便成了“平民紅燈區(qū)”。他昏頭昏腦地晃悠著,不覺就到了一家按摩店門前,玻璃門突然被拉開了,探出一個女人的頭,接著露出大半截身子。她栗色的長發(fā)有些散亂,遮住了半邊臉?!皫浉?,按摩吧?”聲音比較柔和,甚至還略帶磁性。他抬起頭定睛打量她一下,這是一個身材適中且較為豐腴的中年女人,豐滿的胸脯在粉紅色的睡衣下高高突起,臉蛋白皙、清秀,眼神迷離而略顯憂郁,在招牌的暗影下放射出勾魂攝魄的光。同時,嘴角上還掛著一抹迷人的笑。

他木然地點了點頭,然后走進店里。半小時后,用小說家的話說,他已心滿意足。久積的壓抑和欲望,似乎在那一刻全部傾瀉而出。在這個成熟女人身上,他獲得了幾乎從未有過的快感:多么白皙的肌膚,多么豐潤的嘴唇,多么豐滿的胸脯,多么渾圓的肥臀,又是多么嫵媚的騷姿與難言的風(fēng)韻,這一切真是妙不可言,真叫人丟魂失魄!

然而,她畢竟是一個妓女,任何男人都可以不費心思就能恣意享用的妓女。想到這點,高潮所帶來的那種歡愉美妙的體驗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他一下子從溫?zé)崦烂畹脑贫说氍F(xiàn)實冰冷的低谷。空虛與嫌惡的感覺迅速襲遍他整個身心。似乎再多停留一刻,就會爆發(fā)出某種出人意外的瘋狂舉動。

他付了錢,匆匆走出店門,消失在幽巷清冷而昏暗的夜色里。

這時,街上更顯凄冷了。天空中飄著使人不易覺察的毛毛雨,潮濕的路面在昏黃路燈的映照下亮光閃閃。環(huán)顧四周,幾乎不見一個人影,只是稍遠處的橫街上會時不時地冒出疾馳而過的車輛來。他夾著煙木然而緩慢地走著,細小的雨珠像泛濫的小飛蟲在他頭頂上方飄來飄去,漸漸浸濕了他的頭發(fā)、衣服和鞋子,也弄濕了他的心。此刻,這顆潮濕的心,備感失落、空虛和沮喪。他步履踉蹌,思緒異常呆滯、麻木而混亂。他恍惚覺得自己剛才像是夢游了一番,但又似乎清晰地意識到了什么,便丟掉煙蒂,加快了步伐。

深秋的雨夜挾裹著詭秘的靜寂,滌蕩著他風(fēng)暴般狂亂的心靈,此刻這顆飽受痛苦折磨的心除了瀕臨死亡般的絕望,空空蕩蕩:

“這個世界荒誕而雜亂,一切像游戲一般,毫無意義。到處都是陷阱,一不小心就會失足。我被丟棄在一片荒寒的不毛之地,從身邊難以汲取任何可供慰藉的養(yǎng)料,靈魂在孤獨、郁悶和空虛中幽靈似的痛苦地徘徊。生活已然無法忍受。我已然成了一個意義病人,一個作繭自縛的可憐蟲,并像溺水者一樣掙扎著四處亂抓那根可資救命的稻草——結(jié)果,我卻只抓到了一個婊子的頭發(fā),這是多么可憐又可笑??!”

由于窗子緊閉,空氣流動不暢,劣質(zhì)煙草的煙霧積聚在四周,久久不散,形成一團蘑菇云樣的霧罩,在他頭頂上方輕微地浮動著。不知是煙霧的刺激還是內(nèi)心深處靈光的突現(xiàn),他急忙從枕頭下揪出一本書,一個熟悉的、作沉思狀的、憂郁的病態(tài)頭像立刻展現(xiàn)在他面前——《我妹妹和我》!尼采這本在瘋?cè)嗽豪飳懢偷淖詈笮撵`告白,一直是他的枕邊法寶,他的福音書,他痛苦絕望靈魂的安慰劑。他嫻熟地翻到那幾處早已被作了記號、內(nèi)容也早已爛熟于心的地方,然后默讀起這個最孤獨最痛苦最絕望者那幾段經(jīng)典的靈魂宣言:

我比那個在十字架上垂死的猶太人更痛苦,但是痛苦的我不敢像這個猶太人對上帝高喊:反基督的人難道該屈從于基督的懦弱嗎?……難道人們會說,他已經(jīng)屈服于叔本華的“佛教徒-基督教”,匍匐在自憐、自我輕視、懦弱,及無盡的懊悔中嗎?難道我將像圣西門一樣爬到柱子上,將自己瘦削、殘廢的身體暴露在市儈的嘲笑聲中嗎?那些市儈就像禿鷹,它們已經(jīng)在拍動翅膀,渴望噬食我的身體,就像地獄渴望噬食圣者的靈魂一樣。

不,一千個不!在我年輕時代,當(dāng)我仍然在普佛達的時候,我迷上了愛默生……愛默生屬于我,直到最后,而我年輕時背誦他的那些話,就像郎費羅那面有著奇異題銘——精益求精——的大旗,永遠在我的廢墟上方飄動。所以我重復(fù)著說:那些隱藏著神祇力量的種子,仍然在我們之中;神祇是詩人、圣者、英雄,只要我們有決心!

我青春的夢想與安慰全都消失了!我是如何忍受的呢?我是如何熬過并克服這種傷痛的呢?我的靈魂又是如何再度從那些墳?zāi)怪袕?fù)活的呢?是的,有一種不會受傷害、不可能被埋葬的東西待在我身邊,它會把巖石擊得粉碎,它叫做“我的意志”!

“詩人、圣者、英雄和意志?——現(xiàn)在離我是多么遙遠啊!”他暗自咕噥著,“鬼知道這都是些什么玩意兒!他要是真有自我拯救的力量,又何至于發(fā)瘋呢?——什么超人,什么永恒輪回,什么查拉斯圖拉,統(tǒng)統(tǒng)見鬼去吧,這不過是無法自圓其說的夢魘,畫餅充饑、自欺欺人而已?!?/p>

痛徹心扉的無望苦痛和激烈的默聲抗辯,使他眉頭緊鎖,嘴角扭曲,同時身子也不由自主地顫動著。一種黑壓壓的憂郁風(fēng)暴,似乎已在他心靈深處咆哮起來。

秋意正濃。黃昏時,他獨自在一片樹林里漫游,手中握著萊蒙托夫的詩集。滿地的枯葉在腳下簌簌作響。他默吟著書中的一首感傷詩,想象著詩人作詩時的憂郁影像,但不知不覺來到一間茅屋前,一個長須白髯的老者在門前端坐著,一邊悠悠地喝著茶,一邊翻看著一本古書。見有客來,老人就放下茶壺,合上書,認真地審視他一番,然后莊重地說道:

“年輕人,看得出來,對子虛烏有的春天的追尋,使你陷入憤激若狂的郁悶?!?/p>

好熟悉的話??!他好像在哪里讀到過,但又記不起來了。

“莫非他是一個智者?”他默想道,“不然怎么會一語道破我的心思?”

見他沉默無語,那老者又說道:

“年輕人,前面就是懸崖了。你現(xiàn)在止步還來得及,否則便會墜入萬劫不復(fù)的深淵?!阆牒昧藛幔俊痹捯糁蟹置鲙е环N善意的提醒。

他仍是無語,只是直愣愣地站在那里。但突然,一種形而上的沖動控制了他——他似乎總被這種沖動折磨得死去活來——迫使他作出決絕的選擇。

“謝謝你,老先生。不管前面等待我的是什么,我都必須走下去,這是我的宿命。我相信宿命?!彼麍远ǖ鼗卮鸬溃瑫r憂郁的雙眼迸射出金屬般的光芒。

老人不以為是地微笑著搖了搖頭,發(fā)出一聲哀婉的嘆息。

他離開茅屋,繼續(xù)往前走去。不多久,呈現(xiàn)在他眼前的是一片荒蕪的不毛之地,上面布滿碎石,還有枯草的斷頸。懸崖到了。他猶豫了一下,并想起老者剛才那番意味深長的話。但腳步似乎不聽使喚,徑直往前走去。突然,他感到眼前一片昏暗,身子向下傾斜著,往一個不知名的所在急驟下墜。一種從未有過的恐懼緊緊地攫住了他,他不禁慘叫一聲,從壓抑的夢中醒來。

他吃力地坐起身來,倚靠在床頭。身體異常疲乏,眼皮像灌滿鉛水似的脹鼓鼓的,稍稍用力一按便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響。他點上一支煙,抽了起來。同時,目光不由自主地釘在對面的墻壁上,那里并貼著魯迅、尼采、萊蒙托夫等人的畫像,畫中的他們看起來個個嚴(yán)肅而沉郁。其中,魯迅的那幅是木刻畫,畫中的他滿腹憂愁,正夾著一支紙卷煙,眺望遠方;尼采的是半身像,左臂平放在胸間,右臂則托著腮幫,眼神無比憂郁、深沉,正在進行沉重的命運思考;萊蒙托夫年輕、英俊、灑脫,他穿著一襲嶄新的軍裝,腰間配著一把利劍,堅定、剛毅的目光中卻流露出一種難言的憂郁氣息。

這幾張畫,都是他近幾年從各種渠道搜尋而來的,一直被他張貼在墻上,至寶似的珍愛著。畫中的人物都是他所傾慕或崇拜的人生偶像,他常常比附他們的天才路徑, 以支撐自己的前行。但近來,他對他們似乎也有些疏離了,并且有時候——盡管不愿承認——他還會下意識地這么想:“他們也不過是一群病人,只不過有的病得比我輕,有的病得比我重而已?!倍丝趟麄兊难凵窨雌饋硪卜路痫@得有些冷漠和怪異。這使他不由得吃了一驚,思想頓時陷入一團亂麻中,左沖右突,四處掙扎。他煩躁地狠狠猝了一口唾沫,掐滅煙,接著又埋頭睡起覺來。

下午四點鐘,他正坐在桌前趕寫一份急稿(書商寒先生已經(jīng)連催兩天了),這時響起一波又一波的敲門聲。

“在嗎!我是房東……”

他被驚了一下,很惱火,但還是克制住了,扭轉(zhuǎn)身來,回答說:

“在,大媽(他差點沒喊出老太婆),啥事?”

敲門聲停了下來,老太婆站在門外猶豫了一下,然后嘟噥道:

“有個事給你說一下……這樣吧,你抽空去我那兒一趟……”

然后,她拖著小腳離去了。

他本想接著寫,但思路就像斷了線的風(fēng)箏怎么也銜接不起了,于是只好又煩亂地抽起煙來。他很清楚,無所事事地待在家里會郁悶難耐,他那早已變得極為脆弱的神經(jīng)會再次遭受病態(tài)幻象的折磨,可又能去哪里呢?他的皮膚——當(dāng)然是精神皮膚——近來也變得越來越敏感了,看到那一張張既熟悉又陌生的臉孔,處身于紛亂和喧鬧中,他就心生厭惡。由于數(shù)月沒拿到稿酬,最近用度有些困窘,牌場也很少去了,去了又能如何呢?散場后等待他的還不是更大的空虛與落寞?酒吧呢,更是很久沒有光顧了。偌大的都市,除了這間斗室可供他棲身,他實在想不到有什么地方能讓他自在一會兒,也實在想不到有什么人能跟他談?wù)勑?。不過,一刻鐘后,他還是強迫自己來到了街上。

深秋夕陽的余暉帶著微暖的涼意,顯得光潔、透明。清爽的空氣呼吸起來使人感到如同置身曠野般舒暢,血液在血管里的奔淌似乎也變得歡快了。

他佇立在街口,點上一支煙,邊抽邊以熠熠的眼神鄙夷而審慎地打量著身邊的一切:小商店里的那個紅臉老漢照例躺臥在一把躺椅里,一邊懶洋洋地翻看著一本油膩膩的破書,一邊時不時地用浸滿污垢的長指甲胡亂地抓撓自己光亮的頭皮。店旁是一片雜亂無章地堆積在一起的人群,抱孩子的婦女煞有介事地竊竊私語;牌桌旁圍著一時無法說清其種屬的各色人等,看客似的長伸著脖子,滴著口水,呼散出一種渾濁而難聞的臭氣。人行道上搖擺著小尾巴、一路小跑的富貴狗,慢悠悠地跟在其后、衣著光鮮的胖女人,馬路上車輛放肆刺耳的喇叭聲,紛至沓來、行色匆匆的人流……一種厭棄的情緒迅即在他心頭掠過。他徑直向曼哈頓廣場走去。

寬闊的廣場猶如農(nóng)村的戲場,到處是黑壓壓胡亂攢動的人頭,熙熙攘攘,嘰嘰喳喳,使人感覺一旦投身其中就隨時會被人浪和聲潮給吞沒。他本打算甩開一切無謂的情緒和感受,大踏步地繞著廣場走上幾圈,然后木然地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家,把自己關(guān)在屋里,咕咚咕咚痛飲一陣二鍋頭后,聽從酒精的襲擊和擺布。但一種慵懶的疲憊感使他最終取消了這種近乎荒唐的嘗試。

他受刑般地在廣場邊的一個水泥臺子上坐下,靜靜地注視著沸騰喧囂的人群。他們在清涼暗淡的天空下群魔似的肆意嬉笑著,扭動著,顯得那么陌生,那么異己。涼風(fēng)輕輕吹拂著他臟亂的長發(fā)和不時噴吐出來的微藍的煙霧,并灌進了他微微敞開的衣領(lǐng)里,使他不禁打了一個寒顫。接著,他便下意識地裹緊身上的外套,同時彎下身子,將頭稍稍埋進外套豎起的長領(lǐng)里。耽于幻想的孤獨者,也許只有在自我營造的堡壘里才會感到一絲溫暖,一絲安全和自在。

默爾索那張冷漠而無動于衷的面孔在他腦海里不時地閃動著,這個可憐的命運囚徒仿佛從一個莫名的所在向他發(fā)出這樣的魔音:既然你身邊的一切都如游戲一般在紛亂地蠕動,那么你為何不抱著游戲的心態(tài)玩味一番呢?既然你與周遭的世界如此疏離、如此隔膜,那么這一切又與你何干呢?你又何必在意他們的所作所為呢?——是的,讓他們喊吧,由他們叫吧。讓這些人去撫摸、去擁抱、去接吻、去交合、去繁衍吧。據(jù)說他們是人類歷史的主體,創(chuàng)造著光輝燦爛的世界文明,那就讓這世界連同文明一塊去見鬼吧。

這時,廣場中央人群最稠密的地帶突然出現(xiàn)一陣猛烈的騷動,有人用力鼓掌,有人大聲吆喝,有人吹口哨,有人相互推搡,還有人激動得手舞足蹈。一個高挑靚麗的摩登女郎,衣著暴露得近乎三點式,正站在一個臨時搭設(shè)的臺子上為一家服裝公司搞促銷表演。她的腰肢蛇一樣地扭動著,并毫不吝嗇地把媚眼和艷笑砸向下面騷亂的看客。

他對這些人世的花俏早已淡漠、麻木了,盡管偶爾也會鉆進人群中湊湊熱鬧,但往往是別人發(fā)笑時,他則冷漠靜觀;別人靜觀時,他卻時不時地從嘴角擠出一絲難以覺察的冷笑來。

煙火一直在冷風(fēng)中閃爍。他一邊抽,一邊冷冷地靜觀著騷動的人群。驟然間,人群抖動了一下,接著變得模糊起來,之后又如影片似的切換成了一群四處穿梭、來去匆匆、紛至沓來的滾滾人流,同時雜亂喧鬧的廣場也被嘈雜擁擠的街道所取代——

白而冷的天空下,寬闊的街道上,舍維廖夫正雙手插在衣兜里,高昂著頭顱行走在匆匆的人流中。在他四周,光鮮艷麗的人們舉目皆是。盛裝的女人們在人群中蛇一樣地扭動搖曳著纖細的腰肢。舍維廖夫正前方走著一位魁梧壯碩的紳士,他戴一頂精致的翹檐帽,帽檐下露出玫瑰色的雙層后腦勺。他輕輕甩動手杖和戴著紫色手套的手臂,步態(tài)莊重而又輕盈。他邊走,眼睛邊四下色迷迷地打量著從身邊經(jīng)過的衣著光鮮的漂亮女人,并且還會有女人不時地拋來媚眼,以示會意。舍維廖夫邊走邊以冰冷的目光直視著這個粉紅的后腦勺,突然,他產(chǎn)生了一個隱秘而可怕的念頭。手槍在衣兜里被緊緊地攥著。接著,他進一步逼近了這個后腦勺,可怖的神色在他熠熠的眼睛里越來越緊地凝集,浸透在其中的堅定而無情的暴力一覽無余。而與此同時,一種憤怒可怖的聲音在他的心底激蕩著:“你富有,你悠閑,可以在街上四處勾引女人,以此來滿足你那紳士般的縱淫之欲!但你要明白,現(xiàn)在你快樂、幸福,你能活命,僅僅是因為我讓你活!如果我不讓,只要動一動手,鮮血和腦漿就會從你粉紅的頭顱噴射而出,濺滿人行道的石板路,那么在你站立的那個地方,將橫臥下一具陰森丑陋的尸體!對我而言,那些關(guān)于所有人神圣生命權(quán)的可憐兮兮的廢話已全然不存在了! 我是你生命的主宰!每個人的生命都由我掌控,我愿意的話,會把他們拋入塵土和泥污!你明白這一點嗎,惡棍!走你的吧,去把這告訴全世界吧!這就是窮途末路的工人舍維廖夫最后的生命宣言!”

他猛地一顫,從幻覺中醒悟過來,耳邊似乎還隱隱回蕩著那個充滿仇恨和憤怒的響亮魔音。他定了定神,發(fā)現(xiàn)此時天色已晚。廣場上黑壓壓一片四處蠕動的人群,仍是那么嘈雜,那么混亂。

“舍維廖夫沒有開槍,那是因為當(dāng)時命運還沒有把他逼迫到那一步;他后來在劇院舉槍射向稠密的人群,那是因為命運已經(jīng)把他逼得走投無路。是的,他以前愛過人類,但后來又仇恨人類,就像仇恨糞坑里的蛆蟲一樣。假如我處在他的境地,會怎么做呢?”他默念道,同時熠熠放光的眼眸向廣場黑壓壓的人群望去,性感的嘴角上迅速掠過一絲詭異的冷笑,然后猛地站起身,抖了抖身上的塵土,便轉(zhuǎn)身消失在昏黃的夜色里。

一天漫長得如同一個世紀(jì)似的。靈魂沒完沒了、不知停歇地肆意穿梭,夢與幻不厭其煩地閃現(xiàn)和搏動,種種紛亂現(xiàn)實景象的襲擾,這一切使他茫然無措,疲憊不堪。

晚飯后,他沉重地跨坐在桌前的椅子上,一邊倦怠地噴吐著煙霧,一邊仰頭注視著墻壁上的畫像,腦子里突然閃現(xiàn)出一個亦真亦幻的片斷——對了,是昨晚的那個夢:黃昏的樹林,滿地的落葉,蕭條的景象,白髯的老者,還有樹林盡頭的懸崖,又接連浮現(xiàn)在腦?!?/p>

“噢,那句話不是普希金為萊蒙托夫而發(fā)的嗎?怎么就跑到我頭上了呢?”

他嘴角迅速掠過一絲混濁的笑意,隨后便把目光移到了面前的桌子上。深棕色的桌面剛剛被擦拭過,泛著亮光,幾乎能照出模糊的人影。兩邊的桌頭分別擺放著開本大小不一的幾十本書,有的書邊已經(jīng)被磨破,上面布滿了黑乎乎的指印。桌面正中攤放著一個封面堅硬、紙張柔軟的筆記本,攤開外露的頁面上寫滿了棗大的潦草字符,一支顯得有些笨重的碳素水墨筆橫放其上。他輕輕吹拂一下上面的輕塵,拿起筆,然后翻到相鄰的空白頁,略作思考后寫道:“對子虛烏有的春天的追尋,使你陷入憤激若狂的郁悶。——啊,萊蒙托夫!”由于字跡過于恣肆龐大,這句話幾乎占去了半頁的空間。但他顯然對此毫無覺察,似乎也無覺察的必要,稍微停頓后,仍徑直地寫下去:“俄羅斯文學(xué),是我的文學(xué)故鄉(xiāng),那種對人生意義的窮根究底式的叩問,也許……”

突然,他握筆的手僵懸在半空,一種令人泄氣的無聊感和狂怒的情緒頓時緊緊攫住了他,差點使他暴跳起來。數(shù)秒后,他發(fā)瘋似的把筆扔在桌子上,然后惱怒地抓起筆記本,用力撕下剛寫的那一頁,揉成一團,拋在桌子下面。如果有誰這時看到了他那張臉,一定會被嚇一跳:這張臉由于內(nèi)心怒火的炙烤而變得通紅,并迅即冒出一層細小的汗珠;眉頭緊皺著,嘴部已歪曲變形,眼睛散射出狂亂的光。

沉寂、冰冷的清夜里,他的靈魂離肉身而去,游浮在半空,悲咽著,聲音里夾雜著無限的痛楚與哀怨,并發(fā)出了血與淚的控訴:

“我病了,病得很重。我得了虛無的病,我在虛無的黑暗中浸得太深、太久,幾近窒息了。我掙扎過,反抗過,除了血痕與眼淚,我一無所獲。我苦苦尋覓一切可能的靈丹妙藥,但到頭來至多得到一些毫無靈驗的假藥罷了,于是我病得更重了。

“不錯,我經(jīng)歷過光與熱,火與電,青春的蓬勃與激情的舞動,但他們都不可避免地消失了,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得到過神的啟示,英雄們的垂青,他們曾給予我大希望,大歡欣,我也曾在其中嘗受過幸福的甜美與欣慰。但這些神或人的偶像,像手制的泥塑,一遇風(fēng)與雪、刀與劍,便融化了,破碎了。他們難以承受懷疑的炮擊,在懷疑主義的進攻下,他們?nèi)紒G盔棄甲,作鳥獸散了。

“于是,我陷進懷疑的泥淖里,越陷越深。但接著,我又懷疑這懷疑那了。懷疑主義,是把鋒利的雙刃劍,它能開辟新路,也會把人逼入絕境,從而墮入病態(tài)的瘋狂。但無論如何,終究還是瘋狂。因為新辟的路,走下去,也難逃絕境的命運;因為希望終究不過是虛妄,中間徒增一些彎子,最后徒增一些煩膩罷了。

“而那一度使我幸福而充盈的愛情呢?唉,她走了,像神話一樣從我的生命里永遠消失了,這也許是一切美夢中最真切的一個夢吧??墒?,這樣的夢,也許永遠再也不會出現(xiàn)了。

“現(xiàn)在,我真的一無所有,除了一堆廢墟——沒有了青春的蓬勃,火與電的狂熱,激情的舞動,愛的期許,于是我成了暮氣的化身。死亡,對我已不再陌生,它離我越來越近。沒有聽到嗎?這悲鳴與嗚咽,正是一種召喚,一種前兆!”

像有塊巨石壓在胸口,他喘著粗氣從噩夢中醒來,耳邊似乎還隱約回響著那種悲愴的嗚咽聲。他感到渾身黏濕,一摸額頭全是冷汗。他想起身,但覺得頭很沉痛,里面像被灌滿鉛水似的。他吃力地坐了起來,掃視了屋內(nèi)的陳設(shè),不過是朦朧一片。死一般的靜寂中,他似乎只能聽到自己粗重的喘息聲。

“我真的病了嗎?真的無可救藥了嗎?夢,可怕的夢,是那么真實,難道它真的代表著一個人的潛意識嗎?”他不斷翻動著有些干裂的嘴唇,心里墮入了恐懼的深淵。

他這會兒多想找個人——隨便什么人——說說舒心話,但是枉然。他長嘆了一口氣,臉上籠罩著沉痛、絕望和悲戚的神情,頭似乎還有些暈。他點上一支煙,但吸了一口就很快又掐滅了,因為他感到嗓子太過干燥,甚至還有些刺痛。他幾乎下意識地晃悠著走到水池旁,用冷水沖了沖臉,頓時感覺清爽多了。又去倒開水,但暖瓶空空如也,他這才想起自己已經(jīng)幾天沒有燒水了。于是,他又回到水池旁,打開水管,猛喝了幾口,冰冷的生水迅即灌進了肚子,弄得他直打哆嗦。他又趕緊走向床頭柜,看看里面還有沒有酒,幸好有個瓶子里還有一些,他抓起它就往嘴里倒,五十六度的二鍋頭很快就火辣辣地通過嗓子眼流進肚子里,冷水和燒酒混合著在胃里頓時翻江倒海般地攪動起來,他差點嘔吐出來,但還是勉強挺住了。他感到臉燙得很厲害,上面沁出一層細小的汗珠。他怔怔地站在那里,嘴角迅速掠過一絲冷笑,接著悲愴的淚水直往下流。

他哭了,假如一個人總是那么孤苦無助,那么凄涼孤單,且長期被自私、冷漠的人群包圍著,長期與周遭的異己世界緊張地對抗著,長期被虛無的陰影籠罩著,長期面臨絕望的深淵而恐懼著,那么,總有一天他會哭的,他會流出真誠的眼淚,這眼淚,是因不堪忍受無奈而心酸的命運的重壓而流出的。

太陽照常升起,新的一天如期而至。街上依舊是行色匆匆、冷漠嘈雜的人流,舞臺上依然充斥著各種大小優(yōu)伶的做作和喧囂。天天如此,月月如此,年年如此,高貴的、低賤的,富有的、貧窮的,就這樣都無一例外、渾渾噩噩、不知不覺地奔向各自的終點。

殘酷的命運對他愈加殘酷了,它已肆無忌憚地撕下那偽善欺詐的假面,露出赤裸裸的兇惡、猙獰的面目——現(xiàn)在,他面臨的是這樣一種難捱和可怕的生存狀態(tài):枯燥乏味、辛勞繁瑣的白晝過去了,繼之而來的是暗無天日的充滿夢魘的漫長黑夜,而黑夜緊接著又變成沒完沒了的煩累的白晝。生活儼然一潭死水,已經(jīng)激不起半點漣漪,除了一步步把人拖向死亡的深淵,似乎沒有任何別的可能。

在這種絕境下,他那無可救藥的虛無病已經(jīng)擴散到全身的每一個精神細胞。那種足以毀滅最強大天才的虛無感,在他靈魂深處不受節(jié)制地一天天蔓延、惡化,已經(jīng)像毒瘤一樣無法控制。所有悲壯的英雄夢,所有的期望和理想,所有的慰藉和甜美,一遇到虛無的陰霾,都會在“意義”的糾纏中變得毫無意義:一想起瘋?cè)嗽褐心岵傻哪蔷湓挕郎蠜]有真理,只有絕望的靈魂痛苦地垂吊在十字架上——他就像當(dāng)頭遭了棒擊似的,渾身一下子癱軟下來,形同死人。

十一

初冬的第一場雪,已下了一整天,臨近黃昏時仍簌簌地飄個不停。窗外,整個院落早已蒙上一層厚厚的雪被。暮色浸潤著冬日的憂郁,單調(diào)而令人惆悵,在房間里幽靈似的游蕩。他幾乎睡了一整天,但醒來后仍是昏昏沉沉,疲倦虛弱,內(nèi)心悵然若失,空空蕩蕩。盡管一整天沒有進食,但他卻并未感到饑餓。他似乎早已忘記還有吃飯這回事。他離開了窗臺,點上煙,開始在屋子里不停地踱步,來來回回,反反復(fù)復(fù)。

一切如夢似幻:他昨天突然離開京城,回到這久無人居、已然破落荒蕪的S村的老宅,究竟是因為他由于催要稿費跟合作十年之久的寒先生鬧翻而失去了生計之路,還是因為房東老太婆為了給她那剛退伍的小外甥騰挪住處而以漲房租為名逼他搬走呢,抑或是因為他突然受到了命運的某種神秘召喚?總之,他當(dāng)時像中了邪似的頭腦昏沉,異常暴躁、惱怒,之后發(fā)生的一切如電影情節(jié),進行得如此之快,使他無從去想,就好像突然從什么地方莫名地伸出一只神秘的大手,使勁猛推了他一把,接著他仿佛掉進了一個黑洞,但一個多小時后竟然又懵懵懂懂地坐上了返鄉(xiāng)的汽車。

傍晚時分,汽車到了村口時,他被司機大聲喊醒了,然后揉了揉因失眠和酗酒而腫脹的眼睛,昏昏沉沉地提著行李走下了車。車內(nèi)有個滿臉雀斑的胖女人夾帶著幾分鄙夷和怯懦,低聲嘟嚕了他一句:“酒鬼!”但他似乎沒聽到。下車后,為了避免碰到熟人,他特意繞過村中那條唯一的大路,趁著夜色,抄著田野中一條偏僻的小道奔向家里——他這早已荒蕪破落的老宅。冬日的黃昏,田野里一派荒涼、蕭殺的景象,四周死寂,幾乎不見一個活物。只有稍遠處可以隱約看到幾個模糊的黑點,鬼魂似的飄在那里。天空低沉,陰云密布,寒風(fēng)肆虐,雪花搖搖欲墜。到了家里,天完全黑了,他草草收拾一下床鋪,隨即便像醉鬼似的埋頭睡去。

梅花似的雪花洋洋灑灑地從迷蒙的高空飄落下來,越來越密,越來越稠,將天地羅織在一片紛亂的混沌中。屋內(nèi)極為靜寂,除了他那越發(fā)急促的踱步聲。煙火在寂謐的昏暗中不停地閃爍,緊繃的思緒在無望的絕境中左沖右突:

“世事真是難料,也夠荒唐!十年前,我幻滅之際,困頓落魄于此,受盡屈辱和冷眼,而十年后我竟然又出乎意料地回到了這里—— 一樣地落魄,一樣地匱乏,一樣地痛苦,一樣地絕望。不,是更加痛苦,更加絕望!難道這是宿命嗎?難道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十年來,我已經(jīng)歷了太多的滄桑與苦難,現(xiàn)實的出路與思想的瓶頸,總是像兩條兇猛的毒蛇一樣纏繞著我。我一直活在理想與現(xiàn)實巨大撕裂的刺痛里,無論在思想上還是在現(xiàn)實中,我都一直嘗試著進行種種突圍,并為此像個賭徒一樣,不惜血本,孤注一擲。結(jié)果怎樣呢?除了滄桑,還是滄桑,由此我陷入更深的困頓,更重的困惑,最后在‘意義的魔輪上碰得頭破血流。

“難道我現(xiàn)在回到這里是為了坐以待斃嗎?難道是為了讓世人——那些幸災(zāi)樂禍、慣于謠言的勢利眼、長舌婦、惡棍、吸血鬼們——嘲弄我、貶辱我嗎?不,一千個不,一萬個不!”

幽靈般的身影與朦朧的昏暗混作一團,不知疲倦的大腦仍在飛速運轉(zhuǎn):

“我自少年稍稍更事起,就一直胸懷大志,自命不凡,冥冥之中覺得自己終將成就一番大業(yè)。為此,我竭力奮斗。在青春年少的歲月里,每當(dāng)我遇到人生的挫折,或墮入黯淡的困境時,都以‘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車到山前必有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之類的名言來砥礪自己,后來我終于考入大學(xué),走出農(nóng)村,從此擺脫了那種極有可能一輩子都卑微地茍活著的最底層人的生存狀態(tài),以熱血和激情朝著自己的理想一步步進發(fā)。

“我思想敏銳,在一般人眼里,我儼然一個聰明人,甚至稱得上有智慧的人。不錯,我好高騖遠,喜歡追逐一些大而無當(dāng)?shù)臇|西,以此來支撐自己內(nèi)心那種神秘的優(yōu)越感,甚至只有天才人物才有的那種優(yōu)越感。是的,很久以來,我都把自己視為天才,并拿自己與那些最偉大的天才們進行種種對照,并攀附他們的人生路徑。

“少年時代,思想發(fā)軔之時,我遇到了魯迅,從此與其難舍難分,他顯然早已成為我精神血液不可或缺的一個重要部分;大學(xué)時代,我崇拜拿破侖,并立志做一個天才式的歷史英雄;大學(xué)畢業(yè)后,我意識到自己并不適宜從政,意識到之前種種人生籌劃的荒謬,于是我又適逢其時地沉迷上了何新,夢想自己能像他那樣做一個頂天立地、擲地有聲的自由學(xué)人,為此我不遺余力地刻苦攻讀他的思想著作,研究他的人生之道。不久……”

思維戛然而止,思想一下子被抽空了。他滿臉狂怒,手中的半截?zé)煴蝗嗄蟪伤槟﹥?。接著,他頹然倒在了床上,歷歷痛苦的往事像受驚的狂蜂在他疲憊不堪的大腦里交替閃現(xiàn)、盤旋。

不久,幻滅之痛開始了,從此一發(fā)不可收。那是他大學(xué)畢業(yè)后第二年的寒冬,在何新思想的熏陶下,他以一個富有正義感的民族主義者和新時代的啟蒙者自居,在身無分文又無工作的境況下,在寒冷的冬夜里,以數(shù)月之久,寫下了他的所思所想,名曰《午夜手記》。他希望以此啟蒙那些仍顯麻木和愚昧的大眾,當(dāng)然也希望它能使自己一炮走紅。他當(dāng)時滿懷信心地期望,此書將會像魯迅的作品那樣平地驚雷般爆響。

但是,他當(dāng)時太年輕,太幼稚,太堂·吉訶德化了,結(jié)果可想而知:他嘔心瀝血寫出的東西無人問津,給一些知名作家發(fā)去的信件也都無一例外地石沉大海;而他所要啟蒙的那些無形的大眾就更別提了,他們壓根兒就不知道有這么一回事兒。街頭那些小販們天天悠哉游哉,活得多么滋潤,他們需要啟蒙嗎?他與他們相比,到底誰更可悲?他,一個生活時常捉襟見肘的家伙,竟然煞有介事地為這些只知道吃飽不饑、一心只鉆到錢眼而并不覺得有任何不妥的所謂大眾搖旗吶喊,豈不是很荒唐?!——正義,哪里會有正義?真理,哪里會有真理?不工作,沒錢用,就會挨餓,就會遭受白眼,就會失去尊嚴(yán),這就是真理;不錯,一點都不錯:人不為己,天誅地滅!這就是真理!他那時常常如此憤怒地咆哮著。

于是在困頓和焦慮中,日子一天天無聲無息地流逝。而他的希望漸漸化為泡影,激情也漸漸被磨滅了。在這幻滅之際,一個偶然的機緣,尼采走進了他的生命,于是,他便開始懷疑生活,懷疑一切,由此陷入懷疑的泥淖;于是,他開始叩問人生的意義,由此陷入了意義的旋渦而至今不能自拔;于是,他成了一個魔鬼似的意義病人,一個力求自救而不能的虛無主義者,一個……現(xiàn)在的他——一個被拋在人生谷底而茍延殘喘的可憐蟲。

恰在此時,他帶著幻滅之痛灰溜溜地從Z城回到了這里,回到了他這生于斯、長于斯的S村,回到了這老宅。那時父母尚在,父親向來對他寄予厚望,沒想到他大學(xué)畢業(yè)后竟然生計無著,落魄至此,且前途渺茫,精神似乎一下子變得委頓起來,而且言談中還時常夾雜著一些微妙辛酸的刻薄話,但那一向?qū)檺鬯哪赣H卻仍無怨無悔、一如既往地關(guān)愛他,支持他。而他,除了必要的外出,幾乎整天把自己鎖在屋子里,或讀或?qū)?,希望有朝一日能夠揚名立萬。

但他最擔(dān)心的事情還是很快發(fā)生了,針對他的流言蜚語莫名其妙地像狂風(fēng)一樣在S村四處播散開來。S村本來就小,村人也大都慣于做謠言的播客,以至于屁大的事兒不出半日就弄得全村婦孺皆知,從而淪作眾人的談資。他,一個從省城一流大學(xué)畢業(yè)的大學(xué)生,現(xiàn)在卻沒有工作,沒有飯碗,竟然還回到家里來啃老,這在村人眼里自然是前所未有的奇聞,簡直是冒天下之大不韙。于是,他的院門常會遭到一些不速之客、好事之徒的拳頭的重擊。他有時不去理會,有時實在不耐煩了,就索性把門打開,接著,各色人等五六個轟的一下就闖了進來。他們先是噓寒問暖,接著便亂翻書物,打探前途;更甚者,有些人還會帶著早已準(zhǔn)備好的一套說辭在同情的標(biāo)簽下劈頭蓋臉地對他勸慰一番或訓(xùn)斥一頓。這時,他們都仿佛突然獲得了一種特權(quán),來做他前行的導(dǎo)師,甚至連幾歲的孩子也會鸚鵡學(xué)舌般地跟著嚷嚷幾句。往往在一番熱鬧之后,他們便都螃蟹似的蜷縮在床上抽悶煙,且要耗上一兩個小時才罷休。

這種境遇之下,父親自不必說了,微妙的刻薄話已經(jīng)演變成惡意的中傷和貶辱。有一次,竟然還順手把他的一本枕邊書拿去做了引火物。但那一向關(guān)心、愛護和支持他的母親呢,也開始對他變得有些冷漠了,這使他難以忍受。平靜已然被打破,他在破桌前如坐針氈,無法心安理得地讀寫了。經(jīng)過幾天激烈的思想斗爭,他毅然決定離開這個曾經(jīng)養(yǎng)育他二十多年的,已然變得枯燥、乏味、沉悶的是非之地,從此踏上茫茫的北漂路。因為他曾在一份報紙上了解到,京城聚集著許多從全國各地來此謀生的流浪文人,對他來說,加入這個行列正是一個相宜的歸宿。

“我這一生,就像一部讓人沉思的悲劇。在京城漂了十年,十年啊……轉(zhuǎn)瞬即逝……而我卻一無所獲,除了滄桑和血淚……”想到這里,他不禁翻了個身, “仔細想來,我究竟與大街上那些熙攘的大眾有何差別呢?是的,或許根本沒有什么差別,除了我自我標(biāo)榜的與眾不同,除了我大而無當(dāng)?shù)奶剿髋c追求。就一般生活而言,我與他們境況大致一樣,甚至還稍稍有點優(yōu)越感。首先我不乏學(xué)識,善察人心,思想深邃,文筆出眾,且能以文為生。雖說日子時常過得捉襟見肘,但我畢竟得到了我所渴望的自由。而且,如果我允許自己那點小小的虛榮心發(fā)作的話,那么當(dāng)別人問我從事什么時,我便可以驕傲地回答:我是職業(yè)編輯兼自由寫手,以稿費和編輯費為生,且發(fā)表過幾篇文章,出版過幾本書。

“并且,如果適當(dāng)妥協(xié)一下的話,我就會像當(dāng)今橫行的那些文痞一樣,制造一些文字垃圾,騙取那些不知深淺的讀者的錢,要知道,我完全有能力做到這一點,只要我愿意,只要我稍微媚俗一點。這樣的話,我就儼然一個像模像樣的白領(lǐng)。即便以現(xiàn)在的收入水平,我要是不大手大腳、胡花亂用的話,也同樣會生活得游刃有余。是的,問題根本不在這里,那么我的病根究竟在哪里呢?——唉,一想到那種平淡乏味、沉悶枯燥的日常生活,我就會憤怒,就會玩世不恭;一想到人生終歸虛無,將會萬劫不復(fù),將會墮入永恒的黑暗,再也看不到太陽從東方升起……我就會痛苦得發(fā)癲,就會懷疑每件事情的價值,覺得一切都無所謂了,因此我時??癯楹:?,徹夜放縱,并且有意無意地嘲天弄地,對世態(tài)人事極盡挖苦之能事。

“歸根結(jié)底,這一切還是——意義!為什么我就不能不問青紅皂白地過日子,只是過日子呢?!——我真想馬上對著尼采、叔本華,或別的人生劊子手,大聲呵斥道:你們都是病人,無藥可救的病人!離了意義,我照樣可以活下去,我照樣會活得很好!”

一種久違的力量和激情已然在漸漸滋生、聚集、膨脹,正從他那年輕生命的本能深處爆發(fā)出來。這不由得使他坐起身來。

“是的,我要反抗,反抗一切命運的枷鎖,包括心魔。當(dāng)命運之舵將要觸礁時,我要及時扭轉(zhuǎn)航向。因為我是且必須是自己的君主,哪怕是暴君;我要主宰自己的命運,哪怕這命運是多么病態(tài)不堪,多么詭譎多舛。人生終有一死,那么要死就死在沖鋒的路上。盡管最終仍歸虛無,但又何其悲壯!

“是的,現(xiàn)在命運在無情地懲罰我,讓我成為一個背負著無形重負的苦役犯,因為我一直在冒犯他,把他的律令和秩序視同無物,隨意踐踏在地。正如《圣經(jīng)》所言:上帝的磨盤轉(zhuǎn)得很慢,但磨得很細。不錯,我已領(lǐng)教了,并且正在領(lǐng)教?;蛟S,遭受天譴,是我難以躲避的必然結(jié)局,那就讓天譴放馬過來吧。如果毀滅不可避免,那我寧愿隕歿于沖鋒的路上。

“總之,無論是風(fēng)刀霜劍,還是牛鬼蛇神,我毫不畏懼: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慘淡的人生,敢于正視淋漓的鮮血!”

他腦海里不由得浮現(xiàn)出中學(xué)時代的一幕:他緊握拳頭,意氣風(fēng)發(fā),斗志昂揚,正鄭重其事地對著五星紅旗大聲宣誓,只不過喊出的不再是共青團入團宣誓詞,而是愛默生那句響亮有力的命運宣言:

那些隱藏著神祇力量的種子,仍然在我們之中;神祇是詩人、圣者、英雄,只要我們有決心!

夜,漸漸深了。他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想去尋點食物,但腳像被釘住了似的,無法動彈?!霸趺椿厥隆彼D時恐懼起來,一系列噩夢般恐怖至極的想象迅速掠過心頭,“不……不會的……”緊接著,他以全副意志使出渾身力氣想再次挪動腳步,但一陣致命的痙攣電擊似的襲遍全身,旋即他像木桿一樣直挺挺地倒在了床邊的臟地上。一切到此為止了。

十二

天,已然放晴了。明晃晃、白花花的陽光灑滿銀裝素裹的大地??諝馇逍?、潤濕,處處洋溢著一股融雪的氣息。院子里陸續(xù)擠滿了人,他們是從不同渠道得到消息后,立即放下手中的事情急忙趕過來的,因為他們誰也不愿意輕易錯過這個攫取談資和娛樂的大好機會。他們中有年輕的,有年老的,有孩子,有婦女,有抱孩子的婦女,還有幾個是死者兒時的玩伴和舊日的同窗——整個S村的人幾乎傾巢而出了。這些看客們雖說都是為了湊個熱鬧,看個稀奇,但心思卻不盡相同:他們有的紅光滿面,得意洋洋,興奮得像過節(jié)一樣;有的三五成群地圍在一起,指手畫腳、口若懸河、煞有介事地高聲談?wù)撝勒呱胺N種荒誕怪異的行狀和軼事;有的在巴嗒巴嗒地抽著悶煙,神色凝重,仿佛在沉思什么;幾個抱孩子的婦女像參加喜宴似的,樂呵呵地聊著一些是非和家常。還有一個婦女急急忙忙從人堆中找出自己的孩子,然后氣沖沖地訓(xùn)斥他一頓,生怕他沒頭沒腦地亂跑會沾上晦氣。幾個戴著紅領(lǐng)巾的小學(xué)生不知在爭搶什么東西,在人堆里四處亂竄。

只有極個別的人,看起來憂心忡忡,滿臉悲傷。其中,有位老太太竟然躲在一個角落里低聲抽泣起來。正是她一大早不經(jīng)意間發(fā)現(xiàn)這個噩耗的。有個獵奇心很重的年輕人,想前去探個究竟,她便抬起那核桃似的老淚縱橫的苦臉,邊擤鼻涕,邊悲傷地嘟噥道:“我那個不孝的兒子……還不如一個外人……唉,這孩子命苦啊……父母走得早,他年紀(jì)輕輕的,還沒有成家,竟然也……”接著,她又泣不成聲了。年輕人感到有些失望,正要不耐煩地走開,她卻抹了一把老淚,大聲地說道:“前幾年,他每次回家,都會偷偷地塞給我錢,一百、兩百都有過,說是讓我留著零花……還說……我沒給過他冷眼,看過他笑話……他可是個好人啊……再也沒有了……好人……”這次,年輕人徹底失望了,便偷偷瞪了她一眼,悻悻地走開了。

像從地縫里突然鉆出來似的,院子里的人越來越多,越來越擠,儼然一個集市。陽光下,各種噪音混作一團,籠罩在院子上空,似乎連空氣都要嗚咽了。

屋門邊,始終靜靜地站著一個十來歲的小男孩,他留著卷頭發(fā),胖乎乎的紅臉龐,顯得異常羞澀。他的任務(wù)就是死守屋門,不讓任何人靠近。陽光透過窗戶和門縫偷偷溜進屋內(nèi),照亮了里面的各種破爛物什,斑駁的墻壁,積滿灰塵的天花板和水泥地板,以及地板上直挺挺地躺著的已經(jīng)凍僵的冷尸:臟污蓬亂的長發(fā)浸在混有煙蒂的深厚的塵埃中;胡子拉碴的瘦削面孔極度扭曲,似乎還保留著臨終時痛苦掙扎的模樣;兩手烏青,緊緊地抓扯在胸前。其中,左手的食指上積了一層厚厚的暗黃色的煙垢,宣示著死者生前的某種生活烙印。

院子里,人聲鼎沸,喧鬧不堪。突然,聚集的人群不約而同地靜了下來,一個大約六十歲光景的老年人踉踉蹌蹌地從院外走了進來,他是死者的堂伯,也是死者在S村最親近的人??撮T的那個男孩正是他的親孫子。村醫(yī)挎著一只小診箱,緊隨其后,他面色冷漠,頭顱高昂,一副對人不屑的樣子。待他們剛走進屋子,后面便潮水似的緊跟著涌進一群人,他們擠擠攘攘,一哄而上,這不禁讓人想起農(nóng)村婚娶中剛把新娘迎進家門時的熱鬧情景。混亂中,有個抱小孩的婦女不知被誰狠狠捏了一下胸,便大聲罵咧起來。

村醫(yī)慢條斯理地打開小診箱,取出一只小手電,掰開死者的眼睛,照了照,然后又對著尸體左摸右看,翻來覆去,最后嘆了口氣,冷冷地輕聲說道:“可能是……心力衰竭性猝死……”死者的堂伯感到不解,隨口問道:“什么……死?”村醫(yī)有些鄙夷地瞥了他一眼,生硬地答道:“你就當(dāng)是急性心臟病吧!”他話音剛落,擁堵在屋門口的人群中立即發(fā)出各種各樣的嘖嘖聲和唏噓聲,接著便三三兩兩地退回到院子里。

接下來的一切都是那么隨意,那么草率,那么荒唐,那么不成體統(tǒng),那么讓人揪心。整個喪事基本是按S村歷來的老規(guī)矩辦的:死者未婚無后,不能用棺材,只能用一個由幾塊薄木板簡單拼湊起來的木匣子;為了節(jié)支,壽衣就免了,入殮時,死者還是穿著他那件已多日未換洗的黑色長領(lǐng)外套;當(dāng)然也無從整容,死者仍是那頭臟亂不堪的長發(fā)和胡子拉碴的扭曲面孔;由于沒有直系親屬,入殮時自然也無哭聲,更無吊唁。即便如此,待一切準(zhǔn)備妥當(dāng)后,已是晌午了。

停棺守靈,自然也是沒有的。午飯剛過,送葬的人員就已經(jīng)齊聚在院門口,他們都是村里的壯勞力,由于融雪路滑,每人便酬謝兩百元,一共十人。送葬的車子,是一戶村民平時運磚的一輛破馬車,雖已嘎吱亂響,但仍酬謝一百元。墓坑,上午就已經(jīng)差人挖好了,雖在死者自家祖墳的墳地里,但由于他未婚無后,自然也需格外對待。整個送葬過程簡單、草率得近乎無恥,不足一個時辰,一座新墳頭已然在離死者祖墳幾丈遠的一個積著雪水的偏僻而低洼的角落里,孤零零地堆了起來。墳,自然不夠凸圓;墳上,自然也無喪幡。

整個喪事都是由死者這位年邁的堂伯操辦的,喪葬的一切花費也都是由他支出的,不過,他倒一點也不吃虧,因為于情于理,死者留下的這座老宅和半畝自留地自然都該由他們家來繼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