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偉超
冬雪飛揚:綠肥紅瘦,煙霞幾瓣
冬夜,細雨無聲,朔風凜凜,是要下雪了么?這樣的夜,教兒子讀古詩,莫若這首最好:“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我歡喜的,是爐火的紅光,而你企盼的,是漫天的飛雪——在江南鄉(xiāng)下,每年總會有一場,或是兩場大雪,把時光“凍住”?!皟鲎 睍r光,是在光陰之河里初游弋的少年,最笨拙也最純真的想法。
我們談?wù)勓┌?。小時候,你和外婆在鄉(xiāng)下,而我在兩百里外另一座城的另一段時光里。周末,我跳上火車,在夜色里,向著你的時光穿行。金溫道上的綠皮火車,古舊而舒緩,我哼著小夜曲,為遠方的你催眠,這是一周里最靜最慢的時光。遇到下雪天,車窗外,田疇山川,高山流水,在雪覆之下,無有聲息,時光仿佛凝固在雪色里了。雪,是純凈的,它消解了塵世間的一切幻象;雪,是神秘的,一霰一天堂,它是滄海的舊時模樣;雪,是溫暖的,我在雪國里,駛向你甜美的夢鄉(xiāng)。
在我小的時候,每到下雪天,母親就會燒一道叫做“酒糟鯽魚”的菜。鯽魚,是父親從田里捉來的。在我的家鄉(xiāng),秋收后,要種冬小麥,油菜,但有些田里,種的卻是紫云英,叫做“綠肥田”。紫云英,可作青飼料,但主要用來“肥田”。冬天,落了雨,綠肥田里積了水,便會冒出許多鯽魚來。綠肥田里的鯽魚,三指來寬,身形矯健,冰清玉潔,沒有泥土味,卻有花草香。父親捉了鯽魚,養(yǎng)在水缸里,等下了雪,便可以做酒糟鯽魚了。為什么非要等到下雪天呢?現(xiàn)在想來,理由大概有這么幾條。一是酒糟鯽魚這道菜,做起來頗為細致,非有閑時不能為,只有在下雪天,農(nóng)人們才有這份閑情???,父親把魚去鱗,細細洗凈,母親從雪地里摘一把蔥,拍進瘦豬肉里,再細細剁碎,填進魚肚子里,再用新釀的紅曲酒,腌上個把小時。這紅曲酒,是吾鄉(xiāng)的特產(chǎn),用晚稻新米和紅曲釀制,色澤紅潤如“女兒”。吾鄉(xiāng)有下雪天試新酒的習俗,我想這也是為什么,酒糟鯽魚要等到下雪天才有的吃的另一個緣由吧。汲完新酒,魚也腌得差不多了,母親把鐵鍋燒熱,淋入菜籽油,把魚兒煎得兩面微黃,再加入紅曲酒釀同燒。菜籽油,這春光里收藏的金黃,等著與綠肥田里的魚兒,在大雪天相遇,相遇在秋水釀就的“女兒紅”里,翻滾沸騰。大火使魚湯里的酒氣散盡,只剩酒香,而酒糟還保持著新米的模樣,只是軟糯了,胭紅了黑白的魚皮,仿佛煙霞瓣瓣。出鍋前,還要加一把蒜葉,蒜葉要取肥厚者,這樣才能與細長粒的酒糟,綠肥紅瘦,相映成趣。云水煙霞白玉盤,窗外雪飛揚——雪花飛揚,思緒起落,我仿佛看見雪粒穿過瓦片,滲進燈火人家,在充盈滿室的氤氳里,消失得無影無蹤,唯留那綠肥紅瘦的香氣,在時光之河的悠遠處,彌漫開來。
酒糟鯽魚,也許只是母親在某一個下雪天,就地取材的家常創(chuàng)作,然而孩子們都說好,于是,每年的下雪天,母親便都重復著這道菜。綠肥紅瘦,就這樣成了雪天里,一個永遠的儀式了——要問時間去哪兒了,誰知道呢,時光不能被凍住,也偷不了半日閑,時光無法重復,只值留戀徘徊了。
春夢凌亂:晴光翠暖,花壓枝頭
時光無法重復,天地卻有輪回,冬天已經(jīng)來了,春天還會遠嗎?雪萊們的詩句,暫且不去管它。杜牧的“千里鶯啼綠映紅,水村山郭酒旗風”才是真真切切的江南春。如果說,雪國,適合于少年的村莊,那么春風,拂過的將是青春的城池。我的青春城池,地陷于金衢盆地的東南。那時,三五同學,最愛去城外河邊,看飛花流水,仿佛自己就是一朵跳躍的浪花,滿含地火的能量,要飛流直下,要一瀉汪洋。要隨飛花進入時空的隧道,到天盡頭的某一條河邊,某一座山巔,某一片云下,對著恒星,讀永遠的詩篇。那時的我們,躺在河邊堤岸上,看堤柳如煙,芽黃鵝黃、鴨綠暗綠,淺深濃淡,撩人心意??椿M枝頭,百媚淹然,游蜂浪蝶,春夢凌亂,卻從來不曾注意,兩岸的山石水土,竹林里,春筍拔節(jié),延綿不絕。直至今日,青春已逝,方才明白,我們誰都不是奇花初胎,也追隨不了飛花的腳步,我們不過是山中石,地上土,有的經(jīng)了火,變成瓷,有的居華堂,有的貼地板,尋常也好、繚亂也罷,一齊在戰(zhàn)栗里開放。只是當年,亂花迷人眼,五色令人盲,青春只管鶯啼婉轉(zhuǎn),哪懂得一江春水,是如何溫潤了十里荷花、百口山塘、千畝竹林、和萬頃稻田的?
年青時,時光在遠方以遠的任何地方,就是不在眼前。而今,故地重游,不為看煙柳,只在岸邊竹林里,尋一根春筍,剝開來,燒一碗筍片雪菜片兒川。
夏日烈烈:太陽初出,只照山岡
講到稻田,我的家鄉(xiāng),堪稱江南邊城,卻是稻米之鄉(xiāng)。春夢作罷,放了暑假,我們都要到稻田里參加“雙搶”?!半p搶”,使我第一次對時光的意義,有了真切的理解。稻谷金黃,原是從時光里搶來的,哪一年搶得多,那年就是黃金時代。
初夏的江南,梅雨隱藏了太陽的熱度,稻田里一派煙雨迷蒙。等到一出了梅,太陽初出,只照山岡,可青青稻田,還是迅速地被染成金黃——鐮刀(我們稱之為梳剪)已開亮,緊張的雙搶開幕了。
雙搶,先是搶收,割稻那天,四五點鐘就要起床,母親已經(jīng)煮好了粥,撈了飯,匆匆吃過后,趁著清晨的陰涼,趕到田里,借著晨曦的微光,揮舞“梳剪”,七棵一行,兩行一把,彎腰前行,埋頭苦干。直到七八點鐘,太陽漸高,露水消失后,開始打稻,打稻用稻匣,稻匣的三面要用地簟圍起來,防止稻谷濺出。打稻時,放入稻匣梯,將“稻把”高高舉過頭頂,用力打擊在稻匣梯上,如此反復多次,直到稻粒脫盡。打稻是極累的活,不一會兒,雙臂就會又酸又痛。
搶收之后,緊接著是搶種,收割后的稻田里,放滿水,先把一部分青稻稞用鍘刀鍘成三段,均勻地灑在田里,這樣在拖拉機耕田時,稻稞就會被埋入泥里肥田。耕田時,大人要跟在拖拉機后面灑一遍碳銨,小孩呢,則在秧田里拔秧。這樣,等到耘平了田,罩好田塍,就可以開始插秧了。插秧一般要等下午三四點鐘后,太陽不那么猛烈時,才開始,這樣插的秧不會“煎葉”。插秧的區(qū)域,兩邊用“種田繩”拉緊,邊插邊退,當然,種田高手也可以不用繩子,照樣種得筆直。插秧要一直彎著腰,也是極累的,加之站在被曬得發(fā)燙的水田里,背上太陽曬,腹里熱氣熏,腳上螞蝗咬,回想起來真是苦不堪言。
在一年中最熱的季節(jié),要在短短半個月的時間里,搶收早稻、搶種晚稻,勞動強度之大,堪稱最苦最累,但回憶起來,苦中亦有甜美——那田間地頭彌漫的稻草的氣味、新谷的清香、泥土和風、青草的氣息,無不散發(fā)著舊時鄉(xiāng)村之甜美。
雙搶,是江南邊城的子民,在浙中盆地的丘陵山水間,同時間爭奪北緯29°的陽光的一場競賽。農(nóng)人把辛勞的汗水,融入到陽光的熱度里,轉(zhuǎn)化為碳水化合物的能量,貯藏在黃燦燦的稻谷里。
雙搶,是農(nóng)人們?yōu)楂@得更多糧食的一種笨辦法。今天,人類的智巧,已使糧食變得更為易得,雙搶也早已從鄉(xiāng)村田野的天幕里淡出。割稻、插秧,那重復了無數(shù)次的彎腰方式,變成了瑜珈練習。雙搶,究竟在搶什么?——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無論是先前笨笨的搶,還是今天不用再搶,也許在時光面前,一切皆無足觀。
秋光澹澹:白露為霜,風輕云淡
再怎么搶,時光都將老去。白露為霜,河畔的梧桐樹葉,如黃昏里的青衣,在天邊云隙的流光里,婉轉(zhuǎn)、留戀,最后,跌落在秋天濃重的影子里。在我的家鄉(xiāng),過了白露,就算是秋天了,這時候,埋藏在地下的作物,芋頭、番薯都陸續(xù)成熟了。在農(nóng)人眼里,這些埋在地下的食物,都是很“補”的,他們終年勞累,很需要在秋天的時候,補上一補。他們進補的方式,自然不是服用什么膏方,只是取新芋頭,持作羹,當作早飯而已。芋羹的做法很簡單,頭天晚上母親先把毛竽、番薯去皮,第二天早上用一只大號的鋼精鍋煮粥,大火燒開,滾兩三分鐘后,用笊籬先把飯粒撈出來,盛進一只陶缽,埋在灶前灰膛里。而粥里只剩下少量飯粒,再把毛竽、番薯切塊,青菜葉切碎,一起加進粥里,繼續(xù)燒開,用文火煮透,一鍋熱氣騰騰的竽羹就做成了。在秋天的早晨,盛起一碗竽羹,米的香味、番薯的甜味與毛竽的軟糯綿滑,融和在一起,再加一勺辣椒醬,紅白黃綠,五顏六色,百味柔和,一碗下肚,渾身暖洋洋,鼻尖冒細汗。
竽羹,不過是最尋常的食物,甚至有點“瓜菜代”的嫌疑,要說怎樣滋補,底氣并不是很足??晌医酉聛硪f的另一種食物,很多人相信是要賽過燕窩的,這就是我家鄉(xiāng)的豆腐圓。
取一塊老豆腐,加入細鹽、味精,放在粗瓷海碗里搗爛,注意搗豆腐時要順著一個方向,不能“亂彈”。再取適量豬里脊肉、肥膘肉切片,用刀背捶茸,加入香茹、嫩筍尖、鮮姜切碎,混一點番薯粉,攪拌成茸泥,作餡。做豆腐圓時,把餡放在碎豆腐上,用筷子裹住,再取一只略淺的碗,加一些面粉,把包住餡料的碎豆腐放在面粉碗里,輕輕搖動。等搖成橄欖形、白白胖胖的圓子時,下到滾水里即可。豆腐圓入口腴潤,柔而不膩,食后齒頰留香,暖肚暖心,說它賽過燕窩,想來并非虛言。
遙想,秋天的早晨,白露為霜,芋羹溫潤;秋天的黃昏,黃葉紛紛,豆腐圓腴潤;秋天的天井,蘭花伴著農(nóng)家的煙火氣息,散發(fā)著極淡極幽的香氣;天上,大雁列隊,越飛越遠。
秋,那么高,又那么遠。冷月如霜,時光明澈。
(作者單位:溫州城市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