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驥才
在我私人的藏品中,有一個發(fā)黃的信封,里面裝著十幾張大地震后廢墟的照片,那曾是我的“家”;還有一頁大地震當(dāng)天的日歷,薄薄的白紙上印著漆黑的字:1976年7月28日。
當(dāng)時由于天氣悶熱,我睡在閣樓的地板上。在被突如其來的狂跳的地面猛烈彈起的一瞬,我完全出于本能,撲向睡在小鐵床上的兒子。剛剛把兒子拉起來,小鐵床的上半部就被一堆塌落的磚塊壓下去。睡在過道上的妻子此刻不知在哪里,我聽不到她的呼叫。那一刻,我感到了末日。
就在這時,地震戛然而止。我趕緊踹開蓋在腿上的磚塊跳下床,呼喊妻子。我聽到了她的應(yīng)答。我大聲叫著:“快逃出去?!?/p>
樓梯被柁架、檁木和亂磚塞住。我們拼力扒開一個出口,像老鼠那樣鉆出去。待跑出胡同,看到黑糊糊的街上全是驚魂未定而到處亂跑的人。我們跑到街口一個開闊地。我從一家副食店門口拉來一個菜筐,反扣過來,叫妻兒坐在上邊,說:“你們千萬別走開,我去看看咱們兩家的人?!?/p>
我跑回家去找自行車。鄰居見我沒有外褲,便給我一條帶背帶的工作褲。我腿長,褲子太短,兩條腿露在外邊。我跨上車,去看父母與岳父岳母。幸好父母與岳父岳母都住在一樓,房子沒壞,人都平安。安頓好長輩,又急匆匆跨上車,去看我的朋友們。
從清晨直到下午4時,一連去了16家。在“文革”那種清貧和蒼白的日子,朋友是最重要的心靈財富了。看人出沒出事,謝天謝地,打個照面轉(zhuǎn)身便走。我的朋友們都還算幸運,只有一位畫畫的朋友后腰被砸傷,其他人全都逃過這一劫。中午騎車在道上,我被一些穿白大褂的人攔住,才知道自己的雙腿都被砸傷,有的地方還在淌血。護(hù)士給我消毒后涂上紫藥水,雙腿花花的,看上去很像個掛了彩的傷員。在路上再遇到朋友和熟人,得知我的家已經(jīng)完了,都毫不猶豫地從口袋掏出錢來。若是不要是不可能的!他們硬把錢塞到我借穿的那件工作服胸前的小口袋里,有的一兩塊,多的三五塊。我的朋友多,胸前的錢塞得愈來愈鼓。大地震后這天奇熱,跑了一天,滿身的汗,下午回來時塞在口袋里的錢便緊緊粘成一個硬梆梆拳頭大的球兒。掏出來掰開,和妻子數(shù)一數(shù),竟是71元,整個“文革”十年我從來沒有這么巨大的收入。當(dāng)時誰給了我?guī)讐K錢,我都記得清清楚楚;現(xiàn)在事過30年,已經(jīng)記不清是哪些人,卻記得人間真正的財富是什么,而且這財富藏在哪里,究竟什么時候它才會出現(xiàn)。
畫家尼瑪澤仁曾經(jīng)對我說:在西藏那塊土地上,人生存起來太艱難了。它貧瘠、缺氧、閉塞。但藏民靠著什么堅韌地活下來的呢?靠著一種精神,靠著信仰與心靈。
大地震的第三天,我冒著頻頻不絕的余震,爬上我家那座危樓。我首先要做的,不是找尋衣物。我已經(jīng)歷了兩次一無所有。一次是“文革”的掃地出門,一次是這次大地震。我對財物有種輕蔑感。我舉著一臺借來的海鷗牌相機,把所有真實的景象全部記錄下來。忽見一堵殘墻上還垂掛著一本日歷,日歷那頁正是地震的日子。我把它扯下來,一直珍存到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