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暉
春天靜悄悄地來了,春天總是靜悄悄地來。靜悄悄是自然的生發(fā)方式,也是藝術的生發(fā)方式,自然和藝術在靜悄悄地生發(fā)、演變。一切都在靜悄悄地生發(fā)、演變。
靜悄悄地繪畫是一種修行,靜悄悄地讀畫也是一種修行。修行,漫長、孤寂、靜思、清心,作者或觀者,同在靜中悄悄地明心見性。修行的層次不同修得也不同。有人說“當代國畫很‘差皆因沒有文化”。當然,“差”并非絕對的差,“沒有”也不是絕對沒有,“差”或“不差”、“有”或“沒有”只是層次的不同即修得的不同。“差”或“好”、“有”或“有”本身也在靜悄悄地生發(fā)、演變,不可著急,一切循道。技法學習主導下的美術教育讓人習得了技術卻難以修得心性,能用工具繪畫卻難以心靈品味,動手能力強審美格調卻不高。在“技”之層面,大可條分縷析、解剖入微、頭頭是道地解說什么筆墨、線條、塊面、造型、樹、山、云、水的東西,但如果缺少一種統(tǒng)領具體“部件”的理念、思想的“道”,那他的認識仍然不乏機械、孤立、靜止的嫌疑。能設計、制造零部件,并不等于能組裝出運轉平順、功能完備的機器;能造出硬件機器,也不等于有操控的軟實力?!凹急M氣出”,“技”不“盡”則“氣”難“出“,“技”進乎“道”終歸是個問題。
坊間之“創(chuàng)新”說,一切以新、舊來判斷、分別、褒貶繪畫之高低好壞,挾話語之威煞是唬人亦很誤人。可其之新、舊到底是個什么新、舊法總是語焉不詳。小乘之新、舊與大乘之新、舊總是有些不同的,何況“新之又舊、舊之再新”又總是那樣的往復、膠著。一些標新立異、自以為“新”、大行其道的當代某些“藝術”,卻經不起追本探源、刨根問底。不講傳承、不成體系、缺少難度、沒有高度、不講修為、了無格調、隔絕心境的“新”即使再靠理論包裝、媒體擁褒、資本青睞卻終歸蒼白淺薄、急就浮躁,與畫事無益,與作品無關,娛樂活動罷了。事關修養(yǎng)、審美、心靈、情感、心性、性情、時代、題材、品格、口味等一干文化主佐料,只一味地創(chuàng)“新”、求“異”也太過簡單、輕狂了,其終不過一“技”耳,“技”尚且可言“新”“舊”,而“道”何來的“新”“舊”呢?且“新”不經過時間的篩選、沉淀、純化、精煉到藝術程式和文化范式的高度,此“新”并無太多意義,頂多不過雜耍把戲花樣翻新罷了,大多進不了歷史、難以成為傳統(tǒng),更何況引領藝術趣味和文化指向。中國畫1000多年下來,有意義或有影響的“創(chuàng)新”屈指可數(shù),但能知好壞、判高下、制精微的畫家和作品卻燦若群星,只在于他們更尊重文化共性的認同、更在意融合于時代的氛圍、更順從自己的性情和心境罷了。以精好而非新異,即以質量好壞、學術深度、文化認可和心靈共鳴而非花樣的“新、奇、怪、快”保證了中國繪畫主體延綿及今。
不知在當下畫著中國畫卻被別人歸類為非“當代”藝術的人作何感想?當繪畫從技法、理念、形態(tài)之爭進入話語權之爭,美術就成了權術,作品就成了工具?!爱敶笔菚r間概念還是形態(tài)概念?它該由畫家來定義還是由理論家定義?它與傳統(tǒng)內核該如何承接、如何呈現(xiàn)、如何展開?另外,是否可以“當代”的名義炮制概念的混亂、理論的誤導、語境的缺失、話語的霸權、場面的喧囂、生態(tài)的紛雜?甚如亂麻糾纏難解如此種種,我們又該如何自釋、自覺甚至覺他?藝術本是一種理想而非職業(yè),作為自信、自覺、自足、自立的畫家,我們可以繼續(xù)與展覽、評選、市場、廣告、媒體保持距離,安靜從心、純粹如初地作畫,但是回避是非功利、脫離現(xiàn)實語境的心態(tài)又可能會傷了自己,過于功利化就可能害了繪畫。兩難的平衡在哪里?矛盾如何解決?
“返璞歸真”是我的期待。平常物事,妙想巧思,人情人性,清新平實,格調品性,感己感人?!捌降銎妗狈恰捌降贸銎妗?,“情”比“技”更讓人心領神會、注目關切。不討好、不屈從、不媚俗,由衷、自然、輕松、真實是純粹、本真的前提。我不看好那些被剝離了心靈感受、情感寄托和修為學養(yǎng)的圖形——山水畫只畫景點、畫賣相,人物畫只是畫型模、畫Pose,花鳥畫只是畫品種、畫細膩,作品有“物”而無“我”,重“形”而輕“情”,近“技”而遠“道”,對作品的評判似乎恒定于“像不像”“真不真”“是不是”的看圖識字,和“畫了多長時間”“大小多少平尺”“染了幾層幾遍”的勞動力的投入產出的掐算上,“妙、神、逸”格成為多余,“真”這種最原始、最沖動、最敏感、最本能的浪漫寫意的氣息已然遺落。
寫意本為中國繪畫總的、最高的藝術觀念、學術思想和實踐要求,即如宗炳所謂“暢神而已”者也。意筆(或寫筆)和工筆只是“寫意”統(tǒng)領之下的兩種相生、相變、相輔、相成的畫法手段而已。意筆為以帶有書寫灑脫意味的筆意去畫,可以繁復深入也可以簡略靈動;工筆為以較為工整嚴謹?shù)墓P意去畫,可以繁復深入也可以簡略靈動。二者本身并非漢河楚界、涇渭分明,藝術、技術上也無高低上下之區(qū)別,其目的都是為了表情達意、敘事抒情、營造意境、利于創(chuàng)作。何況“工筆要寫、意筆要工”,本身即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墒遣恢螘r起,“寫意”已降格到和“工筆”一道成了中國畫中兩種截然不同的畫法和畫種了,并且一種“寫意畫得快、畫得粗糙、畫得簡單;工筆畫得慢、畫得精細、畫得豐富、三礬九染、難度大”的無稽之談更是大行其道、蠱惑人心,甚至教材里這么寫專家也這么教。在“寫意”與“工筆”成為兩種并行的畫法、畫種而不再是“道”“技”的從屬關系以后,中國畫的一些概念就開始含糊不清、自亂陣腳了。一張1平尺的小卡紙以意筆畫之,可以一揮而就,也可“十日一石、五日一水”慢慢寫成:一張丈二匹巨幅以工筆為之,可以經年累月畫好,也可晝夜間刷就。意筆可以很快也可以很慢,工筆可以很慢也可以很快。皴、寫不等于意筆,勾、染也不等于工筆。它們僅有傾向性的差別而無本質上的不同。
所以我在繪畫中只把“工筆”“意筆(或寫筆)”作為實現(xiàn)寫意理想的兩種手段或寫法的兩種傾向(工寫與意寫)而已,寫中尋工、工中求寫、寫不離工、工不離寫、工工寫寫、寫工相隨,交織演進,臻于無礙。尤其喜歡以寫筆在工、慢中求精致、求穩(wěn)重,求心性了無觸痕的物化體驗,求把過程融化進畫面的享受,求從容不迫、怡然自得的心態(tài),求慢慢地思考、調整和演進的變幻。“細致”絕不是筆頭的物理粗細,更多是用心、用情、用意、用思的多寡、巧妙、圓融、變通,求通過工致的手段、和緩的心態(tài)去追循“不平之平、不齊之齊”的“不拘泥”“粗致”的意筆的效果,在寫意的美學意境中探索、完善一種屬于自己的慢寫意、慢生活,在慢中享受、體悟、禪修、品味、體驗經手、過目、留心的一切。慢,是思路也是途徑。慢,是春雨也是浸漬。
深春絮雨,如沐甘霖,不入心靈,即向溝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