繆力行
以語錄為主的《論語》,大多直陳孔子之言。強調(diào)子“在川上”而曰,還是頗值得玩味的。
孔子還說:“智者樂水,仁者樂山。”盡管山水各有千秋,都令人心向往之,所謂“青山行不盡,綠水去何長”。然而,水作為自然的重要元素,卻與生俱來與生命息息相關,成為人類生存的依托,并最終與人類文化結下不解之緣。翻開一部《辭源》,金木水火土,各成世界。尤其一個“氵”部,古神州文明的濫觴,便悉在其中。
我們智慧的先人早就懂得逐水草而居。不難想象這樣的情景:在人類的童年時期,行走跋涉的先人忽然停下腳步,眼里閃爍著驚喜的光芒,口中喃喃道:“不走了吧,不走了吧!這里水草豐茂呢!”澄澈的河水滌蕩著先人的軀體,也滌蕩著先人的心靈。舉目為郁郁蔥蔥的青山,低首是汩汩靈動的綠水,先人的眸子被滋養(yǎng)得有如水晶般清明剔透。錢鐙書說:“我們思慕古代,不一定是尊敬祖先,也許只是喜歡小孩子。”這話不錯——我們民族的骨子里有種溫潤的性格。“水善利萬物而不爭”,這種溫潤的性格在我們還生活在水邊的“小孩子”時代就悄然形成了。
長流不腐的水不僅是生命之泉,還引領著人們的情懷,牽惹著人們的詩興。奔瀉的江河、蜿蜒的溪流、深邃的池塘,都成為人們寄情的所在。在據(jù)傳正是孔子所編的《詩經(jīng)》中,就留下了“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這樣成為千古絕唱的詩句。靈秘的詩情,在水的滋養(yǎng)中,蓬蓬勃勃地生長著,一群群詩人循山谷而下,繞田原而去,奔江流而行,且歌且吟,走過了先秦,走過了兩漢,走過了魏晉,來到唐朝——李白的“黃河之水天上來”,杜甫的“不盡長江滾滾來”,孟浩然的“波撼岳陽城”,王維的“月涌大江流”……水啟發(fā)了詩人闊大沉厚的詩情,形成了盛唐氣象中的壯觀景象。即使不是詩人,哪怕是個政治家,水也可以啟發(fā)以立國治國的道理。唐太宗李世民“載舟覆舟”的政治理念,正是來自對水的敬畏和思考。
然而,逝者如斯,時代總在不斷往前跨步。隨著工業(yè)文明時代的到來,逐水草而居的時代一去不復返了??晌疫€是喜歡去有水的地方。我家西面有個湖。這真是不大的一個湖,再小一點兒,就該被叫作池塘。過去,湖邊上大片大片的蘆花蕩,蘆花蕩里藏著野鴨。小時候,外公愛和我開玩笑說:“今天早晨吃鴨蛋,我剛從湖邊撿來的野鴨蛋!”我就信以為真了。現(xiàn)在,那里開辟了公園,大片大片的蘆花蕩成了磚塊地面,水泥路階已經(jīng)取代了原先有些濕滑的溝坎,游人也豪取它的水草和魚蝦。然而,它還是頑強地生存著,還是我在孩提時代所見的湖水——它有那么多的漣漪,卻沒有一條永久的皺紋。我還是常到湖邊來散步。梭羅說:“對瓦爾登湖就算只有一瞥,也可以洗盡繁華大街上的污濁和引擎的油膩了?!蔽以诤吢綍r,也有同樣的感受。
直到現(xiàn)在,我們對水還是有種近乎神秘的情思。有首歌唱道:“一條大河波浪寬,風吹稻花香兩岸……這是英雄的祖國……”我過去總不明白,“一條大河”怎樣與“英雄的祖國”聯(lián)系起來的呢?直至一次到南京下關長江邊漫步,我才找到答案。那一段開闊的江面上,曾停留過英軍的堅船利炮;江岸上,曾有過太平天國的堡壘;孫中山先生從這里登上長江南岸,在南京就任臨時大總統(tǒng);國共內(nèi)戰(zhàn)時,這里是渡江戰(zhàn)役的主戰(zhàn)場……我頓悟了,從遠古走來的河流里,有一個國家、一個民族歷史的血脈。面臨她,人怎能不憶起英雄的時代呢?俱往矣,大河依舊,只是時過境遷,叫人驀然神凝,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乎,不舍晝夜。”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央電視臺拍過一部叫《河殤》的紀錄片,其主旨大概是說,土黃色的大河文明漸趨封閉、保守。中國要找出路,需擁抱蔚藍的海洋文明。這很有些文化虛無主義的意思,又很像福澤諭吉的“脫亞人歐”論。我是絕不敢茍同這種結論的。上善若水,從遠古走來的河流哺育滋養(yǎng)了我們的先人,又賦予我們溫潤平和的性格和幽然意遠的情思。我們從黃河流域走來,而今天,家園廢失,黃河在枯水期幾乎要成為流不到海洋的內(nèi)陸河。今天的我們,要到哪里獲得滋養(yǎng)呢?圣賢如孔子,如果活在當今,面對這個問題大概也會失語。如此看來,不是大河貽誤了我們,而是我們貽誤了大河,后者才是真正的河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