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
夜風(fēng)絲溜溜地吹過,把帳篷頂上的帥字旗吹得豁喇喇亂卷。在帳篷里,一支紅蠟燭,燭油淋淋漓漓地淌下來,淌滿了古銅高柄燭臺的浮雕的碟子。在淡青色的火焰中,一股一股乳白色的含著稀薄的嗆人的臭味的煙裊裊上升。項羽,那馳名天下的江東叛軍領(lǐng)袖,巍然地跽在虎皮毯上,腰略向前俯,用左肘撐著膝蓋,右手握著一塊蘸了漆的木片,在一方素帛上沙沙地畫著。他有一張粗線條的臉龐,微黑的皮膚,闊大、堅毅的方下巴。那高傲的薄薄的嘴唇緊緊抿著,從嘴角的微渦起,兩條疲倦的皺紋深深地切過兩腮,一直延長到下頜。他的眼睛,雖然輕輕蒙上了一層憂郁的紗,但當他抬起臉來的時候,那烏黑的大眼睛里卻跳出了只有孩子的天真的眼睛里才有的焰焰的火花。
“大王倦了,先休息一會吧?!庇菁那牡爻隽藥づ?。夜是靜靜的,在迷鎊的薄霧中,小小的淡白色的篷帳綴遍了這土坡,在帳子縫里漏出一點一點的火光,正像夏夜里遍山開滿的紅心白瓣的野豆花一般。戰(zhàn)馬嗚嗚悲嘯的聲音卷在風(fēng)里遠遠傳過來,守夜人一下一下敲著更,繞著營盤用單調(diào)的步伐走著。虞姬裹緊了斗篷,把寬大的袖口遮住了那一點燭光,防它被風(fēng)吹滅了。在黑暗中,守兵的長矛閃閃地發(fā)出微光。馬糞的氣味、血腥、干草香,靜靜地在清澄的夜的空氣中飄蕩。
她停在一座營帳前,細聽里面的聲音。
兩個兵士賭骰子,用他們明天的軍糧打賭,一個夢囈的老軍呢喃地描畫他家鄉(xiāng)的香稻米的滋味。
虞姬輕輕地離開了他們。
她第二次停住的地方是在前線的木柵欄前面。雜亂地,斜坡上堆滿了砍下來的樹根、木椿、沙袋、石塊、粘土。哨兵擎著蛇矛來往踱著,紅燈籠在殘破的雉堞的缺口里搖晃著,把半邊天都染上一層淡淡的紅光。她小心地吹熄了蠟燭,把手彎支在木柵欄上,向山下望過去;那一點一點密密猛猛的火光,閃閃爍爍,多得如同夏天草窩里的螢火蟲——那就是漢王與他所召集的四方諸侯的十萬雄兵云屯雨集的大營。
虞姬托著腮凝想著。冷冷的風(fēng)迎面吹來,把她肩上的飄帶吹得瑟瑟亂顫。她突然覺得冷,又覺得空虛,正像每一次她離開了項王的感覺一樣。如果他是那熾熱的、充滿了燁燁的光彩、噴出耀眼欲花的火焰的太陽,她便是那承受著、反射著他的光和力的月亮。她像影子一般地跟隨他,經(jīng)過漆黑的暴風(fēng)雨之夜,經(jīng)過戰(zhàn)場上非人的恐怖,也經(jīng)過饑餓、疲勞、顛沛,永遠的。當那叛軍的領(lǐng)袖騎著天下聞名的烏騅馬一陣暴風(fēng)似地馳過的時候,江東的八千子弟總能夠看到后面跟隨著虞姬,那蒼白,微笑的女人,緊緊控著馬韁繩,淡緋色的織錦斗篷在風(fēng)中鼓蕩。十余年來,她以他的壯志為她的壯志,她以他的勝利為她的勝利,她以他的痛苦為她的痛苦。然而,每逢他睡了,她獨自掌了蠟燭出來巡營的時候,她開始想起她個人的事來了。她懷疑她這樣生存在世界上的目標究竟是什么。他活著,為了他的壯志而活著。他知道怎樣運用他的佩刀,他的長矛,和他的江東子弟去獲得他的皇冕。然而她呢?她僅僅是他的高吭的英雄的呼嘯的一個微弱的回聲,漸漸輕下去,輕下去,終于死寂了。如果他的壯志成功的話——
遠遠地,在山下漢軍的營盤里一個哨兵低低地吹起畫角來,那幽幽的,凄楚的角聲,單調(diào)、笨拙,然而卻充滿了沙場上的哀愁的角聲,在澄靜的夜空底下回蕩著。天上的一顆大星漸漸地暗了下去。她覺得一顆滾熱的淚珠落在她自己的手背上。——啊,假如他成功了的話,她得到些什么呢?她將得到一個“貴人”的封號,她將得到一個終身監(jiān)禁的處分。她將穿上宮妝,整日關(guān)在昭華殿的陰沉古黯的房子里,領(lǐng)略窗子外面的月色、花香,和窗子里面的寂寞。她要老了,于是他厭倦了她,于是其他的數(shù)不清的燦爛的流星飛進他和她享有的天宇,隔絕了她十余年來沐浴著的陽光。她不再反射他照在她身上的光輝,她成了一個被蝕的明月,陰暗、憂愁、郁結(jié)、發(fā)狂。當她結(jié)束了她這為了他而活著的生命的時候,他們會送給她一個“端淑貴妃”或“賢穆貴妃”的謚號,一只錦繡裝裹的沉香木棺槨,和三四個殉葬的奴隸——這就是她的生命的冠冕。她又厭惡又懼怕她自己的思想。
(選自《國光》1937年第九期,有刪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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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篇對生的意義思考的文章。
作者用她的生花妙筆細致地刻畫了《史記·項羽本紀》中的精彩瞬間——“霸王別姬”,有對霸王別姬前帳篷中項羽形象的刻畫,但側(cè)重刻畫了虞姬的形象。她在軍營中巡行,在巡行中追憶。她追憶了自己跟隨君王的征途生涯,和他們生命中的相愛相依。然而,她思考更多的是自己生存的價值,作為一個女人,她想的更多的是,如果項羽爭霸的壯志成功,她將失去一切,像一輪暗淡無光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