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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05-30 10:48:04范懷智
安徽文學(xué) 2015年5期
關(guān)鍵詞:場院滿地百花

范懷智

村人都搬遷到山下去,鳳坪獨余了喜土守望。喜土長得像觀音,天生是個盲眼人,比我長兩歲,一九七六年生,到今年就三十八了。同齡的人都忘記了她,就是每次回家還能看到鳳坪的燈。她還在村外悄悄活著,一盞油燈是她告知平安的訊息,一把剪刀是她打發(fā)時光的用具,時隔多日,她的剪紙竟有了圣靈的境地。她沒見過喜鵲,能剪出喜鵲,她沒見過牛羊,能剪出牛羊。她還能剪出太陽、月亮和自己的模樣,還有仙子和天神。村里留守的老人們打小偏愛她。若要提說了喜土,祖父就會說:誰說喜土是瞎子呢,要說喜土是瞎子,你想、你想,那這世上能有幾個不是瞎子?!

1

鳳坪跟龍坪間的谷地叫六水坪,六水坪的中心是蓄滿六道泉水的百花池。百花池那旁,即刻有了水擔(dān)與水桶的叮當(dāng)聲。

叮當(dāng)、叮當(dāng),近似于揭被鳥叫的響動,浮了層水霧,星星點點浮漫到鳳坪,浮漫過攀著葫蘆藤的柵籬。

相距柵籬六十多步的窯掌上,嵌固著粗壯的格子窗,格子窗大約是鐵梨木做成的。永遠(yuǎn)住這窯垴里的人,曾多次伸出手指,觸碰過窗欞,并曲折了中指輕輕叩擊,窗欞錚錚的聲響有金屬的余韻。難怪喜土要質(zhì)疑。

父親說:“炕沿呢是桃木的”。

喜土伸長鼻子伏了身,除了煙熏火燎的炕燥氣,炕沿細(xì)密的紋路里沁著桃子香。

“爸哪木門哩?”

父親有意拾了煙桿,就了銅煙鍋往木門上敲,“喜土你聽。”喜土把耳朵伸長了聽。

喜土的雙手貼住木門,十指像粘住了竹竿,順了竹竿準(zhǔn)確地觸到了黃銅敲擊的點。那點有了黃銅的光潔,亦有槐木的干澀。那點只有喜土的十指才能觸摸出來,喜土于聆聽中側(cè)歪著腦袋,喜土曾在那門上摸到門神,紅黑黃綠四色的門神。

自從谷地南的龍坪,有了揭被鳥的揭被聲,喜土要掌了窗臺上的木梳子,細(xì)致地梳頭,編辨子,穿好鞋,在紅銅色的燈影里洗罷臉,正坐到桃木的炕沿,屏了心聽尖尖的鳥鳴,鳥鳴竄得極遠(yuǎn),竄進(jìn)崖縫、窗縫。

鳳坪與龍坪的黎明尚未來到,灰灰潮潤的夜影還未退卻。其實揭被鳥叫的時分,夜毛絨絨的尾巴就橫坦在谷地。寂靜跟夜的尾巴一樣黑邃。鳥叫浸染著夜盡時的水汽,颼颼鉆潛過窗格,小巧地敲撞進(jìn)耳膜,她耳輪動了動。

寂靜與空曠是孿生姐妹,寂靜里揭被鳥的鳴叫,如箭鏃飛往遠(yuǎn)處。格子窗里護(hù)著一方柵板。飛馳的鳥叫潛過窗紙,從厚厚的柵板縫隙鉆進(jìn)。隨后,浮漫的黎明降落山頭,一泓清泉往百花詞——往六水坪的村落匯聚、凝集。水擔(dān)佩環(huán)的叮咣聲則會扶搖而上。

“婆,這是水擔(dān)聲響嗎?”

“是?!?/p>

“婆,這是水擔(dān)在叫?”

“不是,是鐵環(huán)叫哩!”

窯垴里放過一根刺楸木的扁擔(dān)。扁擔(dān)兩端拴著兩串扁的鐵環(huán)跟鐵鉤,除過每年秋末,扁擔(dān)總靜默在窯垴的角落。

每年秋日,喜土都要聽扁擔(dān)的聲響。扁擔(dān)的聲響走出窯掌前的空地,翻往了窯掌后頭的溝梁。父親吱呀的扁擔(dān)自會挑了結(jié)實的玉米棒子,堆疊進(jìn)窯掌前的玉米簍,在修長的日月中,等到風(fēng)干的老玉米,于風(fēng)中發(fā)出干燥的叮咣聲,全村莊的人就上鳳坪來,掮了扁擔(dān),把這四五十畝地的老玉米,挑回六水坪的村落,年節(jié)前脫了粒售給收糧食的人。噢,還有核桃!

2

這時節(jié)陽光稀疏淺淡。冷冷的陽光,若蠶絲纏繞在手腕脖頸,在喜土隨了年月愈發(fā)敏銳的觸覺里,這四野里的陽光,就像透明的圍脖跟護(hù)腕纏繞著她。兩股子調(diào)皮的風(fēng)在龍鳳坪間不離不棄,追逐打鬧嬉耍。

坐進(jìn)窯掌前的空場院,就著清冷的陽光,喜土坐著那張柳樹木的小杌椅子,腳前放置一張竹篩,她的右手伸出去,準(zhǔn)會拽出父親特意留在簍子間的玉米棒子,剝剝嘩嘩地脫粒。

父親說:“喜土甭心慌。若心慌了,你就剝玉米。”

喜土笑嘻嘻,雙臂平伸著,穿過老玉米色的陽光,往玉米簍子跟前去。

玉米粒滴落篩中。玉米的叮當(dāng)聲應(yīng)和著風(fēng)嬉戲,在冬日晌午歡笑得響亮。這是眾多的聲響里頭,于她的記憶間,唯獨能沾得上“純凈”的聲響。祖母會在收獲玉米后的時節(jié)守在鳳坪。喜土含笑的面孔總會側(cè)斜到祖母的那邊去,除過風(fēng)、除過老玉米、除過山巒子上的樹濤、除過幽幽的鳥鳴,祖母顫巍巍的腳步則如核桃似的在院坪滾動。祖母的每一處走動都會把喜土的脖頸擰轉(zhuǎn)了去。

祖母說:“喜土你剝你玉米?!?/p>

喜土?xí)?yīng)聲兒回答:“婆我剝著呢!婆你聽溝谷的水。”

溝谷沉得深,嘩嘩啦啦的流水聲,給氤氳的濡汽壓住了。祖母的耳朵哪能聽得出。祖母不是給鳳坪的場院上收拾柴禾,就是給喜土積攢用度。祖母終究不能長待在鳳坪。祖母俯身便可相望的村落,有著諸多的家事。

窯垴側(cè)壁掛張面籮,窯垴西側(cè)朝東的小窯里,安放著一尊石臼。每到農(nóng)閑的日月,祖母或弟弟滿地要專意來山上,穿過斜掛在坡地的林子,上鳳坪,此后踩踏了臼窩,砸碎滿缽的麥子、玉米、黃豆,捧了籮兒篩出細(xì)細(xì)的白面、黃面及金色的面粉,裝進(jìn)凈潔的化肥袋中,依住窯垴側(cè)壁,依次安放在防潮的木板上。若祖母、滿地不在的日子,喜土就可捏了葫蘆勺,舀了白面、黃面、金面中的一種,貼了杏子木的案板搟展了,貼了直溜溜的搟杖切勻,浮撒進(jìn)熟悉的那口鐵鍋,可她不清楚鐵鍋的模樣,她心間默數(shù)著一、二、三、四,每次聽心跳抵達(dá)第三十的時刻,她知道,該是撲滅了灶眼中的紅火,到了起鍋時。

母親說過:“沒誰總要把個靈透的喜土伺候到老!”

喜土明白母親的話。

母親說:“媽容得你,你婆容得你。若到了你嫂嫂你弟媳的手里,人家要容你才容你,要不容,喜土可依誰!”

聽過母親的話,喜土夜晚問祖母。祖母坐那窗臺下,手里總在沒完沒了的窸窸窣窣。

祖母說:“月亮出來了。”

喜土問:“在哪噠?”

祖母說:“在鳳坪山頭上?!?/p>

喜土說:“山頭有水?!?/p>

祖母說:“有柳樹,到秋上要變成紅魚樣的紅柳樹,那葉細(xì)眉細(xì)樣的,那葉子紅了,就像滿枝梢粘滿了魚,魚是從柳樹底下的水潭冒出的?!?/p>

喜土說:“哪吃啥?”

祖母說:“咱家里的老窯開在崖面上,崖面后頭嗎,有咱種了五六十年的三十多畝的吊莊地?!?/p>

喜土說:“婆,你說我哥啥時會有媳婦?滿地還小哩。”

祖母啪啪拍幾把手掌,手掌心怕是黏了絲線兒,幸許祖母要有意地拍捻麻絲,要把捻齊的麻絲續(xù)接到線輪上去,線輪懸吊在窯梁上嗚嗚旋動。擰麻線織麻布的手工活,能給祖母帶來可觀的收入,城里的畫匠常來收取祖母的成果,用那砂紙打磨后涂染了顏料作畫布。

“喜土說了哪的話!收過玉米種小麥,收過小麥種糜谷,一茬收,一茬種,凡是過一個日月,就要見天的長哩。喜土昨日還是個滿院亂踏腳的小娃娃,今日嘛,轉(zhuǎn)個眉眼,把個靜悄悄的女娃家家,就這么靜靜地坐在炕頭上了?!?/p>

“婆,那咱哪天去?”

“去弄啥?”

“收咱莊稼?!?/p>

祖母走在場院的腳步,一日愈過一日輕飄。剝玉米,踩臼窩,扶攥了崖面的木橛,往紅柳樹旁打水的喜土,在許多日子想到了云。

她問滿地鳳坪上的天,問鳳坪之上是啥時,滿地給她耳孔塞入了天。絞盡腦汁的她無法想像天的模樣,她知曉月亮,知曉星辰及那送來清涼的圍脖、護(hù)腕和滾燙溫煦的太陽。喜土憑借自己的耳朵和一雙纖巧的手掌和鼻息,明曉著這狹窄寂寥的世界。

“婆,我在聽你。你走路的聲響,像一天比一天輕?!?/p>

“婆在老哩!”

鴿哨環(huán)繞在龍鳳坪的山頭。一根脫翅的羽毛下落著吱吱叫著。它從場院前的崖畔落下,旋舞飄搖落入谷地深處。沒誰告知喜土,掠過山梁的精靈是鴿群。喜土不能把太多詢問告知祖母、滿地。她從弟弟去年的回答里知曉了云——落雨的云——相互追逐一波波流逝的云。云輕了是晴日,云沉了要變成黑色,黑夜的顏色。這黑黑的云里,常有雨落下,常把無際的田野、山巒、林地侵?jǐn)_得濕淋淋。

“姐,你聽那沙沙地響,伸出你手,仰平你臉,站進(jìn)空闊的場院,這一切都被雨給澆淋、注就著?!?/p>

終于聽到了雷,叫囂的如刀子割裂在崖面的雷。瞬間,爆豆似的,一如傾倒玉米的嗦啰聲驟烈地響徹了。

“雨,是雨?!?/p>

喜土觸到窯門,急切的雙腳繞過門檻,門檻的靜默絆倒了她的慌張與焦急,她緊迫地爬起身,和她前懷、褲腿上沾滿的泥巴一同立到了場院中心,伸平雙手、雙臂,仰面朝天來感觸、傾聽、嗅聞這雨的冰涼、吼叫、馨甜。

炸雷暴跳在紅柳那旁,炸雷震吼在谷地,撕心裂肺的炸雷沸騰在鳳坪東北的核桃林,此后第四聲炸雷暴喝進(jìn)六水坪的方位,或村落頭頂。暴躁的突然塌下來的雷雨揪散了喜土的發(fā)絲,潰決般的雨水貼住她身軀,汩汩匯集到腳底。衣衫在雨幕的舔舐里,緊箍在了軀殼。至此渾身精濕的她知曉了一場雨,一場叫喊著滾過頭頂,天崩地陷的雨。與此同時,她把轟吼叫喊的雨,跟盤繞在頭頂?shù)暮谠七B結(jié)在了一起。盡管她的想象對黑色、白色乃至于各種顏色無印記。她將黑與白禁錮成想象中空無的形態(tài)。

3

水擔(dān)的佩環(huán)于逐次顯現(xiàn)的黎明,愈來愈明晰。坐炕沿的喜土簡捷地斷定,夜晚要在揭被鳥的啼鳴后頭結(jié)束。她默然等待,當(dāng)她感知到銹拙的鳥鳴不再抵達(dá)時,她挪動身子,跪上炕頭,平舉了雙手去觸窗戶的柵板,似乎是祖母的雙手于幽暗里引領(lǐng)了她,卸除掉沉甸甸的柵板,曲弓了身子,把那厚厚的柵板,一塊一塊立到炕角,日復(fù)一日的炕角,以待夜晚光顧,又該把手伸往與心相應(yīng)的處所。

柵板卸除,黑黑的窯垴豁然敞亮了許多。確切說,是因為柵板的卸除,喜土的心注入了黎明,揭被鳥的啼鳴結(jié)束,百花詞那邊的挑水聲隱約至天光大亮的時刻,她心底里期盼的靈光,那份唯她獨有的靈光蒞臨。

爾后,心中注滿了喜悅富足的喜土,跪回炕沿,雙腳觸探到固定的炕沿下和那固定的角落里固定的鞋子。該是開啟窯門的時刻。吱呀呀,開啟的窯門洞頃刻散盡了黎明和水汽,汪著青草氣息的霧靄,撲嚕嚕陷入窗中,喜土給晨霧埋沒,她深深吸口潮潤的水汽,吸納進(jìn)她的黎明。百花詞,似乎隱沒于隔世的水擔(dān)聲響得極近極近,響亮得觸手可觸及。

母親忙家務(wù),聽說嫂嫂有了女兒,又聽說嫂嫂的第二胎落草的是個茶壺嘴兒。那茶壺嘴兒在她清水樣的記憶里浮現(xiàn)。她曾揣把鐵勺,并用鐵勺的木柄指向弟弟,是不是跟這圓啾啾的勺柄兒十分相像;那要不,就跟家中的茶壺——捧手里圓嘟嘟的茶壺一模一樣。來專程觀望姐姐的滿地兒,給姐姐的一個肯定的回答。姐姐的笑聲竟要泠泠作響,滿地兒笑格格。晌午的陽光漫撒進(jìn)四野,崖畔上、場院邊沿絳紅色的柴胡子花開得旺,那種猛乍著要綻放到極致的勁頭兒,與端坐天庭的太陽一樣張狂。

祖母患過一場大病,多日不曾見,要不是暑期的滿地兒趕上鳳坪,喜土有關(guān)祖母的向往只能趕到秋盡,要不就初冬,待那些收秋的村人趕上坪子,往坪底的新莊挑玉米、核桃時,才能填補進(jìn)。她的向往有時候真如一口枯枯的深井。她獨自守鳳坪的時日,正是她填塞奢望和念想的時日。幸好祖母無大礙。

祖母托付了滿地:“去,去到鳳坪住些時日,守住你姐的窯垴子,順道兒給喜土那歪妮子添些吃食,添些個用度。”

滿地兒背了大簍,簍里塞著鹽、油——點燈食用的油,鳳坪最不缺少糧食,只要有著小麥、玉米,一切的生計都安妥了。滿頭汗水珠子的滿地上了鳳坪。喜土一展胳膊,觸到弟弟。此后,她纖巧的手會觸到,將要上得鳳坪來的村人背負(fù)的大背簍。背簍里塞著鹽和油那是自然的,再有是除卻了油鹽,還須添得的別樣的物什。

“滿地兒,滿地兒。你背簍里背滿著啥?”

“再能有個啥,就是油,就是鹽,就是姐的日常吃用。”

“滿地兒先放下,先放下?!?/p>

姐姐扶住簍辮兒,大背簍依住崖壁,坐上窯門側(cè)的石塊。石塊表面細(xì)白,浸淫著暖暖的愜意,即使冬日,即使紛揚的雪花下落四野,把個寂然的面含微笑的喜土裹成雪人兒,她仍會不離不棄地端坐其上,一經(jīng)坐上這細(xì)白的石塊,或瞑眼或睜眼,她準(zhǔn)往寬闊的袖口籠了雙手,與這石,與這鳳坪,與這綿亙的山巒及那自然融為一體。山林掀動的聲響就是她的聲響,山野林塬的沉寂正是她的沉寂,清泉、山石、云朵的氣息亦是她的氣息。

滿地抹去汗水,喜土的葫蘆交結(jié)的藤蔓越過了柵籬,一只靈巧機(jī)敏的山雀,跳躍在柵籬頂端,跳躍在藤蔓與綠得極旺的葉叢。她貼住滿地兒的大背簍坐下,坐細(xì)膩的白石一角,身子端正的猶似崖縫的倭松,她雙手放腿面,細(xì)溜溜的風(fēng)撩撫她額角的發(fā)絲。她的雙瞳黑漆漆。娘說:喜土的眼瞳由于太深太黑,不論啥都不能把模樣投進(jìn)她眼瞳底部,不能沉落,就這樣所有的模樣,流水似的從她眼瞳里漂走了,就像雪在大地融化,不會將淺淡的痕跡留住。

“姐、姐,你猜想我的大背簍里有啥?”

喜土的鼻翼微微張了張,她靜默了許久。

滿地拎起鐵桶,走出場院的柵籬,晌午的灶煙飄浮在崖畔底下,遠(yuǎn)遠(yuǎn)的村落倒可清晰目睹。村落的各戶人家,在耕作的山梁修筑了場院,使得他們勞作的間隙有了歇緩的處所。這處所休憩過數(shù)代的農(nóng)人,并將有數(shù)代的農(nóng)人于這零散的場院,農(nóng)忙時節(jié)永久地休歇下去。農(nóng)閑的村落是安樂的居所,農(nóng)忙時溝梁、山梁、溝峁間的場院則為歇緩著生發(fā)氣力的福祉地。

喜土聽見弟弟的腳步拐往紅柳樹的水窖那旁。

谷地深處的水擔(dān)、牛哞和煙囪吐出的浮煙,晃悠悠飄蕩到鳳坪,唯獨一株直直地攀過龍坪的山頭,往更高的空際探進(jìn),不知這株灶煙出自誰家的煙囪。天藍(lán)得透,鋪灑在地的陽光濃厚,濃厚的陽光里可踩腳印,濃烈的陽光厚可及膝。

滿地兒返回,靜靜的喜土聽見,弟弟的腳步多了些石塊般的堅實,似乎他在陽光里的腳印踩入了場院的浮土,她知道弟弟的右手里多了只蓄滿清水的桶。瀲滟的清水嬉鬧,水的拍打與弟弟的腳步一同走。猶似春花的盛開,寧靜的喜土的面孔綻出微笑,她切切地喚叫難以抑制心底的欣喜。

“就不用猜,就不用猜。滿地、滿地,姐就知道你的背簍里還塞著婆的囑托。還有,還有就是嫂嫂的愛呢?”

滿地兒說:“婆說,叫你甭掛牽,她的病嘛,礙不了大事,就是絆了跤,腿腳呢不如以前活泛。婆說,待她腳腕好實了些,約摸要到冬上她就來鳳坪,給你攢些白面,攢些黃面,攢些金面面。婆還說,滿地兒告知你姐姐,千萬莫把婆怨。姐姐,嫂嫂還給你捎來了新棉衣,嫂嫂說鳳坪招寒風(fēng),叫那個總要待在山梁的場院間,從不把自己催促到山底下的村落中、露露頭臉的好妹妹不要受了冷凍,著了寒氣。姐,嫂嫂送來的新棉衣,就塞在背簍中的塑料袋里。”

喜土靜默地坐定大背簍的一側(cè),鼻翼微張,她的笑意恰如春天嵌上面孔。

“嫂嫂、嫂嫂,叫個無能的喜土怎得來報答你,聽你的話。還不及霜降的日子,喜土就把你的關(guān)愛穿到身上去,婆、婆,喜土遵從你的囑托,每夜里,我都要把油燈提早的亮到窗臺,好叫你知曉,山梁梁上的喜土每日都過得安妥如愿。婆,叫滿地兒帶回我的話。我嘛,啥都好好的!婆跟家人莫記掛,莫為不能索群的喜土操心、憂泣?!?/p>

喜土的夜晚是風(fēng)告知的,那風(fēng)兒在喜土的記憶里,像有一只長長的手,從場院前的柵籬外頭伸進(jìn),伸到門板,哐哐、哐哐地拍打了門環(huán),不論喜土身處場院的何地,皆能聽得清楚,聽得明晰,聽得空曠的夜涌了來,埋沒了峰巒與溝梁。她知道,這一準(zhǔn)到了掌燈時分,六水坪的祖母和舉家人都往這悄悄的鳳坪張望呢;還有村落里留守的所有人。

祖母說:“喜土、喜土,莫怕你的夜黑不會臨落。我若不在這峁梁,自有誰會說給你夜黑地迫近,就聽那門環(huán)撲拍了門板的哐哐,油燈呢,紅銅盞的油燈就立在你的窗戶臺子上,窗戶臺上還散放著幾包洋火,嗞的劃響了洋火,就把桃花瓣子樣的火苗苗挪到燈捻上去,洋火滅了后,洋火的火苗苗自會續(xù)上了燈捻,這紅銅的油燈旺起的亮,小鼠樣跳過薄薄的窗紙,跳上崖畔,總到夜黑,婆就在到百花詞旁的大石頭上,張望這坨朦朦的光亮,婆就知曉我家的喜土在鳳坪的日子,跟山梁梁的松柏長得一樣旺勢?!?/p>

“婆、婆,啥叫百花詞子?”

婆說:“百花詞子,就是那大早晌,要響起水擔(dān)聲的池子。這池子匯集著六水坪這方土的水脈跟地脈跟山脈,有六條水溪從池子的西邊、北邊、南邊細(xì)溜溜地淌下來,不偏不倚獨獨聚進(jìn)這水潭,這水潭就叫百花詞?!?/p>

喜土側(cè)斜了腦袋,她左耳正對祖母嘴巴的方向,其實她感知到她左耳朵比那右耳朵清亮些。祖母跟喜土并不知道,所謂百花詞子,是把聚著六條水溪的百花池子叫歪了音。六水坪的村落正居在百花詞子?xùn)|邊的谷地中,肥沃的田坎橫豎在村落的四周,百花詞子與村落相處于同一平整的地平上,唯獨詞子的出口朝著村落的方向,可它并未做出向村落伸進(jìn)的姿態(tài),卻把這清泠泠的水流繞了龍坪的山口,鉆入了草莽叢生的麒麟溝,像是不愿施舍了它天然的愛,給村落和田塊。與百花詞相對的村落,只好走過一架木橋挑馱飲水。因此,每日黎明開啟的時光,星斗眨著眼皮,親近百花詞子的水擔(dān)聲如夏日枝頭的葉片樣繁密。

是祖母還是弟弟往窗臺固定了油燈,燈盞中的捻口特意系根麥芒細(xì)的鐵絲,鐵絲的另一端系牽在窗下的一根鐵釘上,鐵釘釘墻壁。自祖母拽她的手捏過那根鐵絲,往后的她則能放手指于鐵絲底端,輕輕地斜滑上去。她簡捷的舉措,會把捻口精準(zhǔn)地捏進(jìn)指尖。

要想知道燈著燈滅。若鐵絲發(fā)熱發(fā)燙,喜土就等對面龍坪的狐子嘔嘔。有燈無燈的夜就喜土而言似乎一樣。有燈跟無燈的夜在喜土的心胸又有大的不同??隙ㄊ菍γ纨埰旱暮右嗤胰四菢樱幸獬蛲纳酱笠暗墓聼?。喜土靜靜坐炕頭,坐得端正,她的雙手永遠(yuǎn)都規(guī)矩地展放在腿面上。這時,她唯獨聽到的是呼吸一次跳動四下的心。像一柄結(jié)實的鼓槌貼住一種冥冥中的節(jié)律,分毫不差地捶打在大地、山頭,捶打在她構(gòu)想中的月亮上。崖畔下的溪流及它囈語的汩汩,被銹成團(tuán)狀的水汽暮靄埋沒。嘔嘔、嘔嘔。

短促急切地嘔嘔,除過龍坪的狐子,不會再有動靜。狐子又是怎樣的?燈影里喜土的嘴角似盅淺酒樣笑笑。她嘴角的淺笑,就像她要掐滅的燈花,被自己掐滅掉,宛如一只手瞬間摘去臘梅枝頭的蕊。不想、不想、不多想。

狐子的嘔嘔結(jié)束,怕是將要躥跳進(jìn)夜的精靈還未蘇醒,喜土挪移了正對窗戶坐了不知幾許的身子。夜把夜靜推入寂寥空無。她觸到鐵釘,手指滑動在鐵絲上,似滑動在古琴的琴弦上。燈盞正中,火燙的捻口,一對蝴蝶翅膀樣的食指、拇指,輕輕一個翕合,燈捻滅掉。四野徒余了眨眼皮的星斗。星斗在空際絲絲游移,揣摸了格子窗的柵板,依住不曾散亂的順序,她將柵板鑲?cè)胱娓富蛟骅従偷陌宀?。擰轉(zhuǎn)板扣,罩沿窗戶。點點星斗和圓月給關(guān)進(jìn)了夜。

4

遵照祖母、母親的吩咐,滿地兒幫扶姐姐換了炕席下的蓐草,清掃了灰塵,晾曬過各色糧食。在離開鳳坪最后的時日,滿地兒要做的,也是來到鳳坪必須做的,應(yīng)把姐姐足夠三五月的面粉備足。

朝東的側(cè)窯中,滿地兒踩踏著石杵砸碎石臼里的麥粒,喜土坐那石杵與石臼窩的旁側(cè),滿地兒鉚足了勁頭踩踏片刻,將搗碎的麥粒掃入簸箕,傾入姐姐扶搖的面籮。面籮滑動在籮桿上,光潔的籮桿橫在籮廂上,面籮于喜土的掀推間去而復(fù)回,去而復(fù)回著,哐當(dāng)哐當(dāng)?shù)幕j面聲跟鉚足了勁頭的咚咚聲應(yīng)和著。喜土坐在籮面的小杌凳上,前傾后仰著腰身,反復(fù)不絕。白雪似的麥粉若真的雪花飄入山林,簌簌撒落,直至雪沒林野,雪落雪上。

“咚、咚、咚……嗦兒,嗦兒……”

“滿地兒,姐想問你?!?/p>

“咚、咚、咚。姐,你問?!?/p>

“嗦兒、嗦兒。滿地兒姐想問你,這鳳坪是啥樣?”

“咚、咚、咚。噢,鳳山在北,龍山在南。鳳山的頭朝東南,龍山的頭嘛朝東北,兩山山頭交疊處,就是你一大早,隔住窗戶聽到水擔(dān)響的百花詞子。村里人說,百花詞是珠,龍山與鳳山相向處,是龍鳳呈祥、龍鳳戲珠的好風(fēng)水哩?!?/p>

滿地踩踏木杵的咚咚不曾停歇。嗦兒嗦兒的籮面聲一如細(xì)膩的月光在鋪灑。

“噢,滿地,那龍山真的像龍,那鳳山莫非真的像鳳。”

“姐,真的像,你住的窯垴就在鳳山的脊背,咱家的吊莊田,怕是在鳳的屁股上吧!”

喜土推掀的面籮兒戛然終止在籮桿的半腰,被掀磨的鏡面似的籮桿彈射著木的光澤,柔和的光澤恍若含著花芯的露滴。

喜土的腳掌與雙手使她無從獲得龍鳳的形像,包括她鼻子,她耳朵,都不能往她深深的腦海,投入龍鳳的只鱗片爪。

停止籮面的喜土原舊靜默,任她無限空闊的腦海浮顯龍鳳的影像。腦海里稀疏地散落幾處,觸、碰、聽、聞所構(gòu)成的世界外,龍、鳳的蹤跡始終無處探尋。

“姐!”

木杵頂端的石槌砸入臼窩,臼窩里粉碎的麥胚翻騰蹦跳一瞬,陷落進(jìn)臼窩??斩吹倪诉寺曘@出鳳坪的側(cè)窯,樸拙的在山巒林草間播散。喜土的想象中,初春的雨也這樣播散吧!靜靜的喜土坐了許久。滿地兒輕輕地喚叫,召回她走遠(yuǎn)的神思。

“噢!滿地兒,姐想問你,龍、鳳是啥模樣?”

咚咚的木杵歇緩下來,滿地攥了笤帚,端了簸箕掃出青色臼窩的白麥粉。

“這龍、鳳的模樣,怕是用嘴給姐說不清。待我回去,給婆說,叫婆嘛帶了紅貼紙,背簍里背個剪刀來,把住姐的手,鉸個龍鳳的窗花,到冬天下了雪,就提早貼進(jìn)窗格里,盼望著過早年?!?/p>

喜土聽見笤帚掃拭臼窩的柔澀的唰唰聲。緊跟著,滿地兒將搗碎的白麥粉撲啦倒入了面籮,一股清甜的粉面味兒騰起又落下著,滿地兒噴噴地拍打簸箕的脊背。有絲縷的風(fēng)纏繞在側(cè)窯頂頭的枸子樹梢,似乎愈纏愈纏得緊巴。

“那,那龍鳳在哪里?”

喜土的脖頸稍稍往簸箕那邊歪歪,問得焦急懇切。

“怕是在天上吧!又怕是在地上哩!”滿地捏了葫蘆瓢舀出袋子中的麥粒,一勺一勺倒入青石臼。

“在天上?天在頭頂上?”喜土忽然間坐得定了些。“天就在頭頂上,婆說過?!?/p>

喜土靜坐著,面籮兒籮撒起的面粉味弱沒了,滿地走出側(cè)窯片刻,又回來。喜土的雙腳在窯地上前后跐動了一瞬。

“滿地兒,那你說地在啥地方?姐知道,姐的腳就站地上,咱走來走去都在地上哩。”

“噢,姐說得對。不論啥都生在地上,長在天底下。地嘛,地在地球上。”

“噢!地球上!”

“嗯,地球上!”

靜坐了多時,喜土重聽到面籮滑在了籮桿上,她知道她的手——她的另一雙眼睛推掀了面籮在夏末秋初的晌午,反復(fù)來去,面籮下著嗦兒嗦兒的白面粉……。

晌午在樹影跟柵籬影子地挪移里消隱,最終那些扯長了的影子,被跌入山谷的太陽拽走了,拽進(jìn)了那處叫湯峪的谷地。祖母說,太陽每日都要回到湯峪睡大覺去,太陽的炕是扶桑樹,太陽要睡覺了就吊到扶桑樹上,太陽跟前有三只爪爪的烏鳥相伴哩,那三爪的烏鳥是太陽的媳婦,這么說太陽就是紅鳥鳥了。祖母說過落山的太陽是紅的。

5

黃昏、傍晚接踵而至,那股細(xì)溜溜的風(fēng)照例拍響了門環(huán)。她點了燈,滿地兒燒了火做了飯。夜晚她只問滿地。

“滿地,給姐姐說說,那地球是啥樣?”

滿地兒枕著姐姐的棉襖臨時做就的枕頭。忙火一整日,環(huán)繞了他的疲累侵襲了嘴巴和眼睛。打過哈欠,星斗樣越發(fā)明爍的瞌睡,開始拉扯了他的上眼皮往下眼皮上闔。

“姐,地球是個圓的,你想知道地球在哪里嗎?姐,地球在空氣在宇宙里,就像把個雞蛋懸在落不到底,飛不到頭的空氣里一樣。姐,我知道,你還想知道空氣是啥?空氣嘛就是你周遭摸不著的那些個東西。宇宙嘛,就是空氣外頭那些個摸不著也看不見的東西。好了?!?/p>

龍坪上的狐子還沒嘔嘔叫。因此燈盞中心的棉捻上還頂著火苗苗,沒有燈花爆裂的聲響,沒有撲燈的蛾子往燈花里跳。燈花似枚花瓣,給固定在了燈捻口。

喜土嗯。她于寧靜的燈影中伸出手臂,往她的四周細(xì)致緩慢地摸索一遍。她手臂的長影子貼了清涼的窯壁,在窯洞中觸摸般劃過了一圈。從清晨一直操勞到黃昏的滿地兒,給姐姐積攢了足夠的麥粉。她劃過窯壁的手臂平展展地回到了身側(cè),她睜著眼睛,虛靜地睡炕頭,炕那頭的滿地兒翻轉(zhuǎn)了一下身,呼吸沒隔多久,就粗濁了。喜土有意把自己睡得安穩(wěn),睡成炕面子的一部分。她在等待狐子的嘔嘔叫,又像啥都沒等。

其實這次第,喜土除了揣摩空氣和空氣里的地球外,她啥都沒想,無暇去想。她知道,滿地兒又該讀書去。從明天起,她要開始期待祖母,期待紅貼紙和剪刀。就從此刻起,她無需去想象揣摩百花詞、龍鳳坪了。她仿佛身在霧霾里,可她畢竟知曉了天,知曉了地,并將繼續(xù)去知曉水流、山林、大野及萬物生長的地球了,懸置在空氣、宇宙中的地球了。

節(jié)令雖則初秋,樹林的蟬鳴若有若無,終在暮靄埋沒了鳳坪跟山梁后,消盡了訊息。無邊的樹林子似黑浪翻涌起伏,林子深處的狐子嘔嘔叫起了聲。

睡平展的喜土坐起,將前懷朝向了窗口,依次放左手的四根指蛋于麥芒狀的鐵絲,像撫動琴弦斜上去,斜近捻口,抬舉右手,拿捏著食指拇指,銜滅燈火,窸窸窣窣地摸觸著裝入柵板,扣緊了板扣。

窯垴融入夜,像夢溶入了煙。鳳坪融入了夜,像蛛網(wǎng)融入月影。

滿地兒睡著了,睜大眼睛的喜土展妥地睡炕頭。距離收秋的日子大約不遠(yuǎn),收秋的日子,祖母的腳腿會好轉(zhuǎn),那時的山野里浸淫著糧食的芬芳,漫涌著野菊銅銹味的清香。祖母、父親、母親、嫂嫂都要上到鳳坪來,祖母的背簍里肯定會背著紅貼紙和那剪刀。

喜土還想伸出手去觸摸周遭摸不見的空氣,卻怕尚未熟睡的滿地兒猛乍乍瞅見了 受驚嚇,于是只有在深沉的夜,跟夜一樣深沉的靜默里,用鼻孔、耳朵、嘴巴、手指地組合來設(shè)想空氣,設(shè)想一個近乎于雞蛋的地球,怎樣無牽無掛的于她觸摸的空氣宇宙里懸浮……

夜,這時一定已涉足大地的每處角落。纏繞在枸子樹上的風(fēng),此時把自己纏得愈緊,以至于挽成了死結(jié),進(jìn)行起無助地掙扎。

月昏慘慘的。枸子樹在嘩啦嘩啦地?fù)u晃。

過不多時,卻要有雨落下。

責(zé)任編輯 ? 李國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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