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土
霞城只是北方一個普通小鎮(zhèn),并無什么特別之處,我卻在這里住了一個月,我想我該走了。我給自己定下的離去時間是明天,所以在今天我又最后一次走了一遍霞城。
我從我棲身的小旅館里出來,轉(zhuǎn)身走上了商業(yè)步行街,然后又拐到振興路,再穿過城市廣場,又上了迎賓路。我對霞城已經(jīng)很熟了,好像閉著眼睛我也不會撞到墻上去。在穿過數(shù)十條大大小小或直或曲的街巷后,臨近中午時分,我來到了霞城的中心大街上,走過這條中心大街,我在霞城的任務(wù)將徹底告一段落。
我所在的這條中心大街,和這個小城一樣有個漂亮的名字——霞光路。站在霞光路上的時候,我的心情說不上好,也說不上壞。其實嚴格地講,我的心情應(yīng)該是不好的,但不好的心情久了,似乎也就變得有些無所謂了。我在這樣的心情中已經(jīng)度過一百多天了,我都有些麻木了。時間可以改變一切,于我也是這樣。
此時正是盛夏的季節(jié),霞光路的兩旁開滿了或紅或黃的花。明亮的陽光從樓宇間的空隙中穿刺而下,熾熱的陽光讓我有些喘不上氣來。我很想找一處陰涼的地方停下來,喝一杯冷飲或一瓶冰鎮(zhèn)的啤酒,或者吃一根冰棍兒,但我只是這么想了一下,并沒有這么做。
我不想讓我的腳步停下來。我不知道我要去哪里,但我不得不做著繼續(xù)走的動作。走動和尋找已經(jīng)成了我生活中最重要的組成部分,沒有了走動和尋找,我的生命將變得毫無意義。
在霞城那些寬窄不一的街巷行走的時候,我一直希望能見到我的女朋友馬艷霞——這也是我不停地走動和尋找的原因所在。我在找人,我在尋找我的女朋友馬艷霞,雖然我并不知道她在哪里。
三個月前的某天早上,馬艷霞吻了我一下后就走了,從此她就如空氣一樣消失了。馬艷霞的離去讓我的生活頓時變得無聊乏味,幾天后,我也背起吉他走出了家門。
我把鑰匙埋在門前的橘子樹下,那棵橘子樹上正開滿了白色的花,花香飄蕩,讓我有些舍不得離開我的家鄉(xiāng)。我抬頭看看遠處,遠處那片我原本熟悉的橘子林早已不見了,原本長滿橘子樹的田地里,如今卻堆滿了高高的塔吊,塔吊下,機車轟鳴,塵土飛揚。更遠處的地方,是已經(jīng)成形的樓房。
再也看不見橘子林了,門前的這棵橘子樹已經(jīng)成了孤品,也許不久,它也會同其他橘子樹一樣消失不見。站在樹下的時候,我想起了和馬艷霞在橘子林中親熱的情景,那些熱烈的場景如今卻伴著淡淡的花香,讓我的心隱隱作痛。短暫的猶豫之后,我頭也不回地踏上了去往北方的路途。
我一路北上,在路上走了一百多天,穿過了數(shù)十個大大小小的城市。在每個城市里,我都要住上幾天,在我以為可能的地方尋找我的女朋友馬艷霞。我不知道馬艷霞會到哪里,但我肯定她是在北方的某個城市里。在橘子林消失的時候,馬艷霞不止一次對我表達過自己的這個愿望。這個橘子樹下長大的農(nóng)村女孩,忽然間就對北方的城市變得情有獨鐘。
但我沒有找到她。
我不得不繼續(xù)北上。在路過一個小城的時候,我感到有些累了,于是我停住腳步,拄著我的吉他站在一處高地上,看眼前這座被夜色籠罩的城市。那時正是凌晨的某個時刻,天尚未大亮,卻也并不太黑,小城呈現(xiàn)給我的是一片朦朧狀態(tài),但城市的輪廓卻依稀可辨。小城四面環(huán)山,這些山在夜色中看起來就像一只巨大的盆子,小城就在盆底,但它看起來更像一個不太規(guī)則的澡盆子。這個小城與我一路上見過的數(shù)十個城市沒有什么大的不同,我走過的城市基本上都是一個樣子,無非是樓房的高矮和街道的寬窄,并無大的區(qū)別。我站在坡頂,猶豫不決是不是要走下去。小城實在是太小了,馬艷霞在這里的可能性不是很大,我想往前走,去找一個更大點的城市。但我感覺有些困了,就坐了下來,打了個盹。正是夏日的清晨,空氣不錯,風也很柔和,我閉上雙眼,似乎睡了過去,卻又似在清醒中。
恍惚間,我看見馬艷霞正穿行在這座小城的大街上,大街兩旁種滿了橘子樹,橘子樹上掛滿了金黃色的果實,馬艷霞碩大的屁股在樹叢中扭來扭去,她臉上的笑容如陽光般燦爛。我去拉她的手,卻怎么也拉不著,我喊她等等我,她卻一晃又不見了身影。
就在這似睡非睡間,我忽然聽到一些響動,那些響動初如蛋殼破裂的聲音,發(fā)出細微的聲響,繼而又如豆莢爆裂,噼噼啪啪。我睜開眼,發(fā)現(xiàn)天色已亮,我四處尋找,并沒有發(fā)現(xiàn)響聲來自何處,抬頭卻看見東方的天空中有五彩斑斕的朝霞出現(xiàn)。稍頃,一輪紅日在山后冉冉升起,它剛探出半個腦袋,艷麗的陽光便噴射而下,剎那間丹霞流宕,一下子把我眼前的小城照得霞光萬道,光彩奪目。
小城籠罩在陽光中,發(fā)出耀眼的光,那光芒四射的小城就像是一個神秘的城堡,一下子把我吸引住了。我有了一股莫名的激動,看了一會兒,我就背上吉他,順坡而下,果斷地進入了這個被霞光籠罩的城市。在一條寬闊的道路旁,我看到了這個城市的招牌——霞城。
霞城是個漂亮的城市,我尤其喜歡的是它這個漂亮的名字,它和我的女朋友馬艷霞的名字暗合,馬艷霞也應(yīng)該喜歡它。我想,這不僅是一個巧合,更是一個暗示。我甚至有些認定馬艷霞就在這座小城里,她現(xiàn)在可能就在霞城的某個角落做夢也不一定。我在霞城里住了下來,并開始尋找馬艷霞。
霞城其實是個很小的地方,它比我們那片消失的橘子林大不了多少,我一天就能走遍整個城市。我在這個城市里似乎嗅到了馬艷霞的味道,我堅持每天游走一遍霞城的大街小巷,我期望會在擁擠的人群中一眼看到她。我拿著馬艷霞的照片問路上的每一個人,你見沒見過這個人?初時,霞城的人們把我當成有病的人,他們會很有禮貌地拒絕回答我的問題。但很快,他們就和我相熟了,他們就拿起馬艷霞的照片細細地端詳。霞城有很多人都看了馬艷霞的照片,照片里,一頭長發(fā)的馬艷霞正甜甜地笑著,她沖著笑的地方,原本站著的是我。
真漂亮!霞城的人都這么說馬艷霞,但并沒有人見過她。
馬艷霞確實是個漂亮的姑娘。在南方,每當?shù)搅碎僮映墒斓募竟?jié),大批收購橘子的客商便會蜂擁而至,而馬艷霞家的橘子總會賣得最快最好。曾有客商表示,收走她家的橘子后,順便將她也收走。但馬艷霞總是將橘子交給客商后,就跑到我家里來了。
我和馬艷霞曾談婚論嫁,我們把婚禮上諸多的細節(jié)都寫到紙上,順帶著我們又把婚后諸多的美好愿望寫上去了。我們對著夕陽大聲朗讀紙上的記錄,門前的橘子林里,橙黃色的橘子掛滿樹梢,夕陽穿過橘子林,將我們映照得五彩斑斕。
但后來,橘子林消失了,我們那張記錄的紙張怎么也找不到了。也就是從那個時候起,我發(fā)現(xiàn)馬艷霞突然對北方的城市迷戀起來,她常常坐在空曠的田野里,眺望北方。有一次,我堵到她的眼前,卻發(fā)現(xiàn),她的目光穿透了我的胸膛去了北方。
有一天,我走到一家商場前,商場外巨大的玻璃鏡子讓我嚇了一跳。我清晰地看到鏡子中的自己,我的頭發(fā)又亂又長,臉上也長滿了骯臟的胡子,我不由得有些慚愧,我想起了橘子林里雜草叢生的樣子,馬艷霞和我總是及時地將雜草從樹下清除,因此我們的橘子林里一直干干凈凈的,像人剛理過頭發(fā)一樣。
在我去理發(fā)的時候,卻費了一些周折。我坐到美發(fā)店的椅子上,美發(fā)店的小姑娘捂著鼻子跳開老遠,這讓我有些生氣,我沖她大聲喊:“我給你錢!”漂亮女孩驚恐地看向我。我說,“我有錢,我可以給你錢!你過來給我理發(fā)!”女孩沒有過來,倒是過來了兩個頭發(fā)染成橘紅色的小伙子,把我扔出了美發(fā)店。
后來,我在另一家理發(fā)店里坐了下來。那家理發(fā)店蝸居在小城一角,門面很小,但理發(fā)的小姑娘很好。她沒有捂鼻子,而是把我引到一個水盆前,她讓我坐好,低頭,用雪白的毛巾圍在我的脖頸處,先用溫水將我的頭發(fā)浸濕,然后將肥皂膏涂抹在我的頭上,用手輕輕地揉搓我的頭發(fā),再用水給我清洗過了,又換了洗發(fā)水給我重新洗了一遍,最后才把我引到理發(fā)椅上坐下來,給我理發(fā)。小姑娘的手指溫潤柔軟,她的手指輕輕地梳理著我的頭發(fā),讓我有些昏昏欲睡。但小姑娘一邊理發(fā)一邊問我話,讓我又不得不打起精神應(yīng)付她。
“你是歌手嗎?”她指著我的吉他問道。
“不是,”我說,“我只是要它和我做個伴。”
“你沒有朋友嗎?”她又問我。
“我本來有朋友,”我說,“但她現(xiàn)在不見了?!?/p>
“她是誰?去哪里了?”她又問。
我說:“她是我的女朋友,叫馬艷霞,她不見了?!?/p>
“她在霞城嗎?”她問。
“不知道,我覺得她在這里?!蔽艺f。
小姑娘又問:“那你能找到她嗎?”
我說:“不知道。也許她不在這里,這里畢竟是個小地方。”
小姑娘問我:“她為什么離開你?”
我說:“我也不知道,她沒說。但她說過,她更喜歡到城市去。”
“你們那里不是城市嗎?”她問。
“不是,”我說,“我們那里家家都種橘子?!?/p>
“橘子好啊,”小姑娘聲音有些歡快,“我最愛吃橘子了。”
我說:“我也愛吃橘子,我的女朋友馬艷霞也愛吃橘子。可她現(xiàn)在不見了?!?/p>
“橘子是長在地下還是長在樹上的?”小姑娘問。
我心里笑了一下,說:“橘子長在地下的,就像土豆和花生一樣?!?/p>
小姑娘不好意思地笑起來,說:“我連這個都不知道,我太笨了?!?/p>
我也笑了起來,我看得出這是個天真的姑娘。
“你們吵架了,是嗎?”她說,“你和你女朋友?!?/p>
我說:“沒有,我們沒有吵架,我們好得很。她走之前,我們還……”
我住了口,我不好意思再往下說了。
小姑娘說:“你們還怎么了?”
我咧著嘴笑了一下,她的手停頓了一下,也就不再問我了。我從鏡子上看到她的臉似乎紅了一下。
小姑娘又問我:“你要在霞城住下來嗎?”
我說:“要住一段時間,我覺得我的女朋友馬艷霞就在這里?!蔽矣终f,“何況,我也走累了,我需要休息一段時間?!?/p>
她說:“你女朋友長得漂亮嗎?”
我說:“很漂亮,和你一樣漂亮?!?/p>
小姑娘笑了一聲,她的手指輕輕地劃過我的頭頂。我把馬艷霞的照片舉給她看,女孩認真地看了一會兒,說:“你女朋友真的很漂亮,她的裙子真好看?!?/p>
我說:“我把這張照片送給你吧,你這里來的人多,有見過她的你可以通知我?!?/p>
小姑娘說:“你可以把這張照片送給我,我看見她時通知你。不過,我這里可能不會來很多人了。”
“為什么?”
“過幾天我可能就不再理發(fā)了?!毙」媚镉行┡d奮,說,“我有更重要的事情做,那比理發(fā)有意思多了。如果做好了,我會到濟南,還可能到北京?!?/p>
我從鏡子里看看她,她的神色竟有些激動,我不知道她不理發(fā)了還能干些什么,但我相信,那肯定是一個比理發(fā)更有意思的事情,才會讓我眼前的女孩對未來充滿希望。我從心里祝福她。
小姑娘似乎一下子沉浸到幸福的憧憬之中,她不再問我了,我也就不再說什么,我困了,想睡一下,她的手指讓我有種昏昏欲睡的感覺,但小姑娘一會兒的工夫就把我的頭發(fā)理完了,我只得從理發(fā)椅上站起來。我從墻上的鏡子里審視自己,果然精神了許多,我很滿意,問她多少錢?
小姑娘說:“你走吧,我今天不要你的錢了。”
我說:“為什么?”
“今天是我的生日,”小姑娘一副很幸福的樣子,“我給你免費了?!?/p>
“那就祝你生日快樂吧?!蔽野岩话賶K錢連同馬艷霞的照片一起扔到桌子上,背起吉他轉(zhuǎn)身就走了。
理了發(fā),我又去洗了澡,然后換上了一套新衣服?,F(xiàn)在走在大街上,我覺得和這個名叫霞城的小鎮(zhèn)般配了。沒有人再對我捂鼻子,偶爾還有女孩子給我送來一個斜視。那天我走過起初的那個理發(fā)店時,那個漂亮的女孩站在門口沖我喊:“大哥,要理發(fā)洗頭嗎?”我目不斜視,從她身前飄然而過。
馬艷霞人漂亮,也很白。白有真假,有的人在屋子里挺白,但太陽一曬就變色了,就像套袋的橘子。馬艷霞的白是真白,她整天都在橘子林里忙活著,臉上卻一點色都不變。橘子林還沒毀掉的時候,橘子樹下的姑娘們都是頭上戴著斗笠、臉上包著圍巾干活的,馬艷霞從不用這些東西,她總是邊干活邊唱歌,她的歌聲能繞過橘子林,傳到天上去。
馬艷霞喜歡唱歌,后來她還送了一把吉他給我,我彈吉他她唱歌,這原本也是寫在我們的紙上的。橘子樹倒下的那段日子里,我們手里都握著厚厚的補償款。每個人的心里似乎都是高興的,但橘子林消失以后,我們發(fā)現(xiàn)同時還消失了許多東西,比如馬艷霞的歌聲。
橘子林變成了空曠的田野,姑娘們再也不用包著圍巾干活了,我卻忽然發(fā)現(xiàn),馬艷霞的臉上包上了圍巾,她再也不唱歌了。
在霞城住了幾天,我并沒有收獲,但我還不想馬上離去。我仍然堅持每天在霞城的大街小巷里游走一遍,手里拿著馬艷霞的照片,問路上的人見沒見過這個人。霞城幾乎所有的人都見過馬艷霞的照片,但仍然沒有人見過她。雖然我在霞城的空氣中嗅到了馬艷霞的氣味,但她仍如空氣一樣沒有任何蹤影。這樣過了一段時間,我在霞城就有了很多熟悉的人。有的人比較熟悉了,見到我,就會說:“沒見過,沒見過?!?/p>
當然,我最熟悉的人還是那個理發(fā)的小姑娘,我常常在走過理發(fā)店的時候,扭頭往里面看上幾眼,我希望有一天她會從里面跑出來,說:“嗨!有人看見你女朋友了。”但她沒有,她總是在店里不停地忙著,有時忙著理發(fā),有時忙著跳舞——她很熱衷跳舞,雖然她跳得并不是很好。但有一天,我又走到理發(fā)店,我剛扭頭向里看,她竟真的從店里跑了出來,興奮地對我說:“好了,我終于不用理發(fā)了?!?/p>
我說:“你找到新工作了嗎?”
她說:“明天我就有一個新工作了。我以后還可能上濟南,上北京!”
我說:“祝福你?!?/p>
她仍然很興奮,說:“你帶著吉他,唱個歌給我聽好嗎?”
我說:“我不是歌手,我只是要它和我做個伴,這是我女朋友送給我的,我?guī)е秃孟駧е业呐笥岩粯??!?/p>
“好吧,“女孩并不在意,說,“祝福你早日找到你的女朋友。”
“謝謝,”我說,“也祝你幸福?!?/p>
離開女孩的理發(fā)店,我的心里似乎有些惆悵,我說不清那是為什么。
我從霞城一條不知名的街巷中拐上了霞光路,霞光路上車水馬龍,人流如潮。走在霞光路上時,我心情不好也不壞。其實我的心情應(yīng)該是不好的,但不好的心情久了,也就顯得有些無所謂了。時間可以改變一切,于我也是這樣。熾熱的陽光籠罩著我,讓我無處躲藏,我很想找一處陰涼的地方停下來,喝一杯冷飲或冰鎮(zhèn)啤酒,或者吃一根冰棍兒,但我不能停下來,我要尋找我的女朋友馬艷霞。我在霞城的空氣中似乎嗅到了馬艷霞的氣息,只是一直沒有找到她。我繼續(xù)走在霞光路上,但我又不得不停了下來,因為我看見很多人和車輛擠在一起,堵在路上,他們已經(jīng)把這條寬闊的中心大道緊緊地擠住了。我借機停了下來,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我也沒有心情去關(guān)心。我在路旁一個小攤前要了一瓶冰鎮(zhèn)啤酒,但我并沒有找到一處可以乘涼的地方——到處都站滿了人,于是我站在陽光下,豎起酒瓶,沖著太陽一口氣把它喝光。這時,我明白了為什么會有這么多人堵住道路——一個女人站在百貨大樓的樓頂上,正做出一副隨時要跳下來的架勢。
我手搭涼棚向上仰望,只見那個女人站在樓頂?shù)倪吘壧?,正探頭往下看。她的長發(fā)和白裙子在微風中飄揚著,艷麗奪目的陽光從她的身后四射而出,使她看上去有些像幻景里的人物。因為距離有些遠,又有陽光的照射,我看不清她的模樣,但我一眼就認定,那個女人正是我的女朋友馬艷霞。
我的女朋友馬艷霞就是這種形象的女人,她總是留著一頭長長的秀發(fā),秀發(fā)在風中飄散著,但現(xiàn)在她不見了。在一個春光明媚的清晨,馬艷霞不辭而別,離我而去。那個時候太陽正好,暖暖的陽光從窗口處照到我的床上,有細小的灰塵在陽光中飄浮。我躺在床上,馬艷霞從我身邊爬起,穿好衣服后吻了我一下,然后離開了我,從此她就不見了。我初時以為,那只不過是她如往常無數(shù)個早晨離開我一樣,夜晚她將再次回到我的身邊。但后來我發(fā)現(xiàn)我錯了,因為在那個早晨過后,馬艷霞就如同空氣一樣消失了,留下來的只有那在陽光下飄來飄去的飛塵和記憶。馬艷霞的手機始終處于關(guān)機狀態(tài),她的QQ頭像也不再閃亮。此時,我才想起,在此前的一周里,馬艷霞總是主動地變著花樣瘋狂地與我做愛,從床上到沙發(fā),從客廳到廚房,馬艷霞的花樣層出不窮,總是讓我精疲力竭卻又欲罷不能。在那個星期里,我們通宵達旦頻繁地做著愛,除了吃飯就是做愛,我們幾乎忘記了這個世界上除了做愛還有別的事情存在。在那一個星期里,我們做愛的次數(shù)幾乎超過了我們認識三年來做愛次數(shù)的總和。但正如古人所說:樂極生悲,正當我沉浸在這種歡樂之中時,馬艷霞卻突然離我而去了。她的離去如同一縷空氣或是一絲微風,忽地就不見了。而她離去后,我一閉上眼睛,腦子里就會浮現(xiàn)出我們做愛的場景,那些曾經(jīng)給我?guī)頍o限愉悅的場景,而今卻讓我夜不能寐,食不甘味。
我確信樓上的女人就是我要找的馬艷霞,我終于找到了她。我大聲呼喊著馬艷霞的名字,奮力地向樓上沖去,但在接近樓頂?shù)奈恢茫冶粠讉€人堵住了,其中一個穿著警服的人問我要干什么?
我說:“我女朋友要跳樓了,我要去救我的女朋友?!?/p>
那些人繼續(xù)攔住我,不讓我再往上一步。有一個人說:“你下去吧,她不是真跳樓,她是在做跳樓表演?!?/p>
“跳樓表演?什么是跳樓表演?”我問。
“跳樓表演就是跳樓的表演,”那個人說,“這是我們組織的一個節(jié)目,你不要去搗亂。”
我不信,我說:“我女朋友不會干這種事的,她一定是有什么事要跳樓。”
“她是你的女朋友?”那個人又問我,“你女朋友叫什么?”
我說:“我的女朋友叫馬艷霞?!?/p>
那人笑著說:“你下去吧,她不是你的女朋友。這人不叫馬艷霞,她叫王紅霞。她不是真的跳樓,她是在做表演。”
我仍然不信,我奮力掙扎著往上沖,撕扯中,我的吉他被他們弄壞了,斷了兩根弦。也許是看弄壞了我的東西,也許是我的行為太執(zhí)著打動了他們,一個人說:“那我們就帶你上去認一下吧,但你不要吵鬧,萬一破壞了我們的事情,你要負全責。不是你女朋友的話你就馬上下去?!?/p>
我說:“好,我上去看看,她要不是我的女朋友馬艷霞,我就馬上下來?!?/p>
我被他們帶到了樓頂,果然看到有好多人站在樓頂?shù)钠脚_上,那個跳樓的女孩子正站在樓邊上往下拋撒彩色的宣傳資料。我一眼就可以確認了,她真的不是我的女朋友馬艷霞,雖然她們有著一樣的長發(fā),穿著一樣的長裙,但她真的不是馬艷霞。我有些失望,但還是期望能確認一下,畢竟我們分離三個多月了,她的模樣變了也不一定。管事的那個人聽了我的話,沖著那個女人叫了一聲:“王紅霞?!?/p>
樓邊的那個女人回轉(zhuǎn)頭來,我忽然發(fā)現(xiàn),她竟是那個給我理發(fā)的小姑娘。她也看到了我,跑過來和那個管事的人說了幾句什么,然后過來沖我招招手,說:“你找到你的女朋友了?”
我說:“還沒有,也許她真的不在霞城?!?/p>
我問她:“這就是你說的有意思的新工作?”
“是啊,”她興奮地說,“我現(xiàn)在是演員了,我們下一步還要到大城市去,我們要去濟南,還有北京?!?/p>
我看著小姑娘,心里無來由地有些惆悵,但看著她興奮的臉龐,我還是說:“祝你成功?!?/p>
她歡快地笑著說:“謝謝,也祝你早日找到你的女朋友?!?/p>
我說:“會的,我明天就換個城市去看看。”
“去吧去吧,”她說,“你早該去個大點的城市去找她了,霞城太小了,她不會在這里的。”
我還想和她說點什么,但時間已到,管事的催促王紅霞趕快開工,她沖我擺擺手,就又跑回到樓的邊緣處,我忽然想起個事,我沖她大聲喊:“上次我騙你了,橘子不是和土豆一樣長在地下的,它是長在樹上的,就像你們這里的蘋果一樣?!?/p>
也不知王紅霞聽見沒有,只見她沖我揮了下手,就忙著做起了表演,她每在樓頂做一個動作,樓下便傳來一浪接一浪的尖叫和吶喊。我站在遠處看著她,心里祝福著這個女孩能夠夢想成真。
我重新回到樓下,霞光路上聚攏的人和車好像更多了,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一處合適的地方。說它合適,是因為坐在這里抬頭就可以看到樓上的王紅霞,但這個地方不好的是,它距離那個大樓太近了,以至于我要將頭的角度仰得更大一些,才能看清那上面的部分景象。
圍觀的人越來越多,但真正的表演似乎還沒有開始,據(jù)說,高潮部分是要在空中撒錢,節(jié)目的組織者準備了相當數(shù)量的紙幣,要將活動推上高潮。
王紅霞站在樓沿上,先是跳了一會兒舞,我不知道那算不算舞蹈,從我這個角度看,只能看到她動作的一部分,類似做廣播體操似的伸伸胳膊踢踢腿,我記得,她的舞蹈跳得并不好。
因為太靠近大樓,我要使勁地仰著頭往上看,看了一會兒,我就不能再看了。況且,我已經(jīng)知道,她不是真的跳樓,她只是在做表演。她是個演員了。
我坐到地上低頭修理起我的吉他,吉他斷了兩根弦,看上去好像一下子滄桑了許多,我努力想將它恢復原貌,但擺弄了半天也沒有成功。而此時的陽光更強了一些,悶熱的空氣使看熱鬧的人變得心情有些煩躁了,有人沖樓上大喊:“你他媽的快撒錢吧!”又有人跟著起哄:“不撒錢你他媽的就跳下來吧!”而樓上的王紅霞似乎故意逗引觀眾,時而趴在樓沿邊,時而站到樓頂?shù)淖o欄上,有兩次竟然還將雙手攀住護欄,將整個身子探出樓外,嚇得眾人一哄而散。當然她并沒有真的跳下來,眾人復又圍合上來。受了愚弄的觀眾就罵得更響了,如此幾次,我也覺得有些不耐煩了,我還得去尋找我的女朋友馬艷霞,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于是,我也跟著叫起來:“快撒錢吧,快表演吧,表演完了我們好干該干的事啊!”
但撒錢的活動仍然沒有進行,人群也只有等待著。我繼續(xù)修理我的吉他,我的手指不時地撥弄著剩下的四根弦,殘弦發(fā)出不完整的音律,但叮叮咚咚的音響卻使我忽然想唱歌,既然都是表演,唱一個也沒什么不可,于是我彈起斷了兩根弦的吉他,唱起了歌兒:
快來我的身旁吧
我的好姑娘
不要讓城市里的霧霾藏住了你
不要讓城市的高樓把你埋藏
我從長滿橘子的地方一路北上
長滿橘子樹的地里如今都變成了樓房
我失去了橘子樹又失去了我的心上人
我找不到了我的好姑娘
……
我彈著殘破的吉他旁若無人地唱著歌,原本喧囂的大街上一下子變得安靜下來,空氣里只剩下我的歌聲在飄蕩。歌聲中,我仿佛回到了闊別已久的家鄉(xiāng),家鄉(xiāng)的橘子樹上長滿了青色的果實,我和馬艷霞并肩躺在橘子樹下,馬艷霞說:“我們就這么躺著吧,一直躺到死?!蔽艺f:“嗯,我們就這么躺著吧,要死就死在橘子樹下?!?/p>
橘子樹被連根拔起,偌大的橘子林仿佛一夜之間便消失的無影無蹤。馬艷霞頭上包著紅頭巾,像只勇敢的小鳥一樣護在門前的橘子樹上。這是最后一棵橘子樹了,轟鳴的挖掘機將它的大手臂高舉在馬艷霞的頭上,我忽然發(fā)現(xiàn),馬艷霞的臉不知什么時候已被太陽曬紅了。
年輕的挖掘機手首先失去了耐力,他跳下機車,踉踉蹌蹌地沖出人群,一會兒就不見了。后來,笨重的挖掘機也開走了,門前的那棵橘子樹像個風景一樣立在風中。
寂靜的人群中突然有人發(fā)出一聲尖叫,我抬頭仰望,只見樓頂上的王紅霞在微風中晃了幾晃,便倒栽蔥似的從空中跌落下來。人們驚叫著再次轟然散開,我也忙從地上爬起來,卻向前跨出一步,想接住王紅霞。她是個不錯的好姑娘,她給我理過發(fā),沒有嫌棄我臟,也沒有嫌棄我頭發(fā)長,她用肥皂和洗發(fā)水給我洗去頭上的灰塵,她的手指柔軟滑潤,讓我有種昏昏欲睡的感覺。但我馬上又反悔了,據(jù)說一只500克的蘋果從這么高的樓下落下來,其沖擊力與一輛20噸的大貨車以時速100公里前行造成的沖擊力相當,何況是一個人。再說,她跌下來,這又與我何干?于是我轉(zhuǎn)身后撤,但還是晚了一步,我只覺眼前一黑,一股勁風鋪天蓋地向我洶涌砸來。只聽“砰”的一聲,一個巨大的影子砸在我的吉他上,本已斷了兩根弦的吉他,此時卻轟然發(fā)出了一聲巨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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