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那雙烏黑的眼睛里盈滿了強忍著的淚水,就像風雨欲來前的烏云般,含著陰郁的預兆。威克拉姆將她叱罵了一頓后對她說:“我在等一個重要的電話,我去銀行時可能會來電話,希望你能靠得住,將來電內容給我記下來?!?/p>
威克拉姆在一扎十美元的鈔票里發(fā)現了一張二十美元的鈔票,不過她記得曾仔細地分揀過,并將它們分扎成一捆捆準備存銀行的。
“我還以為你已經分得清十元和二十元的鈔票了,”威克拉姆說道,“你長得倒不像是那種愚蠢的鄉(xiāng)下女人,可你連這都分不清?!碑敶_信他沒有注意看著她的時候,她從深紅色紗麗的折層里抽出一片紙巾擦了擦眼睛。她嫁給他還不到一年,而她來到美國馬里蘭的時間更短。她是春天來到這里的,現在還不到九月。
站在店門口,莎麗妮摸了摸自己的額頭。玻璃門上映出了她的倩影,她看著額頭上的那個小紅點,在印度,這紅色的額痣是已婚婦女的標記。自從作為他的妻子來到美國,有許多次她覺得自己很蠢。她與威克拉姆的婚姻閃電般地定了下來,甚至比她挑選婚紗的時間還要短。他來到印度,第一天到她家相親,十五分鐘后,一切就都決定了,她跟著他走了,成為他的新娘。
兩個男人向小店走來,邊走邊說,可是莎麗妮聽不懂他們在說些什么,她經常不太聽得懂這里人說話,如果說話人的嗓音是她所不熟悉的,她就更不知所云了。在印度上學時,英語是她學得最好的一門功課,但是她從來沒有想到過有一天,在美國南部馬里蘭的一個小店里她會用得著它。
高個子青年將啤酒放在柜臺上,莎麗妮準備把款項記入計價器。
“還沒好,”他笑著說,“光有啤酒怎么當飯吃呢?!?/p>
那個個子稍矮的人又加上了一包薯片,可當她準備結賬時,他又搖了搖頭說“不”。
那個高個子的微笑使她想起了遠在印度的表哥,他叫蘭達那扎尼,和她一般年齡,她很喜歡他。高個子存他們選中的那堆貨物上又添了一包巧克力紙托蛋糕,但他似乎還沒有買完。莎麗妮注意到他裸露著的手臂上的文身圖案,像是心形圖案和一面美國國旗。
接下來他們似乎在玩游戲——每當她覺得他們已經買好了,準備結賬時,他們就會再加上一樣。他們往往會拿走一樣東西,再換上另一樣東西。一會兒她就像一個女學生一樣咯咯地傻笑起來,而不像是一個自助食品商店店主神情端莊的妻子了。
突然她止住了笑,用手捂住了嘴,差點忘了她嘴里的牙齒矯正架了,讓別人看見總有點不好意思。再說,威克拉姆曾告誡過她,只管做生意,別和顧客瞎搭訕。
“好了,我們買好了,”高個子將一包脆餅干放上柜臺說,“你可以結賬了?!?/p>
莎麗妮從個子較矮的那個人面前的那堆東西開始算起,她拿起一樣東西,確定價格無誤后便加上去。
“比利,我敢打賭,她可不大有機會和我們這樣的顧客打交道,”矮個兒說道。然后把臉轉向她,“是嗎?”
“是的,”她說,“我的意思是說沒有。是的,我們沒有。不,我沒有。”她從來不知道該如何用英語來回答這類問題。她又笑了,因為她很困惑,他們也隨著她一起笑。
“你才來這兒工作嗎?”高個子名叫比利的男子問道。
“我們以前沒有見過你。”
“是的,”莎麗妮說。她丈夫店里原來的店員辭職不千了,她暫時替代店員的工作,直到威克拉姆找到新的人手為止,但她想沒有必要跟他們解釋這些。
“她比上次在這兒的那個要漂亮多了,”高個子說。莎麗妮發(fā)現美國人常常干這種事,他們就在你面前直言不諱地議論你,似乎你根本不存在似的。兩個男子都笑了起來,莎麗妮臉上泛起了紅暈,他們笑得更厲害了。
“小心點兒,那也許是她的丈夫,”矮個子說。
“那個老家伙,更像是她爸或者爺爺?!?/p>
莎麗妮發(fā)現那個高個子熱辣辣的眼睛盯著她包裹在猩紅色紗麗里的身體看。她突然覺得心跳加速,屋子里的空氣似乎也顯得不夠了。
“這是你父親的商店嗎?”
她搖了搖頭?!耙还彩俏妩c二五美元,”她說。那個叫比利的遞給她一張十元的美鈔,當她接過來的時候,他一下抓住她的手。
“你叫什么名字?怎么稱呼?”他說,終于放開了她的手。
“莎麗妮?!?/p>
“莎一萊一妮一?”她覺得他將她的名字一個音節(jié)一個音節(jié)地從嘴里蹦出來,似乎用盡了嘴唇和舌頭的力量說出來的。
她謹慎地低垂下眼睛,點點頭。“是的,”她說。不太準確,不過也差不離。
既然買完了東西,他們沒有理由繼續(xù)再留在這兒了。兩人走出門口,走過停車坪,向那輛小卡車走去。他們似乎在爭論著什么,高個子揮舞著手臂,矮個子搖頭晃腦的。她聽見他們大聲在說著什么,但她分辨不出他們在說些什么??熳叩娇ㄜ嚹抢飼r,矮個子抓住另一個的手臂,阻止他。他搖搖頭,用手指點著自己的額頭,那是她眉心額痣所在的地方。
高個子打開駕駛室的車門,將購買的東西往車座上一扔。砰的一聲關上車門,轉身向店里走來。
“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他說。
莎麗妮沒有回答,眼望向地面。
“我想問你一個私人問題,”他說,“知道‘私人的是什么意思嗎?”
莎麗妮正要回答,電話響了??赡苁钦彝死返碾娫?,她必須馬上去接聽。
“對不起,”莎麗妮說,“有電話……”
莎麗妮匆匆向店后面跑去,丟下那個年輕人站在柜臺外。她知道讓顧客等待是不對的,但是這也許是一個很重要的電話。
果然,電話是找威克拉姆的。是應聘工作的人打來的。她問清了對方名字的拼寫,確認了一遍對方的電話號碼,以便威克拉姆能再跟他聯(lián)系。她正在按威克拉姆所說的那樣,仔細地將來電內容寫下時,聽見了威克拉姆那輛梅塞德斯一奔馳車在外面停下的聲音。威克拉姆走進店來,立刻向那個站在柜臺邊的男子走過去。
“請問買點什么?”他說,“我想我的妻子正忙著接電話,沒顧得上照應顧客,您想要點什么?”
年輕人將一包牛肉干和一元錢放在柜臺上,威克拉姆數了找頭給他。年輕人還沒有走出門,威克拉姆就開始吼了起來,“你這個蠢女人,”他說,“只管在電話上說話,讓顧客一直等著。莎麗妮回頭一看,正好看見年輕人將那包還沒有打開過的牛肉干扔到了停車坪的瀝青路面上,他用的勁是如此之大,如果是玻璃,一定會碎成千萬片的。她還看見另一個男人坐在卡車里,正在笑呢。
莎麗妮看見威克拉姆臉上的表情時,試圖向他解釋,電話也許是從印度打來的,也許有什么急事。事實上,這是他正在等待的一個重要電話,是一個對應聘店員工作有興趣的人打來的。再說她并沒有讓顧客等待,那個高個子年輕人已經買好了東西,他只是返同來要問她一個問題的。但她還沒有來得及解釋,威克拉姆就開始對著她大聲吼叫起來了。
“什么電話如此重要,說個沒完,讓顧客一直等著?”威克拉姆陰沉著臉,因為生氣,他的臉變得通紅。
莎麗妮感覺著手里握著的那張紙片,上面寫著名字和電話號碼,她將手里的紙卷成一團,與擦過眼淚的濕濕的紙巾緊緊捏在一起。
“沒有人打電話來,”她說,“有人打錯電話了?!彼呦蜷T口,目視著那輛滿是灰塵的卡車開走。太陽現在只剩下一個紅點,幾乎就要消失在云層后面了。
鑒賞:
美國作家本·杰克遜有個過于大眾化的名字,但短篇小說《小店新嫁娘》卻講述了一個不太常見的故事,起碼對于故事背景的美國來說并不常見。
小說一開篇便以景物描寫奠定基調,美國馬里蘭州悶熱抑郁的夏天,小店里吹著冷氣的新嫁娘,但莎麗妮寧愿自己仍舊生活在炎熱的印度?!皬娙痰臏I水”短短幾字道盡新嫁娘的處境,生活不易,心情苦悶,不適應美國的新生活,被丈夫責備,種種委屈卻只能忍耐。緊接著,作者用一百來個字粗略地介紹莎麗妮嫁到美國的經歷,他的筆觸如此粗糙簡略,正如這樁婚姻本身。可以想象,這篇文章的內容會對一向崇尚個人自由的美國社會造成怎樣的沖擊。自由的國度里,年輕姑娘被不自由的婚姻所困。
很快地,小店來了新的客人,兩位白人男子。作者巧妙地使用莎麗妮的視角來描寫這兩名男子,初來乍到的印度姑娘只能觀察到關于這兩人的一些細節(jié),不能很好地理解細節(jié)背后的意義,這些意義便留給了讀者來體會。比方說,男人手臂上的文身圖案,可以暗示男人的性格,兩人間的對話爭吵以及高個男人將牛肉干甩到地上的行為,都表明男人對女主的心意。
然而莎麗妮為了替丈夫接聽電話,錯過了與高個男人對話的機會,許多話,許多心思,許多可能性便再無可能。丈夫回來之后,高個男人駕車離去,夕陽下他們的車逐漸遠去,仿佛一個選擇自由的機會消失于空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