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露川
內容提要 中國古代史學有悠久的家學傳統(tǒng),在發(fā)展過程中逐漸形成史學世家。在近三百年的唐代歷史上,史學世家是一個值得重視的史學現(xiàn)象。晚唐義興蔣氏史學世家具有學兼“儒史”的家學傳統(tǒng),三世踵修國史、實錄,被譽為“蔣氏日歷”。在學術特征上,蔣氏史學世家以其諳于典故的學風,頗具特色的歷史評論,以及通識而深于議政的經(jīng)世精神,享譽于世,“時推良史”,成為晚唐史學發(fā)展史上的重要一頁。
關鍵詞 蔣乂 史學世家 兩《唐書》 實錄 良史
〔中圖分類號〕K0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447-662X(2015)06-0078-07
家學與師承,是中國古代學者治學的兩個重要門徑。清代史家章學誠在論史學要義時指出:“經(jīng)師傳授,史學世家,亦必因其資之所習近,而勉其力之所能為,殫畢生之精力而成書,于道必有當矣?!盵清]章學誠:《文史通義》外篇三《與朱滄湄論學書》,中華書局,1956年,第305頁。 這揭示了家學傳統(tǒng)和史學世家在中國古代史學發(fā)展中占有的重要地位。中國古代史學很早就有家學的傳統(tǒng),如兩漢之司馬談、司馬遷父子,劉向、劉歆父子,班彪、班固父子等都顯示了家學傳承及其重要作用。魏晉南北朝時期,史學的家學傳統(tǒng)逐漸顯示出史學世家的性質。降至唐代,因史學自身的發(fā)展、史館制度的確立,以及史家之血緣關系、家學門風、姻親交游的影響,形成了更加突出的史學世家現(xiàn)象。
晚唐時期的義興蔣氏是德、才、學、識兼具的史學世家,治學有“儒史”之風,父子、祖孫代為史臣,三世相繼修國史、實錄。其修撰國史、實錄的貢獻,諳于典故的學術風格,經(jīng)世致用的史學思想,以及論議風生的歷史評論等,在晚唐史學上寫下了重要篇章。學界現(xiàn)有關于蔣氏的研究成果,多著眼于史官制度及對其家族成員任職的考察。徐夢陽在《唐代史官:以蔣乂父子為個案》一文中,從史官制度角度對蔣乂父子作了系統(tǒng)考察,但關于蔣氏在史學方面的成就,以及史學史上的地位未盡論述(臺灣清華大學碩士論文,2010年,指導教師賴瑞和)。本文從史學史角度出發(fā),在唐代史學和唐代史學世家的整體面貌下,發(fā)掘蔣氏史學世家的家學傳承和史學活動,重點論述其治學風格,并試以劉知幾“史才三長”論評價蔣氏的史學成就。
一、學兼“儒史”:蔣氏的家學傳承
晚唐義興蔣氏原居江南道義興縣,中唐以后,蔣氏家族成員歷任史職,“徙家河南”。關于蔣氏的起源主要有三種說法:一說出自姬姓,一說出自子姓,一說出自外族的漢化改姓。(參見張罡昕:《中國姓氏探源地圖》,中國環(huán)境科學出版社、學苑音像出版社,2006年,第147頁)《元和姓纂》記蔣氏一族的發(fā)展:“周公第三子伯齡,封蔣,子孫氏焉。國有汝南期思縣,宋改為樂安。”([唐]林寶撰,岑仲勉校:《元和姓纂(附四校記)》卷7,中華書局,1994年,第1061頁。)《新唐書·宰相世系表》記:“蔣氏出自姬姓。周公第三子伯齡封于蔣,其地光州仙居縣是也,宋改為樂安,蔣為疆國所滅,子孫因以為氏。漢有蔣詡,十世孫休,自樂安徙義興陽羨縣。十一世孫元遜,陳左衛(wèi)將軍。其族有太子洗馬、弘文館學士環(huán),生將明?!保ā缎绿茣肪?5下《宰相世系表》,第3416頁。)其他如《古今姓氏書辯證》《通志·氏族略》等與上述記載基本一致。東漢年間,蔣氏九子分別封侯,蔣澄被封為函亭侯,治所在義興(今江蘇宜興,漢陽羨縣,唐江南道常州義興縣),蔣澄一支人丁興旺,東漢以后的江南蔣氏多出自義興。唐代的義興蔣氏“門緒孤微”,不從“世祿所為”,反映了蔣氏出身庶族。([五代]王定保撰,姜漢椿校注:《唐摭言校注》卷3,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3年,第60頁。)蔣氏史學世家始成于唐德宗年間,活躍于唐憲宗至唐懿宗年間,歷經(jīng)三代,主要有蔣乂、蔣係、蔣伸、蔣偕等。
蔣乂(約747-821年),字德源,蔣乂本名蔣武,憲宗元和五年自請“臣名于義未允,請改名乂”,后名蔣乂。根據(jù)兩《唐書》本傳記載“長慶元年卒,年七十五”,推測其生卒年為747年至821年?!芭酝ò偌遥染珰v代沿革”,建中二年(781年)始任集賢小職,后累任右拾遺、史館修撰、起居舍人,“在朝廷久,居史職二十年”。蔣乂參與撰修《德宗實錄》,撰有《大唐宰輔錄》《凌煙閣功臣》《史臣傳》四十卷等著作。
蔣乂長子蔣係,“善屬文,得父典實”,[宋]歐陽修、宋祁:《新唐書》卷132《蔣乂傳》,中華書局,1975年,第4534~4535頁。史官韓愈之婿。關于蔣係娶韓愈第三女還是第五女,學界有所爭論,但一致認為蔣係是韓愈女婿無疑。蔣係于文宗大和初年(827年)被授昭應尉,昭應縣,《舊唐書》載:“隋新豐縣,治古新豐城北。垂拱二年,改為慶山縣。神龍元年,復為新豐。天寶二年,分新豐、萬年置會昌縣。七載,省新豐縣,改會昌為昭應,治溫泉宮之西北。”(《舊唐書》卷38《地理志一》,第1396頁。)并充任直史館。大和二年(828年)任右拾遺、史館修撰,參與撰修《憲宗實錄》并執(zhí)筆作論,書成后仍以他官兼史職。蔣係有二子,蔣兆“有文才,登進士第”;蔣曙,字耀之,任起居郎,延續(xù)了蔣氏的修史工作,故《新唐書·蔣乂傳》稱蔣氏“三世踵修國史”。
蔣乂次子蔣伸,字大直,登進士第,唐宣宗大中二年(848年)“以右補闕為史館修撰”,撰寫制誥,[宋]李昉等編:《文苑英華》卷445、446、455、456,中華書局,1966年。十年(856年)八月入翰林院,兩年后入相,是義興蔣氏中唯一的宰相。⑨《新唐書》卷132《蔣乂傳附蔣伸傳》,第4534~4535、4535頁。懿宗年間,蔣伸參與撰修《武宗實錄》《宣宗實錄》。蔣伸的文才被懿宗賞識,稱其與翰林學士畢誠二人“文飛藻麗之詞,位蘊名卿之望,或互參禁署,咸稱染翰之工;或繼秉國鈞,俱播和羹之美?!薄段脑酚⑷A》卷453,第2300頁。
蔣乂第三子蔣偕,“有史才,以父任歷官左拾遺、史館修撰,轉補闕”,受詔續(xù)撰柳芳《唐歷》,參與修撰《文宗實錄》。⑨
蔣氏史學世家最突出的家學傳統(tǒng)是學兼儒、史。儒、史兼修是魏晉南北朝隋唐時期家學的一個重要特征,如南朝時河東裴氏(裴松之、裴駰、裴子野)“家傳素業(yè),世習儒史”,[唐]姚思廉:《梁書》卷30《裴子野傳》,中華書局,1973年,第442頁。又如陳朝姚察、唐初姚思廉父子,史載“學兼儒史,見重于二代?!盵后晉]劉昫等:《舊唐書》卷73《姚思廉傳》,中華書局,1975年,第2592頁。有學者研究指出,隋唐時期的許多名門既注重儒學的培養(yǎng),又在文筆和史才方面見長,形成了以儒學為理論基礎,文筆突出,在史學方面獨樹一幟的家學傳統(tǒng)。鄭強勝:《唐時期的家學》,《華夏文化》1995年第5期。
蔣氏治學在儒學方面主要傳承蔣乂祖父蔣環(huán)、父親蔣將明的治學風格,在史學方面則受姻親關系影響較多。首先,蔣氏本身的家學淵源對蔣乂一支的治學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史稱蔣氏“父子代為學士,儒者榮之”。蔣環(huán),“太子洗馬,開元中弘文館學士”;蔣將明,曾任集賢殿學士,副知院事等職?!杜f唐書》卷149《蔣乂傳》,第4026頁。蔣將明在集賢院任職時,曾因“兵亂之后,圖籍溷雜”,請奏讓蔣乂入院協(xié)助整理書籍。史載“大歷中,有儒學高名,如張參、蔣乂、楊綰、常袞,皆相知重”,《舊唐書》卷159《鄭絪傳》,第4180頁。這一記載反映出蔣乂位列儒學名人群體。其次,蔣氏在史學方面尤為見長,與其家族姻親有關。蔣乂外祖父吳兢是唐代著名史官,史載蔣乂幼時“從外家學,得其書”,“以外舍富墳史,幼便記覽不倦”。蔣乂不僅愛讀書,亦重藏書,兩《唐書》記載其“家藏書一萬五千卷”。此外,蔣乂長子蔣係是史官韓愈之婿。這種史官家族間的姻親關系,一方面促進了彼此間史學的交流,另一方面鞏固了史學世家的地位。
此外,蔣乂個人才學甚好,年幼時便“以聰悟強力聞于親黨間”“弱冠博通群籍,而史才尤長”,晚年更是“好學不倦,老而彌篤,雖甚寒暑,手不釋卷?!奔覍W的傳承、姻親的影響,加上蔣乂本人聰慧好學,使他在史學上頗有成就,傳于后代,形成了晚唐時期重要的史學世家?!杜f唐書》稱蔣氏“代為名儒”“世以儒史稱”,以上見《舊唐書》卷149《蔣乂傳》,第4026~4029頁。反映出蔣氏學兼儒、史的家學傳統(tǒng)。
二、“三世踵修國史”:蔣氏的史學活動
蔣氏史學世家的史學活動,主要是參與撰修國史、實錄。蔣氏先后有四人參與修德宗、憲宗、武宗、宣宗、文宗五朝《實錄》,對唐代官修史書的修撰作出了重要貢獻:蔣乂于憲宗元和三年(808年)“奉詔與獨孤郁、韋貫之等同修《德宗實錄》,……(元和)五年,書成奏御,以功拜右諫議大夫?!笔Y係于文宗大和二年“與同職沈傳師、鄭澣、陳夷行、李漢等受詔撰《憲宗實錄》”,“(大和)四年,書成奏御,轉尚書工部員外,遷本司郎中,仍兼史職?!薄杜f唐書》卷149《蔣乂傳》,第4028~4029頁。蔣偕于宣宗大中八年“與盧耽、牛從、王渢、盧告撰次《文宗實錄》?!眱伞短茣逢P于《文宗實錄》撰修時間的記載不一致,《舊唐書》記載為“咸通年間”(卷149,第4029頁)?!缎绿茣酚涊d為宣宗大和八年(卷132,第4535頁)?!短茣肪?3《修國史》條記:“(大中)八年三月,宰臣監(jiān)修國史魏謩修成《文宗實錄》42卷,上之?!保ㄉ虾9偶霭嫔?,2006年,第1295頁。)又實錄為修國史的基礎,文宗在武宗、宣宗前,故《文宗實錄》應修于《武宗實錄》、《宣宗實錄》前,所以此處遵循《新唐書》說法。蔣伸于懿宗咸通年間與韋保衡、皇甫燠撰《武宗實錄》和《宣宗實錄》。此事見《五代會要》卷18《前代史》條:“(晉天福六年)四月,監(jiān)修國史趙瑩奏:‘……咸通中宰臣韋保衡與蔣伸、皇甫燠撰武宗、宣宗兩朝實錄,又光化初,宰臣裴贄撰僖宗、懿宗兩朝實錄,皆遇國朝多事,或值鸞輿播越,雖聞撰述,未見流傳?!保ㄉ虾9偶霭嫔?,1978年,第295頁。)
需要注意的是,蔣氏的史學活動深受政治的影響。首先,中國古代史學與政治關系密切,唐代的史學家大多具有政治情懷,史學的致用功能在國家政治決策上發(fā)揮了重要作用,影響了史學家的史學活動。參見瞿林東:《史學家和政治——關于唐代史學與政治關系的考察》,《史學史研究》1991年第4期。其次,史館制度的正式確立使撰修國史得到了政治制度的保障,加深了史學與政治的聯(lián)系。再次,中唐以后統(tǒng)治者的政權受到來自官、宦斗爭和黨派斗爭的威脅,史官參與修國史,不可避免地卷入政治斗爭之中。晚唐著名的《順宗實錄》案和《憲宗實錄》案,就是宦官集團與官僚集團矛盾的產(chǎn)物,亦是“牛李黨爭”在史學上的反映。瞿林東:《唐代史學論稿》,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89年,第39頁。蔣氏史學世家活躍于唐德宗至唐懿宗年間,在政治上具有牛黨傾向,其史學活動頗受黨爭影響。蔣乂于黨爭尚未嚴重時長期擔任史官,但自“裴垍罷宰相,而李吉甫惡垍,以嘗修撰,故授乂太常少卿”,《新唐書》卷132《蔣乂傳》,第4533頁。后又遷秘書監(jiān),遭罷史職。蔣係于文宗朝時同王質、王正雅、韋溫、盧鈞等人參與營救“牛黨”成員宋申錫,參見卞孝萱:《唐宋申錫冤案研究》,《揚州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1年第3期。又因與“牛黨”的支持者李漢同為韓愈女婿的關系而被李德裕貶職,史載“武宗朝,李德裕用事,惡李漢,以系與漢僚壻,出為桂管都防御觀察使”,后又被貶唐州刺史?!杜f唐書》卷149《蔣乂傳附蔣係傳》,第4029頁。宣宗大中元年(847年),李德裕失勢,皇帝下詔重用舊本《憲宗實錄》,今天《舊唐書·憲宗本紀》可見蔣係執(zhí)筆所作的史論。蔣伸在牛黨重新掌權后,一路官升至宰相,其史學活動與政治仕途的聯(lián)系不言而喻。上述情況都反映出蔣氏的史學活動和官宦仕途都受到政治局勢的嚴重影響,而蔣係之子蔣曙雖登進士科入幕,但為遠離政治紛爭,“絕意仕進,隱居沈痛?!薄缎绿茣肪?32《蔣乂傳附蔣係傳》,第4534頁。陳寅恪曾指出:“牛李黨爭”中的“牛黨”代表唐代進士出身的官僚集團,“李黨”則代表北朝以來山東士族出身的官僚集團,他們之間的分歧不僅是政治立場的不同,也包括禮法、門風等文化傳統(tǒng)的差異。陳寅?。骸短拼问肥稣摳濉?,商務印書館,2011年,第260~320頁。蔣氏是政治立場上支持“牛黨”的家族,其成員先后卷入黨爭,史學活動和仕途都受到影響。
雖然蔣氏的史學活動受到政治的影響,但是他們參與修國史、實錄,對于保存有唐一代的歷史資料有突出的貢獻。蔣氏的史學活動,首先受到唐朝統(tǒng)治者的獎賞,蔣乂修《德宗實錄》,“書成奏御,以功拜右諫議大夫”;②④《舊唐書》卷149《蔣乂傳》,第4028、4028、4029頁。蔣係修《憲宗實錄》,“書成奏御,轉尚書工部員外”;②蔣偕修《文宗實錄》,宣宗“頒賜銀器、錦彩有差”。《舊唐書》卷18下《宣宗本紀下》,第632頁。其次,蔣氏所修實錄得到了時人的廣泛認可,兩《唐書·蔣乂傳》均以“蔣氏日歷”一詞予以高度評價:
蔣氏世以儒史稱,不以文藻為事,唯伸及係子兆有文才,登進士第,然不為文士所譽。與柳氏、沈氏父子相繼修國史、實錄,時推良史,京師云《蔣氏日歷》,士族靡不家藏焉。④
蔣氏世禪儒,唯伸及係子兆能以辭章取進士第,然不為文士所多。三世踵修國史,世稱良筆,咸云“蔣氏日歷”,天下多藏焉。《新唐書》卷132《蔣乂傳》,第4535頁。
由上述文字可知,兩《唐書》點校本關于蔣氏日歷一詞的標點產(chǎn)生了差異,究其根源,在于《舊唐書》行文上所產(chǎn)生的訛誤,此處當略作辨析,《舊唐書》指出:“蔣氏世以儒史稱,……與柳氏、沈氏父子相繼修國史、實錄,時推良史”,這里的“良史”是對蔣氏史學活動的一種積極的總結和評價。此處,若“良史”指修史之人或修史之志向,則不應成為后文所說的“家藏”,若指史書而言,從兩《唐書》的記載中可知,“蔣氏日歷”與蔣氏“修國史、實錄”“三世踵修國史”相關,既非指反映蔣氏家世的著作,亦非指蔣氏的其他私家撰述;進而從官修“日歷”的性質來看,唐代“日歷”是專記皇帝起居言行的一種官修史書,為實錄的修撰提供材料,《宋史·藝文志》著錄《唐僖宗日歷》一卷、《唐天佑二年日歷》一卷,[元]脫脫等:《宋史》卷203《藝文二》,中華書局,1977年,第5094、5088頁??梢?,唐代“日歷”的書名與實錄一樣,多冠以皇帝廟號或年號,若以“蔣氏”為名無法說通;從修史制度上看,唐代“日歷”需在每月末,“于館中都會,詳定是非”,“不得私家置本”,[北宋]王溥:《唐會要》卷63《史館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1294~1295頁。關于韋執(zhí)誼奏請時間,據(jù)王盛恩考證,應以王應麟《玉海》所記“永貞元年九月”為準。(王盛恩:《宋代〈日歷〉纂修考》,《史學史研究》2006年第2期。)由此,“天下多藏”則無從談起。綜合上述多種原因,本文認為“蔣氏日歷”一詞,是對蔣氏史學世家修國史、實錄的美譽之辭。關于“蔣氏日歷”的問題,學界也有所關注。謝貴安在《中國實錄體史學研究》中指出,《蔣氏日歷》是一部反映蔣氏家族歷史的著作(武漢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404頁)。英國學者杜希德在《唐代官修史籍考》中則認為,《蔣氏日歷》是一部私家著述的編年記錄(黃寶華譯,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50頁)。關于這一問題,筆者將另撰專文詳加辨析。蔣氏史學世家在晚唐政治的跌宕中,能夠“三世踵修國史”,兩《唐書》以“蔣氏日歷”一詞清晰、生動地總結和評價了蔣氏史學世家在歷史撰述方面的貢獻,可謂近于事實,合乎情理。
后晉所修《舊唐書》因保存史料詳實、豐富而被后人認可,其中包含了蔣氏所參與修撰的德宗、憲宗、文宗三朝實錄,蔣係所作憲宗朝史論更被直接收錄。北宋修《新唐書》、司馬光《資治通鑒》都吸收了《舊唐書》中的材料。由此,蔣氏參與修國史、實錄,為后人閱讀、研究、認識唐代的歷史面貌提供了寶貴的歷史資料。這就是蔣氏史學世家在歷史撰述方面最突出的貢獻。
三、“征引典故,以參時事”:蔣氏的學術特征
蔣氏的學術特征主要表現(xiàn)在諳于典故、據(jù)禮法而作評論和以制度史知識“參時事”三個方面。
諳于典故是蔣氏最鮮明的學術風格。唐德宗曾登凌煙閣,見墻壁上文字殘缺,宰相對答不上,便召蔣乂相詢,《舊唐書》記載此事:“(蔣乂)對曰:‘此圣歷中《侍臣圖贊》,臣皆記憶。即于御前口誦,以補其缺,不失一字。上嘆曰,‘虞世南暗寫《列女傳》,無以加也?!币陨弦姟杜f唐書》卷149《蔣乂傳》,第4027~4028頁。順宗入葬后,宰相以遷廟之禮向蔣乂相詢。這兩處記載充分反映了蔣乂對掌故的嫻熟。關于蔣乂諳于典故的學術特征,李肇《唐國史補》指出:
大歷已后,專學者有蔡廣成《周易》,強象《論語》,啖助、趙匡、陸質《春秋》,施士丐《毛詩》,刁彝、仲子陵、韋彤、裴茞講禮,章廷珪,薛伯高、徐潤并通經(jīng)。其余地理則賈仆射,兵賦則杜太保,故事則蘇冕、蔣乂,歷算則董和(原注:名嫌,憲宗朝諱),天文則徐澤,氏族則林寶。[唐]李肇:《唐國史補》卷下,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第54頁。
上述內容涉及到大歷年間各個學術領域的名家,其中,蔣乂與蘇冕同為“故事”名家,頗有名氣。蔣乂早年同權德輿、張薦等人交游密切,與“新臺閣詩人”關系密切。所謂“新臺閣詩人”,大多都是諳熟經(jīng)典、博古通今的學者,在任職上多是禮官、史官、掌制誥等職。參見蔣寅:《大歷詩人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369~377頁。蔣乂與“新臺閣詩人”的交游,自是同好相聚。
蔣乂的子輩也傳承了諳于典故的學術風格。史載蔣係“典實有父風”;《舊唐書》卷149《蔣乂傳附蔣係傳》,第4028頁。蔣伸受唐宣宗賞識,“每見必咨天下得失”;蔣偕于大中五年奉詔參與續(xù)撰柳芳《唐歷》,史載:“柳芳作《唐歷》,大歷以后闕而不錄,宣宗詔崔龜從、韋澳、李荀、張彥遠及偕等分年撰次,盡元和以續(xù)云”?!缎绿茣肪?32《蔣乂傳附蔣偕傳》,第4533~4535頁。由此可見,蔣偕繼承父兄典實之風。上述情況都反映出蔣氏諳于典故的學術風格。
據(jù)禮法而作評論是蔣氏學術風格的另一個突出特征。蔣乂曾在順宗入葬后提供遷廟之禮的意見,涉及對武周、中宗朝的評論。
有司以中宗為中興之君,當百代不遷之位。宰臣召史官蔣武(按:時蔣乂尚未更名)問之,武對曰:“中宗以弘道元年于高宗柩前即位,時春秋已壯矣。及母后篡奪,神器潛移。其后賴張柬之等同謀,國祚再復。此蓋同于反正,恐不得號為中興之君。凡非我失之,自我復之,謂之中興,漢光武、晉元帝是也。自我失之,因人復之,晉孝惠、孝安是也。今中宗于惠、安二帝事同,即不可為不遷之主也?!庇兴居衷疲骸拔逋跤性侔采琊⒅?,今若遷中宗廟,則五王永絕配享之例?!蔽湓唬骸胺才湎砉Τ迹恐炼E祫年方合食太廟,居常即無享禮。今遷中宗神主,而禘祫之年,毀廟之主并陳于太廟,此則五王配食,與前時如一也?!庇兴静荒艽?。《舊唐書》卷25《禮儀志五》,第957~958頁。
蔣乂根據(jù)歷史上漢光武帝、晉元帝、晉孝惠帝、晉孝安帝的事跡,指出唐中宗“自我失之,因人復之”,非“中興之君”,而為“反正”之君,故“不可為不遷之主”。進而又指出“五王”“五王”指神龍政變擁護中宗的五位功臣,即張柬之、敬暉、崔玄暐、桓彥范、袁恕己五人,因有功被封王,后遭貶。睿宗即位后平反,追復官爵。為“功臣”,應配食于太廟,不會因中宗遷廟中斷。蔣乂的意見使“有司不能答”,中宗遷廟之事無復議論。蔣乂的這一歷史評論,一方面凸顯出他諳熟典制,具有豐富的歷史知識;另一方面反映出他對帝王統(tǒng)治、歷史人物比較中肯的評論。
又如,蔣係對唐德宗、憲宗兩朝的政治得失有深刻見解,他在一篇史論中寫道:
憲宗嗣位之初,讀列圣實錄,見貞觀、開元故事,竦慕不能釋卷,顧謂丞相曰:“太宗之創(chuàng)業(yè)如此,玄宗之致理如此,既覽國史,乃知萬倍不如先圣。當先圣之代,猶須宰執(zhí)臣僚同心輔助,豈朕今日獨能為理哉!”自是延英議政,晝漏率下五六刻方退。自貞元十年已后,朝廷威福日削,方鎮(zhèn)權重。德宗不委政宰相,人間細務,多自臨決,奸佞之臣,如裴延齡輩數(shù)人,得以錢谷數(shù)術進,宰相備位而已。及上自藩邸監(jiān)國,以至臨御,訖于元和,軍國樞機,盡歸之于宰相。由是中外咸理,紀律再張,果能剪削亂階,誅除群盜。睿謀英斷,近古罕儔,唐室中興,章武而已。任異、鎛之聚斂,逐群、度于藩方,政道國經(jīng),未至衰紊。惜乎服食過當,閹豎竊發(fā),茍?zhí)旒僦?,庶幾于理矣!《舊唐書》卷15《憲宗本紀下》,第472頁。
這里,蔣係寫出了他對太宗和玄宗兩朝的欽敬之意,以及對德宗朝的批評和對憲宗朝的贊譽,可謂通達而有器識。值得注意的是,蔣係在參與修撰《憲宗實錄》的過程中,執(zhí)筆作論,足見其在眾多史官之中地位的重要性。從蔣乂與蔣係父子的歷史評論,可觀蔣氏在評論朝政和歷史人物方面,論議風生,中肯客觀,特點突出。
以制度史知識“參時事”,通識而能議政,是蔣氏又一個治學風格。蔣乂在朝任職二十余年,“前后每有大政事、大議論,宰執(zhí)不能裁決者,必召以咨訪。”史載“(蔣乂)征引典故,以參時事,多合其宜”。③⑥《舊唐書》卷149《蔣乂傳》,第4028、4026~4028、4028頁。貞元十三年(797年),唐德宗下詔命正居“母喪”的張茂宗復“復云麾將軍成禮”,娶義章公主。蔣乂認為此事不合“古禮”和“人情”,上疏皇帝指出:“墨縗之禮,本緣金革。從古已來,未有駙馬起復尚主者。既乖典禮,且違人情,切恐不可。”皇上以張茂宗母“臨亡有請”為由駁回,蔣乂又再次拜疏,“辭逾激切”,指出:“陛下臨御已來,每事憲章典禮。建中年郡縣主出降,皆詔有司依禮,不用俗儀,天下慶戴。忽今駙馬起復成禮,實恐驚駭物聽?!笔Y乂的意見雖未被皇帝采納,但是他敢于直諫的精神得到了唐德宗的賞識,史載“上心頗重乂”。《舊唐書》卷141《張茂宗傳》亦載有此事(第3860~3861頁)。
從蔣氏家族成員的入仕途徑來看,他們多以拾遺、補闕等官兼任史官,即以諫官充任史官。如蔣乂“貞元九年,轉右拾遺,充史館修撰”,《德宗實錄》修成后,“以功拜右諫議大夫”。蔣係于“(大和)二年,拜右拾遺、史館修撰”,蔣伸于“大中初入朝,右補闋、史館修撰”,蔣偕“以父任歷官左拾遺、史館修撰,轉補闕?!雹凼斑z是武則天垂拱元年(685年)新設的官職,“從八品上,掌供奉諷諫,行立次左右史下”,《舊唐書》卷43《職官志二》,第1845頁。左右拾遺與左右補闕,都是唐代的諫官。蔣氏父子以制度史知識引史論政,將自身的學識應用于現(xiàn)實之中,兼具史官和諫官身份,這一方面是唐代官職的責任要求,另一方面也與唐代史家經(jīng)世致用的學術思想一脈相承。
四、“時推良史”:蔣氏史學成就的再評價
中國古代史學發(fā)展至唐代,史家的是非觀念、價值觀念都有了新的發(fā)展,史家的主體意識更加明確,對“良史”“直書”“實錄”等問題的探討更加深入。盛唐史家劉知幾明確指出:“史有三長:才、學、識,世罕兼之,故史者少。夫有學無才,猶愚賈操金,不能殖貨;有才無學,猶巧匠無楩柟斧斤,弗能成室。善惡必書,便驕君賊臣知懼,此為無可加者?!薄缎绿茣肪?32《劉子玄傳》,第4522頁。“史才三長”論的觀點“時以為篤論”,成為后人“良史”觀念的重要標準,尤其影響五代時人的史學思想,這里,我們不妨借以劉知幾的“史才三長”論來分析、評價蔣氏何以“時推良史”。
首先,關于蔣氏的“史才”。劉知幾所謂“史才”,主要指史家掌握文獻、運用體裁和史文表述的能力。蔣氏“三世踵修國史”,他們參與修撰國史這一史學活動本身就說明蔣氏的歷史編撰能力。除修國史外,蔣乂另著有《大唐宰輔錄》七十卷,《凌煙閣功臣》《秦府十八學士》《史臣傳》等四十卷,⑥并參與編修《元和刪定制敕》三十卷的工作,《新唐書》卷58《藝文志二》,第1497頁。蔣偕編次《李絳論事集》等,也反映出蔣氏在歷史編纂方面的才能。從仕官途徑來看,如前所述,蔣氏家族成員多以諫官任史官,并非借史職高升,而是因具史才而任史官,這是由蔣氏家學傳統(tǒng)決定的。有學者研究指出,唐代以拾遺兼任史官的根本在于“拾遺自身所有的素質契合史官應具備的才能”,這種對史官才、學、識三方面的要求,與拾遺選任中重德行、崇儒學的擇才標準恰好一致。趙建建:《唐代拾遺的使職工作》,《首都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6年S2期。這些情況都反映出蔣氏具備所論“史才”。
其次,關于蔣氏的史學。上已論述,“諳于典故”是蔣氏最突出的學術特征,蔣乂更為大歷年間“故事”名家,蔣係“典實有父風”,反映了蔣氏具有“史學”。唐高宗《簡擇史官詔》指出:“修撰國史,義在典實,自非操履貞白,業(yè)量該通,讜正有聞,方堪此任。”[宋]宋敏求編:《唐大詔令集》卷81《簡擇史官詔》,商務印書館,1959年,第467頁。由此可知,“典實”是唐代統(tǒng)治者提出的修國史的重要原則。蔣乂參與修撰的《德宗實錄》“時稱信史”,《舊唐書》卷159《韋處厚傳》,第4183頁。其中一個重要原因就是蔣氏所修實錄在史料上記載翔實。同出自史學世家的令狐峘(曾祖父為唐初史家令狐德棻),所修實錄卻“不稱良史”,《舊唐書·令狐峘傳》載:“峘纂開元、天寶事,雖得諸家文集,編其詔策,名臣傳記十無三四,后人以漏落處多,不稱良史?!薄杜f唐書》卷149《令狐峘傳》,第4011頁。這段記載指出了令狐峘“不稱良史”的原因在于“漏落處多”。上述內容反映出蔣氏學識廣博,近于劉知幾所說的“史學”。中唐以后的史官多由進士科入仕,也說明史官在唐代知識分子階層中是一個學問基礎較為扎實的群體,集中了一流的學者和人才。張榮芳:《唐代史官入仕途徑、地域與交游之分析》,《大陸雜志》1982年第5期。可以說,蔣氏正是具有扎實學識的史學世家。
再次,關于蔣氏的“史識”。劉知幾提出“史識”,要求史學家“善惡必書”。中唐時期柳宗元提出“宜守中道,不忘其直”,[唐]柳宗元:《與韓愈論史官書》,《柳河東集》卷31,第499頁。李翱提出“取天下公是公非以為本”,[唐]李翱:《答皇甫湜書》,[清]董誥編:《全唐文》卷635,中華書局,1983年,第6410頁。是唐代史家“史識”觀念進一步發(fā)展。在這一點上,蔣氏父子以制度史知識“參時事”,具有直言不諱的實錄精神。蔣乂外祖父吳兢作為唐代史學家堅持直書的一面旗幟,在實際工作中真正貫徹了直書的原則,參見瞿林東:《論吳兢——紀念吳兢逝世1230周年》,載《唐代史學論稿》,高等教育出版社,2014年,第287~289頁。曾言“若取人情,何名為直筆”。[宋]王溥:《唐會要》卷64《史館雜錄下》,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1306頁。蔣乂“從外家學”,深受吳兢治學精神的影響,加上他本人個性耿直,不好權勢,史載其“不能事人,或遇權臣專政,輒數(shù)歲不遷官”,《舊唐書》卷149《蔣乂傳》,第4028頁。在撰寫史書時自然奉行“實錄”的精神。文宗朝時,牛黨成員宋申錫含冤被貶,蔣係作為史官仗義直言,杜牧稱贊他“不附權臣,例遭左官”。[唐]杜牧:《代人舉蔣係自代狀》,載《杜牧集系年校注》,中華書局,2008年,第968頁。蔣偕編次《李絳論事集》,并為之作序道:“今中執(zhí)法夏侯公乃授余以公平生所論諫,凡數(shù)十事,其所爭皆磊磊正直臣風慨,讀之者令人激起忠義?!笔Y偕:《李司空論諫集序》,《全唐文》卷684,第6998~6999頁。這段序言突出論述李絳論諫的忠誠與其品性的剛毅,一方面反映出蔣偕在編撰文史方面的才能;另一方面反映出蔣偕為人正直,受人尊崇,有父兄之風?!段宕鷷酚涊d《舊唐書》列傳選取人物要“校其功勛大小,德業(yè)輕重,次第纂修,排列先后”,[宋]王溥:《五代會要》卷18《史館雜錄》條,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303頁。道德是重要的選列標準,這也受唐代統(tǒng)治思想和社會思潮的影響。參見謝保成:《隋唐五代史學》,商務印書館,2007年,第409~410頁。蔣氏被寫入《舊唐書》列傳之中,反映出他們的治史之精神、為人之德行得到了五代時人的認可和推崇,具有劉知幾所云“史識”。
清代章學誠提出史學家撰述時應具有“史德”,即“著書者之心術”,“當慎辨于天人之際,盡其天而不益以人也”,[清]章學誠撰,葉瑛校注:《文史通義校注》上冊卷3《史篇》,中華書局,2014年,第257~258頁。是對史學家在撰述中的主客體意識提出了明確要求。有唐一代的史家,或許對歷史撰述過程中主、客體之關系的認識,還不及章學誠之“心術”說深刻,但是,從吳兢、劉知幾到柳宗元、李翱,再到晚唐的蔣氏史學世家,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他們正直的人品,以及對撰述“直書”“實錄”精神的堅韌追求,已經(jīng)帶有比較鮮明的史家主體意識了。這一方面反映出唐代史學家關于“信史”“良史”觀念認識的深入;另一方面也是中國史學長期發(fā)展的必然結果。
綜觀蔣氏在才、學、識三個方面的修養(yǎng),以及他們在歷史撰述上的突出貢獻,可以認為,晚唐義興蔣氏確是德、才兼具的史學世家,其治史精神和史學貢獻應該得到世人的推崇和尊敬。
作者單位:北京師范大學歷史學院
責任編輯:黃曉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