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瀘
一
除了水,黃土就是這個星球對人類最大的恩賜。
不能想象,如果沒有黃土,糧食怎么生長。運用營養(yǎng)液和無土栽培技術,也能成功地種出麥子和蔬菜,但那是大棚里的成功,無法養(yǎng)活眾多的人口。
青海雖說地域廣袤,黃土卻不富裕。有著厚實覆蓋層的地方還不到全省總面積的三分之一。主要分布在境內的黃河、湟水流域,還有共和盆地、都蘭盆地。質地優(yōu)良的黃土從青海東大門一直鋪到日月山下。青海80%的人口依附著黃土而繁衍。數千年來,飄蕩的炊煙,翻滾的麥浪,傳唱不息的歌謠,都是從黃土地生發(fā)出來的。
在兩河河谷地區(qū),以階梯結構分布著大大小小的黃土臺地,多達7級。這些臺地,有些得到河水的滋養(yǎng),成了有名的灌區(qū),是青海的糧倉;有些無緣灌溉,全賴雨水的恩賜,成了旱作植物不穩(wěn)定的根據地。
河湟谷底的黃土臺地,也叫河水沉積平原,形成于距今約200多萬年的第4紀,是最適合于種植的沃土。土層最厚的地方,挖下去10丈是黃土;挖下去20丈、30丈,還是黃土。
黃土就像海綿,為植物根系蓄積水分和營養(yǎng)。
攥一把這里的黃土,仔細看看,它松軟,但不松散;有粘性,但不黏滯。這樣的黃土不僅適合于稼穡,也適合于挖窖、筑墻、脫坯、燒陶和制磚。
如果以河流的走向為軸線,往兩側延伸,就會發(fā)現,離開河流越遠,土層越薄。或者換句話說,黃土的厚度與海拔高度成反比。這一點,無需專業(yè)人員論證,我們只看一個簡單事實,就能明白:看農村傳統(tǒng)莊廓院圍墻的高度。河谷地區(qū)的圍墻都打得高,離河流越遠的地區(qū),圍墻越低。不僅如此,河谷地區(qū)的圍墻光潔、硬實,屹立百年而不坍圻;而在淺腦山地區(qū),很少見到這樣的高墻大院,不僅因為這里土層薄,土質也比較粗糙,黃土成分不如前者純凈,含有較多砂礫,難以把墻打高。是比較貧瘠的土壤。
二
用黃土燒制陶罐,是里程碑式的技術發(fā)明。大約在距今4000年前,湟水河中游,先民們借水的便利,就地取材,摶土做型,燒制陶罐(那時湟水兩岸森林茂密,燒柴不成問題)。幾個世紀過去,燒陶技術日益成熟,規(guī)模日益擴大。陶罐極大地改變了原始生活方式。人們用陶罐舀取泉水,燉煮食物,盛儲糧食,也把它做為最主要的隨葬品(說不定還用它做嫁妝呢)。精美的彩陶,成了當時技術含量最高、用途最廣泛的生活用品。但不知什么原因,黃土造就的這一段輝煌文明,后來又被黃土掩埋了,埋得干凈徹底。在此后的很多個世紀,這里只見高阜秋風,草枯草榮;阡陌縱橫,麥青麥黃。仿佛什么也沒發(fā)生過。直到上世紀70年代,一個偶然的機會,在樂都柳灣,發(fā)現了這個寶藏。隨著兩萬多件彩陶陸續(xù)出土,世界考古界被震驚。很快,一個被學術界普遍認可的結論產生:這里是迄今為止世界上最大規(guī)模的原始社會氏族公共墓葬群。
但是正如青海俗語所說:“干啥的務啥。”考古界只說考古的話,并沒有去思考陶罐產生的另一種劃時代意義。這一點,被考古界以外的人發(fā)現了。醫(yī)學專家張建青認為,陶罐的出現,是人類智商由低級階段進入高級階段的一個分水嶺。陶罐出現之前,人類和其它動物一樣,一直在吃生食。陶罐為人們提供了把食物煮熟的條件。食物一經煮熟,營養(yǎng)成分更容易被吸收,大腦的發(fā)育更加完善,創(chuàng)造能力由此突飛猛進,人類文明成果的產生從那時開始加速。
可不是嗎,在遠離黃土的地方,茹毛飲血的生活一直延續(xù)到近代。
三
人們習慣于用“貴如珠玉”或“賤如糞土”來形容某種東西的價值。
比起珠玉,黃土是不值錢。但沒有珠寶金玉,日子照樣可以過下去,沒有黃土則不行。
在河湟谷底的農業(yè)區(qū),黃土幾乎涵蓋著生活的基本物質形態(tài)。除了種植糧食蔬菜,還用黃土來筑墻、脫坯、盤鍋壘灶、燒磚制陶、墊圈打炕和鋪路。這里的人土里滾土里爬,一生與土為伴,在生命的終點,一抔黃土又是接納靈魂的最后驛站。
在化肥出現之前,糞肥是種植莊稼蔬菜的唯一肥源。人畜糞便隨時要用黃土苫蓋,黃土是吸納性極佳的敷料,它消解了糞便的臭味,而它自己漸漸漚成濃釅的糞肥。送到田里,經過復雜漫長的生物營養(yǎng)合成過程,腐朽化為神奇,臭穢變?yōu)槊牢?。這種美味今天不容易享受到了,單純由糞肥種植的糧食蔬菜,成了餐桌上的稀罕物;把它作為日常食物,是某些特殊人群的專利,對于普通人群,則是個夢想。
經過一春一夏的雨水浸潤和陽光曝曬,糞肥再次還原成干干凈凈的黃土,再次被人們運回家中,墊圈、和泥、抹房,或是脫坯、打墻,如此往復循環(huán),以至無窮。黃土被造物主賦予奇妙的魔力,不斷地分解、還原、再分解,以此來滿足人類世世代代的需求。
在這個星球上,沒有一撮黃土是多余的,也沒有一撮黃土是一次性的。
混凝土的出現,是建筑史上劃時代的技術突破,它徹底改變了這個世界的建筑模式和居住模式,極大地提升了道路橋梁的承載能力。但混凝土有先天的缺陷:一旦廢棄,就是永久性垃圾,無法重復利用。全世界每天都在制造混凝土垃圾,堅固的混凝土垃圾山越堆越高,蔑視一切試圖消滅它的手段,人類至今對它束手無策。
四
河谷地帶的黃土是河水在幾百萬年間挾裹下來的,所以叫河水沉積平原。而在遠離河流的更加廣袤的荒漠、半荒漠、草甸和高山叢林,那一層薄薄的地表黃土,得益于風的傳播。塵土隨著高原季風落下,千萬年過去,這才積淀成幾厘米或十幾厘米厚的土層,得到雨水的滋潤后,留住了草籽、樹種,于是有了幽幽草甸,郁郁林莽,還有那些只能生長坎巴草和芨芨草的半荒漠草原。
緩慢,緩慢,緩慢。高原草地上黃土形成的最大特點就是緩慢,而毀掉它易如反掌。人類對這一點認識得很晚。上世紀60年代初,在向草原要糧的思想指導下,開荒大軍在荒山和草原擺開了戰(zhàn)場,競賽紅旗處處飄揚。脆弱的草皮在履帶式拖拉機后面翻開了波浪。人們把金貴的種子和滿腔的期望一起播下。秋天,稀稀拉拉的莊稼黃熟了,新墾的荒地回饋給人們的,是比籽種還少的一點收獲,甚至顆粒無收。人們吞下了違背科學蠻干的苦果,苦澀漸漸被忘記,草原的創(chuàng)傷卻永遠留在大地。至今,在青海湖南岸,曾經墾殖過的草地還躺在那里,當年的田畦壟埂,如草蛇灰線,依稀可辨,但再也不是最初的模樣了。
幾年前,我去青海湖游覽,遇到一個熟人:中科院地理所博士鐘林生。他是應旅游管理部門的邀請,來做青海湖旅游規(guī)劃的前期考察。他指著湖邊上那些混凝土建筑物——堤壩、停車場、水泥道路、賓館和博物館等設施,明確地說,這些東西都不應該建在緊靠湖岸的地方,這是對自然面貌的破壞。如果有足夠的資金,應該全部拆除,南遷10公里,讓湖畔恢復自然本色。我問他,就算是有經濟力量把它們拆除,搬遷,可是混凝土墊層掀去之后,裸露的沙礫怎么辦?什么時候才能長出草?靠風的播撒,積淀出能夠抓住草根的土層,那得多少世紀??!
鐘博士沉思有頃,不很自信地說,可以考慮從別處拉運黃土來鋪墊。
我說,這么大的面積,那又得多少黃土?再說,黃土本來缺少,拉運等于剜肉補瘡啊。
鐘博士說,是啊,是個問題,是個問題……
五
黃河湟水兩大谷地的黃土,主要以農田形式留存到了今天。河湟流域還有大量荒山,貌似黃土堆積,其實不是純凈的黃土,在薄薄的黃土覆蓋下面,是巖石、沙礫和僵硬的栗鈣土。
兩大谷地的黃土正在迅速減少。近幾十年來,一片片肥沃的耕地被廠房、道路、樓群蠶食。等到耕地保護和糧食安全成為嚴峻的問題提上議事日程之日,人們發(fā)現,湟水谷底的耕地已經消失了大半,黃河谷地的耕地也在開發(fā)與保護的沖突中掙扎。在城鎮(zhèn)化進程中,越是靠近城鎮(zhèn)的優(yōu)質耕地消失得越快。
失去了耕地的村莊,找不到墊圈的黃土了,豬圈和廁所里一塌糊涂,臭味遠播。要想用黃土墊圈,得花錢去別處買。
純凈的黃土曾經孕育了純凈的瓜果。以素有瓜果之鄉(xiāng)美譽的貴德為例,在黃土比較純凈的年代,生產的長把梨皮薄,汁多,肉細,香味綿厚。后來退化了。果汁少了,果肉粗了,顆粒多了,梨核大了,味道淡了。對此,人們一直在尋求答案。答案很快找到了,是梨樹賴以汲取營養(yǎng)的黃土成分發(fā)生了變化。農藥,以及化工產品、電子產品的廢棄物釋放的有害物質進入地表,被污染的渠水也進入地下,腐蝕了土壤。
專業(yè)人士認為,污染最嚴重的土壤,要想讓它復原,治理的時間至少需要200年。
純凈的時代結束了。世界變得復雜而難以把握。
即使是最優(yōu)良的耕地,土質也不再純凈。
純凈的黃土將來有可能在博物館的展柜里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