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母溪的腳步聲
一覺醒來,又是霧霾漫天。
窗外。一片迷蒙。我不敢推開窗戶,濃濃的霧霾已經統(tǒng)治了外面的世界。我望不到蔚藍的天空,也看不到窗外常見的建筑物,即使一米開外的樹木,也是影影綽綽。
曾經,我以為霧霾離我居住的城市——長沙很遠,我以為它只光顧北京、天津、上海,與我們遙不可及。然而現在,它仿佛遠來的侵略者長驅直入地沖進我們的城市,用撲朔迷離的“武器”,徹底地把我們與外面精彩的世界徐徐分開。
霧就是霧。霾就是霾。壓抑、苦悶、憂傷、迷?!@狗日的霧霾,傷害著我們的肺,傷害著我們的心靈,傷害得我們束手無策苦不堪言。
此時此刻,端坐在書桌前默默發(fā)呆的我,越發(fā)懷想半個月前的沅陵之旅了。
記得那是陽光燦爛的日子。我隨湖南作家采風團一行和沅陵來了一次無比親密的擁抱。
這是一次零距離的擁抱,熾熱的體溫猶在。酉水幽幽,武陵蒼蒼。二酉藏書的傳說,把思緒撩撥得很近。龍興講寺的鐘鼓,把記憶拉扯得很遠。而借母溪的腳步聲,更是把快樂的時光踢踏得很遠又踢踏得很近……
那天,縣里安排一臺中巴車七彎八拐把我們送到陳家溪村村口。村口的山坡上聳立著幾棟純木結構的吊腳樓,古樸、典雅。遠遠地,我們看見木制的小橋,橋下流水潺潺,清澈見底;溪邊,一位清秀的女人正在搓洗著衣裳;她的身邊躺臥著一只懶洋洋曬著太陽的小黃狗。見有人來,小黃狗倏地站起來,不停地向我們吠叫。那位女人隨著狗叫聲抬起頭來,側過身不好意思羞澀地向我們微笑。
這情景,讓我不由不想起馬致遠的《天凈沙·秋思》。馬致遠筆下的小橋流水人家盡管幽雅閑致,但是浸透著冷清與暗淡,充斥著濃重的憂傷。而今,這眼前的景致是多么靜美,多么陽光啊。
這村口是進入借母溪的必經所在。我們一行十幾個人魚貫而入,溯溪而上。
借母溪位于沅陵縣北部,地處云貴高原向江南丘陵過渡的第二階地,是武陵山脈南支向東南方向伸延的中低山部分,是一處國內罕見且保護完好的溝谷原始次森林帶。
借母溪原本不叫借母溪,而叫寄母溪。為什么叫寄母溪呢?因為流傳著一個意味深長的故事。相傳,永順一名知縣奉命到長沙府赴任,他租了一頂轎子,抬著老母歡天喜地前往。途經此地時,因群峰高聳、重巒疊嶂、山路曲折,轎夫們精疲力竭實在走不動了,便停下來不愿再走。正在進退兩難之際,知縣想,這里風景十分秀麗,而母親身體孱弱,何不寄養(yǎng)在此?等我在長沙穩(wěn)妥之后,再來接她老人家也不遲呀。于是,知縣花錢在溪邊的山坡上建了一棟小木屋,把母親安頓下來。此后,這蠻荒之地便有了自己的名字:“寄母溪”。也許是公務繁忙,也許是官場險惡,那戴著烏紗帽的知縣一去長沙便了無消息。母親,也許早就忘得一干二凈了。而獨居深山的老母,從此過著孤苦伶仃的日子。在老人屋旁,住著一個土家族孤兒,他將這一切看在眼里憐在心頭,便將老人認作了自己的親娘。后來,“寄母溪”就理所當然成了“借母溪”。
借母溪,這個無比溫暖的名字就這樣流傳了下來。
故事盡管年代久遠、時間不詳,但今天想來,依然五味雜陳。
也許是遠離了喧囂的城市,也許是拋開了煩人的俗事,一過村口,同行的作家詩人們已如離弦之箭,一個個張開雙臂,激情滿懷地撲進了奇山秀水的懷抱:借母溪,我們來了!
說實話,于我借母溪最迷人的是溪水。
這里的水非常清洌,清得游魚歷歷可數,清得令我陶醉。
可惜我們來時已是金秋十月,借母溪恰好是枯水季節(jié),有些地方已經斷流,溪谷中鋪滿了千奇百怪的石頭。在石頭上小心翼翼地行走,又是別有一番情趣。
借母溪中兩側山崖陡壁上,隨處可見溶洞,洞中水流直瀉,形成瀑布,大一點的懸掛如白練,寬窄不一,非常迷人。小一點的飛流如玉珠,五彩斑斕,美麗極了。瀑布落在不深不淺的水潭中,濺起朵朵漣漪,小魚追逐著漣漪自由自在地游弋。此情此景,使我不禁想起自己少年時代寫的一首詩《捉魚》:
清清的小溪清清 清得
小魚已看見了我
我挽著褲腿去捉魚
飄飄的衣袖被溪水浸濕
被捉的 不是魚
而是我
今天,我可能捉不到魚了。而被捉的,毫無疑問又是我了。
當然,借母溪的美還數那郁郁蔥蔥的森林。
這里的地質年代非常古老。從中生代的侏羅紀開始,這里的地理環(huán)境變化就非常小,受到的第四紀冰川的影響不大,加上群山重疊,山巒起伏,深澗峽谷,有利于植被種類的再分化。所以借母溪得以保存了大量的第三紀或第三紀以前的古老物種。比如榛、青檀、黃杉、閩楠、楨楠、種萼木等都形成了大片的群落。銀杏、傘花木、巴東木蓮、香果樹在溪邊隨處可見。
溪邊,我曾見過一棵叫不出名字的樹。樹干挺拔,枝繁葉茂,大約有十幾米高。樹葉呈廣卵形,葉邊有鋸齒,片片像蝴蝶的翅膀一樣美麗。沅陵的本土作家謝紹友告訴我,這是珙桐。珙桐是1000萬年前新生代第三紀留下的孑遺植物,在第四紀冰川時期,大部分地區(qū)的珙桐相繼滅絕,而僅有的在中國南方幸存下來的也非常稀少。它是植物界今天的“活化石”,被譽為“中國的鴿子樹”。
這不得不令我驚訝萬分。
是啊,正因為有了這么多知名的和不知名的或叫不出名字的各種古樹,借母溪的天空才如水洗一般的蔚藍,借母溪的空氣才如天然氧吧一般的清新……
其實,借母溪最令我迷戀的還是它的石板路和石板路上踢踢踏踏的腳步聲。
從陳家溪到借母溪再到金竹溪,最后到達胡子溪,這條路全程大約30公里,沿途不時出現汀步、棧道、石板路、沙石路、鐵索橋、小木橋……路面并不寬,還不足一米,但非常工整、厚實。修路不易,由于不通公路,汽車是不可能開進來的,所以鋼筋、水泥、石材只能靠人工從外面搬運進山。挑、背、抬,不一而足,想盡了一切辦法。
如今,我們走在上面,腳下踏實,心里妥帖。
曾幾何時,借母溪幾乎無路可言。只有一條羊腸小道,在山里在溪邊七拐八拐、繞來繞去。一會兒盤大山,一會兒繞溪水。路邊古木參天,怪石嶙峋,崎嶇險峻,每走一步都異常艱難。
閉塞與落后,貧窮與無奈,便是當地百姓生活的真實寫照。
路,對于人來說實在太重要了,它是生命的象征?;钪徽摱嗝雌D難多么困苦,只要有“路”,就有希望。這就是我們常說的“出路”。假如活不下去,無路可走了,那就是“死路”。死路一條,帶給人的只有絕望罷了。
是的,千百年來,借母溪人背上背的是像山一樣的柴火,而肩上挑的是像山一樣的山貨。大山,幾乎壓垮了他們的理想;大山,幾乎壓碎了他們的自信。而一條稍微像樣的路,在他們看來,也只有于日思夜想的夢中才能出現啊。
興奮的作家詩人們早已疾步如飛,遠遠地把我落在了后面,只有謝紹友陪著我邊走邊聊。他還告訴我,借母溪的由來有兩個版本,除了“知縣寄母”,還有一個版本。不過,這個版本更令人心酸。他說,由于此地閉塞貧窮,沒有女子肯下嫁如此荒僻之地。當地男人為了傳宗接代,只好到鄰村或更遠的地方請女人進山,借腹生子。等女人生下孩子后,再悄悄地把人送走。孩子長大后,根本不知道自己的母親姓甚名誰。
兩個版本,不管哪個真哪個假,但都與路有關。我納悶,既然這樣,為什么不修一條寬闊的公路呢?謝紹友說,不破壞,就是最好的保護。這也是縣里決策者們經過反復論證與深思熟慮的結果。
難怪走在路上偶爾看見工人們施工,他們是那么認真、專注、細心,一些動作還那么小心翼翼。一路上,我們根本看不到人為留下的些許“傷痕”。還能說什么呢?感謝他們吧,正是因為他們的精心呵護,借母溪才還是原來的借母溪,借母溪才還是原生態(tài)的借母溪。
是啊,借母溪,這條新修的石板路仿佛一條欲飛的銀蛇,蜿蜒在青山綠水之間;又如同一幅綿長的畫卷,融入天然山水。行走在路上,十步一景,清泉流瀑,云山變幻,美不勝收。一路且行且停,你不得不感嘆,陶淵明鐘情的地方也不過如此吧。
我們時而在平坦的石板路上漫步,時而沿著高低起伏的山坡拾階而上,時而從青石壘起的小橋穿行。我們的腳步或輕或重,或急或緩,或快或慢……踢踢踏踏之聲不絕于耳。我們的腳步聲驚飛了林中的小鳥,嚇跑了溪中的魚兒,趕走了茂密的樹枝間擠進來的陽光。我們的腳步聲似乎全被溪水打濕了,帶著唐宋遺落下來的韻致,深一聲淺一聲,落在了流連忘返的溪邊。
大概走走停停四個多小時后,我們的隊伍終于陸陸續(xù)續(xù)到達了借母溪村的一家客棧。這家客棧是村支書開的,純木結構吊腳樓,三十多間客房。像他這樣規(guī)模的客棧,村里就有好幾家,客人不斷,生意不錯。
我們也許是因為被沿途的美景迷醉了,行走之艱難早已拋在了腦后;而一旦停下來,就發(fā)現不是那么一回事了,這時有人說腰疼,有人喊腳痛,一個個累得人仰馬翻。熱情的老板娘趕緊端茶倒水,招呼我們坐下來休息。喝了幾口茶后,我突然想起一整天都沒有與家里聯系了,于是掏出手機打電話,我左打右打就是打不通。坐在我旁邊的詩人陳惠芳一直抿著嘴笑,這時我才猛然想起,原來沒訊號啊。
沒有手機沒有互聯網,我們好像一下子與世隔絕了。與世隔絕的晚上,一夜無夢。
一早起來繼續(xù)趕路。我們昨天走的是上借母溪,也就是明溪,而今天必須爬到峰頂、翻過這座山,再下到溪谷,才是下借母溪。
下借母溪才是真正的借母溪。
借母溪似乎比明溪更美。在這里,畫家樂山,攝影師樂水,驢友樂險,詩人樂奇……我們帶著不同的喜好,也許是一塊石頭,也許是一間老屋,也許是一棵古樹,也許是一條溪水,都會帶來無限的驚喜。當地人告訴我,你不同的季節(jié)來就能欣賞到不同的景致:春有花紅柳綠,夏有楊梅野果,秋有紅葉如荼,冬有銀裝素裹。春夏秋冬,陰晴朝暮,山嵐霧嶂,時地不同,景觀迥異……
久居城市,一下子徒步30公里實屬不易。我們時走時停又走了將近3個小時,終于走出了借母溪。在金竹溪村口,那臺熟悉的中巴車早已迎候在那里。
一上車,我突然發(fā)現手機有信號了,便驚喜不已。這就是借母溪,能讓你什么都可以想,也能讓你什么都可以不想。由于一天一夜沒有與外界聯系,我便迫不及待地想知道手機里有些怎樣的信息。我一看,上面未接電話不斷地顯示出來。再細看,很多條都是年邁的母親打來的。信息充滿了手機,且不斷地顯示出來,我不知道母親撥打了多少次。于是,我趕緊撥打母親的電話。這時,手機鈴聲響了,第一個電話就是母親打來的。手機里傳來母親責備的聲音:
“在哪里呢,手機怎么總關機?打一整晚也打不通!你是不想要我這個媽了吧?!”
我想說但說不出一句話來。我只感覺耳邊夾雜著母親的吼聲、借母溪的水聲,還有從溪邊傳來的時遠時近的腳步聲……
我說不出話來。我早已淚流滿面。
沉默的靈渠
去興安看靈渠,這一念想于我已有一些時日了。
早些年,曾有友人問我桂林之美美在哪?我一無所知。我點頭,或搖頭,不知道如何回答。友人驚訝道:“難道你沒去過?”友人的疑惑自有他的道理所在,我老家永州與桂林毗連相鄰,兩地相距咫尺之遙,怎的就沒去過呢?
的確。此前,我沒去過桂林。
古城祁陽乃我的故鄉(xiāng),湘江宛如一條飄逸的銀絲帶繞城北去。我一直以為世界上最美麗的河流唯有湘江,然而,當我去了陽朔之后,才知道世界上還有另一條同湘江一樣美麗的河流叫漓江。
后來,再有友人問我,我就很自豪地告訴他,桂林,我去過!并且不只一次,三次。
有一天,友人又問,去桂林,你到過興安嗎?我如實相告,沒有。友人很惋惜道:“可惜,那里有靈渠啊。”
就這樣,遺憾之余,靈渠便一直纏繞于我的夢中了。
不久前,《十月》雜志社組織了一次頗具規(guī)模擁數十名之多來自全國各地的詩人、作家到興安采風的活動,終于了卻了我的這樁心愿。說實話,興安,我是奔著靈渠來的。
我曾經游歷過很多名山大川,尋訪過許多名勝古跡,每到一處無不游客如織,車水馬龍,人聲鼎沸,喧囂極是;唯有靈渠,恬靜如處子。我們走在靈渠公園古樸的石板路上,腳步不由不輕些,再輕些。諾大的園子只回蕩著導游小姐們的輕言細語的解說。我不禁納悶,靈渠為何如此寧靜平和?同行的廣西詩人告訴我,靈渠是一本書,一本翻開的古籍。
佇立溢流堰壩的堤上,望著波光粼粼的水面,我明白了詩人為什么說靈渠這本書時用“翻開”而不是用“打開”一詞的真正涵義了。
歷盡滄桑的靈渠,她翻卷著,我們讀著她的鏵堤、讀著她的南渠北渠,讀著她的秦堤,讀著她的陡門(船閘),讀著她的四賢詞,讀著她的水街,讀著她的漓江書院……她的厚重的歷史,她的恢宏的智慧,她的燦爛的文明,便隨著千年的河水迎面浩浩蕩蕩而來。
在靈渠,時光可以逆轉,河水可以倒流。
公元前219年,一個男人橫掃六國之后,他威風凜凜地站在金碧輝煌的咸陽宮殿中,手握馬鞭,氣吞山河地指著地圖說:“這里——嶺南,應該有一條河,有了這條河,我的大軍就可以長驅直入,天下一統(tǒng)矣!”這個男人就是秦始皇。
秦始皇說的河,當然是指人工河,一條連接湘江與漓江的人工河。湘江發(fā)源于海陽山,自南往北流至興安縣城附近,沿湘桂走廊、經全州進入湘南,再注入八百里洞庭湖。而漓江,發(fā)源于越城嶺主峰貓兒山,往南流至溶江,經靈川、桂林,在梧州匯入西江,至廣東奔向浩淼無垠的南海。湘江北去,漓水南流,兩江流向相反,水位落差高達8米,又怎么能連接起來呢?
而另一個男人做到了,他叫祿,是大秦帝國的監(jiān)郡御史。他主動請纓后,只花了短短的3年時間,就在一個叫越城嶠的地方,建成了一條巧奪天工的人工河道,后來,這河道由粗變精,由一而二,成為靈渠。
現在,我們暫且把靈渠這一頁塵封的歷史翻過,再來讀讀她的大智慧,又將帶給我們怎樣的心靈震撼呢?
漓江有條支流,叫靈河,靈河有條支流名清水江,清水江有條小河叫始安水,而始安水與湘江的直線距離最近處只有短短的兩公里,其中只隔著一座寬三百余米,高二十米的土嶺。這土嶺,就是著名的越城嶠。它實際上是湘漓兩水的分水嶺。所以,只要把這座嶺打通,就可以把湘水引入始安水,直達漓江。史祿就是史祿,曾做過咸陽附近的涇陽縣的縣令。涇陽縣是戰(zhàn)國時期秦國修鑿的著名水利工程——鄭國渠渠首工程的所在地。鄭國修渠原來是韓國的“疲秦”之計,卻沒想到無意中幫了秦國的大忙,使秦國涇水至洛水沿途數萬畝的田地得以擺脫了干旱的困擾,且提前讓秦國擁有了并吞六國的實力。
鄭國修渠第九年,秦王政得知鄭國是“奸細”后,龍顏大怒,把鄭國打成死囚犯,交給史祿管制,由史祿監(jiān)督他繼續(xù)修完渠道。實踐出真知。此后,史祿從死囚犯老師鄭國那里學到了一手精湛的興修水利的技術。
而靈渠,就是在興修鄭國渠經驗的基礎上,才順利完成的。
史祿為了解決湘漓二水水位落差的問題,叫工匠用數千個十余米長的竹筐裝滿大石塊,疊壘成堰骨,筑成一道攔河堰壩,以抬高漓水水位,令其通過渠口,流向挖好的渠道內。堰壩以排列好的大石籠為核心,用大塊石塊包面,并徹成溢流斜坡狀,充分利用地形地勢讓湘水由高到低流向低平之處。這就是溢洪堰——起著排泄洪水,保持渠內正常水位,確保渠道牢固作用的泄水天平。
最頭痛的問題解決了,后面的事情:修陡門、修渠堤、修堰壩、修水涵……便水到渠成了。
靈渠,這四兩撥千斤的神奇一筆,寫就了千古文章,她輕易地把長江珠江連在一起,使南方版圖的氣血全部暢通了。
到了漢代,伏波將軍馬援再開北渠,特意將渠道挖成九曲十八彎,以降低水位差。湘江船只可由北渠到達大小天平,轉至漓江;而漓江的舟楫通過南渠到達分水塘后進入北渠,也能到達湘江。
北渠的總長度為三公里多,但直線距離卻只有一公里半。為何非把短距離挖成長距離的渠道呢?
這就是古人的大智慧。因為這段距離的落差很大,湍急的水流會沖塌河岸、刷深渠槽、阻礙航行。而迂回曲折的北渠,使水流平和舒緩了,從此湘漓二江千帆竟發(fā),通行無阻了。
渠是建了,水也通了,但無論史祿還是馬援,卻都不能對流入南北渠的水量作準確控制。這一難題,誰來解決?唐代觀察使李渤。
為了準確地將河水接“三七”的比例分流于南北渠,李渤設計修建了長為一百八十六米的鏵堤。李渤運用了農民犁田用的犁頭可以卸土減載的原理,他設計在堤的迎水面依照鏵犁的形狀將石堤加長百余米,并砌成尖狀——這就是聞名中外的鏵嘴。鏵嘴將中流的急水分劈成兩半,使之變成了緩慢的旁流,分別流入南北渠,減小了河水對欄河壩的直接沖擊。
如今,我們走在靈渠的人字形水壩的堤上,聽江水嘩啦嘩啦,不慍不火、不急不燥地蜿蜒而流,使人不由不對“湘漓分派”“三七分流”的奇觀感嘆不已。
靈渠,很久以前并不叫靈渠。這條歷經秦、漢、唐三代千余年,無數人們?yōu)橹冻鲅购蜕娜斯み\河,有人叫她“離水”,有人叫她“陡河”,也有人稱她“秦鑿渠”,還有人喊她“靈河”……但她始終沒有自己最貼切的名字。直到唐咸通九年(868年),時任桂州刺史的魚孟威在他的《桂州重修靈渠記》中才正式命名為“靈渠”。
魚孟威繼承了先輩們維修靈渠的事業(yè),大力改造陡門。過去,陡門用料太差,太單薄,往往使用一兩次就損壞了,而魚孟威用的是最結實的木材和篷墊,而且將沿渠陡門保持在18個以上,后來增加到了36個。自此,固若金湯的靈渠更暢行無礙了。
時歲飛逝,滄海桑田,兩千多年斗轉星移,我們在凝重的風霜雪雨中,只能打撈歷史漫長的背影了。而靈渠,她不僅還在,而且完好如初??v觀古今中外,世界上還有哪一條人工運河比她更古老?又有哪一條人工運河像她一樣還散發(fā)著亙古不變的光彩?
靈渠這本古籍,我們如果不細讀不精讀,就永遠不可能讀懂她那浩瀚而燦爛的文明。
都江堰,灌溉了岷江平原;鄭國渠,灌溉了關中盆地,造就出沃野千里;然而靈渠,她是秦始皇真正統(tǒng)一華夏的見證,把嶺南納入了中國版圖。靈渠的開鑿,讓中原文化走進了嶺南,與百越文化血水相融,把中國56個民族更加密不可分地連接在一起了。
從此,古鎮(zhèn)興安在這里悄然出現,漓江書院在這里悄然建成。
說靈渠,不得不說漓江書院;而說漓江書院又不得不說靈渠。
已有千年歷史的漓江書院,坐落于風景秀美的靈渠畔,與桂林的南溪書院、柳州的同仁書院、梧州的嶺表書院一起并稱為“粵西四大書院”。漓江書院占楚越之地利、吸靈渠之靈氣,自宋至清,為桂北一帶培養(yǎng)了無數人才,其中有與王安石、包拯同朝的宋代參政事唐介、刑部侍郎唐則、潯州知府蔣允濟等120余位進士和202位舉人,為開啟嶺南文明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
漓江書院不僅是古代興安傳道授業(yè)的教學基地,也是經靈渠南來北往的文人雅士談經論道、題詩作賦的重要場所。宋代理學家周敦頤、張拭來了,詩人范成大、張孝祥、劉克莊來了,明代的解縉、嚴震直、董傳策來了,清代文人袁枚、蘇宗經也來了……他們或講學、或吟詩、或作賦。
在我的老家寫過《永州八記》的柳宗元被貶往柳州擔任刺史時,也是乘船沿靈渠南下,在這里也留下了“伏波故道風煙在,翁仲遺墟草樹平。直以慵疏招物議,休將文字占時名”的詩句。
說實話,歷代文人騷客在靈渠留下了無數的詩文,而我最偏愛的還是詩人袁枚的《由桂林溯漓江至興安》:
江到興安水最清,
青山簇簇水中生。
分明看見青山頂,
船在青山頂上行。
是啊,還有哪首詩能如此栩栩如生地描繪出靈渠的詩情畫意?
我自小喝著湘江水長大,卻不知道母親河的源頭在哪里,所以一直為此自責不已。好了,現在好了,我終于明白,原來湘漓同源——都發(fā)源于興安境內。
此后,如果再有友人問我靈渠的景況,我想我肯定不會搖頭不答矣。
因為,在我心中靈渠是一部沉默的經典!
吳茂盛,1971年出生,湖南祁陽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F實批判實力派作家,歸來者詩群重要詩人。十四歲發(fā)表作品,十八歲出版詩集,中學時代被評為“全國十大中學生詩人”和“全國優(yōu)秀文學少年”。作品曾獲瀟湘文學獎、丁玲詩歌獎、全國青少年新詩獎等十四次獎項。大學畢業(yè)后在報社工作十年,任記者、編輯,新聞部主任、駐省記者站站長、周刊主編。著有詩集《誕生在冬天的孩子》《無塵的歌唱》《獨旅》《到達或者出發(fā):編年詩選》和長篇小說《駐京辦》《招生辦》?,F居長沙。
責任編輯 楊曉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