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彤
“京口三山”即屬于今天江蘇鎮(zhèn)江的金山、焦山、北固山。鎮(zhèn)江古有京口之稱,位于長江和運河的黃金十字交叉點上,可謂咽喉之地?!熬┛谌健笔蔷┛诘貐^(qū)的典型地標,其中金山、焦山都曾有“浮玉”之稱,因兩山在歷史上都曾是坐落在長江江心的孤島,東西相望。而北固山則與長江南岸的鎮(zhèn)江府相連,三面環(huán)水。和諸多名山相比,這三座山都是低山:金山約高42米,北固山約52米,最高的焦山也不過約70.7米。但這樣一處看似并不顯眼的地方性山水,在歷史上曾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熬┛谌健奔仁且惶帉嵉鼐坝^,也是一個不斷進入中國繪畫史、文化史的題材。
一、“京口三山”的生成
“京口三山”這個概念在歷史上并不是—直就有,今天如果去鎮(zhèn)江實地或看以往鎮(zhèn)江地方志,會發(fā)現(xiàn)鎮(zhèn)江是個多山的地方,那里并不僅僅只有金山、焦山、北固山這三座?,F(xiàn)能見到的最早記錄鎮(zhèn)江的地方志是宋代《嘉定鎮(zhèn)江志》,其山川卷中,所列山的順序為:京峴山一北固山一蒜山一黃鶴山一招隱山一金山一石羽排山一焦山……此時,“京口三山”并沒有被放在一起提出,而是混雜在京口的諸多山中。如果進一步查找元代唯一的鎮(zhèn)江方志《至順鎮(zhèn)江志》的話,會發(fā)現(xiàn)此志地理卷山水篇中,所提京口諸山的順序為:蒜山一土山一石排山一焦山……此時的方志中連金山和北固山都沒有列入。而在方志以外,通過對存世和著錄中的繪畫進行梳理,會發(fā)現(xiàn)幾乎所有關(guān)于京口地區(qū)的圖像都是用“京口三山”形象來表示的,而京口的其他山去嘰乎沒有在繪畫中出現(xiàn)過。
金山、焦山、北固山是位于京口地區(qū)眾多山中的其中三座,而這三座本來相互獨立的山,在歷史中慢慢被關(guān)聯(lián)到一起,成為“京口三山”。經(jīng)查文獻,現(xiàn)能找到最早提出“京口三山”概念的是經(jīng)明代張萊(弘治間舉人)輯,顧清(弘治癸丑進士)訂正的十卷本<京口三山志》。其現(xiàn)存最早刻本為正德七年(1512),考訂了金山、焦山、北固山的名跡和歷史沿革,并匯集了關(guān)于此三山的歷代詩文。顧清在《京口三山志》的序言里說:“山之有志本禹貢、山海經(jīng)、周禮、職方氏而廣之。宋范至能之桂山,近代之石鐘皆是也。北固、金、焦為京口三名山,其形勢之雄,風物之美,文人墨客之品題皆足以勝于天下而未有為之志?!?/p>
顧清認為北固山、金山、焦山是京口地區(qū)的三座名山,勝于天下,可惜卻沒有專門的方志記述?!毒┛谌街尽匪斐鲇谶@個考慮,成為第—本專門記述這三座山的山志。
以上是“京口三山”概念的生成情況,那么就圖像來說,“京口三山”的入畫并不總是被聯(lián)系在一起同時出現(xiàn),也有只表現(xiàn)其中一座孤山,或其中兩座山的圖像。首先需要界定的是,但凡“京口三山”中的一座山入畫(不管是三座山中的哪一座,或者其中兩座,或者三山同時入畫)都可以算作是廣義的“京口三山”圖像。而三座山同時出現(xiàn)的圖像則是狹義的“京口三山”圖。本文將主要討論狹義的“京口三山”圖。
經(jīng)過對包括卷軸畫、版畫等在內(nèi)的存世或著錄中的京口三山圖像進行梳理,發(fā)現(xiàn)廣義的“京口三山”圖像早在宋代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而狹義的則要晚到明代。
現(xiàn)藏臺北故宮博物院的《大江浮玉》(圖—),舊題簽為李唐(1066-1150)所作,學者江兆申認為此圖可能是北宋宣和紹興間李郭一派的作品。按此說法,此圖則是現(xiàn)存最早的表現(xiàn)金山的繪畫,也即是最早的廣義的“京口三山”圖。
金山古稱很多,“浮玉”便是其中之一,周必大(1126-1204)言,金山“大江環(huán)繞,每風濤四起,勢欲飛動,故南朝謂之浮玉山”。《大江浮玉》冊頁無論在畫名還是在形象上,都是符合金山特點的。畫面中的視角為金山南面,兩側(cè)各有不大的小山圍其左右:西面(畫面左)是石排山(也稱云根島,傳說上有郭璞墓),東面(畫面右)則是鶻山(電稱善財石)。此外,山上有兩處塔,也是符合北宋時的金山特點的。與《大江浮玉》同時期或更早反映“京口三山”的圖像在著錄中也有記載,最早的是巨然(南唐北宋初)《金山圖》。
狹義“京口三山”圖像的首次出現(xiàn),也即三座山在圖像上被首次關(guān)聯(lián)在一起,和其概念一樣,也是在明代《京口三山志>中。地方志中有圖的現(xiàn)象,是對過去傳統(tǒng)“圖經(jīng)”的延續(xù)。此志卷首有《三山圖》版畫(圖二)。
《三山圖》同時描繪了金山、焦山、北固山,還有周邊的其他山脈景觀。<三山圖》盡可能忠實地展現(xiàn)了三座山之間的關(guān)系以及它們所處的實際地理環(huán)境。圖的方位為上北下南,畫面正中間的山是北固山,左上是金山,右上則是焦山?!毒┛谌街尽返木庉嬍菫榱送怀鰪娬{(diào)“京口三山”的獨立性,可謂一個歷史性的節(jié)點,不僅首次把“京口三山”作為一個固定的概念提出來,也根據(jù)方志的主旨,在卷首第一次將三座山共同表現(xiàn)在一個畫幅中。當然,除了這三座山外,其周邊的環(huán)境和重要地標如鎮(zhèn)江府、銀山、京口閘、蒜山、京峴山等也都在方志版畫中被一一表現(xiàn)出來了。
二、宋懋晉“金山”冊頁
自從1512年《京口三山志》在歷史上第一次提出“京口三山”概念,并通過版畫第一次把三座山同時放在一個畫面中表現(xiàn)之后,在明代中晚期,“京口三山”圖像的數(shù)量增加,呈現(xiàn)形式增多,在圖像模式和圖像類型上也逐步豐富完善。
“京口三山”圖像在延續(xù)以往的圖像基礎(chǔ)上也有所創(chuàng)新,在明代中晚期基本形成了四類較為穩(wěn)固的經(jīng)典模式。第一種即三座山同時入畫的三足鼎立式圖像,也是本文主要討論的對象。第二種即延續(xù)《大江浮玉》的這種只表現(xiàn)一座單山的情景。第三種即只表現(xiàn)金山、焦山這兩座水中孤島遙遙相望的場景,例如文徵明《金焦落照圖》。第四種圖式即“京口三山”僅作為長江圖的一部分入畫。在“京口三山”概念出現(xiàn)以后,相關(guān)圖像大量出現(xiàn)并形成固定模式,這都體現(xiàn)了一種時代的自覺,也是京口地方意識和文化意識在明代中晚期提升的顯現(xiàn)。
南京博物院館藏有幾張和“京口三山”有關(guān)的作品,其中明宋懋晉《名勝十八景圖冊>中有一頁為“金山”,該冊頁以金山為表現(xiàn)主體,金山坐落在大江中,線條雖疏簡,卻完全表現(xiàn)出金山山體雖不大但卻布滿輝煌廟宇這一“寺裹山”的特點。畫面中金山左側(cè)的兩塊小石則象征性地代表郭璞墓,也即石牌山(圖三)。此圖雖名為金山,但同時也表現(xiàn)了“京口三山”的另外兩座:北固山和焦山??坑覀?cè)幾乎沒有細節(jié)的小山應為焦山,而畫面最下側(cè)的山體則為北固山。“京口三山”實景地理關(guān)系為三足鼎立式,即北固山在長江南岸背靠鎮(zhèn)江府。和北固山相比,則金山在西北,焦山在東北,分別坐落在大江之中,北岸則為和鎮(zhèn)江相對的揚州。
宋懋晉此圖采用了從鎮(zhèn)江向北望去的鳥瞰視角,不僅三座山都被納入構(gòu)圖,畫面最上方寥寥幾筆則交代了北岸的揚州。此圖方位基本是上北下南,雖在筆墨上有所側(cè)重,但構(gòu)圖方式完全交代了實景的地理關(guān)系。這套冊頁沒有年款,但根據(jù)畫家生活時代可知,松江派畫家宋懋晉“金山”冊頁創(chuàng)作時間當大體在晚明。此冊頁中,金山、焦山、北固山形成三足鼎立之式,這是對1512年方志中版畫“京口三山圖”的繼承和發(fā)展。那么自《京口三山志》中最早的“京口三山圖”版畫出現(xiàn)以后,這種同時表現(xiàn)京口三座山的圖像有著新的發(fā)展,宋懋晉此幅冊頁正處于這新的發(fā)展當中,同時,版畫和卷軸畫之前也有著彼此的互動。
三、三足鼎立的經(jīng)典模式
前文已提到在16世紀初,《京口三山志》中的《三山圖》是最早把三座山并列放置在一張圖中的。但這三座山之外,還有其他景觀如蒜山等一同入畫。到了16世紀末17世紀初,同樣作為地方志版畫,這三座山被重新強調(diào)和進一步提煉。
《京口三山志》隨著時間的流逝慢慢散佚。萬歷二十八年(1600),經(jīng)許國誠(1583年進士)修、高—福撰的《京口三山全志》出現(xiàn),其目的是對《京口三山志》進行補充和修訂。根據(jù)其序言,其宗旨體現(xiàn)在三個方面:1.“采其故實”。2.“新其圖繪”。3.“括其詩篇”。即在尊重原有方志的基礎(chǔ)上,重新繪圖,并增加新的詩文。就其“新其圖繪”來講,時隔88年,《京口三山全志》卷首的《潤州三山圖》版畫中分繪“金山景”“焦山景”和“甘露景”(圖四、五、六)。
《京口三山全志·潤州三山圖》對《京口三山志·三山圖》做了提煉,放棄了三山之外“不必要”的景觀。從形式上看,三座山分別入畫,但畢竟又在卷首同時出現(xiàn)。根據(jù)此書的宗旨,是為了突出三座山,在此分開表現(xiàn)是為了在有限的版面內(nèi)表現(xiàn)更多的細節(jié):三座山上具體的人文景觀都被一一表現(xiàn)并用文字標注出來,如金山上的江天閣、留云亭、吞海亭,或焦山上的焦公祠、三詔洞、吸江亭等。三幅圖中的方位是一致的,皆是上北下南,視角自南望向北方。
版畫比之卷軸畫,因其復制性有著更廣泛的傳播功能。然而至此,這兩組版畫都是作為地方志中的卷首插圖。由王圻(1529-1612)、王思義父子編集并刊行于萬歷三十七年(1609)的明代類書《三才圖會》地理卷中有一幅版畫《京口三山圖》(圖七)。大約刊于同一年或稍晚的《海內(nèi)奇觀》(序言寫于1609年)中也有《京口三山圖》(圖八),兩圖模式極為相似?!度艌D會》為明代百科全書性質(zhì)的書籍,天文、地理、人物、器用等等無所不包,配圖超過三干張,圖文并茂又內(nèi)容豐富,在當時和日后獲得了不小的認知與影響。《海內(nèi)奇觀》是書商楊爾曾(約活動于17世紀上半葉)編纂的,出版于1609年,以版畫插圖為主,文字為輔。這些版畫名勝圖上,往往有小字在上標出一些重要景觀,具有導覽的性質(zhì),可以說是當時的旅游指南,其在“出版后大受歡迎,成為當時頗具影響力的—本書”。由此可以看出,此時版畫的受眾已經(jīng)大大增加,“京口三山”的概念也隨著“京口三山圖”一起從地方走向全國。
《三才圖會·京口三山圖》以及《海內(nèi)奇觀-京口三山圖>的圖像模式幾乎一樣,在《京口三山全志·潤州三山圖》的基礎(chǔ)上進一步整合,保留了文字標注的人文景觀等細廿,但將三座山合為一圖,體現(xiàn)出了三座山之間的關(guān)系??紤]到書籍版面大小的限制,比之實景,版畫中三座山彼此之間的距離被壓縮拉近,但整體上依然是尊重實景的:以北固山為中心,金山在其西北,焦山在其東北。
以《海內(nèi)奇觀》為例來說,“京口三山”作為名勝之一,三座山被置于一個版面當中,且三座山上的重要景觀都被用文字一一標注出來,作為最體現(xiàn)“京口三山”之特點與文化的必游景點。位于畫面下端的北固山,南面背靠代表鎮(zhèn)江府的半圓形圍墻,而北固山的另外三面則臨水,形成“回嶺斗絕”之勢,這北邊險固的氣勢,正是“北固山”的命名原因。北固山上被標注的景觀只有“狠石”一處。狠石是一塊形狀如羊的石頭,相傳諸葛亮(181-234,也有說劉備)曾坐其上,與孫權(quán)(182-252)共謀如何抗曹。金山坐落在畫面左邊的江中,其主體山上標有“妙高臺”“多寶塔”“江天閣”“第一泉”,皆是金山上的名勝。在金山之西,足傳說“郭璞墓”的所在地,金山之東是一塊小石,名“善財石”。畫面右的焦山上,布有“焦祠”、“三詔洞”“瘞鶴銘”“吸江亭”等人文景觀。被喻做“大字之祖”的瘞鶴銘原本是焦山上的一處摩崖石刻,曾遭雷擊滑落水中。在明代,前來焦山游覽的文人總是會尋找瘞鶴銘的痕跡。都穆(1458-1525)在《焦山游記》中記述,他曾向焦山上的僧人打聽瘞鶴銘的位置,并說“石已崩裂墮江,雖水落亦不復見”。雖不得見到原石,但在焦山的壯觀亭上刻有舊本,“精頗不失初意”。來訪的人可以一邊試圖尋找瘞鶴銘的真跡,一邊通過重刻本來想象。焦山上的“焦祠”“三詔洞”是為了紀念曾在焦山隱居的東漢隱士焦光的。漢靈帝曾三次下詔請焦光出山為官卻都被拒絕。焦山之命名也正來自于此。焦山東面兩座對立的山石是“海門”,是古代長江的人???。畫面的最上面是揚州府,位于長江北岸,和北固山之南的鎮(zhèn)江府隔江相望。
《三才圖會》和《海內(nèi)奇觀>中的“京口三山圖”非常相似,幾乎唯一的區(qū)別就是漂在長江上小船的數(shù)量。那么在這兩幅圖之前還有著更早的圖式來源。明代王士性(1547-1598) -生曾在多地為官,性喜游歷,足跡踏遍諸多名山勝川。其所著的《五岳游草》是其游記和紀游詩的集合,在今天所能見到的現(xiàn)藏于中國國家圖書館的1692年重刻本中,也有一幅幾乎一樣的“京口三山圖”版畫(圖九)。
既然是清代的重刻本,那么在《五岳游草》最初所刊行之時,是否就已經(jīng)有圖了呢?林麗江認為目前可見版本為1692年版本,但在1593年已經(jīng)出版。而且從一開始《五岳游草》就應該是有圖的。林麗江也進一步在其文中解釋圖的問題,認為因為1692重刻本中并沒有說明增加圖繪,所以所見本應是尊重原刻本連文帶圖重刻的,并且認為《五岳游草》中的圖是《海內(nèi)奇觀》中許多圖的源頭。
此外,雖然周振鶴和林麗江都認為今天可見的最早版本即1692年本(圖十),但中國國家圖書館還有一個標注為萬歷十九年(1591)的殘本(圖十—),此殘本只存卷四至卷六,雖然沒有“京口三山圖”,但根據(jù)所存之圖與1692年本中的圖比對,是非常一致的,只不過經(jīng)過了重新的刻板,例如兩個版本中的點蒼山圖比對非常相近。
雖然現(xiàn)在并沒能明確知道《五岳游草》最早刊行于哪一年,但至少早于《三才圖會》和《海內(nèi)奇觀》。所以,三幅相像的“京口三山圖”版畫,應以《五岳游草》中為最早。而《三才圖會》和《海內(nèi)奇觀》刊行時間幾乎同步,應都參考了《五岳游草》中的圖像。此“三足鼎立”的經(jīng)典圖像模式作為版畫插圖的“京口三山圖”被廣為傳播。
崇禎六年(1633)墨繪齋摹刻的《天下名山勝概記》同樣也具有不小的影響力和普及程度,是繼《海內(nèi)奇觀》等之后流行于晚明的又一名勝性質(zhì)書籍。在此書中也有一幅“京口三山圖”版畫,與萬歷年間形成的經(jīng)典模式相比,畫面中的方位依然是上北下南,視角依然是站在長江南岸的北固山上望向北方,金山在西,而焦山在東(圖十二)。但是新形成的構(gòu)圖模式中,原本位于最下端正中央的北固山被向右挪到了邊角處。這樣金山被幾乎單獨讓出來在一個版面上,占據(jù)整體的二分之一,而北固山和焦山以及長江北岸被安排到了另一個版面中,這一安排凸顯了金山的重要性。
在明代,金山的名氣要高于焦山和北固山。在《海內(nèi)奇觀》中“京口三山圖”版畫出現(xiàn)的前后頁中有對三座山介紹性的文字,其介紹順序為金山焦山北固山?!毒┛谌饺尽房倲⒅姓f“今俗稱謂率先金焦而后北固”,不同于以往歷史上“潤州圖志”中“北固于前而次及金山又次及焦山”。明代袁袠則解釋了金山知名度高的一個原因:“金山當潤州之咽喉,渡江者茍好事必游焉。而焦山則僻,故游者特鮮?!苯鹕教幵谘屎聿课怀3H菀子斡[,而焦山位置偏僻,還要特意前去,遂游人和知名度則不如金山。
此外,比之萬年歷年間三幅相似的三山圖,《天下名山勝概記》中的三山圖去掉了文字標示,線條也更為疏朗柔軟,山體和水紋中也沒有繁瑣的刀刻痕跡,這都顯示了此圖特意對傳統(tǒng)輿圖以及版畫屬性的回避,而更多地吸收了卷軸畫中的筆法。比之南京博物院所藏宋懋晉《名勝十八景圖冊》中的“金山”冊頁與《天下名山勝概記》中的“京口三山圖”會發(fā)現(xiàn),雖然一張是設(shè)色冊頁,一張是版畫,但兩圖在構(gòu)圖上非常相似,都是遵從實景方位展現(xiàn)了“京口三山”三足鼎立式的構(gòu)圖。冊頁中更加主觀,為了強調(diào)金山,把焦山表現(xiàn)得非常簡潔,只有寥寥幾筆,相比之下作為旅游指南的版畫插圖則更為“客觀”。
和宋懋晉生活在同一時代的卞文瑜(1576-1655)所繪《江南小景圖》冊頁中有一頁被題為“北固”(圖十三)。此圖同樣沒有年款,但根據(jù)畫家生平和畫面內(nèi)容可推之,兩圖所繪年代應相距不遠。卞文瑜此圖和宋懋晉“金山”冊頁以及《名山勝概記》中的“京口三山圖”版畫都非常一致。雖然題為北固,但除了畫面最下部的北固山入畫之外,畫面中依然有坐落在江心的金山,只不過金山兩側(cè)的小山有所不同:《名山勝概記》版畫中東西兩側(cè)的小石都表現(xiàn)了,而宋懋晉只表現(xiàn)了金山西面的郭璞墓,卞文瑜則相反,只表現(xiàn)了金山東側(cè)的善財石。在卞文瑜的畫作中,右側(cè)的焦山只露出一點,遠岸則是長江的北岸揚州。同時期的兩張冊頁,以及一張也幾乎同時期的版畫插圖在構(gòu)圖模式上幾乎一樣,然而它們還有著更早的來源。
現(xiàn)藏臺北故宮博物院有一套錢榖(1508——?)《紀行圖》和一套錢轂、張復(1546-?)合畫《水程圖》。其中都有表現(xiàn)金、焦、北固三座山于一幅冊頁的圖式。錢轂《紀行圖》畫于1574年,為王世貞(15261590)同年北上赴京就任太仆寺卿一職而作,從王世貞位于太倉的私園小祗園起至廣陵(揚州),共32幀,表現(xiàn)了其北上運河沿線的景觀并記錄了這個旅程,其中第三十幀為《金焦》(圖十四)。而錢轂和其高足張復所合繪《水程圖》共84幀,補充了錢轂《紀行圖》中所沒有的北段,即表現(xiàn)沿運河從揚州到北京通州的50幀。張復隨王世貞沿運河北上,所繪畫稿之后由錢轂再稍加潤色?!端虉D》中,同樣是第三十幀表現(xiàn)“京口三山”,名為《金山焦山》,且圖式上幾乎一致,只不過《水程圖》中多了“金山”、“焦山”的文字標注(圖十五)。
王世貞是江蘇太倉人,為明“后七子”領(lǐng)袖之一。太倉王氏家族在江南為世家旺族,多人世為官,有“文治武功”。王世貞一生官場沉浮,在有經(jīng)世致用的政治使命感同時,也遭到各種政治上的打擊,如其和嚴嵩、張居正的矛盾等等。王世貞和江南諸多北上為官的文人一樣,從其18歲在南京中應天鄉(xiāng)試開始,到赴京會試,再到赴京為官,多次沿著交通要道——京杭大運河南來北往。王世貞在《紀行圖》后題跋日:“吾家太倉去神都為水道三千七百里?!痹谌f歷二年(1574)王世貞北上之時,已經(jīng)經(jīng)歷過嘉靖年間與嚴嵩父子的爭斗,其父親也已因此受難而死。此時,也經(jīng)歷了為父訴冤并得到平反的經(jīng)歷。此后王世貞北上的心情是復雜的,在想施展政治抱負的同時又何嘗沒有歸隱之心。在《錢叔寶紀行圖》文中的最后,王世貞比附昔日宗炳“圖五岳名山于齋壁”,而此《紀行圖》如置書齋中則“阿堵得之,不自笑令淚出耶”。通過錢轂在《紀行圖》上的跋文可知,《紀行圖>作于王世貞北上為官的萬歷二年,但是其實王世貞早在三四年前已經(jīng)給錢榖留下冊頁畫紙向他訂畫,錢觳一直擱置到王世貞即將動身才動筆完稿。對于王世貞來說,錢轂這套紀實與實景特征清晰的《紀行圖》不再是“可游可居”的出世之境,這些運河沿途的景色,則是前往官場的“必經(jīng)之路”。王世貞繼續(xù)寫道:“然終南山有捷徑,又安知長安道中之無隱淪也。且吾與二子俱幸而不死……”王世貞向往隱居,但又無法放棄“長安道”,一邊身在朝廷,但又不失隱逸之心?!都o行圖》沿線的景觀,反映著王世貞的復雜心境,也充滿著無奈的政治意味。
錢轂《紀行圖·金焦》冊頁、錢轂和張復《水程圖·金山焦山》冊頁、卞文瑜《江南小景圖·北固》冊頁、宋懋晉《名勝十八景圖冊·金山>冊頁以及《天下名山勝概記》中的“京口三山”版畫,此五圖雖然被題為不同的名字,也屬于不同的繪畫門類,但構(gòu)圖模式極為相似。就時間上來說,宋懋晉“金山”冊頁,雖然沒有明確的年款,宋懋晉也沒有明確的生卒年,但根據(jù)其大致活動時間可推之,該圖和卞文瑜《江南小景圖·北固》冊頁時間相仿,但應早于《天下名山勝概記》中的“京口三山”版畫,這幾幅圖中,又應以錢轂1574年《紀行圖·金焦》冊頁為最早。
四、經(jīng)典的后續(xù)
上文提到的宋懋晉《名勝十八景圖冊·金山》冊頁這類凸顯金山的三山模式,我們今天很難說具體誰影響了誰,是否宋懋晉或卞文瑜看到過錢谷畫給王世貞的《紀行圖》原作,當時又是否還有除了現(xiàn)存的幾幅圖之外其他同模式的畫作存在……但至少從存世的幾件作品可以看出這種圖式在晚明的一種自覺,也可以看出這種模式通過卷軸畫影響到了版畫。那么隨著這種圖式通過版畫的傳播,又在后世產(chǎn)生了影響,讓這種晚明圖式上的自覺又有了進一步的延續(xù)。
僧七處(朱翰之)繪于順治八年(1651)的《三山書院圖》,藏于日本私人藏家橋本末吉(圖十六)。朱翰之是活動于清初的明遺民畫家,削發(fā)為僧后以“七處”之名自居,當時人稱“七師”。周亮工(1612-1672)曾稱其畫風“士夫衲子無不宗之”,例如“金陵八家”之一的高岑早期即受朱翰之的影響。朱翰之所繪的“三山書院”位于鎮(zhèn)江壽丘山下'原本是崇禎十四年(1641)鎮(zhèn)江知縣鄭一岳開辦的香山書院,順治五年(1648)知府趙士冕增修香山書院樓舍并更其名為三山書院,順治十一年(1654)停辦,改成駐鎮(zhèn)軍府。三山書院在歷史上的存在時間不過六年,在建成的第三年朱翰之用畫筆留存下了這塞個短暫的存在。
“三山書院”所處的壽丘山位于北固山以南,該長卷前半部分描繪“三山書院”,后半段則出于應題,表現(xiàn)了“京口三山”的實際景觀。值得一提的是,該卷后半段的“京口三山”部允朱翰之采用了晚明表現(xiàn)“京口三山”的經(jīng)典模式,即視角上北下南遵從實景特征,金山占據(jù)畫面左側(cè)的中心位置,而位于下側(cè)的北固山和位于右側(cè)的焦山則相對次要。此圖明顯承襲著《天下名山勝概記》中“京口三山圖”為代表的經(jīng)典模式。當然,之前的冊頁和版畫在材質(zhì)和版面大小上有所限制,即使已經(jīng)在凸顯金山,但三座山的分布相對集中,而朱翰之的此長卷則給出了更多的橫向空間,也因此拉長了三山彼此間的距離,金山更是獨享半邊天,而焦山和北固山則被安排到另一半畫面中和金山形成對峙。雖然北固山還是處于畫面的右下角,但由于長卷的空間性,北固山和焦山也拉開了彼此的距離,但無論如何,此圖后半段三山部分還是對這類晚明經(jīng)典圖式的延續(xù)。
結(jié)語
歷史上第一次出現(xiàn)三足鼎立的“京口三山”圖像是在明中期1512年的《京口三山志》卷首的版畫中,但畫面中除了金、焦、北固三座山之外還有京口地區(qū)其他山或景觀同時入畫。此后在晚明,無論在版畫還是卷軸畫中,三山同時入畫的圖像越發(fā)多起來,畫面也變得更加緊湊和“單純”,往往呈現(xiàn)出兩種三足鼎立的穩(wěn)定構(gòu)圖模式,其中又以第二種,也即宋懋晉“金山”冊頁為代表的這種更凸顯金山的三山模式影響更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