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小萍
樂天知命是禪茶
元和十年六月,對四十四歲的白居易來說,是災(zāi)難深重的一年。那年,他的好友,當朝宰相武元衡和御吏中丞裴度遭人暗殺,武元衡當場身亡,裴度身受重傷。如此大事,當時掌權(quán)的宦官集團和舊官僚集團居然冷漠無情,仿佛沒事一般。因此惹得白居易十分氣憤,便上疏力主嚴緝兇手,以肅法紀??墒悄切┰缫岩曀麨檠壑嗅?shù)幕鹿伲堑话勊麩嵝膰?,反而說他是東宮官員,搶在諫官之前議論朝政是一種僭越行為,于是,在皇帝面前大進讒言,將白居易貶謫為江州司馬,使之從此遠離朝廷,開始流離顛簸的宦游生涯。
官貶江州的白居易,免不了陷于郁郁寡歡的心境之中。這樣的心境,并不是為自己被貶,在他心里,已經(jīng)厭倦了京城的生活,他是對好友武元衡和裴度遭人暗算心懷不平。這期間,除了寫詩,他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喝茶。他那首著名的《琴茶》,就是這個時候所作?!柏X<男稳簞觾?nèi),陶陶任性一生間。自拋官后春多夢,不讀書來老更閑。琴里知聞唯淥水,茶中故舊是蒙山。窮通行止常相伴,難道吾今無往還?”
作為洞察人性的詩人白居易,他知道自己開朗的天性與灑脫曠達,與官場格格不入。盡管自己身居高位,仍然屢受排擠。他想過上那種辭官退隱之后無早朝之擾、盡可春眠的生活,加之自己年事已高,再不為搏取功名而讀詩書之累,更覺逍遙自在。每日里,自己寫詩,品茶,彈奏古琴曲《淥水》,是自己之所愛?!奥劸艤O水,使我心和平。欲識漫流意,為聽疏泛聲。西窗竹陽下,竟日有余清?!弊约涸谶@里,能品飲到吳理真禪師在蒙頂上清峰甘露寺里親自種植的仙茶——蒙山茶,仿佛自己就已經(jīng)是神仙了。這個時候,有詩,有酒,有茶,還有琴,管他今生還能不能歸還。
白居易一生寫過七十多首茶詩。他對飲茶的喜好,也是早已名聲在外,不管他走到哪里,都會有他的好朋友們不斷地給他寄來上好的名茶。僅在江州期間,先后就有忠州刺史李宣、常州刺史楊虞卿、工部侍郎楊慕巢等好友給他寄來過茶葉。每當收到他們寄來的茶葉,白居易就會睹物思人,不禁有些傷感起來:“不見楊慕巢,誰知其中味?”
白居易飲茶,十分講究,對茶葉、水、茶具和煎茶的火候等,都有很深刻的理解?!白勉鲢鏊?,看煎瑟瑟塵。無由持一碗,寄于愛茶人?!彼氩?,喜用山泉,但最愛的水是雪水。他說:“吟詠霜毛句,閑嘗雪水茶?!痹谒抢铮谘┲蟛?,既有樂趣,又別具滋味。
在任江州司馬時,白居易閑暇無事,就開墾荒地,自己種植茶樹,其茶園就在香爐峰遺愛寺旁的茅屋后。在這里,白居易吟詩、品茶,聽飛泉,看白蓮,把一個漂泊與流落的時光倒也過得悠游自在。
到了長慶二年(公元822年),因“牛李黨爭”日烈,朝臣相互攻訐。白居易上疏論事,天子仍不為所動,于是,白居易再次求外任,來到杭州做刺史。西湖的香茗美景使他迷戀不已。這期間,他時常邀約朋友吟詩飲茶,尤其經(jīng)常與靈隱寺的韜光禪師一道汲泉煮茶,笑談古今,并因此為后人留下一段佳話。一天,白居易以詩代信叫韜光禪師到城里來,“命師相伴食,齋罷一甌茶?!比欢?,韜光禪師不肯前往,也以詩回應(yīng):“山僧野性好林泉,每向巖阿倚石眠……城市不堪飛錫去,恐妨鶯囀翠樓前?!卑拙右谉o奈,只得到靈隱寺去找韜光禪師,于是在靈隱寺的烹茗井旁,陪禪師品飲。
當然,既然身為杭州刺史,白居易也不愿意成天沉溺于茶酒之中。他先后修筑西湖白堤,以利蓄水灌溉;又浚深李泌舊鑿六井,以便人民汲飲。因此受到杭州百姓的愛戴、感念。而杭州任期,也是他生活最閑適、愜意的時刻。由于公事不忙,遂能品嘗一甌茗,行讀一卷書,獨自享受品茗與讀書之樂,過著的也算是“坐酌泠泠水,看煎瑟瑟塵。無由持一碗,寄與愛茶人”般的神仙日子。
清茶里的寫意人生
有著唐朝最為知名茶僧和詩僧美譽的皎然,第一次與茶圣陸羽相遇于某茶宴時,這樣對陸羽說:“茶也好,禪也好,原應(yīng)歸在一處的,與人何干?茶便是茶了,為什么依人的喜好呢?原本茶之事,最重為德,最宜精行儉德之人,德清自然茶純,豈又是在鹺中的。茶本難得,加之咸鹺價貴,別說是貧民,就連一般人家也吃不起。何日農(nóng)家商賈戶戶飲茶,那才是茶之歸處。”
陸羽回道:“只是茶清高珍貴,皇室大夫中還有人不諳其性,百姓家又怎知其味?”
皎然道:“胸懷中有茶,松針落葉莫不是茶了?!?/p>
陸羽笑道:“至難?!?/p>
皎然笑而不再語。他在心底里被陸羽所折服。
就這樣,中國歷史上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兩個最為著名的茶文化布道者以這種方式相遇了。但在當時,彼此并不知道對方是誰。當皎然得知為陸羽時,便迫不及待地前往尋訪。然而,卻是尋訪不遇,失望之情陡然從心底升騰上來,隨口便吟出《尋陸鴻漸不遇》,“移家雖帶郭,野徑入桑麻。近種籬邊菊,秋來未著花。扣門無犬吠,欲去問西家。報道山中去,歸時每日斜?!?/p>
皎然說,由于自己和陸先生那次相遇時,并不知道對方的身份,免不得有些言語上的沖撞。今天,自己慕名而來,沒想到陸先生已經(jīng)把家遷徙到了城郭一帶,鄉(xiāng)間小路通向桑麻的地方。在陸先生住所的近處,籬笆邊都種上了菊花,現(xiàn)在雖已是秋天,卻尚未見到這些菊花開放。前去敲門,竟連一聲犬吠都沒有,要去向西家鄰居打聽情況。鄰人報說他到山里去了,回來時總要西山映著斜陽。
皎然因造訪陸羽而不遇的惆悵心情,對陸羽的仰慕之情躍然紙上。陸羽得知之后,第一時間趕到湖州妙喜寺,與皎然相見,從此,二人便成了忘年之交。
作為僧人,皎然淡泊名利,豁達坦然,不喜歡迎來送往的惡俗之風。他也不愿廣交朋友,只與陸羽和韋卓有著深厚的交情。他那“不欲多相識,逢人懶道名”的率真?zhèn)€性,使得他的生活形態(tài)非常簡單,飲茶、讀書。品茶是皎然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種嗜好。每當友人來送茶,皎然總是高興地賦詩致謝,分享品茶的樂趣。在皎然的詩中,茶已經(jīng)上升到一種極美的境界。南宋大詩人楊萬里在懷念故人時,曾將茶與人格修養(yǎng)聯(lián)系起來,這很顯然是受到了皎然的影響。后來逐漸成為古人的一種習慣性思維,就像將梅蘭竹菊隱喻為君子一樣,茶也成為了高尚人格的象征,飲茶成了厚德之人的文化表征。
既是僧人,又是詩人,皎然的茶詩里自然是禪味十足,那種因禪悟出的意境,讓我們至今仍然讀出了無限的人生哲理。那種“見山是山,見水是水”,或者“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抑或是“見山還是山,見水還是水”的禪宗意味,在皎然的茶詩里,便演繹為人生境界里最為重要的一個方面。作為詩人,皎然以禪宗者的目光,對人生的意境,有著獨特的理解。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境界,都生活在有一定意義的境域或意境之中,即詩意棲居于一定的境界中。就如他與陸羽對飲品茶時,所感悟到的一樣,是那種淡淡地去品味生活,品味人生的,同時也是屬于皎然自己的那種境界。
在那一杯禪味十足的清茶里,皎然為我們再現(xiàn)的是一種超然脫俗、唯我獨在的美妙境界,這也是皎然心中所向往的意境。
妙品大師盧仝
說到唐朝的茶道,有一個詩人是一定要不惜筆墨,重點述說的,這個詩人就是盧仝。當我站在一千多年后的21世紀,回看詩人的一生,我最大的感受就是“出乎意料”。首先是他的出生出乎意料,其父其母不僅目不識丁,而且一生窮困潦倒。這樣的家庭背景,在唐朝的詩人之中,幾乎沒有第二個。其次是他的成名出乎意料,靠一首詩就紅遍了大江南北。最后是他的死,也是出乎意料,玩著玩著有些膩了的盧仝,竟然跑到丞相王涯的永昌里茶肆留宿,結(jié)果被前來捉拿“甘露之變”主謀王涯的御林軍,誤以為是王涯的九族親戚之一給抓了,還沒等他明白過來,就讓皇帝下令給殺了。此時的盧仝,剛剛四十歲。
然而,英年早逝,并不影響盧仝作為唐朝詩人的名聲,亦不影響他作為中國茶文化的布道者僅次于陸羽的地位。
而那首出乎意料地讓他名滿天下的詩,就是這首《走筆謝孟諫議惠寄新茶》,后人俗稱《七碗茶詩》?!叭崭哒晌逅凉?,軍將打門驚周公??谠浦G議送書信,白絹斜封三道印。開緘宛見諫議面,手閱月團三百片。聞道新年入山中,蟄蟲驚動春風起。天子須嘗陽羨茶,百草不敢先開花。仁風暗結(jié)珠蓓蕾,先春抽出黃金芽。摘鮮焙芳旋封裹,至精至好且不奢。至尊之馀合王公,何事便到山人家。柴門反關(guān)無俗客,紗帽籠頭自煎吃。碧云引風吹不斷,白花浮光凝碗面。一碗喉吻潤,兩碗破孤悶。三碗搜枯腸,唯有文字五千卷。四碗發(fā)輕汗,平生不平事,盡向毛孔散。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靈。七碗吃不得也,唯覺兩腋習習清風生。蓬萊山,在何處?玉川子,乘此清風欲歸去。山上群仙司下,地位清高隔風雨。安得知百億蒼生命,墮在巔崖受辛苦!便為諫議問蒼生,到頭還得蘇息否?”
唐元和六年,家住河內(nèi)濟源的盧仝,經(jīng)常與同在河內(nèi)孟州的河南令韓愈一起逍遙于河內(nèi)的沁園對飲。當時的河內(nèi)人,只喝當?shù)氐木栈ú韬投璨?,然而盧仝卻是西湖龍井、毛尖無所不用。對淳和甘甜的菊花茶是嗤之以鼻。所以,當還在睡夢之中的盧仝收到好友諫議大夫孟簡寄送來的茶葉,毫不猶豫地就邀請了韓愈、賈島、孟郊等好友來到自己居住的桃花泉煮飲。在新茶的芳香中,詩人們詩興大發(fā),吟詩作對,好一片歡愉。此時的盧仝,也與大家一樣,沉醉其間,不知不覺中,就吟唱出了那首著名的《七碗茶詩》。當他吟罷,現(xiàn)場頓時一片寂靜,隨之就是一片叫好聲。就這樣,傳越千年,仍為人們津津樂道的七碗茶詩產(chǎn)生了。盧仝在詩里所表達的飲茶感受,不僅僅是口腹之欲,而是將茶的藥理、藥效溶入其中,醒神益體,凈化靈魂,激發(fā)文思,凝聚萬象,制造了一個妙不可言的境界。
唐朝其實是一個動蕩不安的時代,那種歌舞升平的現(xiàn)象是一種偽平安,社會底層早已是民不聊生了。盧仝正好趕上這個年代,他的勤奮并沒改變他的生活境況,反而使他長期處于窮途末路這一境地。
盧仝作為一名茶人,他本身就是一杯醇厚的好茶。他不僅在中華大地上時隔千年,仍然飄蕩在濃濃的茶香里,就是遠涉東洋,他的《七碗茶歌》,亦在大和民族被廣為傳頌,并被日本人演變?yōu)椴璧溃昂砦菨?、破孤悶、搜枯腸、發(fā)輕汗、肌骨清、通仙靈、清風生”。
相傳在河南濟源思禮村東口一碑亭里,豎有“盧仝故里”的碑牌,抗日戰(zhàn)爭時有一天,日本鬼子從南門進了村,一路燒殺搶擄還殺害了三位村民。不久,又一隊鬼子兵從村外向村東門走來,準備再次進村搶掠。奇怪的是,當他們走到“盧仝故里”碑前卻停下了,領(lǐng)頭的鬼子軍官端詳了一番石碑上的字跡之后,竟彎腰向石碑鞠了三個躬,然后帶領(lǐng)鬼子兵匆匆離去,村子因此免去了一場災(zāi)禍。這個故事讓人心生感動,盧仝溫柔但是強大的力量,竟能在千年之后化解戰(zhàn)爭,使兇殘的侵略者躬身而退。
這當然只是傳說,但也說明盧仝在茶文化的布道上,影響至深。然而遺憾的是,年僅四十歲盧仝在著名的“甘露之變”中被誤殺了。盧仝死后,詩人賈島那首《哭盧仝》“平生四十年,惟著白布衣”,對盧仝的一生作了最好的注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