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剛
當(dāng)愛支配一切時,權(quán)力就不存在了;當(dāng)權(quán)力主宰一切時,愛就消失了。二者互為對方的影子。
——卡爾·古斯塔夫·榮格
教成人畫畫為生的湯單雄做夢都想不到,某個深夜,某個這座城市在西伯利亞寒流中睡靜的時辰,他那漸失彈性而變僵的耳鼓膜,將在一連串聲波中像帆辨出風(fēng)暴般激動地震顫。世上真有這樣的笑聲。從前他認為那不過是失神的語文教學(xué)散播的無數(shù)陳詞濫調(diào)中的一個,從前他認為即便有過也早已不復(fù)存在是無數(shù)消亡事物中的一種。
他,總算有福澤見識“銀鈴般的笑聲”,黑暗中閃耀著銀子光澤的任性的笑聲,銀在最強力與最溫柔的交互鍛造下發(fā)出的笑聲。這笑聲,將來自于一個女人,或兩個女人。
不會等太久。就在今夜。
今夜的故事將以一個名叫張一真的女人的夢魘開始,將完結(jié)在這個女人的笑聲止處。湯單雄和小他二十歲的張一真將一起度過這個夜晚,直到黎明灰白的霧在窗外緩緩顯影。他們兩人將一直清醒著,他們從沒這么清醒過,如同被一大滴往事包裹住的昆蟲標(biāo)本,觸角和腿爪凝固在掙扎狀態(tài)。
回憶起今晚的經(jīng)歷與對話,湯單雄將像架著一副天底下最明亮的眼鏡,回到少年時尚未近視前的日子;回憶起今晚的經(jīng)歷與對話,湯單雄又像在做夢,飄忽不定,碎片迭現(xiàn),人和事全是一咕嘟一咕嘟的,一團一團的,沒有時態(tài),非線性,尤其在前半夜。說是夢,更因為湯單雄本人都犯迷糊,無從界定自己是旁觀者還是參與者。
對這種又清晰又混沌的現(xiàn)象,他將給出解釋,人的記憶本就如此,亂云飛渡,又自有法度。這里他說的“記憶”,不是泛指全人類,不是指某個群體,是特指那位挺著肚皮邁進畫室的孕婦張一真,心不在焉又神情堅毅的三十四歲的上海女人,兩條長腿深陷過去的老去的南京女孩。之后,湯單雄將不再大驚小怪。
湯單雄將把今晚發(fā)生的故事寫進一冊印有外灘萬國建筑群剪影的天藍色封皮筆記本(去畫室亭子間窗口看得見的那家外文書店買的,五十八元),這讓他費了老大勁。從春節(jié)前寫到明年六月,這不僅因為過了知天命之年的他二十年沒正經(jīng)寫過東西,哪怕畫室招生啟事。難點是要在忠實記錄今晚的故事的同時,還得將對話者張一真由回憶與想象(這是他后來識別出來的)交織的大段大段獨白還原(不囿于情節(jié),情緒更要緊),簡直比把油和水在分子層面上融合還艱辛。他將束手無策,他差點放棄,他在放棄了整個春天后又將在初夏繼續(xù)寫下去。
促使他寫下去的理由會很簡單,畫不出的就寫,寫不出來就不必糾結(jié)形式地去寫。這是一個充滿心機與純凈、縱欲與克制、背叛與忠誠、同性愛與異性愛、低賤的愛與張揚的復(fù)仇等諸多相悖因素的故事,這又是一個復(fù)雜現(xiàn)實中最簡單的故事,關(guān)于瘋狂轉(zhuǎn)動的星球的一個短暫停。湯單雄是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畫工,沒有提香勞特累克莫迪里阿尼高更塞尚等人的天賦與技藝,他只能這樣磕磕絆絆地寫,將硬著頭皮,將心生愉悅,將謙卑自省。在筆記本中,他稱自己“老男人”、“湯畫師”、“湯單雄”,甚或面目模糊的“他”,他把自己放在和其他人物同樣地位,他想這是又一次上山下鄉(xiāng)。他在隔段距離打量他和他們。你會看到,他將時不時游蕩在張一真出現(xiàn)過的幾乎所有場合,時不時琢磨張一真琢磨過的事。他也將演繹別的角色。
到了明年七月,又老了一歲的湯單雄將在出席過老友的葬禮后,在距龍華殯儀館一公里不到的某開張旬月的咖啡館,從挎包外側(cè)掏出邊角磨損的筆記本遞給另一個老友,一個在上世紀(jì)九十年代出版過兩本探討男女情愛問題的小冊子而走紅上海又迅速過氣的朋友,為人狡黠的朋友將給出不乏誠懇的建議,并將親自動手潤色,他能做的,也就這些,他將把近一個禮拜的搓麻將時間投入這故事里。
穿夏威夷短袖的熱心人還將在筆記本扉頁揮筆寫下夸張賣弄的總結(jié)詞,“一至七節(jié),有意識流敘事的風(fēng)格;八至十節(jié),即后半部分,看得出海明威冰山理論的影子。統(tǒng)觀全篇,似乎用雷蒙德·卡佛的悲傷絕望語氣,敘述了一起比茶花女還卑微的情事。”
當(dāng)然了,湯單雄將懷揣著怎樣的感激之情從過氣作家手上接過修改稿,他將買來另一冊一模一樣的筆記本,一絲不茍謄寫一遍,包括總結(jié)詞,幾天后,又將用紅色水筆劃掉總結(jié)詞。然后,他將望著梅雨季節(jié)的上海弄堂嘆口氣,好是好,看不懂,一真的故事不用那些好聽話裝點門臉。在對面樓棟平臺上一群鴿子呼啦啦飛起后,他將迎來又一個黃昏,他將記起來,張一真最后一次來畫室就是在黃昏時分。一個冷颼颼的黃昏。一個雙手忍不住要懷念棉手套的黃昏。
一
我沿消防樓梯下來,那種狀況下,電梯當(dāng)然會操作失靈,我也壓根沒想過乘電梯。張一真說,昏天黑地,樓房街道公園軌交站,從窗口能看到的都給湮沒了,擠在對面樓頂上朝看不見的直升機揮手的人們也都消失了,整座城市都完了,末日了。我一心逃出樓去,不為逃命,外頭說不定比看上去還要糟,災(zāi)難平息了,但誰也說不準(zhǔn)它會再次襲來,那灰灰的巖漿似的東西,那東西兜頭澆向這座城,我驚魂未定,手腳不聽使喚,就想找人說說話,大聲告訴他,“我還活著吶,我逃過一劫,剛才可真——”你知道,我從沒好運過。我一層層走下去,那種情況下,你越想快越快不起來。每層樓三間房,很詭異,門扇全不見了,就剩門框。每間房靠外面的地板上橫著黑塑料袋,里頭是這場災(zāi)難中死在家里的人,有的那么短,都不像是人。裹尸袋到處都是,看不到一個活人,一只貓一盆花都看不到,要是沒有其他活著的人,是誰把尸體塞進袋子的,一定有人。我想人家可能看不到我,涌上樓頂?shù)染仍娜艘粋€不落都卷走了,我怎么會幸免,我肯定死了,活動的是我的鬼魂。后來我站在外面的街道上,街上平靜,大太陽,路面平整干燥,行人來來往往,我看到我的影子緊緊跟著我,終于放下心來,我還活著,隨后我意識到這是在夢中。我怕醒來后把在災(zāi)難中撿到條命的快樂給忘了,不能忘,千萬不能,不忘的好辦法就是一遍遍復(fù)述,我攔住一個路人,不問要不要聽就講給他聽,走上一段路,再攔住一個,這不,給我完完整整帶出來了,現(xiàn)在整個人都虛脫了,跑過幾十公里似的,咽喉火燒火燎地疼,以前可沒這么干渴疲累醒來過。眼皮酸重,眼圈得黑成什么樣。唔,沒做過這么孤獨這么恐怖的夢。你在聽嗎?
梁平噯了聲,移過頭壓在張一真的枕頭上,順勢拉扯被子裹緊,仍未睜眼。你是劫后余生了,整座城都險些為了你的快樂被毀掉!梁平以調(diào)侃的語調(diào)掐斷話頭。張一真不再說話,她起身下床,給了梁平的頭一個回歸自己枕頭的理由。我毀了他的清夢。她想。
入睡前窗外樹影亂晃,窗欞縫風(fēng)聲嘶嘶,臺風(fēng)來了。天氣預(yù)報說未來二十四小時降溫八九度,又說是有氣象記錄以來最強的臺風(fēng),過境菲律賓死了幾百人。張一真納悶,臺風(fēng)總有個好名字,誰取的?她想印象中謹嚴的氣象工作者難得有這樣詩意,又想許是不適宜的詩意導(dǎo)致天氣預(yù)報經(jīng)常失準(zhǔn)。無論如何,這一個個臺風(fēng)的稱號讓她對這世界保留著星星點點的閃爍,她確定它們來自同一光源,屬同一波段。臺風(fēng)來了,她嗅到它的氣味。每逢臺風(fēng)來臨,她會一個人在陽臺上多站些時間,十一月的天亮得晚,加上壞天氣,這會兒外面一定烏麻麻的,烏麻麻的風(fēng)穿梭在烏麻麻的天地間,想到這里她感覺自在多了。
相比之下,酒店室內(nèi)的空氣讓她透不過氣。溫度還停留在披件襯衫或浴巾四處走動不會打噴嚏的程度。梁平又是個比別人少穿一件衣物也不會冷的人。張一真尋思,他拉扯棉被不是因為冷,是以反向的力表明被早早喚醒的不滿,靠過來是為均衡不滿情緒,把它打磨圓潤些。
“他這樣不是頭一次。因此心情并沒變得多糟,只是一下子感覺沒意思了,就落寞了,大清早的落寞和其他時候的有很大不同?!?/p>
“一天也難緩過勁?!睖珕涡壅f。
“豈止一天?!睆堃徽嬗悬c失神地笑笑。
那年九月的她處在女童向女孩的轉(zhuǎn)捩期,乳房發(fā)育到穿不穿胸衣皆可的大?。ㄋx擇不穿,看見晾衣架上母親的胸衣她就趕緊掉轉(zhuǎn)目光,尤其肉色的),在鄉(xiāng)下舅公家住了一暑假,滿肚子新鮮事要跟周爽分享,又鬧著要家人買了輛自行車,和周爽的同款,今后就能像其他要好的朋友那樣并排騎車上學(xué)放學(xué)了。學(xué)年頭天,記憶中天氣最棒的幾天之一,等不及到學(xué)校會周爽,她飛快蹬踏著車駛上磚鋪的陰涼甬道(方磚摩挲輪胎發(fā)出好聽的聲音),拐向大劇院家屬院,暑氣消退,晨風(fēng)絲絲入扣,看門人手提花灑澆窗臺上的幾盆花?;ㄩ_正憨。
“找小爽啊?嚯,這車紅得水靈。”那是個格外較真的倔老頭,張一真從不敢朝門房里瞅。那天例外。她招招手跟他打招呼。
周爽家住底樓。張一真在院子外邊撳車鈴鐺,邊探腦袋朝里張望,知了聲和樹葉間篩落的晨光擁起她。插銷輕輕拔起,鑲綠紗窗的通向客廳的小門吱呀推開。
“阿姨早。讓周爽快點,要遲到啦。”
中年女人笑吟吟的,但笑中有陰影。“小爽不在家,”女人解釋說,“去徐州那邊的學(xué)校了?!睆堃徽尜M了些時間才轉(zhuǎn)過彎,周爽轉(zhuǎn)學(xué)啦?張一真記得那瞬間的反應(yīng),整個人給抽空了還不過癮,馬上注進別的物質(zhì)。
“那么,她會轉(zhuǎn)回來嗎?”
“不回來啦?!?/p>
“有沒有留什么話呀信呀給我?”
那位長相好看的評劇演員又搖頭。
不見了,那么好的朋友!整個暑假只要發(fā)生有趣的事,張一真就盤算著如何講給周爽更有趣!右膝那塊五角硬幣大的疤,是那天后來去學(xué)校的路上摔的,還蹭破新裁的褲子。
學(xué)期過半,周爽回來了。兩個女孩終于能一起騎車上下學(xué),禮拜天也湊在一起,古城日子單調(diào),可每一天都锃新得像打過蠟。兩人幾乎無話不談,但誰也不提不辭而別的事,只當(dāng)沒發(fā)生。周爽轉(zhuǎn)去轉(zhuǎn)來的原因,張一真當(dāng)然就無從獲知。
張一真在周爽家院子外高聳的毛白楊樹下摁出一串閃光的鈴鐺聲時,正是大清早,早到唱評劇出身的周爽母親沒來得及遮掩哭紅的桃子眼!早到駐扎城北的坦克旅正遠遠吹起床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早到張一真過早體驗到小說里讀到過的“落寞”這個詞!
她當(dāng)年該多喜歡這詞,每篇作文里都用,作文本發(fā)下來,她不看也知道它被長桿紅蘸筆圈將出來,這是表揚她用得好,她想語文老師一定也特別鐘愛這個詞,這讓她生出一種向成人世界大步跑去的自主感。如今她過了熱衷個別字詞的年紀(jì),一來沒什么可寫,無非回復(fù)工作電郵和做提報(實際上還寫塞進郵筒的平信,但因其古老和屬日常生活的例外,兼對象單一,可另討論);二來何苦要寫,非得白紙黑字提醒自己已然如此不可?她想她已經(jīng)學(xué)會視而不見充耳不聞。
懷孕期間,張一真去過幾趟金陵路某弄堂深處的油畫速成班,沿街口是大大小小的琴行和器樂培訓(xùn)班,油畫班顯得格外靜悄悄,也就格外吸引張一真。產(chǎn)科醫(yī)生建議找個愛好,有助于緩解孕期綜合征。有陣子她反應(yīng)非常強烈,吊鹽水都吐。張一真去鋼琴輔導(dǎo)班途中老遠瞥見豎在這座四層房子頂上的木招牌,市中心這樣的房子已經(jīng)不多見,不幾年就會遭拆遷,五六萬一平方米的大平層公寓將拔地而起。畫室在頂樓,樓下住著柴米油鹽人家。張一真拎著一網(wǎng)兜檸檬仰臉看看這紅磚老房子,雙手護住小腹一級級臺階邁上去,側(cè)身讓過擁擠在走道上的雜物,摁響門鈴。
畫室不大,隔墻都敲掉了,打通成一間。綠植到處是。亮堂得都不像是上海的。窗口望出去,幾條交叉的里弄盡收眼底。“孩子都送去了名師班。上班族來這里?!笔谡n老師環(huán)顧四周,“所以這里周末人會多點。”張一真心想能多到哪去,因為老師就眼前這一位。老師自我介紹姓湯,又說了全名,她沒聽大明白,也沒再問。她對著墻上的舊鐵皮相框瞧了有會兒工夫,其中有張黑白照,一大群人站一起,目視前方,是集體留影,頂部空白處寫著東京藝術(shù)學(xué)校和年月日。湯畫師在邊上說在日本待過十年。聽口氣那十年不能再平凡了,平凡得都不像是青春。張一真留意他的神色言行,有些小津電影里的男人的意思,任何東西托付給他都放心。哪個是你?他指給她。大波浪長發(fā)。又不像小津。
畫室規(guī)定,學(xué)員任選五幅樣畫臨摹,臨到滿意為止,不限次數(shù)。張一真翻看供挑選的樣畫(菜譜樣的冊子,翻開來是銀行卡大小的畫,靜物人物風(fēng)景都有,不多,二三十幅是有的,每幅下方標(biāo)出名稱、畫家和原作尺寸),最后單挑了《戴黑色領(lǐng)結(jié)的女人》。湯畫師介紹說畫家是意大利人莫迪里阿尼,模特是畫家的妻子珍妮。張一真映著天光盯住了看。女人頭發(fā)黑黑地堆出畫布外,三角臉,鼻管窄直,嘬起的嘴玫紅得有點假,顴骨處兩抹梯形的桃紅,眉毛又細又長又黑,像眼眶的輪廓線,太陽穴凹陷,深眼窩,一只眼同嘴大,另一只大過嘴,雙眼皮,沒有瞳仁,一只填滿肉色顏料,一只填石青。這么一幅怪誕的肖像畫,看著并不恐怖,甚至不顯別扭,畫中的女人雙眼空濛看向畫外,像露水打濕了畫布,又像一意拒絕這個世界倒映視網(wǎng)膜上。
“這畫看著簡單,其實不是一般的難,一不當(dāng)心,人物就畫瞎了,因為沒有眼珠,很難把握?!碑嫀熃ㄗh選別的。非它不行,她堅持得很。從畫架的榫上取下網(wǎng)兜作勢要走。
“那我不保證你能臨到滿意。這樣吧,十二節(jié)課,瞎不瞎都是十二節(jié)。再說,長時間擺弄顏料松節(jié)油對肚里小孩沒好處?!?/p>
張一真用了九個課時就做到了。湯畫師給她臨摹的畫拍照,說打印出來要張貼在學(xué)員優(yōu)秀作品欄。送她出弄堂,老師訕笑著說,“我應(yīng)該想到你能畫出來,你看到的東西比其他學(xué)員多,多得多。”
她抬手在眼周比劃,開玩笑說不大啊。
在福州路和山西南路十字路口旁的字畫裝裱店,張一真給畫作配上精心挑的寬邊桐木框,往家里餐廳色調(diào)沉郁的墻紙上粘上可靠的3M掛鉤,掛妥,退后兩步瞇眼打量一番,自此再不碰畫具??蓵r不時會想起那心機而尊嚴的畫師關(guān)于她的眼睛的評價。她想他是盼她把珍妮畫成盲女。
在寫給梁平的信里,張一真提到學(xué)畫和對畫室老師最后的話的想法。梁平回道:“我就看過畢加索,公司衛(wèi)生間墻上有,在小便器上方,撒尿時正對著,兩個鼻子的女人,兩只眼被擠到鬢角,還不在一條水平線上,你臨的別是這一路,玻璃框里的那些女人瞪著大眼珠,都不像是女人。”倒數(shù)第二段,在告知將在下個月中旬來上??赐性性谏聿槐阆褚酝菢尤e的城市私會,腆著肚子還要旅游,韋旸決計不會放行,再堅持,就會起疑;而他梁平又迫切要看她腹部鼓鼓的樣子,盡管不是他的孩子。他用了“情趣”和“母性”兩個詞——也可能提到上旬的計劃后,還剩大半頁紙,他就專門談起她的眼睛(信是電腦上敲下打印出來的,紙挺刮得有點割手。他終于不愿遷就她,不再手寫了),“就我對你的了解,你的確看得多,這不好,時間長了,眼睛會變形的,變得像畢加索畫的那樣更不好了。我想你的肚臍,圓圓的,塌陷的,沒完全醒過來的,正好就在身體的正中間?!笨吹竭@,張一真并沒被逗樂,她以為會。
二
除了丈夫韋旸,油畫速成班的湯畫師意外地成了鑒賞孕婦張一真的“母性”與“情趣”的第一人,而不是風(fēng)趣的情人梁平。
張一真去蘋果維修點換摔碎的手機屏,返程途中過金陵路,隔出租車前擋玻璃瞧見立在弄堂口的熟悉的鐵皮招牌,她讓停車,結(jié)賬,走進弄堂。走過斑馬線時差幾公分就撞上了助動車。這是警告她別去畫室,她想。她偏不信邪。和頭回一樣,畫室里只湯畫師一人。他將她臨摹作品的照片指給她看,在白板上一堆相片最上端,四角飾以大紅膠貼,顯得挺鄭重。他以為她會高興,注視著她,她的反應(yīng)淡淡的,他悻悻然,“你走后還有個女孩子挑了這做樣畫,怎么都畫不好,畫哭了都?!?/p>
他把手插進短夾克兩側(cè)斜兜,整個人往上聳,大長腿益發(fā)長了,戴度數(shù)不深的金絲邊眼鏡。對這個年紀(jì)的男人來說,他的睫毛長得不可思議也密得不可思議,側(cè)面看有幾分像給她作文中的“落寞”不厭其煩勾紅圈的語文教師;她還放心地留意到,藍白條紋襯衣下的腹部還沒有不堪起來,她沒見過他似的拿余光打量這冷清畫室里的另一個人,除她外的唯一一人,當(dāng)然畫板上的人物不作數(shù)。他年輕時想必讓不少女孩春心蕩漾,那些女孩如今少了眼線眉筆就沒信心見人,在地鐵上也不忘虔誠拍臉以求皮膚緊致,打開手機視頻頭頻頻補妝,好比殘疾人不作興裸露殘肢嚇人,這已經(jīng)成了社會公德的一種。她恐慌起來。終有一天她會老成他的女孩們?nèi)缃竦哪?,這一天正撒腿朝她撲來,而他還是這樣子,或稍稍變化。
這樣的男人是可怕的。張一真挽著姐姐在朔風(fēng)中等著看大雁塔的焰火,羽絨衣袖管下肱骨細硬,她想只有姐夫忍受得了。
為了性吧,還能為什么;他保持得非常好,全身上下沒一斤贅肉,站在花灑下抬臉洗頭時最好看,肩、背和二頭肌一齊律動,肌肉是細長的,皮膚薄薄的,被浴霸的光打成淡金色,還是剛認識時的模樣,透過酒店浴室毛玻璃看,總覺得他還在二十歲。
張一禾吃吃笑,怎么可能!
張一真的靴底踩上廣場埋射燈的酒盅大的坑,像是在命令光由下往上照透她自個。北方的冷空氣往外掏她的聲帶。他不去健身房,不跑步,愛吃炸雞,一個人吃得掉兩份全家桶,可就是沒有丁點發(fā)福的跡象。跟他在一起,我覺得自己老得飛快,時間過得飛快。
她們走了好久,這時天全黑了下來,手腳冰冰涼,頭皮冷颼颼,兩個小囡這會兒也不再鬧著跑東跑西,不做聲走在前頭,累了。
“這樣的男人,女人怕遇上,又盼遇上?!睆堃缓陶f。
“我不怕。我是覺得過去的事都逃走了,過去的人也都逃走了。有個成語很形象,奪路而逃?!睆堃徽嫦胂?,又說,“還有個叫刻舟求劍,梁平是刻在船舷上的標(biāo)記,于事無補,見不著就更一無所有。其他的都掉下水嘩嘩沖走了。”
“有本書說,什么時候做什么事,這是生活幸福的真諦?!?/p>
“他單身這么些年,我從沒起念頭和韋旸離婚跟他結(jié),他也不提??礃幼游液退麜且惠呑拥牡叵虑槿?,不過不排除變故。他嫌棄我不要我,也很有可能。他已經(jīng)嫌棄了。上次他說你以前不打呼嚕,他說這是咽部肌肉松弛,要我去醫(yī)院檢查?!?/p>
“我總覺得你和梁平才是夫妻。你看著比我年輕太多?!?/p>
張一真想,你大我七八歲,好比嗎?拿來對比,已經(jīng)說明了問題。
“新聞上常報道某對男女被捉奸在床遭砍殺,野外車震出事故雙雙喪命,有時擔(dān)心哪天輪到我和梁平,有時盼著輪到。你說,普通人要換個活法,除了做這個,有其他選擇嗎?拿今天的元宵節(jié)來說,據(jù)傳是為一年里有個正當(dāng)理由把火大放特放,引發(fā)火災(zāi)也不能怨人,到了我和你的時代,放煙火都一成不變了,我們還能做什么?”張一真像講一樁極浪漫極溫馨的事似的。張一禾把妹妹的手夾在黑呢長大衣胳肢窩下,她發(fā)抖得厲害。
來到玄奘青銅像佇立的南廣場,平緩的石階下是環(huán)形車道,兩邊的草坪上對稱著兩條紙扎的龍,內(nèi)裝燈管,周體通亮,眼珠是兩枚燈泡,一條舉爪在胸口,一條伏爪在地,可愛有余,威武不足。兩個小囡跑過去,在紙龍身前身后鉆進鉆出。張一禾喊,回來,當(dāng)心電線。
“前些日子我碰到你的老同學(xué),叫周爽的那個,在南京玄武湖邊上,我剛走出火車站,她竟還能認出我,她問起你來著?!?/p>
“是嗎?!?/p>
“是她先看到我。她叫住我。她和一個上了年紀(jì)的男人手挽手往候車廳去。她還是很美。老男人見著都會喜歡上的那種美?!?/p>
“是嗎?!?/p>
玄奘的禪杖杵在身前尺許開外,杖尾點地,杖頭前傾,有一往無前的意思。張一真想,這截的不是剛拔腳出發(fā),就是功成后登上寶殿接受陛見的一景。在中途,走了那么遠的路,還有那么遠的路要走,再風(fēng)神超凡,再佛學(xué)精深,腳底板也會疼的,那么重的杖,定是拖著走的時候多。
“我不怕變老,一禾說周爽還是很美,我怕的是離過去越來越遠。”張一真告訴湯單雄;她沒告訴湯單雄,不管是韋旸,還是梁平,其實都不在她的過去里。
她是招老男人喜歡的,她心里有譜;現(xiàn)在的她也只招老男人喜歡,她更有譜。去年她交往過一個二十五六歲的,后來發(fā)現(xiàn),他看中的是她的輕車熟路,識途的馬,自然是老馬。老男人是別的物種。或許是老了體力不支,性急不起來,所以會騰出時間說些有的沒的。
湯畫師的指肚掠過她的下眼瞼,說,有臥蠶的女人少見,好多人不識貨,當(dāng)是眼袋。韋旸找過不少偏方,銀首飾按摩敷冰片,她知道不是眼袋,還是照做。這是她的義務(wù)。她對梁平?jīng)]義務(wù),不用按他信上要求的,把隆起的小腹亮給他看。
她看著畫師摘眼鏡,俯下身來,燈影款款爬上腹部。她想起梁平和他的信,開裂的后槽牙漫出股快意,舌尖頂那裂縫,更快意。她明白,那是牙齦在發(fā)炎,并非別的什么。無論多仔細刷牙、多頻繁吞漱口水,無論牙齦是否腫痛,炎癥總是在。
母親是南方醫(yī)院口腔科主任醫(yī)師,張一真不準(zhǔn)備鑲補,也就沒道理把牙齒問題告訴她。張一真為其他事情去門診找母親,坐在窗邊的高背椅上等,看戴乳膠手套的手在患者大張的嘴里敲打刺戳,比目睹包皮手術(shù)還難為情,比圍觀凌遲還不忍目睹?!鞍蜒鲁鰜?。”張一真在邊上抿緊嘴唇,舌尖頂住槽牙裂隙,它時開時合,只有她知道它時開時合。
這幾年她和母親的關(guān)系有所改善,這并不意味著她得去接受母親在她嘴里搗鼓;去別的醫(yī)院,找別的醫(yī)生,又是對母親牙科專家身份的背叛。從這個意義上說,梁平和母親何其相似。
湯畫師坐起身,探臂找出鉛筆和小本子畫她。張一真臉色陡變,我又不是珍妮。湯畫師撂下紙筆。你知道他們的故事?不知道。湯畫師沒明白過來,開口就講。不出她所料,一出徹頭徹尾的悲劇。
莫迪里阿尼的畫作剛有了指甲蓋大小的市場,便得肺病死了。第二天,珍妮跳下五樓,年輕的軀體拍在巴黎某污穢街區(qū)堅硬的地面上?!皟商鞎r間,三個人死了,”做總結(jié)的口吻,“珍妮懷著孩子?!?/p>
“你說我們算什么關(guān)系?”她問,“這樣的場合下,聽珍妮的愛情故事,由你口中說出,挺滑稽的?!?/p>
湯畫師不響,把手覆住她額頭,神情敦厚,她倒先不好意思了。不是針對你,問題出在我這邊,出在我臨過那幅畫以后。其實第一眼看到那畫,就不對勁了。其實很早就不對勁了,只是沒這么強烈。之前還能騙騙自己,現(xiàn)在騙不了了。我沒法直視珍妮的眼神,一度收進儲藏間,不幾天又掛回去。不能不掛回去,不然更受不了。你有過這種體會嗎?
湯畫師點點頭。他突然發(fā)問,張一真是原名嗎?
她原名張一楨。中學(xué)時自作主張改的。她因他的唐突而心驚肉跳,表面上卻像不懂他說什么。湯畫師并不介懷。縱身一跳是珍妮最得意的一步棋,成全了愛情,他說,她要的正是這個。珍妮不過是崇拜畫家的女人中最狂熱的,走進畫家心里去的是碧萃絲,來自南非的英國女詩人,聰明,有主見,他們在精神上合拍合轍。在她面前,莫迪是透明的。他在珍妮那里很容易就做到完美;到了碧萃絲這里,缺點畢露,懶散、固執(zhí)、虛榮、愚蠢,諸如此類,兩人見面就吵,只有分手。后來人們單單記住珍妮。
張一真在百度搜“碧萃絲”,搜索結(jié)果:一首班得瑞演唱的歌曲的中譯名;某交友網(wǎng)站二十八歲射手女ID;三年甩掉十五公斤肉的英國公主……
三
關(guān)于周爽的傳聞,張一真最后一個察覺。
發(fā)高燒請假在家,半躺在床上看吊瓶里的藥液點點墜落塑膠滴斗,進入軟管,再通過針頭注入靜脈,藥液在恢復(fù)體力的同時,帶來一種前所未有的古怪感覺,讓她敏感而亢奮。她不是第一次打點滴,這感覺卻是第一次。后來當(dāng)她有了最初的性體驗,才領(lǐng)略到兩者的雷同。那時的張一真,還是一個看到軟塌塌的胸衣就面紅耳赤的少女。母親沒去上班守著女兒。百無聊賴間,她聽到門鈴叮咚叮咚響,聽到母親系著圍裙趿拉著棉拖轉(zhuǎn)動門把手,周爽的聲音在午后的公寓蕩開來,像拋進了一大捧花。要不是鋼針被醫(yī)用膠布固定在皮層下,她幾乎要迎出房間去。“呃,她在打點滴,剛睡著,是這樣的,她一夜沒睡,不,不能進去,看一眼也不行,她的房間里不通風(fēng),流感病毒會過給你的,不行,不行,干嗎帶這個,她還不能吃,她沒事?!彼詾槟赣H是在客套,她以為周爽馬上就推門進來。她已經(jīng)翻身坐了起來,打理著不必打理的頭發(fā)。防盜門鎖撞上的響動不大,但著實驚到了她。
“周爽,周爽,媽,周爽呢?”
母親的理由是,這是個流感高發(fā)時節(jié),說不定周爽攜帶著流感病毒,你的燒還沒退,身體還虛弱得很,重了怎么辦;科室外天天排上百號病人,天天請假在家陪你,院長答應(yīng),病人不答應(yīng)。母親出去,又推門進來。還有,以后別跟周爽攪在一起。沒有為什么。哪來那么多的為什么。
張一真把臉貼在凜冽明凈的窗玻璃上,鼻尖冰得都不是自己的了。周爽跨上自行車往冰雪覆蓋的小區(qū)門口騎去,車子水紅水紅,車轍歪歪扭扭,一只通體烏黑的貓躥到路那邊的冬青叢中,轉(zhuǎn)眼間不見了。
初春的雪還在下。
在周圍人眼里,張一真和周爽不能做好朋友。她們的友誼是對人性和邏輯經(jīng)驗的公然挑釁?!鞍籽┕?灰姑娘”的交友模型是司空見慣的,理應(yīng)如此的,雙贏的,也是百分百安全的;兩個同樣出挑的女孩子出入成雙,就格外古怪;更要不得的是,她們的成績單跟長相一樣出挑,于是,兩人就成了現(xiàn)世怪胎。所有人都不看好這段刺目的友情,打賭第二天就能看到她們單飛。隨著時間一天天過去,隨著張周二人越開越爛漫,非但沒露出嫌隙、釋放出不合信號,反而日久彌堅,堅不可摧起來。有陣子,學(xué)生中間流行傳看張愛玲小說,有人抖機靈說她們是“紅玫瑰與白玫瑰”,很快就叫開了。這稱呼斷章取義,但指向明確,紅玫瑰非周爽莫屬,像多數(shù)中學(xué)女生,她也留著一刀剪,穿模糊性別的校服,可不見得強迫她蒙張阿拉伯女人的面紗吧,遮擋明朗的窄長臉和冷峻的尖下巴并沒大用處,眼睛才是核武器,長長的,斜向太陽穴,白底黑仁,顧盼自若。韋旸開家攝影工作室,拍內(nèi)衣模特,忙得不可開交時,張一真會搭把手,也算閱人無數(shù),但沒見過有周爽的好看的。她想,冷淡里頭滲出的媚才是真的媚。白玫瑰是張一真。張一真可不這樣認為。她也不認為自己的相貌能跟周爽并論,可越不以為然,越是白玫瑰。后來回想起這個短命的綽號時,她猜,指的是晚發(fā)育的胸吧。
她們并肩向草綠亞克力覆頂?shù)淖孕熊嚺镒呷?,幾個男生在背后戳戳點點,大驚小怪(驚的是周爽的大,早早就披掛胸衣上陣,怪的是張一真的多么小,泡泡紗短袖的前襟在熱風(fēng)里空空如也地飄)。她手扶藍格子床單晃蕩腿吹口哨,周爽背對她換衣。她瞄見鼓在肋前雪白的弧,瞄見她反手扣搭扣,金屬搭扣在后背留下紅印子。周爽在穿衣鏡里逮住了她,“你怎么跟男生似的?!睆堃徽嫘呒t臉,又不能別過臉不看,會顯得心虛有鬼,她把視線往上移,瞪著天花板,綠蠅翻滾繚繞,落地扇偏過頭朝寫字臺那邊呼呼吹,這邊墻角的氣流消停下來,偌大的蠅飛低貼住白墻,張一真抄起床頭的粉色蠅拍,正中目標(biāo),抽出紙巾彎腰從地板上捏起,兩只綠蠅,開膛破肚的,還不依不饒抱作一團,交媾中的昆蟲。周爽走過來勾下頭瞧,張一真脖子都紅了,周爽沒再拿她開涮。
“快走快走,頒獎儀式要開了?!彼齻兌际切_\動會的禮儀小姐,負責(zé)把獲獎證書盛在搪瓷托盤上,款款走到舞臺中央,由校領(lǐng)導(dǎo)遞給獲名次的同學(xué)。她跟著周爽上臺,看她裹著蘋果綠旗袍走路的樣子。好多綠蠅嗡嗡地飛。趕都趕不走。
“紅玫瑰與白玫瑰”在班里嚷了不到一個禮拜,仿佛嚷嚷很久,久到語文老師都有所耳聞,那個長著鷹鉤鼻的小個男人兼班主任,班主任姓靳。站在講臺上的緣故,張一真不覺他矮,甚至還因肩寬而顯得高大。有段時間傳出他和隔壁班的數(shù)學(xué)老師戀愛。張一真失望透頂。除了皮膚黧黑、有廣東女人相,張一真挑不出別的毛病,可也不承認那女老師好看。聽說兩人分手了,才看出她的美來。痩腳褲,馬尾,前額光潔,雀斑迷人,苗條。班主任難得發(fā)火,眉頭一聳一聳,“讀了幾本書,就給同學(xué)起綽號,還是那樣的綽號!誰再叫,罰他抄寫十遍《記念劉和珍君》,看還敢不敢!”同學(xué)們都不敢了,背地里噓他“振保,振?!薄?/p>
振保是和紅、白玫瑰都有一腿的男人。張一真看過小說,她生氣,可撒不出來;周爽有氣勢,男生們喜歡她,也怕她,但她不看張愛玲的書,她一向?qū)α餍械臇|西有戒心,所以不氣。張一真塞書到她課桌抽屜,強迫她讀,不僅是覺得她有幾分像那位愛上漢奸的女作家(俾睨寰宇的神氣),還想讓她知道振保這人,讓她知道振保不會出現(xiàn)在她們之間。她們就是她們。
張一真是靳老師提名入共青團的唯一一人,另三個名額是票選的。周爽以三十八票當(dāng)選,其實票選的話張一真未必會落選。周爽咬耳朵嗤嗤笑,看不出來嗎?張一真曉得她在說什么,心底還有些自得,女孩子剛剛萌生的受到關(guān)注的自得,對方可以是任何人。周爽咬耳朵發(fā)笑激發(fā)的不快與惶惑,卻不是任誰都能給。是周爽說那數(shù)學(xué)老師“廣東女人相”,她去過廣州,她母親的劇團去那邊演出過,差點空難回不來。
元旦要到了,學(xué)校借了劇院的場子辦晚會。周爽有鋼琴功底,被指定出節(jié)目,張一真給拉去作陪。琴房在教研樓四層,走廊盡頭有盞燈忽明忽暗,瘮?shù)没拧晒鉄羟喟琢税雮€房間,厚重天鵝絨窗簾外是濕冷的夜。來來回回就是肖邦《小步舞曲》,偶爾彈《小狗圓舞曲》調(diào)劑下,周爽腰背筆直,光輝下看著端莊離塵,戴半指絨線手套的手敲出黑白。張一真蜷在暗影處的硬木長椅上,雙手抱膝,白羽絨長大衣下擺遮住腳踝。遠處的窗扇被風(fēng)刮得啪啪響,很遠。休息時,她們?nèi)バiT外買剛出爐的烤番薯吃,經(jīng)過花壇,有東西呼嘯著砸上張一真肩膀,又砰地彈開。前后兩幢教學(xué)樓黑咕隆咚,風(fēng)撼樹影。是偷襲,周爽跳上積雪的八角花壇找到肇事的籃球。抱回琴房才發(fā)現(xiàn)籃球上有字條,作業(yè)本上撕下來的,透明膠條十字樣繃在球體上,周爽瞟了一眼,嘶啦扯下來團在手里,“是沖我來的,誤砸著你?!苯又鴶堊∷募珙^揉搓,“很疼吧?”本來不打緊,只是擦到,這一問,問出了淚光。球是誰扔的,紙條上寫著什么,有什么是她不能知道的,她還瞞了多少事!她沒掉幾滴淚,因為隨即周爽矮身吻了她。前額靠發(fā)際線位置,啄食似的一下,不等有反應(yīng),就結(jié)束了。張一真覺得整張臉起了漣漪,五官隱去了?!棒[什么鬧。嘴巴沒一點溫度。僵尸呀你?!?/p>
多少年過去了??v然張一真自認不是好女人,婚后有過三段辦公室戀情(長的一年零三個月,短的六天),有過幾次一夜情(基本在出差期間或去外地會梁平的前夜,她沒把和畫室教師的這次算在內(nèi),她覺得和他是不一樣的),也有幾回對方裝聾作啞不接招,跟梁平更是從和韋旸的蜜月期間就續(xù)上,或者說根本沒斷過;縱然她拖泥帶水走進三十四歲,還是無法把那個因寒冷而微蜷手指在燈下彈肖邦的周爽,跟傳言中的——她跟以前的同學(xué)大多失去聯(lián)系,傳言還是會叩擊耳膜,不由她不聽,似乎不被她知道,傳言就沒了意義,她也確定大部分并非捕風(fēng)捉影——那個放縱的周爽重疊在一起。
韋旸在工作之余收藏老式相機,兩口干燥箱塞得滿滿的,單反雙反旁軸中畫幅應(yīng)有盡有,萊卡祿來富士康泰時和若干她叫不上的牌子,有種黃斑對焦的德國福倫達袖珍機,轉(zhuǎn)撥調(diào)焦輪直到取景框里兩個淡褐小圓斑合體,拍攝對象才會清晰,否則就一片虛。她把玩過幾次,沒一回調(diào)準(zhǔn)過,視野里總是兩個分離的模糊影子,揮之不去。
那時候的張一真還沒與男生正式交往,就是說還沒遇到梁平,生理上是個少女。她忘了具體是誰口中講出來的,前后有幾個女生在她耳邊咯咯說起過,張一真太震驚了,這些女的真是張嘴就來,簡直是性知識普及課。有個段子是這樣的:某次同學(xué)聚會后(正是那個元旦后的寒假,家里亂作一團,一禾離家出走,張一真哪有心情出席),周爽和兩個男的醉醺醺回到其中一人租住的房間,當(dāng)晚那兩個男人進行了一番簡短對話:該你了。不了,不了。你個慫包,為什么不啊?臟。誠然,張一真處男友晚,這情節(jié)于她過早了。誠然,都有名有姓,也只有當(dāng)事人供得出那樣的細枝末節(jié),她還認定是在造謠。造她的謠?她等得及人家造她謠?從前?從前的周爽能好到哪去。
張一真回憶起做大夫的母親把周爽擋在鋼鑄防盜門外的舊事,以及突如其來的警告,那時母親就聽到了什么吧。周爽再沒上過她家,出校門往東兩個街區(qū),就是南方醫(yī)院,口腔科室在沿街一幢米黃蘇聯(lián)式建筑的五樓,從西邊數(shù)第二個窗臺外的鐵架上有大株君子蘭,栽在陶盆里,張一真記事起它就在那里,木窗欞換了鋁合金,它還在。每個工作日上午八點三十分,母親開鎖走進辦公室后的頭一件事,就是找出專用的抹布在龍頭下淋濕擰干,匍在窗臺上擦君子蘭的肥葉片,三五分鐘后,換塊干抹布再擦一遍,然后才整理桌椅,打水沏茶,披上門后掛鉤上的白大褂。日復(fù)一日。母親擦拭葉子時從來不講話,當(dāng)然也不理會旁邊的張一真。未入托的她感覺自己被拋棄了,她降罪于君子蘭,她不知多憎恨它,趁母親去隔壁辦公室或衛(wèi)生間的當(dāng)口,個頭沒辦公桌高的她,使勁推椅子到窗口,手腳并用爬上去扶著椅背站好,學(xué)母親的樣顫巍巍探身窗外,捏大頭針去刺去劃。破壞得過于專注,每次都被抓個現(xiàn)行,母親悄無聲息地快步跑上前一把抱住她,拿起壓在處方箋上的木尺抽她手心,經(jīng)常腫得拿不穩(wěn)玩具或棒冰。懲戒全無效果,反讓她的破壞欲更盛,有次靈機一動用訂書機把葉片兩兩一對釘住,翻身下來,也不逃,站在君子蘭古怪的影子里攤開雙手等著抽。年幼的她從沒打算將君子蘭連盆推下樓去,雖然這很容易做到且一勞永逸,也不是因意識到這樣做會有砸死路人的危險,她就是要君子蘭在就是要每天摧殘它。她太早就開始為愛嫉恨。或許她也怕沒了它就找不到被冷落的理由,她還沒到能夠理解離婚后的母親把怨懟之火轉(zhuǎn)嫁到她身上的年齡。后來張一真大了,到了叛逆期,遇上了周爽,也不再干針對君子蘭的幼稚行為。母親警告她不要和周爽來往,但康復(fù)后的她置若罔聞,聽母親話就是背叛朋友,她就周爽一個好朋友。兩個女孩子照舊笑鬧。湯畫師說張一真看得多,大概天性如此。放學(xué)路上每當(dāng)車輪滾到南方醫(yī)院門診大樓的陰影里,張一真總能逮到周爽往高處偷瞄那盆高大的君子蘭,那眼神,好像葉片上魚鱗般滿布著張一真母親的眼睛,盡管口中的話題沒有明顯停頓,盡管那一瞥短促得算不上一瞥。
周爽心虛啦?張一真不生氣,不氣周爽瞞她;她又很生氣,氣自己后知后覺。周爽掉進漩渦,她倒好,隔岸觀火。第六感亮了,恍如出事故停在路邊的車子的尾燈,血紅血紅的。關(guān)于周爽的流言多數(shù)是真的,但她不承認別人口中的放蕩女人就是周爽,充其量是零星的周爽,是周爽身上灑落的一部分,是餅干屑,不是餅干。她自問,端坐鋼琴前的周爽或許是特定情境下的幻影吧?自己坐在暗地里看被柔光籠罩的她,跟在影院觀影何其相仿!但這樣的類比又能說明什么?珍妮的脖子哪有畫中的那么長,足足七八寸,可張一真就認定這樣的珍妮才是珍妮。
總之,對圍攻周爽的流言蜚語的后知后覺,讓張一真沒法輕易原諒她自己。晚了,她想。有多晚?她不清楚,她認為有的是時間來彌補。
太晚啦,晚到周爽眼底堆起了顯然不應(yīng)屬于那雙好看的眼睛的陰翳,而這陰翳也不全由君子蘭投下;太晚啦,晚到周爽和張一真結(jié)伴同行為時不多了,只剩兩三個月光景。到初秋時分,她們就將搭乘從南京駛出的列車,一個南下一個北上。
命運在起皺。張一真還慶幸她擋住了那可惡的籃球,不然可就砸在周爽頭上。
四
湯畫師名叫湯單雄。從滿是畫具和植物的畫室出來,門口右側(cè)有段外掛樓梯(后來搭建的),踏著銹蝕嚴重的鐵皮臺階往上,就到亭子間,這里是畫師食宿的地方。陳設(shè)相當(dāng)簡單,七八平米的空間放了一張床、一頂布衣柜、一對小沙發(fā)兼方幾,方幾上有本黃舊的書《榮格自傳:回憶·夢·思考》,角落里的車載冰箱倒是買來沒多久。行軍床對面墻上掛幅抽象畫,依稀是舞銀槍的刀馬旦,斑駁得像破了相,右下角是畫家簽名。“單(dān)雄?”“是shàn?!彼Τ雎?。其實沒什么笑點,只是突然想起湯顯祖和他的《桃花扇》,各拆一個音出來,添個“雄”字就是,又平衡了陰柔氣。張一真在心里贊這名字。如今有個不錯名字的人少之又少,所以她樂意回答這位有個好名字的畫師的問題,全盤托出不太可能,但到底往幽微處多走了幾步,這幾步,于張一真十分不易。所以當(dāng)湯單雄說你似乎更想多打聽碧萃絲時,張一真說很奇怪碧萃絲還有珍妮讓我想起了一個人,提起了周爽。剛開始她拼命要繞開梁平和韋旸不談,但做不到,起初以“男友”和“老公”籠統(tǒng)帶過;談周爽直呼其名,而不以“同學(xué)”、“發(fā)小”或“閨蜜”指代,想必多年沒這么松弛地提及這名字,要多說幾回。
比如湯單雄看看天色看看手腕說快六點了,沒問題吧?她說你沒問題我就沒老公去了海南(湯單雄當(dāng)然沒問題,太太乳腺癌過世后,他吃睡都在亭子間),“這扇小窗離外文書店那么近,一眼就看過去,清早醒來,望見架子上那么多永遠不會知道內(nèi)容的書,感覺很棒,換作中文書會膩的,看書名就能猜著寫的什么,英文的就不同,還有好些日文、德文書?!?/p>
再比如,湯單雄短髭稀疏地說,關(guān)于周爽的那些話讓你煩了很久吧?“發(fā)現(xiàn)晚了,還沒來及特別煩心,再說當(dāng)時滿腦子是備考,后來和她不在一所大學(xué),又戀愛了。那時的男友現(xiàn)在還是,只是那時的我沒老公罷了。”湯單雄從沙發(fā)上起身,拉開單門冰箱,挑了罐聽裝咖啡,打開,遞給張一真。他確定她中意炭燒味,重度烘焙過,極苦,最大限度保留了咖啡的原味。她不知道為什么冬天還要冷藏咖啡,她當(dāng)然知道自己有孕在身,可就想喝冷咖啡。他看出了我要冷的。于是不怪他粗心大意,反覺知心。
她只字不提父親,談起母親也極淡,中學(xué)時就周爽一個朋友。真是這樣,就不難想象這樣一個女孩子初墜愛河何等熾烈。西北地區(qū)嚴冬呵氣成霜,冷極了的孩子見了火爐整個人都貓上去,穿棉鞋的腳架在爐口烤,鞋幫著火還渾然不覺,他有過這經(jīng)驗,絨布鞋面燒了個洞露出白棉花,實在是冷了太久冷到家了。那樣的愛情不是煙火,整個人都燃了起來,不管火勢如何熊熊,骨子里卻還是冰的。果真。
“平安夜逛街拉上手,元旦就去小旅館開房。是我暗示他的。有沒有覺得我輕率?”
“次年勞動節(jié)他去黃山,說是回成都。和別的女人去的,其實不算別的女人,在我之前,她是他女朋友?!彼窒肫鹂净馃┟扌谴危活櫩?,火星掉地上險些點著柴火堆,屋外是大只油桶,院里搭著辦白事的帆布帳篷,帳篷下是方桌條凳,風(fēng)又急,險些闖大禍,冷了太久冷到家了。
“七天長假,我哪也沒去。一個人守在宿舍,守著電話機,早晚準(zhǔn)時接到兩通電話,話機顯示屏破了個窟窿,看不到來電號碼,也沒生過要看來電號碼的念頭。后來想,在安徽黃山也能弄到四川青城山當(dāng)?shù)氐睦吓D肉,回學(xué)校時帶給我兩大包,也不曉得他怎么做到的。不比現(xiàn)在,點點鼠標(biāo)就能買到隨便哪里的隨便什么特產(chǎn)??蓺饪尚?。我沒懷疑他,我怎么會懷疑他。找別的女人和找前女友是兩碼事,他不承認這是兩碼事?!?/p>
“你說過‘初戀男友現(xiàn)在還是男友,是指同一個人嗎?”
“是他。這些年我一直幽會的就是他。說偷情更合適,偷取一段情嘛。很缺很缺,沒法從正常途徑獲取。我沒什么朋友,不聚會,不上網(wǎng)聊天,所以不知道別人有沒有得到過、是怎么得到的,但對我來說,就是不行。很難很難。我老公人還行,對我還算好,情人節(jié)會有女人送花給他,他幫我報瑜伽課肚皮舞課西點班,我有點興趣的,他準(zhǔn)會注意到,然后設(shè)法給我,他總能做到。你說不定看到過他拍的照片,幾個大點的女性內(nèi)衣品牌偶爾找他拍拍海報。到后來,我感興趣的,盡量不讓他瞧出來,我不想接受他太多的好。我知道一個妻子該做什么,我也嘗試過,差一點點就做到了。你懂的,差的這一點點就是我的不忠,我跟別的男人偷情。”
“你偷到了嗎?‘偷到一段情?!?/p>
“沒!也許偷到了,是我沒看到;也許是我太貪,到手的已經(jīng)不算少。問題在我這里,我要的太多?!?/p>
“他沒去黃山的話……”
“這我想過,答案還是:沒。之前他也去過趟黃山,崴了腳,坐人力轎下來的;那女人和同去的男生好上了。他說五一那回不是要重溫舊夢,只為放松,只為玩。跟她也是放松,也是玩。去山上透口氣,這是他的原話,好像我讓他一直透不過氣。我不相信他的說法,他也不松口。他說再不和其他女人來往,我不相信,他也不松口。沒結(jié)婚倒千真萬確,他今年三十六。按說我偷情已遂,可心里空落落的。是我出了問題。不怨他?!?
“起初生他的氣,后來生自己的氣,再后來不氣了。我發(fā)現(xiàn)自己并沒有以為的那么痛苦,我的痛苦跟他沒多少瓜葛,因為我發(fā)現(xiàn)自己對他沒以為的那么用情。那為什么還糾纏不清?你會想,我怕過那樣的生活,在那樣的生活里,我只是個妻子,別的都不是!我試過與別人,可不行,我是怕麻煩的人,不愿一試再試。既然老公可以固定,情人怎么就不可以?這么一天天拖下去,一晃許多年,自己都難以置信。我不是在懲罰他。他適合做情人。我注定要有個情人,他也愿意。這么說來,我又偷情未遂。我沒對他用過情。大部分時間沒。現(xiàn)在沒?!?/p>
她的解釋足夠坦率,以致湯單雄略有不安,他懷疑自己是否當(dāng)?shù)闷疬@份信任。她正手扶洞壁蹣跚地向從未到過的境地走去,但還不夠深入;她要的不是摸索的時間,不是勇氣,不是頓悟。她臉上呈現(xiàn)出走在異域他鄉(xiāng)的表情。目光明明暗暗,是記憶之洞穴里的暗風(fēng)作祟。他不能催她快走,會驚嚇到她。
“沒記錯的話,你說了兩三次你母親的事,但沒提過父親。別誤會,我不是要刺探隱私。”
“我父親也是醫(yī)生,骨科的。他們離婚了。原因是他待我太好,凡事?lián)屧谀赣H前頭做。我四歲時的一個夏天,他們關(guān)著廚房門吵了半宿。我記得母親沖進浴室,孩子大了,你別再給她洗澡。父親頭也不抬,舉高胳膊來。他說,擦洗過我這邊肋下,再慢慢擦那邊。鬧上法庭后離的婚。母親爭到撫養(yǎng)權(quán)。父親背地里為我做了很多事。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要得太多,這跟他沒關(guān)系。我沒有戀父情結(jié)。他身上有福爾馬林味,我母親也有,她不必天天進手術(shù)室,所以要淡很多。我們家就是一個小醫(yī)院。小時候,我以為我是個病人。張一禾也是。兩個醫(yī)生和兩個小病人,這就是我對家的最初印象。直到現(xiàn)在,這印象依舊在。是我出了問題?!?/p>
“不。病人的注意力在身體上,具體到某個器官某處部位,胃痛的人也會心里沒著沒落,這是慌痛引起的,或是擔(dān)心胃癌,痊愈了就沒事了。你的注意力在別的上,在感受上,在……”說到這里,湯單雄突然打住,不是因為他想起精神疾病這個醫(yī)學(xué)術(shù)語,他不認為抑郁癥之類的是病,相反那是正常不過的反應(yīng),證明一個人邊生活邊感受邊思考,不僅僅是活著;湯單雄突然打住,并非因為把疾病和精神相關(guān)聯(lián),而是身體疾病有痊愈的希望,空落落的心呢,如何結(jié)束這種感受?坐進對面沙發(fā)里的叫張一真的女人這樣問他的話,怎么回答她?湯單雄把話題繞回那位意大利畫家,“想必你也看過莫迪里阿尼其他作品?”
“我去書城找他的畫冊,缺貨,各大網(wǎng)上書店也都缺貨?!?/p>
“1997、1998和2003年有三家出版社出過,沒有加印。這十年間國內(nèi)再也沒出版過,應(yīng)該是因為銷量太少。不過這三本我都有,借你看?!?/p>
“再說吧?!?/p>
“今年三月,在倫敦一場拍賣會上,有一幅拍出2.64億人民幣。一位紐約私人收藏家2006年以1630萬英鎊購入。七年間賺了1000多萬英鎊?!?/p>
“我不關(guān)心這些?!?/p>
是了,湯單雄想,一定是這樣?!巴韴蟾笨沁^這消息,畫的也是珍妮?!洞髅弊拥恼淠荨ず2继亍贰!?/p>
她嘆口氣,扭過臉看向窗戶,看向外文書店。晚上八九點光景,書店二樓的人多了,但幾乎都站著翻,去收銀臺買單的寥寥,在離亭子間很近的位置,一個學(xué)生模樣的人掏出手機對著攤開的書頁拍照,拍個不停。
五
“何必寫信呢?”梁平以他慣用的方式抱怨,“我是說風(fēng)險太大,萬一哪天韋旸心血來潮打開信箱,信箱里碰巧有封你沒來及取走的信。你知道會發(fā)生什么。我有不好的預(yù)感?!?/p>
“對他不好,對你怎么也不好?”張一真要搶白,還是算了,他已經(jīng)這么說了,再問,他又要辯解,沒意思。她回了聲“不會”,以此打消他的顧慮(他有顧慮,瞻前顧后的顧!按說情人會暗盼對方的配偶偵察到自己的存在,盛怒中拂袖而去,就成全了他。她清楚他并非得了便宜賣乖,猛然改變,他未必樂意再去習(xí)慣,他習(xí)慣她是情人,未必會習(xí)慣她是妻子。她不是狐疑他有別的情人,也不是非搶白不可。再說,不管什么名分,對她不都一樣)。
房門敲響。滿臉青春痘瘢痕的酒店服務(wù)生送來幾瓶啤酒,又放下兩個大號啤酒杯在靠衣柜的矮桌上,摸出開瓶器,麻利地打開其中一瓶,還要開嗎?梁平搖搖手指頭。他顯然為身材保持得好而得意,十一月了還裸著上身走來走去。送走服務(wù)生,梁平用腳后跟磕上房門,走過來抄起嘶嘶冒氣的那瓶,要嗎他示意,你自己喝她說。
“買信封,找信紙,貼郵票,投遞,一次次打開信箱瞧有沒有回信,下雨下雪還有這樣的臺風(fēng)天氣更麻煩,成都倒不刮臺風(fēng),上海年年有,離你家最近的郵局也在兩三條街外,遇上壞天氣怎么辦,所以寄信帶給你的麻煩最多。老套,繁瑣,還慢。一段日子收不到你的信,我就疑神疑鬼,信要是在半路弄丟了,你不會知道我多煎熬。我們不是沒丟過信,郵寄業(yè)務(wù)越來越萎縮,他們的心思不在這上頭,這不難理解。網(wǎng)絡(luò)這么發(fā)達,聯(lián)絡(luò)工具這么方便,我們還費事買郵票寄信,講出去都沒人理解?!?/p>
“看不到你的字跡,我會懷疑不是你,會懷疑是旁人代筆?!比鰦傻恼Z氣。實際上,她選了最經(jīng)濟的回答方式,只有這樣,他才會不抱怨。她沒完全騙他。她認定,等郵遞員是戀愛最大的樂趣,戀愛需要儀式感,電話短信QQ太輕巧太實用主義。到今天,對張一真而言,戀愛的感覺退居其次,成了附屬品,儀式感反倒保存得一絲不茍。
早晨七點,她準(zhǔn)時穿運動鞋熱身后下樓去跑步,在小區(qū)繞圈跑,雨雪天也不破例,周日休跑一天。時常有人招呼,還跑???似乎超重的人才有跑的資格。兩年前有幾位路跑的鄰居,是兩對青年夫婦,遇上會“嗨”一聲,或點點頭。現(xiàn)在不見了,即便看見,老遠就繞道走。起先不明就里,以為無意間開罪了人,后來反應(yīng)過來,她日復(fù)一日跑個不停,對中途放棄的他們,是無言的譏諷,她跑得太扎眼;還有個原因:“又不為瘦身,沒有功利心,會堅持下來?”便覺得她城府深。堅持下來的,只有個做記者的單身媽媽,看著要大幾歲,全套黑紅相間的專業(yè)壓縮衣,腕上一大塊GPS表,下巴底是橘紅色魔術(shù)頭巾,自我介紹參與過幾屆馬拉松,遞來名片,邀請張一真加入某個跑者團體,每周在浦東世紀(jì)公園集體活動。她收好名片,但沒去。每天雷打不動獨自跑一小時于她是種儀式,每周一天的休跑也是儀式;“只是妻子”的生活不是儀式。
“對自己要求高的人,對別人的要求也高?!庇型庐?dāng)面評價她。
她一驚。她自覺是再隨和不過的女人。在小區(qū)外的肯德基,一個瘦小男子坐過來搭話,也是在上海的南京人,從事美術(shù)設(shè)計工作,雨天的室內(nèi)仍架著一副反綠光的太陽鏡。你也租在這小區(qū)?她看他的太陽鏡,焊接處有毛刺,不小心會劃傷臉。她笑笑。韋旸進來。那人說,我們合租個大點的公寓,你們也合算。過后韋旸憤憤地說,你聽他語氣,像是要賞我們什么。你就隨他去,她說。韋旸瞪她,“不曉得你是真隨和假隨和。”
再拖下去可真就不像話了,得抽空回信給周爽。但她始終沒能辦到,好像給熱戀沖擊得都不會組織最簡單的句子。她的初戀比別的女生的晚了一個世紀(jì)!
回想起那段日子,張一真簡直感到不可思議,像系統(tǒng)出了嚴重漏洞,被傳染了厲害的蠕蟲或木馬病毒,海量的記憶文件夾自行刪除了。而殘留的隨便哪個片段,都裏著層男式翻領(lǐng)毛衣的亮灰光澤,都散發(fā)著七元五角一包的紅雙喜香煙的焦酸味,總之,都與梁平脫不掉干系。他是主演,更是導(dǎo)演;他是病毒,更是黑客。寒假我得留在學(xué)校,有外面接的項目要趕。她轉(zhuǎn)身出掉回南京的車票,她得守著他,他沒請求也沒要求,就談不上有多感激她。
母親在電話里頭哭,邊擤鼻涕邊抹淚的哭法。母親不是一個看重團圓的人,父親搬離后除夕夜再沒放過鞭炮,也不再看春晚守年夜,吃幾筷子年夜飯,各回各房間。張一禾會出來陪母親坐下說話,張一真不,逢年過節(jié)能少見一眼就少見,畢竟他們因她離婚,母親請律師打官司留她在身邊,就為賭口氣。在她聽來,零點鐘轟鳴全城的鞭炮聲也是賭氣,和已過去的,和還沒來到的。有一年除夕夜,她很想玩幾局牌,她不常玩,牌技也爛,可不在乎,就想三個人圍坐一起,每人攥著滿滿一手紙牌。家里沒有撲克,冒黑去商店買,免不了要踩過被路燈染得艷紅的炮屑紙皮,多少讓她覺得凄涼,所以只在心里頭狠狠地想,想過就算了。母親在那頭哭,是不知道如何給人家解釋小女兒應(yīng)該回家卻不回家,那么要強,那么不屑撒謊,總不能說是因為交了男友,那些人就等著看笑話,越是要面子越是風(fēng)光的家庭,他們圍觀的興致越濃,比不上他們的,倒會心生憐憫會加倍地好,誰叫母親是知名醫(yī)院的知名醫(yī)師,所以離婚的笑話還沒看夠,反勾起饞來,等著看女兒多么心里沒家。母親反復(fù)念叨,旁人問起,我怎么開口說呀,你這是在打我的臉。張一真當(dāng)時不懂,一味地反感。
學(xué)校宿舍寒假里不給住,梁平借了附近城中村一間面北的小屋,搬了臺二手臺式電腦,成日伏案繪CAD圖;張一真捂著熊掌樣的耳套從菜場大包小包拎回菜蔬肉魚,擠在公共水龍頭下淘米洗菜,雙手凍得發(fā)燙發(fā)腫,還被其他住戶斜架在欄桿上的拖把柄撞上鼻梁里側(cè),險些壞了右眼。臘月二十七日凌晨,傳呼機在枕頭下嘀嘀叫,梁平奶奶病危。她從皮夾里拿出大半生活費湊了張機票錢,他拖箱子走了,留她在充斥著陌生屋主人腳臭味的狹小空間。一個人的除夕夜。熄燈的房間一陣一陣被窗外的煙花爆竹劃亮?;貞洿鞑幌⒄樟了娘B腔。大年初一上午九點,張一真閉上貼OK繃的右眼倒在床上睡去,補的是過去的舊歷年最后一晚的覺。找補不回來了。她想。天可憐見,很快睡著了,還有個明媚的夢在等她。
張一真還是回到了家,是被周爽拖上年初二開往南京的綠皮列車的。她拎著鋁飯盒橫穿學(xué)院西區(qū)去東區(qū)的教工食堂打飯(剩余的錢勉強夠吃食堂),周爽從東區(qū)大門南面的報刊亭下?lián)]舞著手跑來,認出她時她的心臟跳了一下,帶寬就被占光了,緩沖用了很久,所以臉上沒表情,木木的,周爽的藏青色長圍巾隨風(fēng)輕輕柔柔抽她的胳膊。周爽說有親戚口腔潰瘍,值班醫(yī)生開了藥,不見好轉(zhuǎn),更嚴重了,專家門診掛號太難,等不了,要張一真牽線搭橋請她母親,“普通潰瘍不至于疼成那樣,怕是不好的病”,周爽滿臉焦急,張一真沒法推脫,回梁平借來的房間收拾換洗衣物和洗漱用具,留下字條在電腦鍵盤上,當(dāng)晚到南京。回家后才知道,根本沒人口腔潰瘍,那是周爽捏造出來騙她的,是母親央周爽去找她。走到醫(yī)院家屬院迎門的假山邊,周爽停住腳,轉(zhuǎn)身看定張一真,“一真,對不起。不過畢竟是過年?!倍嗽斨芩谋砬?,張一真多大的火也沒法朝她撒,早前就有預(yù)感,但還是跟著她走。母親裹條寶藍色團花羊絨圍巾出了單元樓門,走過來,到了近處換上笑臉。
送走周爽,母親說,“你比一禾有主見,按說不用我多操心,可你未免太有主見?!笔窃谪?zé)備她陪梁平過春節(jié),張一真接收到的卻是別的訊息:盡管她請周爽幫忙找女兒,盡管她請周爽上樓來小坐,盡管她請周爽喝茶吃水果,但張一真還是不可以和周爽交往。以前不行,今后仍不行。
這個夜晚,在湯單雄蝸居的不起眼的亭子間,張一真追述起母親朝掛著冰瀑布的假山邊走來時的臉色和看到周爽和她站在一起時的神情時,突然冒出一個想法,母親不是真要周爽幫忙,她是在試探,她最不情愿看到的,就是周爽沒費什么勁就帶回了她,從熱戀的男友身邊帶回她;七八天前,作為她的母親,淚水和威逼也沒收到這樣好的效果。對于這一事實,防微杜漸的醫(yī)務(wù)工作者的母親,怎能不多想,怎能不往友誼之外的危險地帶去推理?
六
母親的推理是極富想象力的,也是前瞻和啟發(fā)性的。當(dāng)一個女人多少年來每天都處在對女兒的嫉妒和失去女兒的恐懼中,縱然她從事的是靠事實和憑據(jù)說話的職業(yè),主管想象力的右腦也會無與倫比地發(fā)達。
“那會兒我懵懂無知,和梁平交往有段時日了,對自己的感情世界卻幾乎一無所知。周圍的女生一個個都有了男朋友,自己也該有一個,梁平出現(xiàn)了,就是他了,相處下來也算浪漫,他生來就是一個能猜透女人心思的人。而她,我的母親——我習(xí)慣稱她為母親,當(dāng)她面我會叫媽,叫的時候總是感覺別扭,這么多年始終沒能改變這習(xí)慣——的猜忌,對我和周爽關(guān)系的猜忌,卻給我的感情世界投來了一線光,類似神諭天啟,雖然她從沒說出口,我也是幾秒鐘前才恍然領(lǐng)會她防范周爽的意圖,但是不得不承認,是她啟蒙了我,那是一種我和她都沒有及時覺察的啟蒙,就像是大白天的月亮,懸在地球的背面,我們看不到它,它卻主宰了我們身體中血液的流向?,F(xiàn)在想想就是那么一回事。你應(yīng)該能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