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
王申酉死于三十二歲
1976年9月10日,一個平常的星期日。但這一天,是最高領袖病故的第二天,也是王申酉給他女友寫情書的日子。
王申酉躲在防空洞的休息室里寫情書,差不多兩萬字了,還沒有寫完。他要快一點寫完它,下午就給女友看,不能再等了。
超過三十歲的王申酉還沒結(jié)婚,這件事不是他唯一的心病。他在1962年考入華東師范大學,十五六年也沒有畢業(yè),不是學習成績不及格,而是因為他的思想“反動”;他還進過監(jiān)獄一段時間,釋放后繼續(xù)在大學里監(jiān)督改造,當清潔工,看防空洞,每月給十五元工資,身份是反革命分子。
長相端正的他,先后有過四個對象。前三個相處到快結(jié)婚的時候,大學保衛(wèi)組(當時負責無產(chǎn)階級專政的部門)就找到他的女友,告訴她們不能與反革命處對象,于是都吹了。第四個對象又處得挺好,這次王申酉主動找到保衛(wèi)處,請他們別再把這事兒拆散了,沒想到保衛(wèi)處馬上找到他的女友,告訴她,要與反革命劃清界限。
王申酉急了,他必須寫一封信挽留住女友,說清楚他的思想不是反革命思想。他相信,他的想法不是反革命的,而是從馬克思著作中學到的世界觀,以及他如何運用馬克思主義,怎樣看待中國在1949年以后的歷次革命運動。
這時候發(fā)生了一件事情,讓他的女友永遠也不會看到那份情書了——負責監(jiān)督王申酉的人突然闖進來,要他把正在寫的東西交出來。他把一部分情書塞進口中嚼碎咽下,把一部分撕碎沖進下水道,還有一部分被闖進來的人奪走,連他一起押送到保衛(wèi)處。當天下午,他又被保衛(wèi)處押送到上海公安機關,正式逮捕。
再過半年多,1977年4月里的一天,王申酉在判處死刑的當天被槍斃了。他是1945年出生,1977年死的,只活了三十二歲,還很年輕。
關于王申酉被捕之后到死去這段時間里的事情,有下面幾種說法。
一是他寫的情書已經(jīng)缺了一大半,罪證不全了,辦他案子的人想讓他把這份情書再寫出來。王申酉真的重寫了一份,并且從情書的兩萬字擴展到“親筆供詞”的六萬字。
五天里寫了六萬字,他差不多寫了一本介紹馬克思主義的小冊子,并且洋洋灑灑??催^的人說,他不用翻看馬克思原著,引用了多處,基本沒有錯漏。
用馬克思主義思想方法,分析中國古代的歷史、現(xiàn)實中的問題,他談得更充分,更具體和完整。他當然覺得從反彭德懷開始的革命運動,都不是馬克思主義者應該做出的事情,而震驚世界的“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根本就不是馬克思主義,只是掛著它的牌子。
他的自信,源于他學了太多的馬克思著作?!顿Y本論》通讀了兩三遍,《馬克思恩格斯全集》通讀到第十三卷。據(jù)說,他寫了一百多萬字的筆記,吸干了十幾瓶墨水,寫鈍了十幾只筆尖。還有,為了查閱經(jīng)典原著,他掌握了四門外語。
別人運用馬克思著作的詞句,是當作萬應的靈丹妙方,用來宣傳自己的觀點。王申酉不把馬克思主義當工具,而是當成一門科學。但到了上世紀六十年代中期,印出來的馬克思著作也暫不發(fā)行了,據(jù)說是不能耽誤學習最高領袖著作的政治運動。
這里還有沒有別的原因呢?在王申酉那里可能會有。
那座師范大學里,這個學理科的“反革命”學生王申酉因此不斷遭到批斗,說他刻苦攻讀馬克思著作,是準備在理論上進行反擊,具有反革命意圖,需要交待。
王申酉寫出對馬克思主義的詳細理解,是為了證明他不是反革命,但這種證明出了大問題:在辦他案子的人看來,這恰恰相反,不但是反革命,而且是嚴重的反革命。
幾年后,也有人把王申酉《親筆供詞》翻印給北京一位政治經(jīng)濟學的權(quán)威看,權(quán)威說:“王申酉已能融會貫通馬克思主義,用自己簡潔的語言談清楚了歷史唯物主義,是十分難得的。他所提出的看法和主張,正是我們已經(jīng)開始實行或尚待實行的政策?!?/p>
不管誰說得對,有一點似乎能確定,王申酉的馬克思主義,與那個時代規(guī)定的馬克思主義相互矛盾。從邏輯來說,二者不可能都正確,那么在辦案子的人看來,王申酉沒有解釋馬克思主義的權(quán)力,只能是他錯了。
在這樣的語境里,殺了他算不上誤殺。
二是他被捕后不久,就知道了國家政治局勢的巨大變化,并且感到非常樂觀。
最高領袖病故后,接過權(quán)力的過渡領袖做了一件大事,把最高領袖的遺孀和幾名親信抓了起來,把他們定為一個幫派,要他們承擔“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的嚴重后果。
王申酉進監(jiān)獄不久,得知那個幫派被粉碎的消息后,“從內(nèi)心為這場斗爭的勝利感到高興,日夜興奮得無法寧靜”。
我們還不知道,他是否以為那幾個人搞壞了那場革命運動,搞壞了整個國家,但我們知道他十分喜悅,滿懷著不久就會被釋放的希望。他以為在那幾個人的問題暴露之前,他“即使有活著的機會,也決不會有再回到社會上的可能了”,但是打倒了那幾個人,還能有機會回到社會上去,“我一定一個人發(fā)揮兩個人的力量,好好地為社會主義貢獻我全部力量?!边@幾句話,寫在他向看守者提出的書面請求之中,是他八點請求中的第三點。
我在設想,如果王申酉能夠活下來,許多年后會不會感到當年這種想法的單純和天真?許多年后,他可能會接受海德格爾解釋學的循環(huán)觀念,個別的事物在與整體的關聯(lián)中才被理解,而整體只有在個別的事物中才得以展現(xiàn)。比如“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不是憑空產(chǎn)生的一個孤立事件,它與之前之后的事情一脈相連,因而深度質(zhì)疑它的王申酉,也沒有由于它的結(jié)束而獲無罪釋放。
王申酉之審判與王申酉之死刑的時間,是在搞壞了中國的那幾個人被抓之后。幾年后為他平反時,給有些人造成了不大不小的尷尬:那幾個可以承擔罪責的人在王申酉事件之前就被抓,無法讓他們承擔這個事件的罪責了。
三是王申酉怎樣被判處死刑的,也有不同說法。
有位記者在報道中寫道:“上海市革委會領導在一天內(nèi)聽取并同意了56個死刑判決案,平均每6分鐘通過一個死刑案,王申酉不幸名在其中?!?
為王申酉平反的負責人看到的檔案表明:上海高院先后打了五次報告,都被市委退回來,還加了領導批示:“你們思想右傾”,“你們要很好作檢查,思想右傾”,等等。在高院第六次報告中還提出兩個方案:“死刑,緩期執(zhí)行”和“死刑,立即執(zhí)行”,最后市委批了“死刑,立即執(zhí)行”。
這兩個說法不同,但不完全矛盾。那一天快速通過的56個死刑判決案中,不排除有被草率處死的個別案子,但也不排除王申酉被處死并不草率。
那一天為什么判了那么多死刑案?這也可能與王申酉一定要被處死有關。當時,是最高領袖病故后的特殊時期,需要從“追查政治謠言”和“狠抓階級斗爭新動向”兩個方面確保新時期平安無事,于是各地興起了“嚴打反革命分子”的浪潮。
不管是“追查政治謠言”的角度,還是“狠抓階級斗爭新動向”的角度,王申酉都深陷其中,很難保命。
一杯咖啡拯救了香港
官府想不到的事件常常發(fā)生,讓官府感到頭痛。但是在百姓看來,有什么樣的官府,就會有什么樣的事件,這并不顯得意外。
那是一個星期五的上午,香港皇后碼頭廣場上的警察越聚越多,很快站滿了整個廣場。接著,他們形成了大約五千人的列隊,在狹窄的街上緩慢走著,前去灣仔警察總部請愿。兩個多小時后,他們途經(jīng)和記大廈時,一百多名警察控制不住心中怒火,直奔大廈六樓廉政公署執(zhí)行處。
他們情緒激動,在走廊大聲呼叫,驚動了廉署官員,五名外籍官員剛剛走出門外,立即被他們圍起來毆打。這時的警察與攪亂治安的流氓失去了差別,他們亂推亂撞,拆下廉署招牌,搗毀廉署大門。那一天,廉署的幾個辦事處還接到警察送來的恐嚇炸彈。
這就是1977年10月28日的香港警察搗毀廉政公署事件。
它成為所有香港媒體的頭條新聞,不僅驚動了香港,也驚動了遙遠的英國。那時候,香港人稱英國為祖家,受英國派來的總督管轄。
到了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綿延很久的殖民主義時代差不多已經(jīng)結(jié)束。我這樣說,是因為那些弱小的殖民地國家和地區(qū)紛紛獨立了,租界和租借地也已回歸,但在人口最多的中國,還留了香港和澳門兩塊租借地,一定要租借到期時才會收回。此時的英國當然不希望香港太亂,在那個只有幾百萬人口的地方,五千名警察可不是個小數(shù)目,大約是警務人員的四分之一;他們與總督直接控制的廉政公署對抗,也就是與政府對抗。
怎樣解決這個事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政府發(fā)現(xiàn)自己踏入了雷區(qū),假如在處理上出錯,挎著手槍的警察們可能會發(fā)生叛亂。
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我對香港警方的印象不好,他們之中的壞警察與官員一道貪污索賄,與黑社會一起分贓,什么事情都做得出來。
這種印象,來自幾部香港電影,比如《雷洛傳》、《跛豪》等?!独茁鍌鳌分械睦茁?,也曾是一身傲骨的警察新秀,后來撐大貪腐的胃口,終于無法停止。還有一些警官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使毒品與賭博成為零風險生意,黑社會掙了大錢,再送紅包酬謝他們?!鄂撕馈分械闹魅斯褪莻€逃亡香港的內(nèi)地人,他與黑心警察勾結(jié)起來,控制了走私白粉的渠道;在1974年被廉政公署抓捕前,他已經(jīng)賣出3億港幣的毒品。
而我身邊的一些人,即使沒看過香港電影,也讀過內(nèi)地報紙上的報道,認為香港社會很糟,官員很貪,警察很爛。這怪不得我們,我們沒有見過香港什么模樣,除了相信報紙和電影的描述,還能相信什么?
還有,我們還按照我們身邊的事情,想象看不見的事情。比如,歐洲人想象不出亞洲社會的麻煩,社會主義陣營也想象不出對立陣營的秩序;還比如我們看得見身邊的社會狀況,看得見身邊的官員和警察,如果他們很好,也想象不出香港官員和警察整體變壞的樣子。
香港確實官員很貪,警察很爛,黑社會很兇,但那是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末和七十年代初的情況。1974年香港廉政公署問世,向貪腐的官員、警察、猖獗的黑社會宣戰(zhàn),那些人的黃金時代也就結(jié)束了。
我看到的那些電影,恰是那段混亂歲月消逝的見證。
在我看來,社會腐敗有兩條看不見的定律:一是當社會經(jīng)濟急劇發(fā)展時,腐敗亦獲得急劇發(fā)展,如果不嚴加治理,后者會把前者引向邪路;二是腐敗很容易治理,但要看腐敗的獲利者是誰,如果最大的獲利者是政府,則腐敗越來越嚴重。
這兩條定律,一條是從現(xiàn)象到現(xiàn)象,一條是從現(xiàn)象到本質(zhì)。香港的情形是夾在二者之間,經(jīng)濟發(fā)展引發(fā)腐敗,政府又不是獲利者,只要痛下決心反腐就行了。
轉(zhuǎn)機出現(xiàn)在1974年,出現(xiàn)在一個叫葛柏的英籍高級警官那里。
據(jù)說此人是當時香港警方的第三號人物,他持有430萬港元的財產(chǎn);這筆錢如果都用來購買房屋,大約相當于后來十多億港元的購買力,不算少了。該案是香港總督交辦的案子,可就在調(diào)查之中,他逃回英國,因為英國沒有巨額財產(chǎn)來歷不明可以定罪的法律。
民怨終于如火山爆發(fā)。無數(shù)民眾到街上游行,喊出“反貪污,捉葛柏”的口號。
此前的香港,與大多數(shù)國家和地區(qū)一樣,防治腐敗的制度也訂了不少,各類群體中都有自己的反腐機構(gòu),但那些都是虛設,無法阻擋腐敗的社會浪潮。想一想也是,腐敗者怎么可能自己查處自己?
香港明白了這一點之后,就成立了廉政公署,只對香港總督一人負責,不受任何人約束。
廉署公務員有權(quán)進入任何樓堂館所,有權(quán)查閱任何賬本和保險柜,有權(quán)調(diào)查一切官僚,凍結(jié)財產(chǎn),武力拘捕嫌犯。那個逃回英國的葛柏,也被引渡回港,審判后進了監(jiān)獄。
接下來,在香港歷史上,出現(xiàn)一個貪腐官僚與警察的出逃高峰,比如《雷洛傳》電影中的原型人物就逃往境外,而《跛豪》中的黑社會老大失去警方保護,很快被廉政公署逮捕。
我看到的資料說,從1974年廉政公署成立至1977年警察們搗毀廉政公署,三年多時間里,被控涉嫌貪污的香港警務人員約二百六十人,有兩名被拘留的警員畏罪自殺。僅1977 年 10 月,廉政公署先是拘捕一百四十名九龍區(qū)警官控以集體貪污罪,后來又拘捕三十多名。
警察搗毀廉政公署事件,就是在這種情況下發(fā)生的。
1977年,六十歲的英國人麥理浩正擔任香港總督。他個子很高,頗有風度,牛津大學畢業(yè),從二十二歲起擔任英國外交官,一直在亞洲工作;五十四歲時他擔任香港第二十五任總督,還是任期最長的一位。
外交家麥理浩知道,“二戰(zhàn)”后全世界去殖民化,英國在香港還保留著殖民地,并不是怎么光榮的一件事。當時的英國本土已建立福利社會,輿論也要求為香港提供善治,在這種大氣候下,麥理浩做了一系列順應世界主流價值的事情。比如,使中文成為法定語文,實行九年強迫免費基礎教育,法定工人七天有薪假期,增加低價公共醫(yī)療,設勞工署調(diào)解勞資糾紛,設立分區(qū)的民政署以加強官民溝通、了解民意,高級公務員開始本地化,等等。
當然,他的改革中包括建立廉政公署。
怎樣處理1977年的警察搗毀廉政公署事件,將反貪繼續(xù)下去,成了對他執(zhí)政以來的最大考驗。
在那個騷亂的周末,麥理浩召集香港警方與軍方領導人一起商議,結(jié)果卻不理想。麥理浩指出時間緊急,擔心警員愈來愈激動難以控制;警隊指揮官認為由警方出面拘捕鬧事警察,在行動上會有困難;英軍高層強烈反對軍隊介入,認為由軍隊處理社會騷亂,是非常錯誤的選擇。
最終,麥理浩運用他多年外交家的政治智慧,出色地解決了這個難題。
11月5日,即搗毀廉署事件后一個星期,他使用總督的特赦權(quán)頒布了一項部分特赦令,對沒有逃往境外、尚未被通緝和審問的任何人士,在1977年1月1日前的貪污罪行,一律不予追究。
這是他在任時最困難的決定,但保證了香港社會沒有崩潰,廉政公署繼續(xù)大刀闊斧肅清腐敗。
此后,有心貪腐的人都深深懼怕被請到廉政公署喝咖啡,香港也與新加坡一起,成為亞洲兩個高效、透明、廉潔的地方。
你至少要有兩個朋友
在長甸機械廠干了兩年多,離開的時候就要到了。
我心里知道,它在我的情感里有著特殊的親切感。
那個街道辦事處開辦的工廠,最初是為了安排城市里的職工家屬就業(yè),后來工廠擴大到二三百人后,當初的建廠者就當了廠長、副廠長和車間主任、副主任,成了領導階層。
在我入廠時,占了職工大多數(shù)的是刑滿釋放與因病留城的人。刑滿釋放的人滿臉笑容,認真工作,心滿意足地掙一份養(yǎng)家的工資;而因病留城的小青年們,一邊工作,一邊等著更大一些的工廠招工,然后頭也不回地離開。這樣一來,廠里的人際關系簡單,幾乎看不到什么利益沖突。
比如小邊和小蘇,都在廠里辦公室工作。小邊算是我的直接領導者,還是我那時見到的最聰明的人,很多事情都是她安排妥當了,再交給我去做。財會室的小蘇是個心直口快的人,世界上可能再也沒有比她更直率的人了。
我記得最清楚的,是我爹有病住進急診室的第二天,小邊和小蘇買了水果前去探望。正巧急診室忙著搶救一個喝農(nóng)藥自殺的中年人,一盆又一盆水灌進去再讓他吐出來,把人折騰得好慘,圍觀的人把路都堵住了。小蘇急沖沖地冒出一句:那么多不想死的人不去救,在這費時間干啥?旁邊立刻有人瞪了她一眼:你想死你死,我們當家屬的還不想他死呢。小邊被逗樂了,她知道小蘇心是好的,一著急就說錯話,趕緊拉著她擠出人群,繞另一條路進了急診室。
和她倆差不多的是劉長海和王斌,都是我挺好的朋友。兩人一樣誠懇,但其中一個相當憨厚,心眼兒少,少得像天上的月亮;一個相當精明,心眼兒特別多,像天上的星星。與心眼兒少的朋友在一起是一種幸福,你有八個毛病都不挑你的錯;與心眼兒多的在一起,更是一種幸福,我不用動腦筋考慮復雜的事啦。
他們在一起時總是打嘴仗,小邊、小蘇和我也經(jīng)常攪合進來,一團混戰(zhàn),沒個輸贏,是那段時光里最開心的事情。也別小看了這斗嘴,挺能鍛煉人的,比如說邏輯思維。我就找到一本書,名叫《故事里的邏輯》,認真讀了幾遍,弄懂了邏輯后,嘴就不那樣笨了,有理的時候能講得明白,沒理的時候偶爾玩點詭辯術,也能有一些效果。
你至少要有兩個朋友,一個憨厚的,一個精明的。這是你的朋友圈最合理的構(gòu)成。如果有四個朋友,性別各占一半,憨厚和精明也各占一半,那就非常好了,與我在長甸機械廠的情況差不多了。
我們這些因病留城的青年人,嘻嘻哈哈地混著身邊的日子。
比如鈑金車間的小姜,有一次跟我開玩笑,把我的近視眼鏡藏起來了;整個下午我什么都看不清楚,當然不能找遍每個車間,湊近每個年輕女孩的臉,看她是不是藏我眼鏡的小姜。我找了一把扳手,把她的自行車前輪卸了下來,下班時她回不了家,就只能把眼鏡還給我,再央求我把她的自行車修好。
能夠在一起玩得愉快,是那時的生活里沒有別的事情可做。
電視接收機還不普及,一個城市也沒有幾臺;電影院里幾個月只有一兩部電影,可能一部好的都沒有,你還能干什么?
我們這些因病留城的青年,在這個安置刑滿釋放人員就業(yè)的街辦企業(yè)里,除了等待機會到更好的工作單位去,還能干什么?
算了一下,我從中學畢業(yè)已經(jīng)四五年了。那些被驅(qū)趕到農(nóng)村去的同學正陸續(xù)離開農(nóng)村,當兵走了或抽調(diào)回城,分配到一些比較好的工廠。而我們這些因病留城的人,只能在街辦工廠里干活,已經(jīng)毫無成就感,低人一等,或者低人五六等了。
實際上,我們這些因病留城的年輕人,身體算是比較健康的。我至今不知道我朋友圈的幾個人有什么疾病,他們的精神狀態(tài)與身體狀態(tài)一直都很好。在我們之間,沒有人關心身邊的人因為什么病留城,那不是我們關心的事情。
我們不關心的事情還有很多。比如,長甸機械廠有一百多個青年人,我所知道的,只有兩人后來結(jié)了婚,其他的人都沒有。這樣的比例太低啦,讓我感到意外,卻想不出是什么原因。
也可能是那時我們太單純,只知道嘻嘻哈哈地玩兒。
和辦公室的小高在一起挺開心。
她比我們小一兩歲,南方人,出身于部隊大院,心地單純,也就是說接觸社會不多。她父親的部隊雖然是一支建設部隊,也與其他部隊相似,國家供給的程度較高,生活上優(yōu)于普通百姓,自身形成一個比較封閉的小社會。這樣一來,在部隊大院長大的孩子,很容易保持他們的單純。
那時候,我覺得小高單純的樣子很可愛,許多年后的現(xiàn)在,則覺得我們那些人都很單純,都很可愛。
記得她剛來廠里不久,就到了冬天。有一次,我們讓她給辦公室里的爐子點火;爐子里已經(jīng)從下至上放好了報紙、木柴和煤塊,在下面點火就行了??墒俏覀冝D(zhuǎn)了一圈從車間里回來,小高還在點火呢。她直接用火柴點上面的煤塊,怎么也點不著。后來我們?nèi)バ「呒依?,才看到部隊大院有煤氣和暖氣,從來都不用生爐子。
小高可能是最早離開長甸機械廠的。父親的部隊遷走了,全家人都跟著遷走,去了南方。
接下來,長甸機械廠的青年人一個個離開,有的是在父母退休后享受一種就業(yè)政策,去了父母單位接班;有的是趕上招工,去了比長甸機械廠級別更高的工廠。
小邊去了一家國營商店,還是在辦公室工作,坐在我不認識的一個戴眼鏡男子對面記賬本。
小蘇去了一家國營糧站,把稱好的面粉倒進買糧人的口袋里,而她的臉上也蒙上了一層面粉的細末,顯得更白。
劉長海當了維修工人,維修居民區(qū)內(nèi)一個新建的巨型煤氣罐,保證它的供氣安全。
王斌去了鐵路西邊的一家工廠當焊管工人,是上班路程最遠的一個,和我們見面的次數(shù)也漸漸少了。
小姜也離開長甸機械廠,大約八年后,我在一家房產(chǎn)公司安排維修值班的小黑板上,看到了她的名字。
我比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人更早一些離開,1977年夏天就去了鐵東區(qū)鉚焊廠,在軋鋼車間當工人。兩年后又考上大學離開了鞍山,與他們的聯(lián)系就更少了。
總地來說,長甸機械廠就像一個車站。你在那里等車的時間很長很長,你就成了車站的一部分,車站也成了你的一部分。
論勞動強度與性的關系
我覺得自己身體還算結(jié)實,力氣也不算小,可是,到了鐵東區(qū)鉚焊廠以后,沒到一個月就累得受不了了。
我在的軋板車間里有很多鐵板,厚的鐵板、薄的鐵板,以及燒紅的鐵板。我們的工作,是把厚的鐵板變成燒紅的鐵板,再變成薄的鐵板。
第一道工序,是到軋板車間外面的一個庫房,把手掌厚的整張鐵板剪切成一本雜志那么寬、一條褲子那么長的鐵板料,用手推車運回車間里整齊地垛好。干這活兒要有力氣,還要精力集中;厚鐵板量好尺寸,在剪床上擺正方向,這時候把手縮回來,要不然,你的手指或手掌會隨著鐵板一起剪斷。
第二道工序,是把鐵板料在爐火中燒紅之后,再把它們送到軋機上;兩位師傅在軋機一前一后,用鉗子夾住它們,喂到兩個軋輥中反復碾軋,變成單人床大小的薄鐵板。這需要技術,我和新來的臨時工都干不了,只能把燒紅的鐵板料送到軋機上,再把軋好的薄鐵板一疊疊拖走。
這個工序到處都是危險。對我來說,最大的危險是從爐中取出鐵板時,突然從中涌出一堆鐵板來。我就趕上了一次,身手敏捷地跳開了,但還是砸傷了左腳大腳趾,后來再生的趾甲從中間裂開,相互交錯,幾十年都沒有恢復原狀。
軋出來的薄板,是至少兩張疊在一起的,這就有了第三道工序,把它們分開。薄板從一頭撬開后豎立在地上,兩名女工負責抓住兩邊,我掄起一把沉重的鐵刀把它從中間劈開,一劈到底。
干這活兒最好的不是我,應當是中國古代的關羽將軍,他在冷兵器時代擅長用刀,手中的青龍偃月刀也很有分量,干這活兒最合適??墒钱敃r我笨得沒有想到這一點。遇到特別頑固的薄板,我在心里喊過弗洛伊德,喊過尼采,喊過叔本華,喊過馬克思,也喊過世界幾大宗教的導師,向他們求助。讓我記憶頗深的是,有一次在心里喊到基督,竟喊出聲來,力量突然增大,把劈不開的薄板劈開了。
據(jù)我聽到的消息,軋板車間里的老工人,女的不算,男的全部來自火車站的裝卸隊。他們身體健壯,耐力很強,可是干了四五年后,有三分之一因為傷病離開了這個車間,所以陸續(xù)進了幾批正式工和臨時工,頂替他們的崗位。
另有一種說法比較殘酷一些,說是按照滿洲帝國時的經(jīng)驗,干這些活的人都是青壯年中身體特棒的,干到十年左右,身體就不行了。在這個勞動場所,有烤臉的爐火、飛揚的粉塵、刺耳的噪音,還有濃烈的有毒氣體,是用瀝青塊潤滑軋輥時蒸發(fā)出來的。當然,還有臨時出現(xiàn)的各種危險造成的突然傷亡。
老師傅告訴我,在滿洲帝國那時候,干這活兒掙錢挺多,可是誰也不愿意來這里當軋鋼驢子。這件事我相信,因為我眼前正在轉(zhuǎn)動的軋機,就是滿洲帝國時期留下來的。它有一塊德文標牌,表示了它的出身。
當時蠻先進的,二戰(zhàn)結(jié)束那年就落后了。老師傅是這樣說的,他們還壓低了聲音說,那一年,蘇聯(lián)紅軍拆走了鞍山先進的重工業(yè)設備運往蘇聯(lián),沒拆這臺軋機,它那時候就落后啦。
我們廠是個區(qū)辦集體企業(yè),不管從哪里弄來這樣一臺進口軋機,也算不錯的了。多虧了這臺軋機,讓我有了每月三十八元的一份工資。這不算低了,教我中學美術課的韓國權(quán)老師也掙三十八元,好多年沒漲過工資。那份工資是他一家三口人的生活保障。
車間里經(jīng)常有尖銳的哨音響起來,提醒你趕緊躲避一下。這時候,廠房里的天吊車,將要經(jīng)過你的頭頂。
駕駛天吊車的是名女工,她有三十多歲的樣子,膚色比別人白,五官還算端正,是車間里二十多名女工之一。讓我注意到她的,是她與車間里一個男青年的傳聞。
傳聞說那個男青年經(jīng)常到她家里去住,兩人之間實際上是那種睡在一起的男女關系。還有一種比較詳細的說法,女的丈夫在外地工作,一年才能回來一次,她需要有個男人一起睡覺,就把那小伙子拉到自己床上去了。
如果這個傳聞是真實的,從這件事上看,鐵東區(qū)鉚焊廠的工人師傅們挺寬容的,沒有誰向廠里的保衛(wèi)組告密,也沒有誰當兩人的面說起它。
如果告密了會怎么樣?事情的結(jié)果不難想象,那兩人可能丟掉工作,也可能被抓起來,因為“流氓罪”被送進監(jiān)獄。要知道,在1977年的時候,“流氓罪”范圍很寬,懲罰很重。
說個發(fā)生在1977年的真實事情吧。有個二十二歲的小伙子姓李,在老家已經(jīng)結(jié)婚了,又離開家去城里卷煙廠做工。某天他去了一個沒結(jié)婚的女孩屋里,想發(fā)生男女之間那些事兒,女孩不同意,他就從屋里出來了,女孩也沒有報警。后來,他跟廠里工友閑聊時,說起了這件事,也就是吹吹牛皮而已。沒想到工友真把他給舉報了,法院判了他十五年徒刑。
就像一些電影說的,“如有雷同,純屬巧合”,我們車間可能發(fā)生過的事情,與這件事情也有雷同。不一樣的是,一個是已婚女人成功地引誘了未婚男人,一個是已婚男人引誘未婚女人沒有成功。
再作進一步的對比,不僅是我們車間的工人師傅比較寬容,我們的車間主任也夠?qū)捜莸模⑶疫€像許多年之后報紙上說的一個詞語:人性化。
我這樣說,也是源于一些事實。
在我去那個車間之前的春節(jié)前,車間主任提了些水果,去看望在家養(yǎng)病的一個老工人,也是他的師傅。敲開家門,師傅說老伴生病了在炕上躺著呢,不想讓他進屋。但他硬是要進去,還硬是掀起了被子,要和老嫂子說幾句話。這下子可壞了。被子里的人不是老嫂子,是本車間一名四十多歲的女職工,那一天她倒班休息,卻跑到師傅家的被窩里去了。
在那個官方有意造成性壓抑的時代,許多人都處于性壓抑狀態(tài),但表達的方式不同。這一點,你如果像我一樣,有幸看到當年警方審訊強奸犯的筆錄就知道了。但我的車間主任是個好人,沒有將這樣的事情告發(fā),僅僅在以后改變了他的工作方法:無論什么情況,絕不到本車間的職工家里訪問。
許多年以后我讀了奧威爾的《一九八四》,略微有些驚訝。書中寫到在極權(quán)社會里,官方仿佛有意縱容普通人的性行為,讓人們的壓抑情緒有一條釋放的通道。當然,他那本書寫得太早了,與此后若干年里實際發(fā)生的事情,會有一些不同。
許多年后,我還會想起鐵東區(qū)鉚焊廠,想起與我同一班組的老師傅上班換勞作服時,往往“忘了”沒有穿褲衩,忽然就赤身露體,讓身邊的女工一片驚呼。作為一種報復,女工們會聯(lián)合起來,找一個開玩笑的機會,把那名老師傅按倒,衣服脫個精光。在一片哄笑聲中,人們的性壓抑得到了釋放。
我的感覺是,從事勞動強度大、有傷亡危險的職業(yè)的人,性的需求高于他人。有一次,我甚至想到,這可以寫一篇論文,題目是《論勞動強度與性需求的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