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歲暮

2015-05-26 17:15張惠雯
關(guān)鍵詞:麗莎

張惠雯,著名作家,代表作有《徭役場》《水晶孩童》《在屋頂上散步》等?,F(xiàn)居美國。

1

她丈夫去世后,每年的新年前夜,她仍像往常一樣在家里擺個晚宴。晚宴的規(guī)模比丈夫在的時候小多了,因?yàn)椴恍枰僬埶纠锏耐聛?。最后,它變成了純粹的中國人聚會,住在加爾維斯頓港的朋友會來,幾位在休斯敦的老相識也會開車一小時趕來參加。這樣的聚會已經(jīng)辦了三次。

她一個人住在丈夫留給她的那棟房子里,房子樓下有一間雙人臥室,是她以往和丈夫住的房間,樓上還有兩間臥室和一間書房,再上去的半層是閣樓。丈夫走后,她自己住在樓下那間臥室,大部分時間,只在那間臥室、廚房和客廳之間走動,除每周一次的打掃外,她幾乎不到樓上去。樓下對她自己來說已經(jīng)夠大、夠空了。有時候,她坐在餐桌那兒看書,或坐在客廳沙發(fā)上一個人喝茶。透過廚房和客廳那面玻璃窗,她看著后面小花園里茵茵的草和開著的花,覺得自己正在這個又大又空、充滿寂靜的房子里老去,無聲無息、毫無辦法地老去。他們的兒子在東部讀書,一年回來一次,總是暑假回來,因?yàn)樗涣艘粋€女朋友,圣誕節(jié)和新年都和女朋友回她新澤西的家。父親的離開似乎沒有給兒子留下多少陰影,這有時候讓她感到難過,但大部分時間,卻覺得寬慰,對他那年輕人無憂無慮的風(fēng)度十分羨慕。每個周末,她仍然親自上樓打掃兒子的房間,把鑲嵌著他小時候照片的相框一個個都擦亮。

她住的那棟房子根據(jù)她當(dāng)年的口味,漆成了藍(lán)色,二樓伸出去一個帶木欄桿的陽臺,也根據(jù)她的口味,陽臺上種著一些高大的盆栽植物。從外面看,這棟房子仿佛欣欣向榮,但她知道,它早已失去了生氣,變成了一個空宅。她給她國內(nèi)的親戚朋友寫信,熱情地邀請他們到美國來,但也許因?yàn)橘M(fèi)用太高、手續(xù)太麻煩,始終沒有人來看她。

丈夫以往在石油公司供職,他投資了一些收益穩(wěn)定的基金,還給她留了一筆存款。如今,當(dāng)她想到他,最打動她的竟不是他們之間的愛情,而是他對她的保護(hù)。她一直感激著他,現(xiàn)在仍然感激他。至于愛情,她相信他們之間有過,但結(jié)婚太久了,各種其他的事情夾雜在他們兩人的生活之間,于是日復(fù)一日,愛情的感覺包括愛情的記憶也終于模糊了,模糊得她很少再想起它。只有當(dāng)她黑夜里一個人躺在那個空蕩而巨大的臥房中間的床上,聽著從墨西哥灣上吹來的風(fēng)“普拉拉”穿過居民區(qū)狹長的街道,她才會悲傷地懷念著他,或者說懷念有一個人睡在她身邊的溫暖和充實(shí)。過去,如果她半夜做了噩夢,她會推醒他,而溫和的他從不厭煩,會摟住她,安慰她。

加爾維斯頓是個港口小城,她偶爾開車出門,到海邊走走,或沿著百老匯大道徐行,看兩邊看了上百遍的古老宅院和教堂。有時候,她會把車開進(jìn)一片住宅區(qū),看別人家的房子,看他們陽臺上的裝飾和庭院里種的花草。大部分時間,她不知道該干什么。每到周末,她就更加煩惱,因?yàn)樗M腿私煌?,希望有人陪伴,但她知道周末正是朋友們的家庭日,不少人的孩子就在附近讀書,孩子們會回家,他們?nèi)胰藭墼谝黄?,那些?dāng)母親的更不可能舍棄孩子去陪伴她這樣一位孤獨(dú)的朋友……

只有一個人,只有一個人會在周末想起她,會在這個各家享受各家歡樂的時候給她打個電話,因?yàn)樗]有什么必須要盡的、家庭的義務(wù)。他每星期六晚上給她打一個小時左右的電話,他在電話里聽起來總是溫和、快快樂樂,有時還充滿機(jī)趣。她知道他想讓她高興起來,因此他自己就不得不先高興起來。不過,他們不經(jīng)常見面,因?yàn)樗≡谛菟苟兀宜莻€醫(yī)生,得在自己的診所里忙碌。但這三年來,每一次新年聚會,他都會從休斯敦專程開車過來。晚餐會吃到很晚的時候,而且新年夜總會喝很多酒,因此從休斯敦開車過來的朋友會被挽留住下一夜。有家庭的朋友多半情況下仍會開車趕回去,因他們事先已有分工,如果丈夫喝酒,妻子可以開車,如果妻子喝酒,丈夫則可以開車。

李醫(yī)生喜歡喝酒,他說這大概是他最忠貞的興趣,因?yàn)橐惶煜聛矶嗌俣紩X得累,喝一杯好得多。她丈夫還在的時候,很多次,新年聚會他也會來。一開始,他還住在加爾維斯頓,他會喝很多酒,過后堅(jiān)持開車回去,誰也留不住他。他們私底下為此吵得很厲害,她說如果這樣的話他就不要再來了,她記得他對她說,如果他不在她這兒喝醉,那也會在別處喝醉,然后開車回家。真奇怪,這些話她都記得清清楚楚,連他說話時的表情都記得,而那至少是十六七年前的事了。

他后來搬去了休斯敦,盡管只有一小時的車程,他們卻在兩三年之中完全失去了聯(lián)絡(luò)。有一天,她記得她剛好在二樓的陽臺上給那些盆栽植物噴防蟲劑,看見丈夫的車開進(jìn)院子里來,但它沒有直接開到車庫去,而是在車道上停下來。車門打開,他從車?yán)锵聛?,一抬頭看見站在陽臺上的她。他沖她笑了笑,揮了一下手,那樣子就像他并沒有離開過加爾維斯頓,并沒有失蹤過這么久的一段時間。就這樣,他們又恢復(fù)了聯(lián)絡(luò),他又成了這個家庭的朋友。他再也不和她爭吵了,他幾乎沒有什么時間私下和她見面。他一直沒有結(jié)婚。有一次,別人問起他,他回答說他已經(jīng)錯過了最好的時間,也就沒有那份心情了。

往常,新年的前夜他住在樓上的客房。這三年來,她每一年都讓他睡在她兒子那間臥房里,因?yàn)榉块g更大,采光更好,而且它連著陽臺。偶爾,樓上還會有別的客人。在他們能夠單獨(dú)相處的極有限的時間里,他們?nèi)韵袼煞螂x開前一樣。她因?yàn)樽约喝缃癯闪随讒D,反而更加謹(jǐn)慎、克制,唯恐任何不恰當(dāng)?shù)难孕袝屪约猴@得輕浮。而他的言行則仿佛是刻意要讓她放心。他安慰她,開導(dǎo)她,但從未提及那件事。有一次,她感嘆時光又過去一年,她老了,不好看了。他望著她笑著說:“你為什么發(fā)愁呢?你起碼還會好看十年,十年以后,你不必在乎漂亮不漂亮了,你會有另一種風(fēng)韻?!彼煌耆嘈潘娴倪@么認(rèn)為,但心里仍感激他這么說。

新年那天,她總會醒得很早,看著窗簾被冬日早晨純凈的光線慢慢浸透,聽到風(fēng)搖撼著窗戶、吹拂過小小的花園里。她想象著這樣的光也會滲進(jìn)他正睡著的那個房間,想象他在同樣細(xì)微的聲響里醒來、正在想些什么……她想到年輕時候的激情,想到自己那時的美貌,有時忍不住傷心。她很害怕,害怕她在他眼里變得蒼老、干癟、可憐,變成了另外一個女人。endprint

加爾維斯頓的冬天并不冷,但新年的早晨,她會要他幫忙把壁爐生起來。她早已從超市里買來了成捆的木材,它們被塑料袋結(jié)實(shí)地捆扎著,扔在車庫的一個角落。可整個冬天,即便在最冷的天氣里,壁爐也只是個冰冷的裝飾。只有新年的早上,她會帶他走到車庫的那個角落里,讓他把那捆木柴抱到客廳里去。當(dāng)他忙著生火的時候,她在廚房里準(zhǔn)備早餐,由于廚房和客廳是相連的,她總能看見他?;鹑计饋?,他會等一會兒,然后起身把暖氣關(guān)掉。起初屋子里有點(diǎn)兒冷,但會慢慢地暖起來,那是和暖氣完全不一樣的溫暖,糅合著木材的香味和火焰的氣息。他會坐在離壁爐很近的那張藍(lán)白條紋的單人沙發(fā)上,專注地看著爐火燒起來,必要時往里面添一根柴,或者調(diào)整一下木柴的位置。這個時候,是她一年之中最快樂的時候。她知道自己是為了這個人而維持著新年夜聚會的習(xí)慣,就是為了他一個人。她模模糊糊地感到他已經(jīng)把那件事忘了,可她還沒有。

2

這一年的聚會,來的人比往年更少。一對住在休斯敦的夫婦不能來,還有另一對加爾維斯頓的夫妻要到舊金山和在那兒讀書的女兒一起過年。少了四位客人,但也多了一位客人,是到萊斯大學(xué)做短期訪學(xué)的一個國內(nèi)親戚的女兒。這個她應(yīng)該稱之為“侄女”的姑娘沒有車,于是她和李醫(yī)生聯(lián)系,讓侄女搭他的車來。

下午五點(diǎn)半鐘,她從當(dāng)?shù)刈詈玫母凼讲宛^訂的自助餐都送到了。和往年一樣,她訂了六菜一湯,其中三道是她每年都會訂的:一道盆菜,一道港蒸石斑魚,一道燒臘拼盆,另三道和湯她則盡量每年選不一樣的。餐館的人來幫她把長餐桌鋪上桌布,他們把盛菜的金屬盤放在一個個架子上,在架子下面布置好保溫的裝置。他們留給她一些多余的燃料,教她往保溫容器里續(xù)加燃料的方法,說這些燃料足夠用到夜里十二點(diǎn)。然后他們開車走了。她自己坐在屋里,等客人來。她知道自己為什么會穿著那件剛從百貨公司買來的朱紅色連衣裙,知道自己為什么心神不寧卻又感到快樂……

最早來到的是董寧夫婦,帶著他們十五歲的高中生女兒麗莎。他們帶來一箱橘子,兩瓶葡萄酒,還有一盒杰克·丹尼酒心巧克力。董寧的妻子帶女兒到二樓的陽臺上看新年的燈飾,董寧在樓下幫忙,把那兩瓶酒打開。十多分鐘以后,她的女友曉嵐帶著兒子來了,她是個好脾氣的女人,丈夫回國創(chuàng)業(yè),她一個人留在美國帶孩子上學(xué)。曉嵐的丈夫很少回來,在加爾維斯頓的中國人圈子里,人們私下傳他在上海已經(jīng)有了另一個家,但從曉嵐的臉上什么都看不出,她總是略帶憂慮地笑著說丈夫這段時間忙得很,創(chuàng)業(yè)多辛苦。曉嵐的兒子凱文也是高中生,他一來就和董寧的女兒到樓上的書房里玩兒電腦、談他們的事去了,大人們則在樓下客廳說話。

快六點(diǎn)半的時候,她從面向居民區(qū)小街的那扇窗戶里看見他的車開過來,停在路對面。其他人還在說話,她看到了卻沒說什么。她的遠(yuǎn)房侄女婷婷先下了車,站在車旁等候。他很快也下了車,走到后備箱那兒。這時,一輛白色的越野車開過來,戛然停在路中間。她認(rèn)得那是從休斯敦來的那對夫妻的車。

他們四個人同時到來,她忙著接那些禮物,找個地方妥善地安置它們。她丈夫生前的好友許榕濤和以往任何時候一樣,顯得有些憔悴、心不在焉,仿佛他做任何事都是身不由己,是被其他人或是某一股看不見的力量拖著去做的。他雖然不算活潑有趣,但為人誠懇,他妻子卻是個扭捏作態(tài)、臉上寫著“精明”的女人。

她的侄女婷婷穿著牛仔褲和風(fēng)雪外套,外套的扣子敞開著,露出里面橘紅色的緊身毛衣。她的表情快活生動,臉在車?yán)飷灥眉t撲撲的。那姑娘帶來了一盒自己做的沙拉。他和往年一樣帶了烈酒、葡萄酒,還有一束花。他像走進(jìn)自己家一樣怡然自得地脫掉那件黑色短大衣,把它放到客廳門口左邊那間書房里,穿了件棉布格子襯衫走到客廳里。

董寧把婷婷當(dāng)成了醫(yī)生的女友,說:“李醫(yī)生,帶了這么年輕漂亮的姑娘來,也不趕緊介紹一下。”

醫(yī)生看看婷婷,笑了一下沒說話。

她介紹說這是她侄女婷婷,到萊斯大學(xué)訪學(xué),是她讓李醫(yī)生捎帶她過來。

他看了她一眼,開玩笑說:“你干嗎這么急著拆穿我呢?這誤會挺好的?!?/p>

董寧說:“是啊,這是男人都喜歡的誤會。”

他太太說:“你自己倒想有被誤會的機(jī)會,誰會誤會你呀?你看看你,再看看人家李醫(yī)生?!?/p>

“我這可是每星期去兩次健身房取得的豐碩成果。”董寧說。

大家笑起來??腿藗冊诳蛷d里落座。她讓他帶婷婷到二樓看看。

她在廚房準(zhǔn)備餐具時,婷婷進(jìn)來幫忙。姑娘用有點(diǎn)兒孩子氣的夸張語氣贊美她的房子。她不知道這位侄女的年齡,說她二十八九歲也可以,說她三十三歲也可以,這個年齡的未婚姑娘很難確切地判斷她們的年齡。婷婷認(rèn)真地?cái)?shù)著餐巾,把它們疊成她要求的那種三角形,放在繪著一道淡金色鑲邊的白瓷盤里。

她問婷婷:“李叔叔是去你住的地方接你的吧?”

婷婷仰頭一笑,天真地說:“是啊,姑姑……可是,你讓我叫我‘李叔叔,我覺得好奇怪。”

“這有什么奇怪?這是輩分?!彼郎睾偷卣f,看了那姑娘一眼。她看到眼前是個高挑的姑娘,雖然長相不算漂亮,但有一種安靜、柔順的氣質(zhì)。這倒是她以往沒有注意到的。上一次在休斯敦見到她的時候,她只覺得她是個其貌不揚(yáng)但禮貌懂事的姑娘,不怎么愛修飾。

“我知道,可我自己也這么大了,很難叫出口?!辨面谜f。

“在我們面前你就別說自己大,小姑娘一個。”她笑了笑,說。

“我不小了,”婷婷說,“姑姑,我叫他李醫(yī)生,你覺得這樣會不會不禮貌?”

“當(dāng)然不會,這樣很好?!彼f。

婷婷有點(diǎn)兒靦腆,似乎不愛主動和陌生人說話。由于她姑姑要照顧客人,她就和李醫(yī)生黏在一起,就像那些初入社交界的比較內(nèi)向的人,只要找到一個他們略微認(rèn)識的人,就會緊抓住不放,唯恐落單而后不知所措。他則不辜負(fù)這種信任,留意著她是否被冷落了,挑她旁邊的位置坐下陪她說話。她想,他們在車?yán)锪牧艘宦罚蟾乓呀?jīng)熟絡(luò)了。endprint

眾人去拿菜的時候,他殷勤地告訴婷婷哪道菜最好吃、哪道菜營養(yǎng)好她應(yīng)該多吃點(diǎn)兒。他給她倒酒,勸她品嘗不同的酒,給她解釋這些酒的產(chǎn)地和葡萄品種。婷婷嚴(yán)肅地問及一些喝葡萄酒的“規(guī)則”時,他則讓她隨心所欲,愛怎么喝就怎么喝,“最怕的是裝腔作勢窮講究,”他說。他又對她說潮濕的冬天應(yīng)該喝一點(diǎn)兒威士忌,說蘇格蘭人喜歡喝威士忌就是因?yàn)楦叩囟焯貏e寒冷潮濕。他給她倒了一點(diǎn)兒尊尼獲加,要她嘗一口。婷婷像喝啤酒一樣喝了一大口,立刻辣得咧嘴,這讓他大笑起來。那姑娘喝了酒,臉色更明媚,顯得有點(diǎn)兒興奮?!白屛以賴L嘗這個?!彼钢黄俊斑_(dá)芬奇”意大利葡萄酒命令他說。

這股溫情像一股微妙不安的波動,屋里其他人也隱隱地感覺到了。這使得眾人的注意力不時集中到那位年輕的姑娘身上,屋子里的氣氛和以往聚會相比,有點(diǎn)兒異樣。談話不時圍著男人和女人的話題打轉(zhuǎn)兒,仿佛每個人都意識到這話題有一定的危險性,會在夫妻之間埋下不必要的誤會的伏筆,但每個人又想談這個話題,于是就不時拿醫(yī)生和年輕的姑娘來開玩笑。醫(yī)生則灑脫地表示,如果大家特別想開這種玩笑,他倒無所謂讓大家盡興,但不要冒犯了年輕的小姐。其他人就更起勁兒了,許榕濤的太太叫他“紳士先生”,說紳士就是耐心的狼,叫婷婷千萬要當(dāng)心。另外兩個老成持重的男士也有點(diǎn)兒蠢蠢欲動,腦子和口齒靈便了許多。許榕濤那張憔悴、淡漠的臉甚至也發(fā)出光彩,表示他對大家的話題感興趣,完全沒注意到他太太正更加用力地嬌笑、扭動腰肢,和另外兩個男人開不三不四的玩笑。

她和他們一起說笑著,對這一屋子亂哄哄的嘈雜卻有些反感。她陷入一種陰暗的情緒中。每當(dāng)他的目光和她交織在一起,她那雙略有點(diǎn)兒松弛的大眼睛里溫柔的光就忍不住突然冷下來。只有別人和他說話時,她才插進(jìn)去不咸不淡的一兩句話,除非旁邊有人,否則她就避開他。她對他似乎有股控制不住的敵意,這讓她暗暗吃驚、害怕。但他看起來始終高高興興,興致、胃口都很好。婷婷做的那盒蔬菜沙拉放在豐盛的菜肴旁,幾乎沒有人去碰。為了避免尷尬,她吃了一點(diǎn)兒,夸獎蔬菜新鮮,因?yàn)樗龑?shí)在找不到可夸獎的地方,她最不喜歡沙拉里放白膩膩的多美滋醬。她覺得好笑的是,他竟然為了讓那姑娘高興而吃掉了差不多三分之一。

晚餐過后,大家喝咖啡,只有許榕濤一個人不喝,他聲稱保持中國人喝茶的習(xí)慣(盡管他早已申請成為美國人)。因?yàn)闆]有散的茶葉給他泡,而他又拒絕喝茶包,他就和曉嵐的兒子凱文、董寧的姑娘麗莎一樣喝Snapple果汁汽水。兩個孩子吃了點(diǎn)兒東西又上樓去了。喝咖啡時,剛才因年輕姑娘而起的熱烈情緒稍微有點(diǎn)兒冷卻。他們又開始談?wù)撨^去總在談?wù)摰囊恍┰掝},諸如孩子們的教育、回國還是留在美國的問題。

董寧的太太說:“反正我不會讓他回去。很奇怪,現(xiàn)在男人們都想回國,國內(nèi)到底有什么好呢,不就是女孩子多嗎?”

“什么女孩子多,是機(jī)會多?!倍瓕幷f。

“機(jī)會,你要什么機(jī)會?你也是快五十的人了,我們在美國生活得很好,國內(nèi)有錢人不也就這么過嗎?”

“這是一個男人的地位問題,不是住什么房子、開什么車的問題?!倍瓕庉p蔑地反駁她說。

“而地位是相對的?!痹S榕濤說。

“是啊,董寧一回去說不定就是中國區(qū)總裁了,又是海歸,小秘書想招幾個招幾個?!痹S榕濤的太太說著,自己先“嘻嘻”笑起來。

“這算說對了,男人急著回去不就是為了這個么?”董寧的太太干笑一聲。

她覺得董寧的太太今天火氣有些大,打圓場說:“你說得也太絕對了,并不是每個男人都會那樣。這不是有沒有條件的問題,而是一個人怎么選擇的問題?!?/p>

“就是,楊姐,你要有信心嘛?!痹S榕濤的太太一臉幸災(zāi)樂禍的神情。

董寧勉強(qiáng)地笑著說:“老婆大人話都說到這份兒上了,我哪兒敢提回國的事兒?!?/p>

許榕濤仿佛突然來了勁頭,坐直身子說:“老董,咱們現(xiàn)在回去也已經(jīng)晚了!我?guī)У哪莾蓚€博士生,我倒是主張他們畢業(yè)后做兩年博士后,都回國。就是我剛才說的,地位是相對的。他們在美國很難當(dāng)上教授,如果進(jìn)不去學(xué)院,一輩子也就是個研究員。要是回國,就是副教授,自己當(dāng)老板,如果他們這幾年論文發(fā)得不錯……”

他太太不耐煩地打斷他說:“算了算了,別提你那些博士生了,沒一個懂事兒的。這些話我都聽一百遍了。話說回來,董寧,我們都這個年紀(jì)了,還是夫妻倆待在一處好。你們不知道,有時候不是男人扛得住扛不住的問題,現(xiàn)在國內(nèi)有些女孩子太可怕了,直往人身上撲,才不管你有沒有老婆孩子呢,真是想錢想瘋了……”

她悄悄瞥了眼曉嵐,看見她神情木然地坐在窗邊那張椅子上,臉上為了迎合這些完全忽略她的人,還帶著一抹勉強(qiáng)的笑意。曉嵐總是坐在椅子上,無論她來得多早,她都會把沙發(fā)讓給這些自以為是、上演著和睦和小口角的夫妻。

她感到自己和這些人越來越疏遠(yuǎn),他們不是夸口孩子讀的貴族學(xué)校,就是談?wù)撃睦镉懈鄼C(jī)會、更多錢,談?wù)撟钣顾椎哪信P(guān)系……她害怕自己和他們變成同一副樣子。她不經(jīng)意地坐直身子,盡量把自己當(dāng)成一個局外人,看著這些人:他們高談闊論,其實(shí)疲憊而空虛。她還發(fā)現(xiàn)男人總是被他們身邊的女人影響,如果他們和庸俗、愚蠢的女人生活在一起,他們過去的聰明、尖銳也會消失殆盡,連他們的容貌都會發(fā)生變化,他們會變得老氣、遲鈍,一張臉仿佛掛了下來,就像他們無精打采的、乏味的生活……

這時候,她抬頭看了他一眼,發(fā)現(xiàn)他恰好向她這邊看過來,對她微微一笑,仿佛他知道她的心不在焉。她想,他們之間可能就剩下這一點(diǎn)兒默契了。很快,她把頭低下去,他也轉(zhuǎn)過頭去繼續(xù)和婷婷說話。他們倆坐在一條雙人沙發(fā)上,與其他客人坐的大轉(zhuǎn)角沙發(fā)相對,不怎么參與這邊的交談。在他們頭頂?shù)膲Ρ谏蠏熘拇蠓彝フ眨掌希湍菚r剛滿八歲的兒子、已經(jīng)過世的丈夫都在笑。和那時候相比,她的容貌已經(jīng)變了,就像被風(fēng)雨吹打了一夜的花兒。endprint

她突兀地站起來問:“燈光是不是太暗了?”

沒有人覺得暗。

他語帶嘲諷地說:“我還覺得有點(diǎn)兒太亮了?!?/p>

許的太太逗趣說:“李醫(yī)生喜歡有情調(diào)的光線,不像咱們老夫老妻?!?/p>

她只好有點(diǎn)兒尷尬地又坐下,笑著說:“我這兒要布置成酒吧恐怕才合他的意?!?/p>

董寧說:“不過打牌是有點(diǎn)兒暗。走吧,大家都轉(zhuǎn)移到餐廳那邊去,要開局了!”

新年夜都會有牌局,視來的客人人數(shù)而定有幾局,但她很少入局,除非三缺一。今年人少,只能湊一局。曉嵐不會打牌,每年都是觀眾。董寧就建議除他們兩對夫妻外,醫(yī)生再配一位女士,六個人一起打雙升級。但她和醫(yī)生都不愿打,于是剩下了兩對夫妻組成的四人局。這樣,四個人打牌,她剛好陪曉嵐說話,醫(yī)生仍可以陪她的侄女,大家也覺得很合理。

打牌的人在餐桌那邊落座。因?yàn)橄铝诵⌒〉馁€注,一個個立刻變得神情嚴(yán)肅了。很久以前,他曾對她說,在美國的很多中國人無論在哪兒工作,無論學(xué)歷多高、英語說得多好,最大的人生夢想仍是買房子、生孩子,周末的消遣仍是聚眾打牌、搓麻將……她喜歡他語氣里的嘲諷,喜歡他批判什么東西時那種孩子氣的驕傲,他彬彬有禮,但任何時候都不愿隨俗。

他不知道什么時候把壁爐上方的兩盞壁燈關(guān)了。于是,客廳這一邊的光線暗下去,另一邊卻燈火輝煌。她和曉嵐坐在大沙發(fā)上聊天,他和婷婷仍坐在頭頂懸著巨幅全家照的雙人沙發(fā)上。她很好奇他們聊些什么,但只能偶爾聽到一兩句。從牌桌那兒不時傳來一陣喧鬧—— 有人在分析打法,有人在夸耀勝利,有人在責(zé)怪對家出牌失誤,有女人在放聲歡笑……

曉嵐單獨(dú)和她坐在一起,放松多了。她開始小心翼翼地談起自己的丈夫,說他每星期準(zhǔn)時打電話,每個月都準(zhǔn)時往她賬戶里打錢。她違心地夸曉嵐的丈夫是最值得信賴的那種男人。曉嵐又講起她一個人在美國生活的難處,這是老生常談,就像她的生活一樣。她壓低聲音說:“你不知道,他剛走的那兩三年,除了你們家,朋友的聚會我都不參加。我去了看到人家都是夫妻、孩子一家人在一起,只有我們娘倆,心里就難受……圣誕節(jié)我要給凱文買圣誕樹,那時候孩子小,一定要他爸爸給他買的那種大圣誕樹,我去商店里買,人家?guī)臀已b到車上,可我把樹帶回了家,自己怎么弄也搬不下來,我因?yàn)檫@哭了好幾次……”

她想,這個善良而笨拙的女人,她不知道她是在和一個丈夫過世了的寡婦說話,她不是第一次犯這種錯誤。

她本來倚靠在沙發(fā)上,突然往前坐直身子,用愉快的語調(diào)說:“我準(zhǔn)備回國,我想好了,每年至少應(yīng)該回去住半年。老家還有個姐姐,一個弟弟,比自己住在這兒多些照應(yīng)?!?/p>

他正和那姑娘說著什么,這時問:“你什么時候決定的?從來沒聽你說過?!?/p>

“我決定了才說。你覺得這個決定怎么樣?”

他從另一邊直直地看著她,她也直視著他,在大廳昏暗的光線里,沒有人看到這兩雙眼睛的對視里還有什么別的含義。一團(tuán)火苗在她心里猛地竄起來,她又體會到那種暴躁的、帶有恨意的快樂,毫不馴服、仿佛要把對方打碎再去親吻碎片的荒唐。最后,他垂下了頭,像個喝了很多酒而感到困倦的人,拿雙手搓了搓臉,平靜甚至有點(diǎn)兒冷淡地說:“這個決定很好啊,反正我覺得沒什么不好?!?/p>

過一會兒,他又提高聲調(diào)說:“回去吧,加爾維斯頓這個地方能把人悶死,什么都是灰的,讓人受不了。一個冷漠、暮氣沉沉的地方?!?/p>

“姑姑,你舍得回去嗎?你的房子這么大這么漂亮!”婷婷說。

“你要在加爾維斯頓上學(xué)就好了,可以住在我這兒。”她說。

“住在這兒?”他尖刻地問,轉(zhuǎn)向婷婷,“這個地方,我是說加爾維斯頓,能把人悶死,到處是老房子,連市中心的街上也看不到一個人影。待在這個地方會讓人發(fā)霉,你還是待在休斯敦好一點(diǎn)兒?!?/p>

這時,餐桌那邊傳來一陣喧嘩。他們聽見董寧嚷起來:“你們見過有這么出牌的嗎?老婆大人,釣光我的主牌,這是什么意思啊?”

“別這么大喊大叫的,不就是出錯兩張牌嗎?有沒有一點(diǎn)兒男人的肚量?。啃男鬲M隘!”他太太不滿地說。

“我說了嘛,夫妻倆不能搭幫,不然就會吵架。咱們干脆來個換妻……”許的太太說。

許榕濤笑呵呵地說:“注意措辭啊?!?/p>

“去,”他太太做作地拿手點(diǎn)了他一下說,“你又想歪了不是?這男人啊,滿肚子都是歪歪腸子。我說的是咱們兩幫錯開打,我和董寧搭幫,你們倆搭幫,這樣免得吵架?!?/p>

“這樣好,這樣好。”董寧拍手贊同。

兩個男人于是起身調(diào)換座位。

她說那邊熱鬧,就過去看牌。她自己拉了張椅子坐在許榕濤旁邊,曉嵐則坐在董寧的太太一邊。許榕濤熱心地給她解釋雙方的戰(zhàn)局,給她看他的牌,神秘兮兮地小聲透露他的計(jì)劃,但她什么也沒聽進(jìn)去,她心里憋悶、煩躁。過一會兒,她看到他們倆也起身走過來。醫(yī)生站在董寧身后看了會兒牌,婷婷則走到窗戶那兒,似乎在看外面。幾分鐘后,他對他們說:“今天史都華特海灘十二點(diǎn)放煙花,我?guī)ф面萌タ矗銈兒煤猛鎯?。?/p>

“我還沒有看過呢。”姑娘走到他身后說。

“你不能走,”董寧的老婆說,“十二點(diǎn)你要開香檳呢,這可是專門留給你的美差?!?/p>

他假裝為難地說:“那我……只好把美差給董寧?!?/p>

“好啊,有了更美的差,就把開酒瓶子的活兒給我了?!倍瓕幷f著,沖醫(yī)生眨眨眼。

“哎呀呀,新年夜看煙花,這可浪漫死了。老許這種人就想不到……”

許榕濤不以為然地對太太說,“你不是更喜歡打牌嗎?什么浪漫不浪漫,你們女的想到哪兒就是哪兒?!?/p>

許榕濤不喜歡醫(yī)生,他曾經(jīng)對她和她丈夫說,不結(jié)婚的男人就像光著腳在大街上走路的人,總有點(diǎn)兒不正常和不知羞恥的地方。endprint

他有點(diǎn)兒不耐煩地說:“你們好好玩兒?!?/p>

他說完走開了,婷婷跟在后面。其他人臉上掛著笑,偷偷交換眼色。

她站起來跟過去,于是,他們在客廳的另一頭站住了。

她對他說:“你還是不要帶婷婷去?!?/p>

“為什么?”

“你喝酒了,不能開車?!?/p>

“我知道我自己什么狀態(tài)?!彼f。

“那也不行,我不會讓你帶婷婷去,太危險了,我必須……”

“你必須負(fù)責(zé)任,對吧?你多謹(jǐn)慎啊,我差點(diǎn)兒忘了。”他微笑著說。

他低頭沉思了幾秒鐘,突然抬起頭,對在一旁呆呆站著的姑娘溫柔地說:“婷婷,你愿意走路過去嗎?我知道一條路,走到放煙花的地方大概二十多分鐘,我們就當(dāng)散步?!?/p>

“我更愿意走路去,屋里太熱了,我想出去走走?!辨面昧⒓错憫?yīng)道,又有點(diǎn)兒不好意思地瞅了她姑姑一眼。

她沒說話。

“那你去把衣服穿好,”他像對小孩兒那樣對她囑咐著,“我們馬上出發(fā)?!?/p>

婷婷跑去拿她搭在沙發(fā)扶手上的外套,他要去靠近門廳的書房里拿他的大衣。就在這時,他突然問她:“你要去嗎?”

“我不去?!彼f。

“我就知道你不會去,‘冰雪女王?!彼吐曊f。

“你喝太多了?!彼f。

“我沒有?!彼f,徑直走去書房。

婷婷走過來說:“姑姑,你也和我們一起吧?!?/p>

她溫柔地把姑娘的外衣領(lǐng)子往上拉拉,說:“大家都在這兒,我不去了。你們好好玩兒?!?/p>

她把他們送到客廳門口。等她回來,董寧的太太一邊熟練地齊著牌,一邊說:“年輕就是不一樣,看著就讓人喜歡??纯次覀儯婢褪亲咝瘟耍约憾疾幌肟醋约??!?/p>

許榕濤的太太酸溜溜地說:“如果真能湊成一對兒,這婷婷也太好命了。她年紀(jì)也不小了吧?現(xiàn)在大齡未婚的女孩兒很多,都是高學(xué)歷。李醫(yī)生又那么帥,婷婷還能留在美國?!?/p>

她不悅地說:“婷婷未必會想那么多。”

“說的就是嘛,心里不想事兒的人才真是有福人呢?!蹦桥苏f。

3

差十分鐘十二點(diǎn)的時候,董寧去開香檳??腿藗冇肿氐介L沙發(fā)上。

凱文和麗莎也從樓上下來了,兩個人剛走到客廳里,外面就響起了鐘聲。兩個年輕人臉上帶著吃驚又快樂的神情,在客廳的中央站住了。加爾維斯頓城里,教堂的鐘都敲響了:基督教教堂,天主教教堂,還有離她家最近的那座小小的英國國教教堂……鐘聲連成了一片,仿佛相互召喚、相互回應(yīng)、相互傾訴,在空氣里形成綿延起伏的波濤,圣潔、宏大、安詳。

廳里完全安靜下來,每個人似乎都凝神傾聽。直到這波濤般的音樂終于停止,那空氣中“嗡嗡”的震動緩緩平息、消散,他們才回過神。他們碰杯,喊“Cheas”,房子里立刻又一片嘈雜。而她覺得,在這群吵吵嚷嚷的人當(dāng)中,只有那兩個年輕人——麗莎和凱文,才真正感到快樂,

過后,每個人看上去都有點(diǎn)兒疲倦,松松垮垮地坐在沙發(fā)上。兩個男人還不時往自己的杯子里倒香檳,臉上出現(xiàn)一種迷茫、甚至有點(diǎn)兒天真的神情。他們正在談?wù)摱瓕幑纠锏囊晃恢袊绿幻绹藫屪叩氖隆?/p>

董寧盯著杯子里的酒,手已經(jīng)有點(diǎn)兒發(fā)抖了,拿腔捏調(diào)地評價說:“我可沒有性別歧視的意思,不過,不少中國女人,她們不管嫁了多么垃圾的美國人,不管是美國閑漢還是美國老頭兒,似乎都覺得很有優(yōu)越感,這是一種虛榮心。”

“那你同事的老婆,她是被閑漢或者美國老頭兒搶走的嗎?”許榕濤的太太問。

“不是?!倍瓕庮┝怂谎壅f。

“那個美國人長得可帥了。”董寧的太太說。

“她老公不帥嗎?”董寧反問道,隨即喝了一口酒,肯定地說,“她老公很帥,就是虛榮心,虛榮心促使她跟美國人跑了……”

他太太針鋒相對:“什么叫‘跟美國人跑了,人家好好地結(jié)婚,讓你說起來好像私奔?!?/p>

她笑著說:“董寧這是完全站在男人的角度說話?!?/p>

董寧的太太說:“為什么中國人的老婆容易被洋人搶走?依我看,中國男人太注重過日子、養(yǎng)孩子。夫妻生活缺乏浪漫。”

許的太太立即興奮地接過話頭兒:“就是,你們應(yīng)該反省一下了。你們想想,一個女人天天上班,累得半死,回到家就是帶孩子、做飯,甚至,”她朝兩個大孩子坐的餐桌那兒鬼鬼祟祟地瞅了一眼,壓低聲音說,“甚至有的,連夫妻生活都沒有了。然后,突然,”她馬上又提高嗓門說,“一個美國人追求她,帶她去高檔餐館,給她送花、說情話……”

董寧臉上笑著,眉頭卻皺起來,“有了實(shí)的又要虛的……哪個美國男人會把錢交給老婆保管呢?”

許的太太說:“哎呀呀,美國女人花丈夫的錢可從來不手軟。我們保管著,都是替你們省下來?!?/p>

“你們真是勞苦功高呀。”董寧挖苦地說。

“屋里太悶熱了!”她說著站起來,走到窗戶那兒去。她把額頭貼近玻璃墻壁,仿佛要看看鐘聲是怎么在天空中消逝不見的。外面冷冽的寒氣從光滑、冰涼的玻璃滲進(jìn)來,直滲到她心里。慢慢地,透過那層在客廳里漂浮移動著的幻像,她看見花園里蠟燭形狀的矮燈發(fā)出銅黃色的光,那些凋零的或是仍活著的植物就在幽暗中浮現(xiàn)出它們那一團(tuán)團(tuán)暗影般的輪廓。她實(shí)在聽不下去這些話,她難以忍受這種沉悶而又油膩膩的、等死一般的生活。她想走出去,在黑暗里有某種富有深意、神秘而快樂的東西,她嫉妒那兩個人……

麗莎和凱文去廚房吃了點(diǎn)兒東西回到客廳。董寧的太太提議說:“麗莎,給我們唱首歌吧,就唱你在學(xué)校排演的音樂劇里的那首歌,我喜歡的那首,叫什么?我忘了名字?!眅ndprint

麗莎說:“叫Memory,媽媽。”

“Memory?我喜歡那首歌?!痹S榕濤突然說,把大家都嚇了一跳。

“媽媽,我沒有準(zhǔn)備,我又不是隨時都可以唱?!丙惿炙赣H說。

但其他人已經(jīng)開始請求她唱一首,不管什么歌。

凱文說:“來吧,你不需要準(zhǔn)備呀,你剛剛在樓上沒有伴奏唱得很棒?!?/p>

“不行,不行,給凱文唱了也要給我們唱?!彼麄冋f。

麗莎終于答應(yīng)唱一首。她要求在她唱歌的時候任何人都不許看她,都必須盯著別的地方,墻角、地板、天花板都可以。大家同意。然后,麗莎走到壁爐和窗戶之間那個燈光較暗的角落,面向窗外,開始唱安德魯·韋伯那首《回憶》。

她唱道:

記憶,在月光里獨(dú)自尋覓,

我仍能聞到往日氣息,那時的我仍美麗;

那時,我知道幸福的意義,

讓記憶,帶我回往昔。

她腦海里逐漸浮現(xiàn)出一條通向海灘的狹窄、路面粗糙的路,那當(dāng)然不是他現(xiàn)在去的史都華特海灘——那個吵鬧的游樂場,那是個偏僻的海灘,很少有人會去。海水是灰色的,天空也是灰色的,如果下起了雨,連雨也是灰色的,一切看上去就像塊涂著厚厚的淺灰色顏料的畫布。很奇怪,那個情景,你可以說它美,也可以說它丑……她忍不住掃了一眼麗莎的側(cè)影,女孩兒盯著窗外,專注地唱著她的悲歌。她想:她唱得很美,可她太年輕,根本不懂得其中悲傷的含義,不懂得時光的殘酷,有多少東西都被它帶走了?美麗、歡樂、活力和愛的權(quán)利……淚水在她眼睛里匯聚起來。她抬起一只手按在額頭上,希望手臂落在臉上的陰影能遮住這個秘密,在陰影下面,她極力睜大眼睛,盯著對面那道墻的轉(zhuǎn)角,

麗莎高聲唱道:回憶靠近我,離棄我是多么容易!記憶中盛放的歲月,只有我獨(dú)自。

他會很突然地說“我愛你”,有時候他正開著車,眼睛望著前面,他也會突然這么說,似乎他并不是對她說,而是自言自語。他會賭氣地說:“你希望我離開吧?我知道你希望我走,走得越遠(yuǎn)越好,但我才不走,我不會走的?!痹跓o情的爭吵之后,他們總是更激烈地做愛,“我不可能更幸福了。”他那時喜歡重復(fù)這么一句話。在麗莎站的玻璃墻前面,他吻她,而后溫柔而嘲弄地說:“你不用擔(dān)心,我現(xiàn)在很會演戲,我不會讓你尷尬的?!彼麄儌z那時剛剛?cè)鲱^,他瘋狂地追求過她,又因?yàn)檫@種追求沒有結(jié)果而怨恨過她。如果他傷害自己卻能讓她也受到折磨,他就會這么做。

她此刻想躲到一個昏暗、沒有人的地方。但只能一動不動地在沙發(fā)上坐著,手扶著額頭,直到兩眼慢慢變得干澀,原本匯集在那兒的眼淚仿佛又被吸回到身體里的某個深處。她覺得不應(yīng)該回憶這些事,這些應(yīng)該淡忘的東西……突然,她渾身打了一個激靈,聽到大家在鼓掌——歌已經(jīng)唱完了。她也急忙鼓掌,看著麗莎,那女孩兒此時已經(jīng)走到她母親跟前,她母親站起來,親昵地?fù)ё∷募绨?,因?yàn)榧?,眼睛紅紅的。

4

開始有人偷偷地看表,時間已經(jīng)過了十二點(diǎn)半,往常這個時候,要走的客人已經(jīng)開始告辭了,但因?yàn)榱韮蓚€客人還沒有回來,大家不好意思起身,乏味地坐在那兒,交談的興致和聲調(diào)都明顯低落下去。她又煮了咖啡,大家覺得這時應(yīng)該喝咖啡提神,因?yàn)橹筮€要開車回家。喝完咖啡,曉嵐終于等不下去了,說她住的那個街區(qū)不是很安全……大家囑咐她趕早回去,她帶著凱文離開了。凱文走了以后,麗莎沒有興致在樓下和大人們在一起,借口去查看她的“臉書”留言,到樓上去了。

院子里響起說話聲和腳步聲時,大家都舒了一口氣。

她走過去開門,兩個人的臉都凍得紅紅硬硬的,像冬天里的蘋果。

他顯得很高興,快步走進(jìn)屋里,邊走邊問:“香檳喝完了嗎?”

他脫掉外套,順手搭在一把椅子的椅背上,立即走到餐桌那兒,給自己和那姑娘各倒了小半杯香檳酒。

“屋里真暖和,不過,我們在外面走得也很熱,身上是熱的,臉是涼的?!辨面每旎畹卣f,接住他遞過來的酒。

“你總算回來了,”董寧說,“你給我們?nèi)堑牡?,你走后女人都指?zé)我和老許不浪漫,沒帶她們?nèi)タ礋熁??!?/p>

“真的?”他喊道,朝兩位太太優(yōu)雅地一轉(zhuǎn)身,問:“為什么你們不愿意跟我去?”

許榕濤的太太和董寧的太太立即嗔怪他虛情假意。

“煙火好看嗎?”這時,她轉(zhuǎn)向婷婷問。

“非常好看!姑姑,你也應(yīng)該去,在海邊看煙花真的不一樣?!?/p>

真傻,她想,

“人很多,我們并沒有擠到人堆里去,我們站在靠近海濱公路的那個比較高的停車場,就是那個巴西燒烤餐館后面的停車場,你知道那個地方,我們就是站在那兒看的,最好的看臺,”他對她說,又給自己換了個杯子,倒上威士忌。

很快,有人假裝吃驚地叫道“已經(jīng)一點(diǎn)了”,其他人于是說“那好吧……”董寧夫婦住在加爾維斯頓,他們先告別,帶著麗莎回家了。她極力挽留許榕濤夫婦住下,但他們堅(jiān)持要趕回休斯敦,說明天孩子朋友要到他們家玩兒,得老早起來做準(zhǔn)備。婷婷說她也要走,因?yàn)槊魈熘形缦道镆晃唤淌谡埶ゼ依锍燥垺?/p>

“只邀請你一個人嗎?”他問道。

“當(dāng)然不是,為什么只邀請我?”婷婷顯得很不好意思,急忙辯解,“整個實(shí)驗(yàn)室的人都被邀請了?!?/p>

“你不回去嗎?”婷婷又問他。

“我,”他含糊不清地說,“你說呢。”

“你要是回去,我還是坐你的車吧,你知道我住的地方。”那姑娘很有分寸地說。

她驚訝她能輕輕松松地說出“我還是坐你的車吧”這樣的話。她站在吧臺那邊,一手扶在那上邊,微笑著,看著要走的客人,但她的心臟劇烈的震動仿佛一直傳到她的腦子里,讓她的身子忍不住有點(diǎn)兒發(fā)抖。他這時正站在那姑娘面前,他們離得很近。他的臉因?yàn)楹攘颂嗑贫l(fā)紅,他的身材和年輕時相比沒有多少變化。他們面對面站著。她想,他要走了,為了帶婷婷回去,三年來第一次,他不打算留下來……他顯得有點(diǎn)兒為難。最后,他說:“我很想回去,但是我要對你負(fù)責(zé)。你看我這個樣子,我絕對不能讓你坐我的車。我自己,倒無所謂。”endprint

婷婷看起來非常失望,但仍然溫柔地笑著。她有點(diǎn)兒反感那種溫柔、天真的笑,覺得那是假裝出來的。她知道,當(dāng)一個女人想讓一個男人愛上她,她就會這么笑,表現(xiàn)得她好像能原諒他的一切,但當(dāng)他真的愛上了她,她就會對他殘忍,就會傷害他,什么也不原諒。

“那就坐我們的車回去好啦?!痹S榕濤說。

“好的……那我走了?!辨面谜f。她說話時看著他,而不是這里的主人——她的姑姑。

她想到婷婷并不像看起來那么簡單、靦腆,她有她大膽的地方。

他說:“好吧,我送你到車上?!?/p>

他和婷婷走在前面。她和那對夫妻跟在后面,說著道別的套話。

突然,婷婷轉(zhuǎn)過頭說:“謝謝你,姑姑,這地方真好,我今天特別開心!下次有空還叫李大哥帶我來?!?/p>

這帶著稚氣、小女孩兒般的腔調(diào)讓她一陣刺痛,她仿佛被人扇了耳光,受了羞辱。

許榕濤的妻子笑著說:“這孩子亂輩!她叫你姑姑,叫李醫(yī)生大哥。”

等那輛白色越野車消失在小街盡頭的夜色中,他們一起往回走。

“可愛的小姑娘。”他說。

她說:“小姑娘?不小了,也三十多了吧?!?/p>

“是嗎?還是很小?!彼f。

5

她在廚房收拾餐具時,他走到她身后說:“讓我?guī)湍愀牲c(diǎn)什么?!?/p>

她說:“千萬不要,我怕你把東西打碎了。”

“我有那么醉嗎?”

“你自己恐怕都不知道?!彼f,“你喝太多了!”

他拿手輕輕撥弄一下放在旁邊陳列架上的、他帶來的那束花,有點(diǎn)兒討好地說:“和你的裙子顏色一樣。”

她不答話。

她堅(jiān)決拒絕他幫忙,把收拾好的一大摞碗碟放進(jìn)洗碗機(jī)。在洗碗機(jī)單調(diào)的噪聲里,他們很長時間沉默不語。

他嘆了一口氣,說:“我大概又做錯什么事兒,或者說錯話了?!?/p>

“沒有,你能做錯什么?”她語氣夸張地說。

她又開始收拾別的東西。他坐在壁爐旁邊那張單人沙發(fā)上,看著她從客廳走到廚房,又從廚房走回客廳……

“你說你要回國去???”他問。

“對。”

“威廉呢?他怎么辦?”他問起她兒子。

“反正他不會回來,他要留在東部。我在這兒還有什么意思?”她拿著一塊海綿,使勁兒地擦著吧臺上的酒漬,頭也不回地說。

“很好?!彼f。

有一會兒,她不經(jīng)意地瞥見他閉上了眼,她知道他今天比往常喝得更多,他看起來很困倦,臉上有種喝醉的人那種含糊不清又似乎會隨時變換的表情。等她收拾完,關(guān)了餐廳那邊的燈,他立即站起來,說沒有事兒的話他就上樓去睡了。

他往樓梯那兒走去,還對她說“晚安”。

她在他身后冷冰冰地說:“你等一下。”

“什么?”他停下來,轉(zhuǎn)身望著她,表情有些茫然,但很柔和。

“我要和你說一件事?!彼f,“我不想讓你……我的意思是說,你不要對婷婷隨隨便便,她還是個女孩子,什么都不懂。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他吃驚地看了她一會兒,突然笑了,說:“剛才誰說的,說她不小了。你現(xiàn)在又覺得她是未成年少女,你是她的監(jiān)護(hù)人?”

“我不是和你開玩笑?!彼⒅勖芭鸬卣f,“就算她三十幾歲了吧,她一個人在美國,沒有一個親人,我是她的姑姑,我得替她留神?!?/p>

他往回走了幾步,站在離她不遠(yuǎn)也不近的地方,問:“留神什么?留神壞人、流氓?”

她說:“我沒有這么說。如果你要追求她,如果你是認(rèn)真的……”

“哦,算了,算了,你真會異想天開?!彼麉挓┑卮驍嗨f。

“我不希望你隨隨便便對待她?!彼f。

“你竟然……我只是把她當(dāng)成你的親戚來對待。”

“不管你把她當(dāng)成什么,”她生硬地說,“我這么說不僅是為她好,也是為你好?!?/p>

“為我好?”他說,看著她又笑起來,好像她是個滑稽可笑的東西。

“真的?你現(xiàn)在開始關(guān)心我了?”他有點(diǎn)兒厚顏地問。

不知道為什么,這種笑和腔調(diào)比任何東西都刺傷她。

“你走吧?!彼f,眼睛紅了。

他的臉色陰沉下來?!罢媸请y得,你開始關(guān)心我了。我不明白為什么。過去,”他突然用英語說道,“你想想,過去,你是怎么對待我的?你和我在一起……”

“別說了?!彼械?。

他繼續(xù)說:“你和我在一起,卻裝作什么都沒有發(fā)生。我多少次說,嫁給我吧,跟我走。你又是怎么對待我?你可以對我不聞不問,完全不聞不問。我過去就是個傻瓜!”

她哭起來。

他上前抓住她的胳膊說:“我難道沒有對你說過嗎?我要你嫁給我,我說我也會讓你過得好。算了,都是些廢話、傻話……我離開加爾維斯頓的時候,以為再也不會回來。那兩年,我過的是什么日子?我還以為你會找我,我每天等著……你沒有找我。你喜歡一個男人圍著你轉(zhuǎn),你要他只想著你??蓪δ銇碚f,他什么都不算。你自己說走就可以走!”

“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樣。”她說。

“我不明白你為什么哭。”他頹喪地?fù)u搖頭,丟開了她的胳膊。

他歪著頭,帶著苦澀又嘲弄的笑意打量她一會兒,語調(diào)突然變得溫柔:“你知道嗎?任何東西,任何東西到你這兒都會變得冷,任何東西……算了吧,我干嗎提這些。如果我又冒犯了你,你要知道,我不是有意的。”他說完轉(zhuǎn)身就走,迅速上了樓。

剩下她一個人時,她毫無意識地又抽泣了一會兒。等她確信他再也不會從樓上下來,她就關(guān)了廳里的燈,只留下長沙發(fā)旁三腳桌上那盞臺燈,回到她的臥室里去。endprint

6

她倒在床上,在黑暗中哭得渾身顫抖。他說得對,她是個冷漠的人,“任何東西”,像他所說的,至少在他們之間的任何東西,她都只能用冷漠、扭曲的方式來表達(dá),包括愛,因?yàn)樗ε?、充滿罪責(zé)感,而她又渴望……但是,“不聞不問”?并非這么簡單。她相信她愛她丈夫,可是這些年如果她想到愛,浮現(xiàn)在她心里的往往是和他在一起的回憶。他剛離開加爾維斯頓的兩年里,她覺得自己失去了至關(guān)重要的東西,她有時突然間感到心如刀割,感到生活里再也不會有快樂,再也不會有讓人癡迷的東西。半夜里,她常常醒過來,會想到他那出奇的熱情和溫柔,他那孩子氣的抱怨,他對她的冷嘲熱諷,他那雙仿佛要把她看穿、將她吞噬下去的眼睛……如果不是兒子當(dāng)時年紀(jì)太小,她會去找他。她不一定離開丈夫,但她會去找他。

他不可能知道這些。這些也不重要了。時間讓一些東西熄滅了,愛情的歡樂已經(jīng)離她而去,她也不可能再給他歡樂……一種深重的悲哀、失望讓她的眼淚又流下來。她想到其實(shí)他們早已疏遠(yuǎn)了。除了每年短暫的幾次會面,除了丈夫離開后他每個星期六晚上友好的電話,她一點(diǎn)兒也不了解他的生活,她不知道他住在什么樣的房子里,有沒有固定或不固定的女朋友,他在有空的時候會去哪里、做些什么……

這一夜她沒睡著。當(dāng)她看見窗簾縫隙中透進(jìn)來的微光,她知道又一個清晨來臨了,這也是新年的清晨,又一年的清晨。從海灣上吹來的風(fēng)微微搖撼著她的窗戶,搖撼著還在沉睡的街區(qū)里每一扇緊閉的窗戶,在那些窗戶里,光線變幻,時光流轉(zhuǎn);它也吹過蕭瑟的公園、灰色的海灘、空無一人的街道——在那里矗立著殘存著的昔日的建筑,它們因陳舊而顯得陰郁、孤獨(dú);在更偏僻的巷子里,那些墻漆斑駁、屋頂傾斜的老房子已經(jīng)空了,仿佛仍兀自思索、追憶。她記起他和她曾去過的一些地方,人的面孔般的房子上人的眼睛一般的窗戶、似乎從來無人光顧的路邊長椅、覆蓋著一層薄薄沙礫的粗糙的車道、那些手掌形狀的干燥的棕櫚葉、黑色的礁石……難以想象,這一切都還存在著,風(fēng)仍然吹過它們。但它們不會記得誰去過那里,又離開了。

那些事并沒有在她心里變淡,并非她以前想象的那樣。事實(shí)上,她現(xiàn)在更經(jīng)常地想起他,當(dāng)她一個人坐在屋里、站在花盆前或是開車在這小小的、灰色的城市里游蕩,她都會想起他,這是她無法控制的。她似乎在一點(diǎn)點(diǎn)地、小心地搜集那些回憶的碎片,試圖拿它們來補(bǔ)綴她那枯寂、缺乏溫暖的生活。在那些場景仿佛舞臺布景一般變舊、變暗的回憶里,他卻仍和以往一樣——各個時候的他……她在床上翻身,輕聲嘆氣,覺得昨天夜里發(fā)生的事像很久以前發(fā)生的。她想,可怕的是那些事還讓人有切膚之痛,奇怪的情緒還會醒過來、狠狠刺你一下。她為昨晚的事感到羞愧。但一切終究會平靜,她想,就像丈夫過世時的疼痛一樣,到時候,美的還是美的,這也是幸福,

盡管疲憊、沮喪,她仍然起了床。她拉開客廳厚厚的雙層窗簾,把那束花擺放到餐桌的中央。她看了看外頭凍僵的小花園,心想最灰暗、陰冷的加爾維斯頓的冬天就快過去了,到了三月,一切都會很好,城里到處刮著春風(fēng)……她在光線還不太明亮的客廳里輕輕走動,腳步聲仿佛這棟房子里凝結(jié)起來的空闊與寂靜的回聲。然后,她把咖啡煮好,坐在那張藍(lán)白條紋的單人沙發(fā)上,等他起床。

(選自《收獲》2014年第2期)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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