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紅蓓
良家文藝青年以往多在電影里看到虛構(gòu)的殘酷青春,《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關于莉莉周的一切》《陽光燦爛的日子》……那些晃蕩的人像,破碎的光影,似乎也像鏡子一樣照出自己的內(nèi)心。
一段時間以來,類似的影像頻現(xiàn)網(wǎng)絡,拍的卻是生活中的真實。畫面里一群少年或少女向一個受難者施暴,受難者任憑凌虐毫無反抗之意,看客發(fā)出哄笑并充當攝像師。這樣毫無藝術感的青春影像見諸網(wǎng)端后,終于激起了人們的不適和不安。此時,距美國37個州頒布校園反欺凌法才過了7年。
還是要先界定一下概念,當我們在談論這些視頻和事件的時候,我們談論的重點不是簡單的校園暴力,不是簡單的攻擊或戾氣,而是欺凌。兩個人打架,或兩撥流氓打群架,都不是欺凌,而是較量。只有在實力懸殊,以絕對優(yōu)勢恃強凌弱,以多勝寡的時候才是欺凌。而欺凌,除了毆打以外,還包括敲詐勒索、語言暴力,不碰身體也可以欺凌。
早在上世紀70年代,挪威心理學家就已經(jīng)對校園欺凌問題進行了系統(tǒng)的研究,到了1983年,北歐有三名校園欺凌的受難者相繼自殺,校園欺凌問題才開始成為心理、教育學界關注的重點,30年來熱度不減,成為發(fā)展心理學里面經(jīng)典的研究問題。
校園欺凌的問題,不是中國現(xiàn)階段發(fā)展中出現(xiàn)的特殊問題,它在所有的青春里一直顯著存在著,只不過剛剛被我們看到、承認而已。當然,如果詳細比照,中國現(xiàn)階段的校園欺凌問題中,有哪些部分是反映了當下國情,應該也有很多研究空間。
以西方的數(shù)據(jù)來看,85%的女孩和80%的男孩報告在學校受到過至少一次欺凌,10%~15%的學生曾經(jīng)欺凌過他人。日本一年中所報告的校園欺凌事件有2萬多件。校園欺凌如此普遍,在成為一個問題之前,也曾一度被人當作青春的一個部分,甚至一種成人禮。這一現(xiàn)象在不同的文化、時代里都存在,確有一定的生物和心理基礎。它是一部分人格發(fā)展有潛在缺陷的青少年在獲得了身體的力量之后,將人性中原本的脆弱和焦慮的部分表達出來而已。
施暴者、受難者和旁觀者是校園欺凌中的三方。從研究和干預的角度看,對每一方的觀照都至關重要。
看了視頻的人都會認為受難者可憐,施暴者只有可恨可誅。嚴重的欺凌誠然能改變受難者的人生,將他們從此送入可憐人的行列,但在欺凌發(fā)生之前,真實的情況反倒可能是施暴者更可憐些。
研究顯示,有50%的施暴者來自有虐待行為的家庭。單純的施暴者,指那些總是可以成功有效地運用攻擊,同時從不被別的孩子欺凌的孩子,是成年后反社會人格的有力候選人。他們通常有嚴重的心理問題,最典型的特點是沒有共情能力,不能感受別人的痛苦。在實驗場景中,播放一個人手指被針刺的鏡頭,一般人會情不自禁的皺眉頭,仿佛能感受到被刺人的痛苦;而沒有共情能力的人就沒有這種反應,好像一只破敗的膝蓋沒有膝跳反射。沒能發(fā)展出共情能力的孩子,通常在極早期的養(yǎng)育中經(jīng)歷過嚴重挫折,或者本身是家庭暴力的長期受害者,都是一些非??蓱z的孩子。
單純的受難者,指那些只是被欺凌而從不欺凌別人的孩子。他們個性退縮、順從,有一部分自身帶有一些特點,如來自破碎的家庭或身體有瘦弱殘疾等特異性。他們屢被欺凌后容易變成習得性無助,在明明有機會反抗或逃走時也選擇坐以待斃,就像我們在視頻看到的,幾乎都沒有一絲的反抗。對于受難者來說,被欺凌的經(jīng)歷大多數(shù)情況下不僅不是成人禮,反而是一種毀人禮。本來他們長大以后也許會是一個低調(diào)溫和而有所成就的人,結(jié)果只能終生生活在自卑和習得性無助的爛泥潭里。
在校園欺凌的情境中,還有一類角色,同時兼具了施暴者與受難者的雙重特征。這個角色的心理問題一般要輕于單純的施暴者,但重于單純的受難者,而且在被欺凌了以后,比單純的受難者自殺風險更高。他們的個性沖動,敏感,易激怒,容易對別人的行為作出敵意歸因,而且反抗得毫無策略,他們先是做出過激又無效的攻擊反應,然后反給自己招致欺凌。心理咨詢有助于他們狀況的改善,但是需要做很久,或許好幾年。
旁觀者始終是一個龐大的群體,他們又可以細分為欺凌的跟隨者、欺凌的推動者、欺凌的遏制者和局外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江湖要混,旁觀者的分流比較依賴于群體的動力。群體總是獎賞那些他們認為他或她應該做的行為,而懲罰那些與群體標準不符的行為,其中的個體只有望風而動。對校園欺凌的干預,從這個角色入手最容易顯效。而對施暴者、受難者、施暴/受難者的心理拯救,亦是刻不容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