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佳歡
根據(jù)2014年10月瑞士信貸銀行發(fā)布的《2014年全球財富報告》,中國的中產階層(按報告的定義,個人資產為1萬至10萬美元)比2000年翻了一番,占全球的中產階層總人數(shù)的三分之一。
誰也不會否認,中國的社會結構正在發(fā)生重大變化,中產群體迅速增長。十幾年來,媒體和學者們不停地談論“中產階層”,但到現(xiàn)在為止,“中產階層”仍然缺乏公認標準,成為最熱門、也最受爭議的社會學概念之一。當一些中產已經加入移民大軍,一些中產為了房、車、孩子發(fā)愁時,“中產”似乎已經成為一個空洞的名詞。
大多數(shù)時候,中國中產階層只是關乎消費方式的一個概念。
有人這樣總結中國中產的三大愛好:汽車、房子、理財。在某種程度上,中產存在于汽車廣告里。作為當今社會最能反映某社會階層消費能力和欲求的商品,汽車被廣告商精心包裝成為中產階級的象征性符號。
中產還存在于形形色色的房地產廣告里?!爸挟a階級榮耀領地”,“國際典范,中產意境”,房地產商們幾乎要在在媒介構成的社會環(huán)境里 “制造”出一個中產階級。
“趕時髦”的心態(tài)是中國社會最不缺少的東西。
在中國,越來越多的都市白領急于按照“中產階層”的定義來定義自己。出國旅游成為當下中國中產的大眾化社交行為之一,僅在2015年春節(jié)的7天時間里,上海虹橋機場出入境人數(shù)就達到36.6 萬,比去年上升了 40.9%。游客們從韓國、泰國、日本乃至美國、歐洲帶回來滿手機的照片,以及一堆奶粉、化妝品、手表或手袋。以日本為例,春節(jié)期間奔赴日本的大陸游客多達 45 萬人次,為這個國家貢獻了 1125 億日元(約 60 億元人民幣)的消費額。
鉆石公司戴·比爾斯(De Beers)的一份報告顯示,在倫敦和巴黎的鉆石銷售額中,有50%來自中國買家。10年前,中國在全球鉆石市場中的份額只有3%,如今已攀升到15%;過去5年里,中國對鉆石的需求一直在以兩位數(shù)的速度增長。
在反腐形勢的打擊下,中國奢侈品銷售量下滑,但這并不影響國際品牌對中國市場的看重。他們把主要客戶群定位在新興的中產階層。
在英國《金融時報》的很多商業(yè)報道里,常常出現(xiàn)這樣一句話:“不斷壯大的中產階層和日益提升的富裕水平意味著中國將成為一個越來越重要的市場”。
已故社會學家陸學藝曾表示,“中國中產者一直在追求物質的道路上狂奔”。他們熱衷品牌消費,渴望通過投資理財累積財富,追求泡酒吧、聽演唱會、旅游的娛樂休閑方式。
大多數(shù)人沒有意識到,西方中產階級并不是一個穿阿瑪尼、拎LV的人群。保羅·福塞爾在《格調》里寫,中產階級(西方叫作“中間階層”)是“一個最謹小慎微、了無生氣的階層”。
這位文化批評家毫不掩飾自己對中產階級的輕慢,在他看來,中產階級膽小、思想傳統(tǒng)、生來幼稚、循規(guī)蹈矩,這群人“襯衫總是白得讓人難以置信,外套總是過分的深色,領帶模仿企業(yè)家的風格,發(fā)型仿照50年代的樣式”。
學者許子東曾說,西方的中產階級是一個不得不面對的社會現(xiàn)實,而在中國,大家把中產階級當作一個崇尚的對象,一個追求的目標。
在中國,很少有人關心中產階層的內心世界。精神匱乏成為很多中產者的普遍問題。
英國《金融時報》記者帕提·沃德米爾在2014年5月報道,一些年輕人出現(xiàn)在寺院里,他們完全不符合信徒的典型形象(較為傳統(tǒng)的地區(qū)的老大媽),他們身穿的標志性“制服”:抓絨衣加運動褲,牛仔褲加跑鞋。文章指出,中國新興中產階級正在轉向宗教以尋求心靈的平衡,因為他們過著“非常有壓力和緊張的”生活。
中國中產究竟算不算中產?學界對這個問題的探討和論證已經延續(xù)了很多年。
1980年代,隨著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家和城市私營業(yè)主的興起,“中產階級”一詞開始在大陸出現(xiàn),雖然只存在于學術論文里——那個時候,人們還對這個詞避之不及。
2000年以后,“中產”一詞開始逐漸進入公眾視野。2002年11月,中國共產黨十六屆一中全會上提出“擴大中等收入群體”的目標,這被認為是政府試圖促進中產階級發(fā)展的一個政策信號。此后,專家學者開始研究中產收入標準,但有人提出應以年收入5000美元為底線,有人認為最少也得是30000美元,差距極大。
爭議在2005年達到了高潮。那段時間,“中產階層”一詞屢次被經濟學家和社會學家在很多場合提及,因為國家統(tǒng)計局公布了一份調查結論:年薪6萬元到50萬元是界定中國城市中等收入群體家庭收入的標準。
這個定義把很多人嚇壞了,它意味著中國一下子冒出了2億多中產者。2006年,有評論家干脆發(fā)文稱,“中國‘中產階級是偽命題”,“中國目前仍然處在一個傳統(tǒng)農耕社會的快速解體和重新定位過程中,階層的迅速分化和快速重組尚未完全實現(xiàn),不敢輕言中產階級”。
2008年,澳大利亞著名中國問題專家、澳大利亞社會科學院院士、悉尼大學中國研究中心主任戴維·古德曼教授指出,中國社會的確出現(xiàn)了許多富裕消費者,但這群人只能算作中國的財富新貴,并不是新的中產階級。
古德曼在《中國的新富:未來統(tǒng)治者,目前的生活》一書中這樣寫道:“無論從其產生的途徑、政治性以及在社會所占比重來說,他們都不是真正意義的中產階級,他們的中產階級特征只是表現(xiàn)在其生活方式上?!?/p>
但在接下來幾年時間里,至少在各種報告、調查和藍皮書中,中國中產者人數(shù)在迅速膨脹。
2006年前后,美國美林公司還在大膽預測,“未來十年內,中國的中產階級人數(shù)將達到3.5億人”;而到了2010年,據(jù)亞洲開發(fā)銀行發(fā)布的報告《亞洲和太平洋地區(qū)2010年關鍵指標》估算,就絕對數(shù)量而言,中國的“中產”人數(shù)已達到8.17億。
同年,一份來自“當代中國社會結構變遷研究”課題組的研究報告顯示,中國中產階層占總人口比重已經達到23%(2001年只占15%),并且還在以每年一個百分點的速度擴大,甚至“蟻族”都是中產的后備軍。
這一年,北京工業(yè)大學和中國社科院社科文獻出版社聯(lián)合發(fā)布《2010年北京社會建設分析報告》,其中稱北京的中產階層在社會階層結構中所占的比例已經超過40%,約540萬人,接近發(fā)達資本主義國家60%-70%的社會比例。一個中產階層成為社會主流的時代似乎正在來臨。
很少有人贊同中國的中產階層已經達到這樣一個規(guī)模,幾乎每一次報告都會引發(fā)一輪對“被中產”或“偽中產”的爭議。大多數(shù)被訪問的中產感慨自己有中產之名、無中產之實,有媒體驚呼“8億中國人‘被中產”:呼吁了那么多年的“橄欖型”社會,居然就這么實現(xiàn)了?
中產與“偽中產”之爭甚至已經上升到政治層面。有評論員認為,“中產階級”一詞之所以被主流學者過分強調,與中國政府面臨越來越大的社會矛盾不無關系:因為這個介于社會高層與底層之間的緩沖層代表了溫和的、保守的意識形態(tài),它是社會穩(wěn)定的重要政治因素。
在“偽中產派”看來,有一個最大的論據(jù)足以支撐他們的觀點:中國中產者缺乏自覺性和自我認同感。
這幾年,社會學者和媒體界定中產階層的方法大多是統(tǒng)計分析民眾收入數(shù)據(jù)。而在西方,中產階層并不是通過一串冷冰冰的數(shù)字為人認知的,它從一開始就是一個主觀認同意義上的概念。
有學者認為,目前中國至少存在三個不同的“中產階級”概念,它們分別來自于政府、社會學者和公眾輿論的描述。
在社會公眾意識中,中產階級通常是“高收入和高消費的企業(yè)主,職業(yè)經理人和精英知識分子”。
中國社會科學院社會學研究所研究員、青少年與社會問題研究室主任李春玲在她的論文《中國中產階級的發(fā)展狀況》中指出,公眾輿論心目中的所謂中產階級與社會學家提出的概念界定有很大不同——他們應該是社會學家所界定的中產階級當中的少數(shù)上層;他們在中國人口中只占極少數(shù),比例不會超過10%。
公眾認同感跟社會發(fā)展有著緊密聯(lián)系。相比而言,西方的中產階層之所以很快就認同自己是中產者這一現(xiàn)實,是因為成熟的市場經濟制度使西方國家建立起了一整套保障權力與社會福利制度,大多數(shù)民眾都能達到衣食無憂的中等生活水平。在1960年之后,就連一些西方工人也認為自己屬于中產階層。
而很少有中國中產能夠痛快地承認自己屬于中產階級?!氨恢挟a”的說法大多來自都市白領,雖然眼下衣食無憂,但他們覺得自己的生活并不安定。
大多數(shù)“中產者”是焦慮的。2014年初,真人秀節(jié)目《爸爸去哪兒》一炮而紅,有分析說,這檔節(jié)目觸及了內地中產階級的焦慮——那幫在溺愛中長大的第一代“小皇帝”如今是中產階層的主力軍,他們很想知道,自己到底應該如何養(yǎng)育第二代“小皇帝”。
認同感還與安全感相關,而從食品安全到環(huán)境污染,令中產者們害怕的東西很多。2月,柴靜的紀錄片《穹頂之下》在一夜之間成為一個有廣泛社會基礎的公共事件,原因之一即是霧霾問題關系到當下日益龐大的中產群體的切身利益。
“中國中產階層的行為方式、生活狀況都很難跟西方的中產階層做比較,因為兩者生存的社會背景和政治條件很不一樣,”上海社會科學院社會學研究所研究員盧漢龍指出,“國內的中產人群并沒有西方國家中產階層形成的政治和社會環(huán)境,當然也難有相應的行為方式?!?/p>
在社會急劇轉型中,中產者有一些自身訴求,他們也能夠通過網絡這樣的最新手段來表達自己對現(xiàn)狀的不滿,但他們并沒有政治話語權——正因為此,很多學者才不同意“中產階級”的概念,他們認為,政治話語權對于“中產階級”的定義來說十分關鍵,畢竟要形成一個階級,就會有一定的發(fā)言權。
如果中國中產階級有固定的價值觀、立場、觀念和認知,它們將構成整個社會共識最穩(wěn)定的基礎。但現(xiàn)下的問題是,它們還沒有形成。正如已故社會學者陸學藝所說:“這(價值觀問題)是一個大問題,但不是中產階層的問題。我們整個社會的核心價值觀都還沒有形成?!?/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