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云蓬
別的孩子看電視動畫片《鐵臂阿童木》,我抱著收音機聽電影錄音剪輯,尤其喜歡上海電影譯制廠的那些老電影,邱岳峰聲音壞壞的,童自榮很帥,喬榛深沉,劉廣寧很純。那時還沒聽說過導盲犬,以及任何輔助盲人走路的電子設備,我走在沈陽的街頭,拄著盲杖,全憑耳朵聽聲辨位。依照身邊叮叮叮的自行車流,可以校正你走路的方向。到了路口也能聽出來,你的側面有車流人聲滾滾而來。以至于后來我鍛煉得路邊停了一輛熄火的汽車,快撞到的時候也能通過聲音反射覺察到。有人認為這很神奇,其實只要你閉上眼睛細心體察,前面是一堵墻還是一片廣場,應該能夠感知得到。那時就連最尷尬的尋找公共廁所也要靠耳朵,有一回誤入女廁所,聽到一聲清脆的尖叫,馬上迷途知返。聽到沒看到,不算流氓。
到了盲童學校上學,我們寫字使用一個錐狀的盲文筆,在盲文板上扎出一個個小點點。寫字的時候桌子產生共鳴,咚咚咚的,有時班里幾十個同學一起奮筆扎字,咚咚咚咚如萬馬奔騰。
再后來開始學樂器了。拉琴唱歌是我們盲人最古老的職業(yè),跟算命、乞討并列為三大謀生出路。論先天稟賦,我在音樂上只是一個中才,我有一些音樂天賦極佳的同學,只要街上汽車一按喇叭,或者暖氣管氣流阻塞發(fā)出“嗚”的一聲,他們就能在鍵盤上準確地敲出相對應的音高;80年代,春晚某首歌剛唱完,第二天他們就能把歌曲默寫成譜子。所以,有很多天賦如莫扎特一樣的盲童,只可惜后天缺少系統(tǒng)的音樂教育,沒能成為音樂家。
再后來,我的文藝小心靈開始萌芽,想讀泰戈爾了,便去隔壁師范學校找文學社的同學代讀。念師范的多是女生,讀著“夏天的飛鳥飛到你的窗前”,又婉轉又好聽,就算詩歌沒聽懂,光聽聲音也滿心喜悅。到如今,回想起某本書,印象里不是象形文字,甚至不是書里的微言大義,而是某種波光粼粼的聲音,有清朗的,有低緩的,成為我青春的年輪。
本來一輩子要靠手吃飯的——按摩,把人的肉揪起來再壓下去,后來還是改行,靠耳朵了。到了北京,我把賣唱掙來的錢支出一大筆買打口帶,別看打口帶外表齜牙咧嘴,里面可真是進口原版的好音質。為了讓耳朵更好地享受、感知音樂,我用賣唱半個月攢的五百多元錢,買了一個愛華的隨身聽,那是我流浪北京時最貴重的家用電器。那時聽音樂真是入心哪,一張鮑勃·迪倫聽爛為止,一套鮑勃·馬里聽得走路吃飯連同晚上做夢都踏著雷鬼音樂的節(jié)奏。
當然,生活不僅僅是音樂,耳朵也經常能聽到冷言冷語、嘲諷、陰陽怪氣,甚至仇恨。那時常聽到人說的不可理喻的話就是“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誰請你可憐了!可憐人又不是寵物,有義務總是可憐見兒的嗎?或許可憐別人可以把自己升華成賈母那樣的角色。有一次在圓明園,走路時把路旁的自行車撞倒了,車后座的瓶子摔碎在地上,我趕忙向車主人道歉,說我可以賠償,那小伙子很憤怒,向我大吼:“一瓶剛買的醬油摔碎了,你賠得起嗎?”這樣的刺激,耳朵比心靈記得更久。
21世紀,自己進錄音棚錄了個人專輯。晚上關起門拉上窗簾,在屋子里偷偷聽自己的歌,就像在一間空房子里遇到一個克隆的自己,又尷尬又陌生,還有點近親結婚的負罪感。
生活越來越喧囂,每個人都更大聲地說話,捂著耳朵拼命表白??赡芤魳吩谝话倌昵氨痊F(xiàn)在的音量小得多,由于世界本身安靜,耳朵聽了一樣震撼。聽六七十年代的音樂現(xiàn)場錄音,就算最噪的樂隊,它的低音和總的音量分貝,比起現(xiàn)在,也只算是淺吟低唱。世界將越來越吵,人類的耳朵會越長越大??赡軐碜约胰送盹垥r聊天,每個人都得拿個麥克風??赡菢拥氖澜鐚τ谑鞯娜司涂嗔?。我80年代在沈陽走街串巷如閑庭信步,90年代在北京經常背著音箱拄著盲杖從北大去西單賣唱。
到21世紀不行了,城市巨大的轟鳴湮沒了我的聽覺,汽車按喇叭的聲音、街邊店放的音樂夾雜著叫賣的聲音、廣場上健身者播放舞曲的聲音,那是狹路相逢勇者勝,一聲更比一聲高。我站在街上,真是眼又盲,耳又聾,寸步難行。偶爾到大飯店吃飯,人們隔著桌子如喊山般:“老周,你好!”真是咫尺天涯啊。
耳朵跟我說:你年齡大了,不需要總混江湖了,能不能帶我去個安靜的地方——聽聽風吹竹林,雨打屋瓦,“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空山松子落,幽人應未眠”,聽安靜的人小聲說話,聽枕邊人均勻呼吸。夏天的飛鳥飛到你窗前,叫了一聲,耳朵就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