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獻平

文學藝術的首要構成，當是其創(chuàng)造性，再是個人性，第三為普適性或者叫感染力，然后才能談及藝術、品質、含量、思想、境界、影響等問題。作為一種在本土具有悠久經(jīng)驗和生命力的散文當然也包含了以上主要品質。我常想，一種體裁那么多人前赴后繼，別說歷史上，即使同在的也有數(shù)千甚至上萬。眾人都在操持一種文體并為之嘔心瀝血、洋洋灑灑，不知其他同道有沒有想過這樣的問題，怎么把自己從眾人中獨立出來？又怎么能長期有效且卓越地“獨樹一幟”？怎么才能更好地錘煉和提升自己的藝術創(chuàng)造力和作品的氣象境界？很顯然，在這一個年代，這樣的散文寫作者少之又少，甚至少得只能從學者和小說家、詩人群里去找。

這是散文從業(yè)者莫大的諷刺，抑或是知恥而后勇。

在這個背景下，來談論朝顏的散文寫作及其成果，就有了一個更大的坐標。是的，無論是哪一位寫作者，其參照系決不能放在某縣某市某省，放在全國的背景下，一切才會清晰起來。據(jù)我所知，朝顏是一位有著畬族血統(tǒng)的作家，年齡也在1980年之后。而且是一位生活在南方的女性。這些看起來和文本無關，其實正是生長地域及其生活環(huán)境，暗中決定了寫作者的個性氣質。近來，較為全面地閱讀了朝顏的大部分散文作品之后，我覺得，如果按照時髦的說法，朝顏及其作品也可劃入底層寫作之列。但與其他底層寫作者不同的是，朝顏的寫作態(tài)度不像其他人那么“激烈”，她那些作品當中，沒有痛心疾首、憤怒不堪，也沒有怨天尤人、不公吶喊。

文學寫作首先是客觀地并且藝術化地展現(xiàn)書寫對象，然后才能對其進行有效的渲染和提升。因為，散文這種文體對作者的首要要求就是真誠。這種真誠不是照搬生活現(xiàn)場，忠實描摹事物本身，據(jù)實發(fā)表個人印象和感覺，而是要有一顆真誠之心，寫作者以飽滿的熱情，給筆下人事物足夠的尊重和熱愛。這一點，在朝顏的散文中體現(xiàn)得很充分。如《被時光雕刻的學費》。朝顏由一點切入，進而鋪展開來，把人物之生命困窘，以及普通人在貧困狀態(tài)下那種相親相愛的人間溫暖，書寫得格外動人。這種由小到大，以小喻大的寫作方式看起來是樸實的，但其中體現(xiàn)的人的生存狀態(tài)，尤其是他們在人生窘境之中那種堅韌的美好，體諒與互助的美德，正是草頭百姓們身上和靈魂中最寶貴的品質?！多l(xiāng)野蛇事》一文則顯得輕松許多，盡管其中有“母親險被蛇咬”的兇險，但大部分文筆，都在敘述個人在鄉(xiāng)村時代與“蛇”的種種不解之緣。害怕是一方面，其中也還伴隨著成長時期天真無邪的兄妹情和天倫之樂?？梢钥醋鍪橇硪环N女性成長題材的紀實性散文。

朝顏的散文寫作，其中還有一些追溯歷史舊人，鉤沉往事，探究命運之作，如《一團熾焰今安在》一文，書寫瑞金名士陳熾如烈焰一般燃燒的一生，命運令人扼腕嘆息?？梢哉f，像陳熾這樣的名士身上，洋溢和攜帶著中國文人最剛烈的一面，也是瑞金那一方水土催生的決絕之花。朝顏用深沉的筆調，史料與探訪結合的方式，寫出了一代地方名士的奇詭命運與壯觀人生。讀后令人心生唏噓，憂懷凄凄。

散文應當更加冷靜地對待這個世界，對待我們身邊的人事物和個人龐雜而幽深的內在宇宙。因為，我們正處在一個瞬息萬變，充滿多種悖論，甚至荒謬不經(jīng)的時代，匆忙下結論、表立場，往往會被時間推翻。朝顏的另一些作品，則顯得睿智，一事一物，觸及心懷的，都能從中有所穎悟。如《碎語》等。這篇由十多個短文組合起來的文章，盡管其中有作者諸多的判斷，但留白和惶惑的成分也很明顯。這說明，朝顏可能意識到上述所說，不輕易對不確定的、正在變化的人事物下結論，既是文學寫作的一種方法，也是一種態(tài)度。

朝顏諸多散文中，我最喜歡的該是《游蕩的靈魂》。其實，這個文章的題目可以商榷。她寫了榮、珠、蘭三個鄉(xiāng)村女人的悲慘命運。敘述得簡潔而豐饒，語言也非常有詩性，作者的情感也是引而不發(fā)，通過對三個鄉(xiāng)村女人命運的情境復原與現(xiàn)場模擬式的渲染和鋪排，將人物的悲劇與酷烈展示得既富有畫面感，又有非常濃烈的氛圍和情境。我覺得可能是朝顏迄今為止最具有高度的，也最能表現(xiàn)其創(chuàng)作才華的一篇散文作品。

毫不諱言地說，散文肯定具有史志性的一面，散文也是數(shù)個文學體裁中最具有現(xiàn)場意義的。在當今年代，散文怎么寫依舊是一個重要問題，寫什么，其實不重要，嬉怒笑罵皆文章，完全可以無所不及，甚至更應當放開放寬一些，哪怕寫日常起居吃喝拉撒等本能之事，只要寫得詳細，寫得有趣，具有時代特質和現(xiàn)場表征，并能夠由微觀而觸動人，以瑣碎庸常令人若有所思，也無可厚非。但無可爭辯的是，散文更應當回到具體的現(xiàn)場生活當中，進入到當代人的內心世界、現(xiàn)實遭際和精神困境上來，這就需要更多的方式，更深厚的文化和精神，思想和識見來做支撐。在寫作方式上，散文完全可以無所不用其極，在表現(xiàn)對象上，沒必要拘泥于“實在”和“確有”，只要是真誠的，富有沖突性和藝術可塑性的，完全可以拿來大寫特寫，無所顧忌地寫，石破天驚地去寫。

對于朝顏來說，其文中富含大面積的悲憫與同情，也有對世事人心的破解能力；在散文寫作上，無論題材和各方面的磨練，已經(jīng)令人矚目，再加上年輕這個優(yōu)勢，只要有足夠的才情、愈加深刻的思想為支撐，她今后的寫作之路當會越走越寬，但要不斷地自覺糾正和提升自己，堅持練習，自覺省察，左右借鑒，她的寫作當更會自我超越，進而向更高的境界攀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