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勇
《漢語大詞典》(以下簡稱《漢大》)是目前我國規(guī)模最大、最權(quán)威的漢語詞典,1989年被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定為世界權(quán)威工具書。然而,由于歷史條件所限,《漢大》還存在諸多的問題。茲對《漢大》中一處錯誤加以考訂。
在《漢大·子部》收有“子都”一詞,共有兩個義項。其第一義項解釋為“古美男子名”,所舉例證為《詩經(jīng)·鄭風(fēng)·山有扶蘇》:“不見子都,乃見狂且?!泵珎鞣Q:“子都,世之美好者也??瘢袢艘??!薄睹献印じ孀由稀罚骸爸劣谧佣迹煜履恢滏??!薄墩f文·女部》:“姣,好也?!鼻宥斡癫米ⅲ骸版^容體壯大之好也?!焙茱@然在先秦時代,“子都”指容貌美麗、體態(tài)健美的美男子。
然而,根據(jù)《漢大》的解釋,到了漢代“子都”卻成了美女名。其“子都”義項二解釋稱:“即馮子都。漢樂府詩《羽林郎》中的美女名?!彼e例證有二:
漢辛延年《羽林郎》詩:“昔有鬟家姝,姓馮名子都。”
明何景明《艷曲》之三:“秦氏字羅敷,馮家名子都。”
單就《漢大》所舉的例證片段來看,“馮子都”是“美女名”似乎證據(jù)確鑿,毋庸置疑。然而,殊不知,《漢大》所舉的兩個例證皆有問題。
首先,第一個例證,《漢大》引用的版本文字有誤,“鬟家姝”當(dāng)是“霍家奴”之誤。辛延年《羽林郎》詩收載于《玉臺新詠》?!队衽_新詠》卷一辛延年《羽林郎詩》首句即是“昔有霍家奴,姓馮名子都?!鼻寮o(jì)容舒《玉臺新詠考異》稱:“霍家奴,《樂府詩集》作‘趙家姝。案:馮子都,見《漢書·霍光傳》,作‘趙家姝,誤?!薄稘h書·霍光傳》載:“初,(霍)光愛幸監(jiān)奴馮子都,常與計事,及顯寡居,與子都亂?!鳖亷煿抛ⅲ骸皶x灼曰:‘《漢語》東閭氏亡,顯以婢代立,素與馮殷奸也。師古曰:‘監(jiān)奴,謂奴之監(jiān)知家務(wù)者也,殷者,子都之名?!被艄馐菨h代名將霍去病同父異母的弟弟,跟隨漢武帝近三十年,深受親信,漢武帝晚年將維系社稷安危的重任托付給他,臨終前讓畫工畫周公背負(fù)年幼的成王接受諸侯朝拜的圖賜給霍光,希望霍光能像周武王的重臣周公盡心輔佐年幼的周成王那樣,輔佐年僅八歲的漢昭帝統(tǒng)馭天下。漢武帝去世,昭帝即位,因年幼,“政事壹決于光”。霍光作為輔命大臣,一方面維系了漢朝的穩(wěn)定,另一方面也權(quán)傾朝野。而深受霍光愛幸的家奴馮子都亦是侍威而行,甚至在霍光死后與霍光妻子顯(原為婢女時即與馮子都有染)淫亂。辛延年《羽林郎詩》還記載了馮子都為非作歹調(diào)戲賣酒女郎之事,詩曰:“依倚將軍勢,調(diào)笑酒家胡?!薄安灰饨鹞嶙?,娉婷過我廬。”“就我求清酒,絲繩提玉壺?!薄百O我青銅鏡,結(jié)我紅羅裾。不惜紅羅裂,何論輕賤軀?!庇纱丝梢?,馮子都乃是男兒身,而非美女。因“子都”在先秦時即是天下聞名的美男子,因此,后世男子多有以子都為名或字,僅漢代就有巫炎、鮑宣、胡母生、趙廣漢等均字子都,此外,還有力子都,梁子都等,上述諸人無一例外,皆是男子,馮子都亦屬其列。
其次,《漢大》所引的第二個例證乃是斷章取義。單就《漢大》所引《艷曲》之三中兩句詩“秦氏字羅敷,馮家名子都”來看,上句言著名美女秦羅敷,依推理,下句的馮子都似亦當(dāng)是美女。然而,其實不然。如果讀完《艷曲》之三全詩,我們的理解就會發(fā)生顛覆性的變化。明何景明《大復(fù)集》卷八《五言古詩五十六首·艷曲八首》載:
秦氏字羅敷,馮家名子都。
妝成臨勸酒,曲罷坐當(dāng)壚。
白馬金吾子,青絲提玉壺。
詩中“妝成臨勸酒,曲罷坐當(dāng)壚”是承上“秦氏字羅敷”而言,《羽林郎》詩有“胡姬年十五,春日獨當(dāng)壚”。何景明在《艷曲》詩中借用美女秦羅敷指代年輕貌美的胡姬。而“白馬金吾子,青絲提玉壺”乃是承“馮家名子都”而言。上文已經(jīng)提及,《羽林郎》詩記載馮子都“不意金吾子,娉婷過我廬”,“就我求清酒,絲繩提玉壺”。何景明的詩中當(dāng)即是有意化用《羽林郎》一詩中的典故。而秦羅敷,是漢魏時的常見美女名。《玉臺新詠》卷一《古樂府詩六首·日出東南隅行》:“日出東南隅,照我秦氏樓?!薄扒厥嫌泻门?,自言名羅敷?!绷_敷之美可謂傾國傾城,“行者見羅敷,下?lián)埙陧?。少年見羅敷,脫巾著帩頭。耕者忘其耕,鋤者忘其鋤。來歸相怨怒,但坐觀羅敷”。甚至使君也被其美貌吸引,前問:“寧可共載不?”但是羅敷堅辭謝絕?!段倪x》亦載此詩,詩題下有李善注:“崔豹《古今注》曰:陌上桑者,出秦氏女也。秦氏,邯鄲人,有女名羅敷,嫁為邑人千乘王仁為妻。王仁后為趙王家令。羅敷出采桑于陌上,趙王登臺見而悅之,因飲酒欲奪焉。羅敷巧彈箏,乃作陌上之歌以自明焉?!焙尉懊髟凇镀G曲》中將馮子都調(diào)笑酒家胡的故事,和羅敷故事雜糅在一處。這種詩歌的寫作手法,實際在先秦時代就有,如在《楚辭·九歌》中,屈原在《湘君》《湘夫人》詩歌中即將舜二妃的神話故事與湘水當(dāng)?shù)氐纳裨掚s糅在一起進(jìn)行再創(chuàng)作。
綜上,《漢大》在選詞中,由于沒有利用善本文獻(xiàn)以及在文獻(xiàn)解讀過程中出現(xiàn)斷章取義的雙重失誤,致使設(shè)立了一個錯誤的義項,類似的失誤在辭書編纂以及其他的學(xué)術(shù)研究中都應(yīng)該引以為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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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蘇大學(xué)文法學(xué)院鎮(zhèn)江212013)
(責(zé)任編輯郎晶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