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春芽
在人的身體中
渴望獲得無上證悟者如此之多……
因此讓我,
直到這世界度盡成空,
救度需要幫助者
用我女人的身體。[1]
——加里·史耐德(Gary Snyder )《獻祭給度母》
唵,嘛,呢,叭,咪,吽。OM MANI PADME HUM。在一百〇一歲那年一個大雨如注的下午,阿依瑪手搖轉(zhuǎn)經(jīng)輪,口誦六字真言——她已經(jīng)快要誦夠十萬遍了——獨守著那間山岡上的石頭小屋,凝望著山腳下渾濁的河流之上一只雪豹斑斕的尸體隨水而逝。隨著一道閃電射進她的眼眸,她覺得那帶走雪豹尸體的河流開始倒淌而來,并且迅速暴漲,很快便漫上河床,把廣闊無垠的毛卜拉大草原湮沒成一片浩淼的沼澤。她停下口中的六字真言,轉(zhuǎn)而念起了從格桑喇嘛那里學來的止息雨水的咒語,希望河流不再漫延,但那河流像受驚脫韁的馬群,隆隆轟響著沖上了山岡。彩色的魚群在山岡上跳蕩,乍一看去,像羚羊在飛渡一樣。雪豹斑斕的尸體打著旋兒從狹窄的窗口漂進她的石頭小屋,躺在供奉著二十一位度母女神像的石桌上等待復(fù)活。她第一次聽見逆流而上的時間之水滲透了她的骨骼。有一種蝕骨的寒冷,凍僵了她一百年來從未死亡的生命激情。她那情欲的火種還保留在她幽深的卵巢里并沒有徹底熄滅。阿依瑪想了想,發(fā)現(xiàn)自己已有二十多年沒有與男人同床共枕了。一種對男人的肉體無限渴念的心情此刻正折磨著她的神經(jīng)。許多如煙往事隨著時光的流逝而變得虛無縹緲,但她卻一如既往地眷戀著男人的肉體。她記得,每當男人粗糙的皮膚像掀起的土地一樣將她全身覆蓋時,她會在心中突然萌生一種自己的身體變成了種子的感覺。那感覺幸福至極,并讓她頻頻啜泣。幾乎每一個將她擁抱入懷的男人都以為她之所以哭泣,是因為愛情。他們的心靈因此而變得純粹,連無惡不作的強盜都會陪著她掉下溫柔的眼淚。我已經(jīng)蒼老了二十多年了。阿依瑪感嘆說。二十年前,同樣是一個大雨如注的下午,她從一場洞見了前生后世的夢境中醒來,看到幾天前萍水相逢然后在她入睡時悄然離去的情人——一個在她的床上變成了男子漢的趕駝少年——留在她床頭的水晶玻璃球照出了一個女人憔悴的容顏。兩道唇紋爬在那女人的嘴角。難道我真的在變老嗎?阿依瑪對著水晶玻璃球中遲暮的美人黯然私語。越來越多的銀絲在她的秀發(fā)中突兀而出,越來越多的魚尾紋在她的眼角浮現(xiàn)。毛卜拉草原上風華絕代的女人正在急遽老去。當狂風刮進窗戶的雨滴打在她臉上時,她不無悲哀地發(fā)現(xiàn)了這個可恥的現(xiàn)實。在變老之前,我還需要最后一個男人。阿依瑪喃喃自語著。我該最后一次付出自己的身體,否則,我將無法湊夠九千九百九十九個男人的數(shù)字。她舉起誦經(jīng)用的人骨念珠,默數(shù)著在她漫長的生命中像流星一樣從她浩瀚的身體上一閃即逝的那九千九百九十八個男人。他們的面容模糊得就像是一個男人的。即使是留給她水晶玻璃球的趕駝少年,她也想不起他的面容了。阿依瑪閉上眼睛,努力回憶著,想要在腦海中看清那些男人的長相。但她看見的是一個男人潰瘍的臉,一張麻風病人丑陋不堪的臉。一股憐憫之情從她的心底油然升起。她甚至覺得自己在一瞬間就愛上了那張臉,如同她以前愛著那九千九百九十八張男人的臉一樣。那張臉如同羊皮紙一般寫滿了人類所有的苦難。夫人,如果您有一顆度母的心,就請您幫我念一段度亡經(jīng)。阿依瑪憑借那張殘破不全的嘴唇艱難做出的口型,在他的臉上讀出了這樣的話語。我是個罪人,夫人。我翻山越嶺穿州過府徒步一千里,為的是去拉薩朝圣,以便洗清自己的罪孽,但每一個遇見我的人都說,遠著呢,遠著呢,要到拉薩還有一千里。我覺得我一輩子都到不了拉薩,所以我決定跳下山岡,跌入這條河流自殺算啦。阿依瑪什么都沒有說。她伸出手去,輕輕地摩挲著那張被麻風病菌侵蝕得像網(wǎng)兜一樣的臉。她覺得手指縫里有一股滾燙的眼淚像溫泉一樣汩汩地滲了出來。不用再走了,可憐人。阿依瑪說??鞆拇皯衾锱肋M來吧,我的身體就是你的拉薩。當那張麻風病人的臉小心翼翼地貼在她的乳房上時,她還以為窗外的雨一直在不停地下著,因為她覺得自己的身體又一次潮濕起來了,而且有一股暖流在她的血管里攜帶著時間的秘密源遠流長。但她知道,這是她最后一次性愛。和第一次獻出自己的貞操一樣,我覺得這是圣潔的、讓人永難忘記的時刻。阿依瑪說。以前,人們都說我是個放蕩成性的妓女,其實,我一直保留著一個秘密。那個秘密就是,我從來都是一個處女,因為我把每一個男人都當成了自己初戀的情人。阿依瑪說著話,敞開袍裙,躺在冰涼的石板床上,一邊任由那肢殘手缺、滿面潰瘍的麻風病人把頭發(fā)蓬亂的腦袋埋在她的乳溝里為他一生中初次品嘗的性的歡愉而默默哭泣,一邊在急遽的衰老中竭力回憶著她第一次與男人肌膚相親的往事。
我最好的朋友才旺瑙乳——一位來自草原但因忘卻了母語而不得不用漢語寫作的藏族詩人——在一次子夜的酒醉中泄漏了有關(guān)阿依瑪?shù)拿孛?。于是,我乘坐火車準備去他的故鄉(xiāng)毛卜拉做一番田野調(diào)查,以便弄清楚到底有沒有阿依瑪其人其事。作為一名人類學家,我必須通過調(diào)查研究,然后剝掉神話的外衣從而還原土著人真實的生活圖景和精神狀態(tài)并進而探究他們的集體無意識。西藏人是一個繼承了原始神話思維的民族,他們能把最平常的故事想象成一樁具有魔幻色彩的傳奇故事。僅就我身邊的藏族老人為例——他在傍晚時分從一個無名小站上了火車,當我問他有沒有聽說過阿依瑪?shù)墓适聲r,他連連點頭,并說他的祖父曾與阿依瑪保持過一段短暫的情人關(guān)系。阿依瑪最后變成了一粒種子。他煞有其事地對我說。我那死去的祖父直到現(xiàn)在還經(jīng)常惦念著她。有人在半夜里醒來去門外解手的時候,總是聽見祖父和其他鬼魂一起——那些鬼魂以前都是阿依瑪?shù)那槿恕诓菰虾魡局⒁垃數(shù)拿?,為的是能盡早把那粒沉睡在地下的種子喚醒。在我很小的時候,祖父曾對我講過一段阿依瑪?shù)墓适?。他說,那時候阿依瑪和我年齡相仿,全身上下裹覆著二十歲的鮮艷時光……
作為鐵匠唯一的女兒,阿依瑪在十二歲時就負責給那些來釘馬掌的強盜端茶送水。為了防止強盜垂涎女兒的美貌,鐵匠用煤灰把她的臉涂得像一塊抹布。但是,煤灰遮不住她眼睛里那閃電一樣偶爾泄漏的光芒。那光芒銷魂攝魄,曾經(jīng)讓一匹來自草原深處的公野馬發(fā)了瘋。于是,每當強盜們唱著昌魯歌從毛卜拉草原上茂密的蘆葦叢里打馬而來的時候,鐵匠就用洋蔥熏得阿依瑪淚眼婆娑。她哭紅了眼睛,挺著一張臟污不堪的臉站在門前的路邊,準備迎接那些野蠻的強盜。她記得,那是三月的一天下午,天空中堆滿了石頭般的烏云。毛卜拉草原上傳來的昌魯歌越來越近。阿依瑪手里捏著自己的辮梢,入迷地聆聽著。駿馬是別人家的牲畜,跑得快慢由我做主,因為我是顛沛流離的強盜;快槍是別人家祖?zhèn)鞯膶毼?,射程的遠近由我掌握,因為我是逍遙自在的強盜;姑娘是別人家掌上的明珠,美麗的容貌為我所有,因為我是多情多義的強盜……隨著歌聲而來的,是十一個獸皮裹身的青年。在此之前,阿依瑪從未見過他們。顯然,他們是第一次經(jīng)過毛卜拉大草原。他們又濃又黑的頭發(fā)披在肩頭和馬的鬃毛一樣隨風飄揚。一半是因為疲憊,一半是因為酒醉,這使他們在跌宕起伏的馬背上東倒西歪。阿依瑪歪著腦袋,滿心歡喜地觀望著他們的這副樣子。她覺得這樣的男人既有闖蕩江湖的野性之美又有一股不曾長大的童真之情。十一匹噴著響鼻的駿馬焦躁不安地駐足在阿依瑪面前,她竟然怔忡出神,忘記了傾瀉而下的大雨已將她臉上的煤灰沖洗得干干凈凈。十一名騎手和她一樣,被一道抽打草原的閃電從半醉半醒的狀態(tài)中驚醒過來。他們扶正了氈帽,挺直了腰板,端端地騎在馬背上,迷惑不解地凝視著馬頭下那美得奪目的姑娘。是不是我眼花了。一名騎手睒了睒眼睛說。我看到雨中長著一朵雪蓮。那不是雪蓮。另一名騎手說。那是我們的度母女神。在西藏,二十一位度母女神能救度怨敵、獅子、大象、火、毒蛇、盜賊、牢獄、海浪或水、食肉者或非人、麻風病、死神、貧困、親眷分離、國王懲罰、霹靂、事務(wù)衰萎等所致的十六種災(zāi)難。唵,嘛,呢,叭,咪,吽。十一名騎手齊聲朗誦著六字真言,然后一一下馬。兩尺長的藏刀碰著了馬鐙,發(fā)出一聲倉啷的脆響。鐵匠在馬廄里看到十一名陌生人向著女兒逼近,便慌慌張張地操著一把刀子撲了過來。還沒等他靠近女兒的身邊,一名青年就將他砍翻在地。這個糟老頭想殺害我們的度母女神。那名青年將帶血的刀子推回牛皮刀鞘,扭頭對另外十個青年說。這種事情我可不答應(yīng)??墒?,當暴雨停歇,陽光普照大地的時候,十一名青年才清楚地看見一個漂亮的姑娘站在他們面前。那姑娘的眼睛里閃爍著仇恨的火焰。殺死鐵匠的青年鼻子里哼了一聲,懶洋洋地走過來,摸了摸阿依瑪小小的胸脯。突然,他一把抱起阿依瑪,哈哈大笑著躍上馬背。另外十名青年噢嗬嗬清嘯著,紛紛上馬,跟隨著領(lǐng)頭的青年縱馬狂奔。隨著那強盜青年扒去她身上的袍裙,阿依瑪覺得自己的身子越來越輕,輕得像一粒種子。馬在奔騰。那強盜青年解開自己的袍子,把滾燙的肌肉貼在了阿依瑪潔白的身體上。她覺得那青年強盜的肌肉像一塊烙鐵,燙得她皮膚生疼。等她在頭暈?zāi)垦5男詯壑芯忂^神來,那強盜青年便將她高高舉起,像舉著一片云,拋過劇烈晃動的馬頭,擲向另一名青年強盜。阿依瑪覺得自己飛了起來,像云一樣繚繞著十一匹駿馬輕揚的頭顱。日落西山的時候,十一匹駿馬已經(jīng)跑過了毛卜拉大草原。十一名強盜在馬背上對阿依瑪實施的輪番強奸也終于結(jié)束了。他們把她丟在通往塔瓦鎮(zhèn)的小路上。他們淫蕩的笑聲隨著嘚嘚的馬蹄消失在蒼茫的暮色里。那一年,阿依瑪才十二歲,她還沒有來得及學會愛就已經(jīng)懂得了仇恨。
我不知道啟程時那些神情傲慢的漢人——他們絕大部分是游客,還有幾個旅行推銷員和去內(nèi)地探親后返回軍隊駐地的軍人——是什么時候下的車,因為我在火車開動以后就伏在小桌子上睡著了。在那漫長的白晝里,我?guī)缀鯖]有過片刻的清醒。許多我曾期待一看的沿途風景——雪山啦、草原啦、海子啦、藏羚羊啦、展開兩米長的翅膀搜尋腐尸的禿鷲啦、一步一個等身長頭千里去拉薩的朝圣者啦、黃金般的寺院啦、騎馬的牧人啦,等等等等,也就在我呼呼大睡的時候從車窗外一一掠過。如果不是那位藏族老人將我輕輕推醒的話,估計我會一直睡到終點站的。我望了一眼窗外,只見窗外漆黑一團,連一顆星星都看不見,倒是在離鐵路不遠的地方,有些磷火在一明一滅。顯然,火車正在經(jīng)過一片荒涼的地域,也許在若干年前,這片地域曾經(jīng)爆發(fā)過戰(zhàn)爭,許多未經(jīng)安撫其靈魂的戰(zhàn)士尸體被草草掩埋于荒野,磷火便從地下的累累尸骨中像水泡一樣冒了出來。黑夜的磷火讓我聯(lián)想到了死亡與幽靈。我的心中油然而生一陣莫名的恐懼。車廂里的燈光很是昏暗,我看見自己那張眼睛空洞的面孔反映在車窗上,蒼白得嚇人。我趕緊掉轉(zhuǎn)頭來,環(huán)視了一遍車廂。座位上坐滿了藏人。我也不知道他們是什么時候上車的??磥?,我真的是睡得太死了。一些年老的婦女竊竊私語,似乎在談?wù)撝患O其隱秘的事情,我側(cè)耳聆聽,只聽見“阿依瑪”這個名字,其余的則什么也聽不明白,因為她們說的既不是衛(wèi)藏話,也不是安多話和康巴話,而是一種發(fā)音奇特、類似于邊陲方言的土著語。在靠近車廂過道門的地方,四名留著大胡子和長頭發(fā)的青年男子毫不顧忌旁人厭惡的目光正在開懷痛飲,他們的腳邊堆著一百多個空啤酒瓶子。我聳聳鼻子,發(fā)現(xiàn)空氣里竟然沒有酒精的氣味。在我斜對面的座位上,一名身披袈裟的年輕僧人打開電腦,玩起了殺人游戲。他手握鼠標,一邊使用各種武器射擊殺人,一邊對著屏幕上那些鮮血飛濺的尸體罵著不堪入耳的污言穢語。三名穿著超短裙的小姐把持著廁所門,不斷地帶領(lǐng)形容猥瑣的男人走進廁所??磥恚齻儼鸦疖嚠敵闪艘蛔诓菰纤奶幜鲃拥募嗽?。
“你是不是坐過站了?”坐在我身邊的藏族老人友善地提醒我說。
我站起身來,交替跺著我那發(fā)麻的雙腿,回答他說:
“沒有吧。我要一直坐到終點站?!?/p>
“這列火車沒有終點站。”
“怎么會呢?”我驚訝地說。“終點站就是毛卜拉?!?/p>
“噢,你是去毛卜拉呀!”
“是呀。那是阿依瑪?shù)墓枢l(xiāng)?!?/p>
老人掏出袍襟里裝著的轉(zhuǎn)經(jīng)輪,開始念起了嘰里咕嚕的經(jīng)文。他的藏袍子散發(fā)著一股濃濃的酥油味。我喜歡藏人身上的酥油味,那酥油味讓人能清晰地感覺到有種來自大地的呼吸。
“唉,這個年代,藏人變得像漢人,漢人變得像鬼。”老人感嘆了一句。過了一會兒,他又意味深長地對我說:“你說呢,年輕人?”
我對他微微一笑,算是一種回答,但我不明白他發(fā)此一問的目的是什么。
“人心都變壞了,”他說?!耙前⒁垃?shù)姆N子從地里長出來就好了?!?/p>
我聽出了老人那隱藏在黑色幽默后面的心靈充滿了悲哀?;疖嚐o聲地行使著。車窗外依舊一片漆黑。我感覺自己像是在煤礦的礦脈里獨自潛行。突然,火車哐啷一聲,開始減速。一個沒有多少燈光的小城在我眼前緩緩移動著。我原本以為火車是不會停在這個無名小城的,但我錯了,火車像是疲憊不堪的樣子,沉重地喘息一聲,??吭诹藷艋鸹璋?、闃寂無人的站臺上。我搜尋著站牌,想知道我究竟到了哪里,但我看了好久也沒有發(fā)現(xiàn)站牌的位置。
“該下車了,年輕人。”我身邊的老人邊說邊站起身來。
“這是毛卜拉嗎?”我問道。
“要去毛卜拉你得在這兒轉(zhuǎn)車?!崩先苏f著話,拎起自己的行李準備下車。他的行李看著像一頭小牛犢那樣大,但卻很輕,輕得像一支雞毛,因為我看見老人只用一根無名指就將它輕而易舉地提走了。我望了望車廂,發(fā)現(xiàn)那幾個年老的婦女仍在竊竊私語,似乎她們在永無休止地談?wù)撝患嘘P(guān)阿依瑪?shù)拿孛?;那四名酒鬼仍在喝酒,好像火車的停頓與行走絲毫不會影響他們的好情緒;我斜對面的僧人更是專注于自己的殺人游戲,對我好奇的注視根本不予理睬;從廁所里獲得滿足的男人們斜靠在座椅上,斜睨著那三名勤勞的小姐昏昏欲睡。
“快走吧,年輕人,”老人喊道。“再不下車就來不及了?!?/p>
我手忙腳亂地站起身來,跟在了老人身后。在我快要一腳跨出車廂的時候,我突然覺得車廂里有種詭譎而觳觫的氣氛。那種氣氛讓我的脊梁骨一陣冰冷,也讓我的四肢有些發(fā)麻。我和老人走過雜草叢生的月臺,找到了殘垣斷壁下破敗的站臺門。顯然,這個站臺已經(jīng)廢棄很久了,除了我和這位藏族老人,再就沒有第三個人下車,但我卻不明白為什么我所乘坐的這列火車偏要在這里??恳粫骸N覞M腹狐疑地回望了一眼那列火車,直到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整列火車一片漆黑,火車車窗里面的一切根本就難以看清。仿佛是誰發(fā)出了一道指令,那列火車繼續(xù)開始其無聲地運行。
“這列火車要開向哪里?”我向老人問道。
“地獄,”老人斬釘截鐵地說。“這是一列開往地獄的火車?!?/p>
這個夜晚突然變得陡峭起來。真的。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我覺得自己踩著虛無的夜色艱難地行走著,像是在攀爬一座高聳入云的懸崖峭壁。我甚至不敢再問為什么我要轉(zhuǎn)乘的火車不在站臺上。我只看到老人有些佝僂的背影在我面前上下起伏,一高一低。他要把我?guī)翁??一陣又一陣的心悸令我腳步發(fā)虛,大汗淋漓。好在是過了不久我們便走到一個廣場的中央。一名鐵路公司的女職員穿著整齊的制服、戴著綴有帽徽的大檐帽站在一盞路燈下,像是在等待著什么。
“這位先生要去毛卜拉尋找阿依瑪?!崩先藢ε殕T說。
女職員用詫異的目光打量著我,好像對老人的說法不甚相信似的。過了一會兒,她恢復(fù)了政府工作人員特有的那種倨傲和冷漠,用一種干巴巴的語氣說:
“把你的火車票給我?!?/p>
我把手分別伸進牛仔褲的兩個屁股兜里,卻沒有摸到任何東西。這使我有些慌張。我又在夾克衫的各個兜兜里仔細地搜尋了一遍,還是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東西。這時,我突然想起自己一登上火車就把車票和幾張零鈔一起塞進了錢包里,為了防范小偷,我又悄悄地把錢包塞進了背包里??墒?,在我下車的時候,我竟然忘記了從行李架上取下自己的背包。那簡直是鬼迷心竅。如此的疏忽大意造成的損失將難以估計。但是,為了掩飾自己的無能,我沒有向女職員說明這件事。我只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