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洪勇
一
我是個牧羊人,我放著五只山羊——四只母羊,一只公羊。我想五年以后,這五只山羊就會變成一群羊。那時的我就會趕著我的山羊大軍,浩浩蕩蕩地走過孤寂寧靜的小村莊,村里人就會對我投來羨慕的目光。他們會說這個大老楊還真行,在這么短的時光里,把幾只山羊變成了一群山羊。他們不會知道,這五年對我來說是多么漫長。我已經(jīng)六十八歲,再過五年就七十三歲了,鄉(xiāng)村人說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叫自己去,我不這么想,我想我怎么也要活到一百歲,或者一百零五歲,因為我還有很多事情要干。我要干的事情是關于一個女人的,我很愛這個女人,這個女人也愛我,明確地說,她很依賴我。遇到什么問題她都會瞪起一雙羔羊一般溫柔的眼睛久久地望著我,當我把想好的辦法講給她聽時,她會露出燦爛的微笑。她似乎格外相信我,認為我是她生命中不可或缺的精神滋養(yǎng),甚至認為擁有我就擁有了一切。她對我的依賴讓我找到了一個男人應有的自尊,但同時也讓我感覺生命的分量如此沉重。
我躺在一片翠綠的草地上,初夏的陽光鋪張地在我蒼老的臉上流淌,我嗅到了陽光的味道,也嗅到了水草的味道。我身邊有一條叫青龍灣的小河,青龍灣是一條很美的河流,兩岸長滿了豐茂的水草,我每天將羊趕到河南岸,靜靜地望著河水出神。我覺得河流真像時光一樣,總是不舍晝夜地匆忙流淌著,就在它匆忙的流淌中,季節(jié)老了,歲月也老了,我也老了。我今天不想望著河水出神,我想回憶一下我以前的生活,其實我以前的生活也沒有什么好回憶的,唯一值得回憶的就是我和我愛的這個女人所發(fā)生的一些事情,當然在提到這個女人之前,首先還要提一些和這個女人好之前的事情。
我是1963年從部隊轉業(yè)到地方的。別看我這個人粗粗拉拉,但吹拉彈唱都拿得起來,還寫得一手不錯的鋼筆字。去武裝部報到那天,周部長讓我寫一下履歷。我將寫好的履歷交到周部長手里,周部長看了一眼上面的字就拍了一下桌子,說字寫得不賴呀。周部長問我以前在部隊是做啥的,我說在文工團。周部長就上下看了看我說,真看不出你還在文工團待過。在文工團里都做啥?我忍不住笑了,說周部長您看我這個邋遢樣是不是像個趕馬車的?周部長說我看你不像趕馬車的,像開卡車的。然后周部長問我還會干啥,我說還會拉二胡吹笛子拉手風琴。周部長說行呀小子,看不出你還有兩下子,妥了,你就去廣播站吧。
一周后,我就到廣播站當副站長了。但分工時不是讓我負責文字,而是分管技術。我懂什么技術呀。不懂又不行,于是我找來大量關于無線電方面的書認真閱讀。我不是一個很笨的人,讀了一段書我就對無線電有了一些初步了解。我還找來了一些三極管、二極管以及電阻等元件進行組裝。開始試了幾次都沒成功,但我是個一條道走到黑的人,反復試了許多次,終于成功地裝成了一臺收音機。當我拿著收音機來到站里時,大家都搶著聽,連平日高傲得像公主一樣的女播音員小鄭,也對我投來一縷溫暖的微笑。小鄭平日是不怎么搭理我的。
我逐漸熟悉了業(yè)務,成為了廣播站的技術顧問,有關放大器以及線路方面的問題,站里所有人都來找我。
站里新來了一位女播音員,以前站里那個播音員調(diào)到市里去了,新來的播音員是個不到二十歲的小女孩兒,梳著兩根小辮子,整日沒心沒肺地笑,一副冰清玉潔的樣子。她來報道那天站長老孫帶著她到每個屋子串了串,來到我辦公室時,老孫介紹我說這是楊站長。她就喊了一聲楊站長。她的聲音又脆又甜,說希望楊站長以后多多關照。我說咱們互相關照。她說是您應該關照我,您都當站長了。我說是副站長。她說副站長也是站長啊。我們都笑了,從此她便站長長站長短地叫個不停。
一日,她拿來一個破舊的收音機請我修。她是第一次獨自來我的辦公室,似乎有些羞澀。她說麻煩您楊站長,我家這個收音機壞很長時間了,您給看一下。她這樣說時面孔紅紅的。我接過收音機看了看,說這臺收音機即使修好了也聽不了多久了。她顯出很失望的樣子,說這怎么辦?我老爸沒有收音機根本連覺都睡不成。我說那就先把我這個拿給你爸吧。她說這可不行,咋能用您的收音機呢?我說這有什么,等為你修好了再還給我。她說那也不行,一邊說著,低著頭出去了。我拿著收音機追出去,將收音機放到她桌子上說讓你爸先聽著吧。
我下鄉(xiāng)了,很長時間沒回站里,回來時已經(jīng)是盛夏。我剛走進站里,就看見小播音員從播音室里走了出來。她比以前白了,也水靈了許多。她喊了一聲楊站長,小鳥一般飛到了我面前。她說謝謝您楊站長,我老爸有了您的收音機可高興了,等周末回家我就還給您。我說就讓你爸聽著吧,最近我又組裝了一個。她說這怎么成?我說這有什么不成,你不是還放在我那兒一個嗎?她說那我給您錢吧。我說好啊那就給我二十塊錢。她紅著臉說我哪有那么多錢哪??粗J真的樣子我笑了,她也笑了。對了,忘了告訴你們,她叫宗小米?,F(xiàn)在,我要講的故事開始了。
宗小米是一個性格開朗心無芥蒂的姑娘,在她的世界里,生活永遠是陽光明媚,鮮花盛開的。自從我送她收音機,她便對我格外親切,一日,她問我喜歡什么顏色的毛衣,我隨口說灰色,她便買了大團小團的灰毛線,還用皮尺丈量我的肩寬和腰圍。我問她做啥,她說為你打毛衣呀。我說打什么毛衣?我從部隊帶回來的衣服再穿幾年都穿不完。她一挑亮閃閃的眼睛,說我就要親手為你打一件毛衣,你不接受,就把你送給我的收音機還給你。我說真拿你沒辦法。她歡快地跑走了。
此后,她除去播音,就不停地打毛衣,就時不時地還用打好的半成品來我身上比劃一陣。過了一段時間,毛衣終于打好了,一天晚飯后,她抱著打好的毛衣來到我的辦公室。當時我正和線務員小崔下棋。她不管不顧地讓我脫掉外衣,我沒看到她手里拿著的毛衣,說脫外衣干啥?她說試一下毛衣呀。我的臉不知咋的就紅了,說改日再試吧。她卻任性地說不行,就得現(xiàn)在試,人家辛辛苦苦地為你打了這么長時間,你連試一下都不肯?說著還眼淚汪汪的。我說我試我試,急忙脫外衣。小崔壞壞地笑了笑,說楊站長您先試衣服,咱明日再下。小崔走后,我開始試衣服。她前后左右不停地看,還用手抻來抻去,并說還是有些肥了。我說不肥,正好,真得好好謝謝你。她說謝啥?你送我收音機我還沒謝你呢。又說了幾句閑話,她說她要去看電影,問我去不。我說不去,一堆活等著干呢。她笑了笑走了。
縣里搞村村通廣播百日大戰(zhàn),人員統(tǒng)籌安排由我全權負責,我將站里的所有人員都安排到各村去了,每人每天四角錢誤餐補助。大家干勁都很足。一天宗小米來找我了,說楊站長,別人都下鄉(xiāng),咋不安排我下鄉(xiāng)?我說下鄉(xiāng)的活兒累著呢,你干得了?她說怎么干不了,在農(nóng)村那陣我什么活都干。我望了她一眼笑了。她說笑啥?你還不相信我啥活兒都會干,不行你讓我去干幾天不就知道我行不行了嗎?我說你為什么非要下鄉(xiāng)呢?她說下鄉(xiāng)的人每天都有四角錢的補助。我說好好好,明天你也下鄉(xiāng)。
第二天早晨她穿了一身肥大的綠軍裝,早早地就站在院子里等候了,站長老孫說小宗你要去干啥?小宗說下鄉(xiāng)啊。老孫說你不還得播音嗎?怎么能下鄉(xiāng)?小宗說昨天夜里我已經(jīng)把稿子都錄好了,以后凡是有下鄉(xiāng)的活兒我就每天夜里錄。老孫說這樣干吃得消嗎?小宗笑嘻嘻地說有什么吃不消的,在農(nóng)村我啥活都干過。老孫說看不出你這黃毛丫頭還挺能吃苦。
干了一段時間,小方和小魏都找我來請假了。她們是土生土長的城里姑娘。小宗卻越干越精神,只是臉被曬黑了,但顯得更健康了。
秋后,全縣三百多個村子都安上了廣播喇叭,我們下鄉(xiāng)的任務結束了。領完補助小宗來找我,說要請我去小樓吃包子。我的心顫了一下,忽然想起了已隨軍去了大連的小周。小宗似乎看出了我不開心,說楊站長您怎么不高興了?我說沒不高興,只是有些累,咱改日再去吧,我請你。小宗怪怪地看了我一眼,默默地走了。
小方和小魏因為是城里人,經(jīng)常擠對小宗。小方和小魏都是編輯,二人的字寫得都很潦草,尤其是小方,潦草得幾乎讓人無法辨認,小宗念稿時總是一遍又一遍地去找小方問,小方總是高揚著臉,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樣子,還說要是不識字就別來當播音員,不如先回農(nóng)村讀掃盲班。小宗不拾小方的茬,仍耐心地問她看不清楚的字,小方雖然告訴她,但總不失時機地扔給她一些難聽的話??辞宄?,這可是毛體,以后多讀些書,省得來回這樣跑。小宗說方姐說得對,我是得多讀些書。小方一挑睫毛,說還讀書呢,整日織毛衣,啥時也為我織一件。小宗認起真來,說那還不行,方姐喜歡啥顏色的?小方沉下臉子說,我也不知道,你就看著織唄。小宗看出小方是在拿她尋開心,笑一笑走了。
一天,我為小方送值日表,我一直負責站里的后勤工作,小方就大驚小怪的用手摸了摸我身上穿的那件毛衣說,楊站長,這天還沒冷到該穿毛衣的份兒上哪,您咋就穿上毛衣了?誰給您織的?活兒還挺好。我說是小宗織的。小方說她都為您織毛衣了,更應該給孫站長織了。我說我怎么知道她會給誰織?我將值班表放在她桌子上,正要出去,站長老孫走了進來。小方說孫站長,您看小宗為楊站長織的毛衣漂亮不?她沒為您也織一件?老孫上下打量我一眼說,平白無故的給我織什么毛衣呀?人家楊站長多有女人緣。我臉上有些掛不住,說孫站長你什么意思?老孫笑了笑說我能有什么意思,你老楊能耐多大呀。我還想說什么,但知道老孫與小方、小魏關系不錯,這時正好小崔喊我,就去和小崔下棋了。
老婆帶著女兒到站里找我,正好在院里遇到小宗,小宗說楊站長,這是嫂子和侄女吧?我急忙將小宗介紹給老婆,老婆不會講話,只是望著小宗笑。小宗卻變戲法似的從口袋里掏出一把糖塞給了我女兒。正好小方從辦公室里出來,她說看人家小宗多會辦事,又給楊站長織毛衣,又給女兒塞糖,楊站長還不請小宗和嫂子一起去撮一頓。
老婆雖然愚鈍,但也聽出好賴話了,就說我們是要請,但去飯店我們請不起,我們要請小宗就去家里吃飯。小方鬧了個沒臉,哼了一聲走了。
天氣很快涼了,我還蓋著夏天那條爛毛毯,小宗到我屋里閑坐,見我床上只有一條薄薄的毛毯,說楊站長您蓋得這么少怎么受得了?我說這兩天正想回家去取呢。她說您要不嫌棄,我那兒還閑一床舊被子呢。我急忙說留著你用吧。她說我那兒還有一床呢。她回屋將被子給我抱過來。接過被子時,我心熱了一下,心想這是一位多么純潔熱情的姑娘呀。
小宗家孩子多,想另蓋幾間房子,正好我的戰(zhàn)友在縣土產(chǎn)公司當經(jīng)理,我就為小宗聯(lián)系了一批低價木料。這事不知怎么被站里人知道了,有人還給我老婆寫了匿名信。老婆披頭散發(fā)地來找我,找到我張口就罵,還罵小宗是個勾引男人的狐貍精。我見老婆胡說八道,扇了她兩個嘴巴,老婆撲過來打我,我倆一時就打在了一起。站里人急忙來勸,站長老孫也過來勸,小宗卻躲在屋子里一個人偷偷地掉淚。
一周以后,我調(diào)到外貿(mào)公司任副經(jīng)理了。我走那天全站人都來送行,小宗也夾在送行的人當中。她低著頭,眼睛紅紅的,偶爾看我一眼,目光凄凄婉婉的。站長老孫說老楊你去了外貿(mào)公司別忘了我們,有什么出口轉內(nèi)銷的東西可得想著我們。我說我怎么會忘記大家,不管怎么說我們也在一個鍋里掄過馬勺。
二
我和小宗再見面是在一年以后,那天小宗來外貿(mào)公司找我。小宗越發(fā)漂亮了,一張小臉粉嘟嘟的,像撲了一層霜。她格外高興,說來找了我?guī)状味紱]找到,還說我沒有多大變化。我說我們才一年沒見,能有多大變化?聊了一會兒單位的事,她忽然臉紅了一下,說她戀愛了。我的心顫了一下,問她對象是哪兒的,那個人我認不認識,她說你當然認識,就是劇團演李玉和的劉小光。我說那可是咱城里有名的白面小生,你怎么和他認識的?小宗說是通過別人介紹的,我們剛見了幾次面,還沒最后定呢。我說那么俊俏的小伙為啥還不定?她笑了笑說先處處看吧。
到中午了,我說請她吃飯,她說不要請了,今天食堂改善,有肉有魚。她問我去不去她那兒吃?我說不去了。又聊了一會兒,她說得走了,要不就誤了放廣播了。我起來送她,分手時她眼圈紅了,說楊站長,你離開站里以后,我感覺特孤單,連個說話的人都找不到。她顯得心情格外沉重。我說要想辦法學會溝通,每個人其實都是可以溝通的,最主要的是還要學會融入。她嘆了一口氣說楊站長您是知道我這個人的,平日里性格有些孤僻,也不愿和別人來往。我說那哪行,要學會生活,要多發(fā)現(xiàn)別人的優(yōu)點。她笑了,說行啊楊站長,一年不見,成哲人了。我說你別拿我開心,我就是個沒心沒肺的大老粗。小宗怪怪地看了我一眼,騎上自行車走了。望著她小巧的背影,我的心忽然顯得空落落的。
轉眼就入冬了,一天,我去百貨公司買東西,正好遇到小宗,她眉里眼里都是笑,像是換了一個人。我說小宗你挺好吧?她說挺好,自從上次您讓我學會溝通,我就努力接近大家,現(xiàn)在小方、小魏都和我不錯,孫站長也對我改變了看法。我說這樣多好,大家都喜歡你,生活就多了許多溫暖和陽光。我又問到她個人問題,她臉紅了一下,說和劉小光算正式定親了。我說什么時候結婚?她說暫定臘月十六。我說進展得挺快呀。她說都老大不小了,結了婚就好好過日子。我的心又有些空,好像是生活中一件不可或缺的東西忽然被人拿走了。我雖然這樣想,但表情仍顯得很淡定,問她還缺點啥。她說別的都不缺了,就是家俱還沒有著落。我說這好辦,你要是不嫌棄,我就親手為你做,正好我那兒還有一些板材。她瞪大眼睛說您還會打家具?我說在部隊學過幾天,也只不過就是瞎打。她說要是這樣,我找個車,把您的那些板材拉過來。我說不用你拉,你告訴我你現(xiàn)在住哪,有時間我一起帶過去就行了。
過了幾日,我就將打家俱的板材和工具都運到她租住的小院里了。這天正好劉小光也在,劉小光長得的確很帥,長長的睫毛大大的眼睛,一張小白臉流光溢彩,只是個子不太高,但也說得過去。小宗把我介紹給他,他熱情地向我伸出手,還掏出煙請我吸。我說我不會吸煙。他說男人哪有不吸煙的。小宗瞪他一眼說都像你,吸煙喝酒樣樣都占全了。他嘻嘻地笑,還說以后一定都改掉。說了一會兒話,劉小光說他還有演出先走了,小宗請我去看他們的新家俱。
這是一個典型的農(nóng)家小院,三間藍磚紅瓦的小矮房,一個方方正正的小院子,院子里有兩棵掉光了葉子的柿子樹,柿子樹鐵青色的枝條在冬季寒冷的陽光下輕輕抖動著。小宗說怪冷的,我們回屋吧。我們便回到屋里。屋里陳設很簡樸,靠北墻擺放著一張碩大的實木床,緊挨床的地方放著一張陳舊的辦公桌,辦公桌上散亂地堆放著一些書??礃幼有∽谄饺帐窍矚g讀書的。我問小宗需要什么樣的家俱,小宗說她也不知道,讓我看著辦。我說打一個大衣柜一個酒柜,再打一個辦公桌兩把椅子。小宗說這不有辦公桌嗎?我說你就用這么舊的辦公桌結婚呀?她說我覺得油一油還能用。我說算了吧,一輩子就結這一次婚,怎么也不能太湊合了。小宗說我怕給您添太多的麻煩。我說有什么麻煩的,你這一輩子還總結婚?小宗卻紅著臉說楊站長您開什么玩笑?您愿意看我一輩子總結婚嗎?
從這天開始,一有時間我就去為小宗打家具,小宗總是站在一邊看,有時還張羅著幫我拉鋸。我讓她試了一回,拉了幾下就弄了一腦門子汗,我就讓她到一邊歇著。她說我為你唱支歌吧。我說好啊,她便開始唱歌。她唱了一首《九九艷陽天》,又唱了一首《紅梅贊》。她的聲音甜美、圓潤、高亢,毫不夸張地說,她的音樂水準已達到了專業(yè)水平。聽完她唱的兩首歌,我沒有說話,只是停下手里的活兒,靜靜地望著她。她說咋了?我唱得不好聽?我說不是不好聽,是太好聽了,咱縣評劇團的那些獨唱演員都達不到你的水準,你為什么不去評劇團呢?她說楊站長你開什么玩笑?我要是上臺演唱還不把觀眾都給嚇跑嘍。我說小宗你為什么這么不自信,你唱得真是太好了。她瞪大眼睛說你真認為我唱得好?那以后你干活時我天天為你唱。
在小宗甜美的歌聲中,活兒進行得很快,我已將全部家俱的料下完了。有時劉小光會過來,總是客客氣氣地喊我楊大哥,但我總覺他的客氣中帶著一種虛偽,還有就是對我和小宗有些不放心。有一天他當著我的面將小宗喊到屋里,還將窗簾拉上了。小宗說大白天你拉什么窗簾呀?楊站長還在院子里幫咱做家俱呢。劉小光說你不知我多想你啊。小宗說去,沒事兒去幫楊站長干活。說完這句話屋里就沒了聲音。小宗從屋里出來時臉紅紅的,還惱怒地一眼又一眼地直瞪劉小光,劉小光卻低三下四地對小宗小聲說著什么,似乎在請求小宗原諒。小宗將頭扭到一邊,直接走向我說楊站長您該歇會兒了。劉小光也滿臉堆笑地說,我們以后可怎么報答您哪。說著,為我端來了一杯茶。
又干了一段時間,總算將全部家俱打完了。完工這天,劉小光買來了酒和肉,說要答謝我。小宗也說一定好好請請我。吃飯時小宗坐在我身旁,劉小光將她拉起說,還是我挨著楊大哥吧。你又不喝酒。小宗說誰說我不喝酒,今天咱都得喝點。劉小光說好啊,為我倒了一杯啤酒。我說啤酒我也喝不了。劉小光就大大咧咧地說啤酒還叫酒?我一氣兒能喝十瓶八瓶的。小宗說都像你,整個一酒囊飯袋,人家楊站長煙酒都不沾。小宗一邊說著又勸我說楊站長您今天就破例一回吧,就算是為我喝的。我端起杯,心里卻空空的,好像一只隨意飄蕩的氣球,找不到合適的棲息位置了。小宗好像知道我在想什么,一邊為我夾菜,一邊用眼睛望我,目光柔柔的,還帶一點悲憫的濕潤。就是因為小宗這悲憫的目光,我一口就將杯子里的酒喝干了,我想,為小宗這悲憫的目光,我為她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這天,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喝酒,喝完一杯又喝了一杯,我就感覺不行了,胃里好像有很多小火苗一個勁地往腦子里躥。劉小光又給我倒了一杯,小宗卻說什么也不讓我喝了,并對劉小光說,如果你再為楊站長倒酒,所有的酒都由我來喝。劉小光怪怪地望了小宗一眼說,夠瓷實的,你什么時候為我這么仗義一回。小宗瞪了劉小光一眼。劉小光急忙對我賠笑說楊大哥,以后您就是我的親哥,您啥時有時間就到我家里來,這家不是也有您的一份嗎。
幾天后,小宗到外貿(mào)公司來看我,還為我拎來了一包茶葉,我說小宗你這是干什么?是來感謝我?小宗不說話,只是低著頭沉默。我說你這是演的哪一出???她輕聲嘆了一口氣,說您看我和劉小光在一起合適嗎?我說有什么不合適的,小伙子那么帥,后邊不知有多少女孩兒惦著他哪。小宗說誰愛惦著誰惦著,反正我看他不行,除去吸煙喝酒,就會打人罵人。這時我發(fā)現(xiàn)小宗左邊臉是青的,一定是被人給打的,但我沒好意思問怎么回事。又坐了一會兒,小宗說有事兒要去辦,我送她走時她忽然把臉扭到一邊,我看到有淚水落到地上。我說怎么啦?小宗說不怎么,是沙子迷眼了。
馬上就要過春節(jié)了,單位從溫州拉來一批帶魚,每個職工都分了一些,最后還剩下不少,經(jīng)理老藍決定按進價賣給幾位經(jīng)理,每斤一毛八,我一下子買了五十斤。老藍說老楊你賣這么多做啥?今年天氣暖,不得擱臭了。我說我家親屬多,大家一分也就剩不了多少了。
我所以買這么多帶魚,是因為想到了小宗。小宗娘家兄弟姐妹多,這些帶魚送給她娘家不光吃不壞,還顯得杯水車薪。我馬上給小宗打電話,小宗聽說我要送她帶魚,說楊站長您別啥事兒都想著我了,就我們那破家,您就是有一座金山也填不滿。我說填不滿也要填,這春節(jié)不是還得過嗎?小宗帶著哭音說謝謝您了楊站長,打家俱的情我還沒補呢。我說小宗你說什么呢,我們不是朋友嗎?小宗說既然您說到這里我也不講什么了,一會兒我去取。
小宗來取帶魚時天黑了,她穿一件又肥又長的女式軍大衣,顯得很疲憊。我問她啥時結婚,她凄楚地笑了笑說,我都不想結了。我說結婚還有開玩笑的?她哭了,說我上次來您就看出來了,我的臉就是他打青的。我說還沒結婚他就敢打你?小宗說他喝完酒就找事兒,這樣的人我怎么能和他過下去。我又勸了一會兒,將一大半帶魚都給小宗捆到車后座上了。小宗說要不了這么多,我說你拿去吧,回家好好過年。小宗抹了一把眼淚,深情地望了我一眼,騎上自行車走了。
此后,我經(jīng)常聽到小宗和劉小光吵架的消息,每次聽到,心都會痛一下,我以為像小宗這樣的好姑娘,為什么會經(jīng)受這樣多磨難?
一天午前,我突然去了小宗的家,小宗和劉小光都在家,兩個人正在包餃子,劉小光見了我先是一愣,然后熱情地說楊大哥好久沒來了,今天咱哥兒倆說啥也要喝兩杯。小宗一副沒睡醒的樣子,一臉的疲憊。她說楊站長您怎么有時間來?我說正好路過,就進來啦。她笑了笑,笑容里盛滿了難言的苦楚與無奈。她說既然來了就在這兒吃餃子吧。我沒有推辭,坐下來和他們一起包餃子,餃子下鍋時,小宗發(fā)現(xiàn)沒有醋了,對劉小光說你去打點醋吧。劉小光不情愿地望了小宗和我一眼,目光中充滿了不信任,但最后還是去打醋了。
劉小光出去后,小宗凄涼地望著我笑了笑,說楊站長今天您來有什么事兒嗎?我故意顯出很輕松的樣子說,就是來想看看你。小宗忽然很是感動,說只有您理解我,我真沒法和他走下去了,他除去有一副好皮囊,別的什么都沒有,還整日打人罵人。我說他最近又打你了?小宗眼睛又紅了。
劉小光打醋回來了,他將醋放在餐桌上,看了小宗和我一眼,目光里寫滿了疑惑。
餃子很快出鍋了,三個人一起吃餃子。劉小光說楊大哥來了,不喝點酒嗎?小宗說楊大哥不喝酒,你不是前幾天已經(jīng)向我保證永遠不喝酒了嗎?劉小光嘻嘻笑著說,這不是楊大哥來了嗎?小宗提高聲音說,我已經(jīng)對你講過了,楊大哥是不喝酒的。小宗的聲音又尖又脆。劉小光說不喝就不喝,你喊什么?小宗卻放下碗筷,到一邊抹眼淚去了。我急忙勸,勸了一會兒沒勸好,想到下午還有事兒,就提前走了。
回到住處我忽然很傷感,我覺得小宗和劉小光不會走得太遠,二人如果現(xiàn)在分手了,小宗以后還能夠找到幸福,勉強結合了,小宗的痛苦生活也就沒完沒了了。但我又無法將我的想法講給小宗,我也許是杞人憂天,倆人結婚后也許一切都會好的。
我去東北鞍山催一筆貨款,回來時已經(jīng)是半個月以后了?;氐絾挝?,門房告訴我廣播站的一位女同志來找了我?guī)状?,我想一定是小宗,就給小宗打電話。接電話的人說小宗休班,我就去了她家。小宗正在洗衣服,見我來了馬上擦一把手說你去哪兒了?找了你幾次也沒找見你。我說我去了一趟東北,又問她找我有什么事兒。她低頭沉默了一會兒說,我決定和劉小光結婚了。我有些吃驚,說你都想好了?她說有什么想的,我和他都領結婚證了,現(xiàn)在和他吹還得辦離婚。我不想再說什么了,我雖然感覺他倆的結合是個錯誤,也深深地在為小宗婚后的生活擔憂,但既然小宗決定了,我只好接受這個現(xiàn)實了。我將口袋里的錢都掏給小宗說,禮金錢我先交給你吧,你們婚禮那天我就不來了。小宗瞪大眼睛說為什么?我說這一段單位事兒挺多,過幾日我可能還要出差。一邊說著我站起來往外走,小宗一把拽住我說,你要是不來參加婚禮,就把你的禮金錢也一起帶走,我還把你當作我唯一的知音呢。小宗已經(jīng)帶了哭音。我心軟了,問她什么時候舉辦婚禮。她說二月六號。我說到時我來參加你們的婚禮。小宗立刻高興起來。
小宗婚禮那天我沒去,我一個人走向城外的茫茫曠野,我知道小宗和劉小光的結合是一個悲劇,我也為我沒有堅決地阻止而感到恥辱。我感覺我很自私,因為我的自私,我流下了悔恨的淚水。
小宗和劉小光結婚以后,就沒再和我聯(lián)系,也許她還在怨我沒去參加她們的婚禮。她要怨就怨吧,我的心其實比她更痛。一次失敗的婚姻,就是一次失敗的生活。就像我和我老婆的結合,她雖然任勞任怨,可她刁蠻、暴躁、邋遢,矬敦敦的像個冬瓜。每次回家,母親都對我說她前幾日又和她吵架了。不光和母親吵,也和左右鄰居吵,鄰居們?nèi)遣黄鹚?,背后都喊她母老虎。我也曾找她談過話兒,她沒有文化,聽不懂道理。說多了她就哭天扯地地大聲號哭,還說她有什么錯,為我們老楊家生兒育女的。我跟她說不清道理,只好由她去了。
三
再見到小宗是春天的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陽光鋪張地在每一個角里落流淌。小宗比以前胖了,還燙了個雞窩頭,她是來找我修收音機的,她哀怨地看了我一眼說,本來不想理你了,可忍不住又來了,這人咋就這么賤。我急忙檢討說,沒參加你們的婚禮是我不對。她卻不聽我的檢討,獨自暗暗落淚,我只好滿臉堆笑安慰她。說了半天她才輕輕嘆了一口氣,說其實我也知道你是為我好,可我就你這么一個可以說話的人,你都不去參加我的婚禮,別人會怎么看?我說我錯了,你就原諒我這一回吧。她見我如此,就原諒了我,說過去了,以后可不許這樣了。她又告訴我她懷孕了,臉上洋溢著溫暖甜美的微笑。我心里感覺很悲哀,但我又不便表現(xiàn)出來,就違心地說祝賀你,明年我就可以當大伯了。她說什么當大伯?應該叫舅舅。她臉上的微笑仍然燦爛。
外貿(mào)公司在鞍山設了個辦事處,公司派我到辦事處去當經(jīng)理,我本來想和小宗打個招呼,但一想很快就會回來,就直接去了鞍山。由于鞍山那邊事多,我回來時已經(jīng)是一年以后。我去看小宗,小宗的孩子早已出生了,是個兒子。小東西眼睛很大,皮膚很白,活脫脫的就是一個小劉小光。我說這孩子真像他爸。小宗立刻翻臉了,說你提他干啥?他早和我沒關系了。小宗流著眼淚對我說起了一年多發(fā)生的事。原來小宗還沒生下這孩子之前,劉小光就和另一個女人好上了。那個女人是縣醫(yī)院的內(nèi)科醫(yī)生,長得高挑漂亮,姐夫還是縣委宣傳部的部長。我說你生孩子時他也沒來?小宗說生孩子時他倒來過兩次,可那之后就一次不來了。我憤怒地說他怎么能這樣?我這就去找他。小宗一把扯住我說,你找他有什么用?等孩子再大一些,我就和他把離婚手續(xù)辦嘍,我就不信,我一個人不能把孩子拉扯大。
她又問了我這一年多去了什么地方,說她找了我無數(shù)次都找不到我。她說走時咋不打聲招呼?我還以為你在地球上消失了呢。我說要真消失就好了,這整日著急上火的,活得真挺壓抑。她說看你這傻樣兒,你在陽世的罪還沒受完呢,閻王爺也不會收留你。聽她這樣說,我心里頓時有些溫暖。
以后我便經(jīng)常去看小宗,有時也為她帶一些生活用品。小宗是個堅強的女人,每當我為她帶東西,總是說她什么都不缺。她說只是有些活兒我一人干不了,多虧了有你幫忙,否則這日子可怎么往下過呀?我說有啥活兒你就指派,沒別的,一身傻力氣還是有的。她怔怔地望著我,說其實你挺好的,不光有力氣,還有智慧。我說有啥智慧,傻啦吧唧的,在哪兒也混不出個人樣。她說你還要混出啥樣兒?都當副經(jīng)理啦,像我,小老百姓一個,誰逮住誰欺負。我說你不用怕,以后誰欺負你,有我呢。她卻無可奈何地笑了笑說,有你管什么用?你是我什么人?人家欺負我,你能去找人家理論嗎?我羞愧地低下頭。她似乎看出了我的無奈,說其實你是我最應該感謝的人,你對我做的每一件事兒都令我感動,因為我們只是一般的朋友,但你為我的奉獻比劉小光還要多。有時我就想,我用什么來感謝你?我說其實我也沒為你做什么,我只是認為你這個人不錯。她說不錯啥?總給你添麻煩,你以后還是多顧顧家吧。家要是散了,就啥都沒有了。我說家當然不能散,但你的忙我也要幫。
我起身告辭,她有些留戀地說你再陪我說一會兒話不行嗎?一會兒我去做飯,我們一起吃頓飯總行吧。我很想留下來,但心里五味雜陳。我說不啦,單位還有事。她抱著孩子送我,我看到她的目光里有深深的失落和傷感。
我很長時間沒再到小宗那去。一天,小宗忽然來找我了,她打扮得格外漂亮,一件長身黑色風衣把她的臉襯得更加白皙,一頭烏黑的長發(fā)燙成了波浪式??吹轿宜α耍f怎么,不歡迎啊。我說歡迎,這不出來迎接你了嗎。她說歡迎怎么還沉著臉。不等我讓,她就走進了我的辦公室,見我的辦公室很凌亂,她說挺好的房子讓你糟蹋的,都成豬圈了。我說你要嫌臟就幫我收拾。她說我還真得為你收拾收拾,與你這樣臟的人交朋友都丟我的份兒。一邊說著她就打掃起來,還別說,她還真是一個理家的好手,只一會兒,她就將我的辦公室收拾得干干凈凈了。然后她洗了一把手,坐在床上和我聊天。聊了一會兒我問她找我有什么事兒,她說就是想來看看你,今天我姥姥來幫我?guī)Ш⒆恿?,所以才能出來。我說你能來看我真讓我感動。她說你幫了我那么多忙,我來看看你還不應該呀?
這天中午我請小宗去小樓吃了肉包子,然后又為她姥姥帶回去一些,她說她姥姥可是大戶人家出身。我說出身什么家庭不是都得吃飯嗎。她笑了,笑得格外燦爛。此后我從未見過有哪位女人擁有那么燦爛的笑容。
四
我和小宗再見面,是在1981年春天,那天我去縣委辦事兒,正碰到小宗從里邊出來,我們都愣了一會兒,然后她笑了,說這些年你挺好的?我說挺好,又問她好不好。她說啥好不好的,還是那個德行。我說劉小光還對你那樣嗎?她說一直那樣,我說和他離他不離。我說還是快刀斬亂麻好。她說辦不辦的沒啥了,我?guī)敲创笠粋€孩子誰肯要我。我說你就這么對自己沒自信?她說我有自信有什么用,都是一廂情愿。她說完望了我一眼,目光中寫滿了不解和幽怨。我忽然笑了,說你還是那樣。她說我還能變成什么樣,恐怕這輩子就這樣了。我說你還值一天歇一天嗎?她說一切還都是老樣子。我說既然這樣你給我賣泡沫吧。當時我正在搗騰泡沫。我說咱縣城隔一天一集,你把休班的日子調(diào)到集日這天。她想了一會兒說我行嗎?我說你怎么不行,你賣泡沫得把別的人家頂?shù)靡汇兑汇兜?,過不了一個月,你就會成為泡沫西施。她白了我一眼說你什么時候也會耍貧嘴啦?我說你同意啦?她說我同意什么了?我說賣泡沫呀。她說可以試試。我說不用試,你一定成。
從此每個集上,她都去賣泡沫。她穿一身天藍色工作服,綠球鞋,將頭發(fā)扎成馬尾刷,既神清氣爽,又卓爾不群。她的出現(xiàn)讓整個泡沫市場沸騰了,來買泡沫的臭男人都在打探她的出處,當他們知道她是縣里的播音員時,都像綠豆蒼蠅一樣蹤著她。而她,永遠一副不卑不亢的樣子。男人們從她那兒買走泡沫,還死皮賴臉地非要請她吃飯,她就微笑著說謝謝,并說家里還有孩子需要照顧。男人們就會瞪大眼睛不相信地問,你都有孩子了?她就笑著說你以為呢?老娘我都三十多歲了。男人就會搖頭說不像,真不像,你看著也就二十一二歲。
因為小宗去市場賣泡沫,庫里積壓的泡沫很快賣光了,資金也周轉得快了,手頭有了錢,可以大量進貨了。開始進貨時我還縮手縮腳,泡沫廠的人也不怎么拿我當回事兒。后來我進的貨比以前多了好幾倍,價格也比以前低了很多。泡沫廠把我當成了大客戶,還主動無償?shù)貫槲姨峁┻\輸工具,泡沫的成本降低了,利潤也就高了。我當時答應小宗,賣一張泡沫給她兩元錢,現(xiàn)在成本低了,我又為她一張漲了兩元。她說什么也不干,說她的收入已經(jīng)不少了,現(xiàn)在她每一天的收入,都幾乎要趕上她一個月的工資了,她已經(jīng)非常知足了。我說為你漲這兩元錢也是你賺來的。她瞪大眼睛說為什么是我賺來的?我就喜歡看她瞪眼睛,她瞪眼睛時的神情讓我心動。我說因為你賣的量大,所以廠家每張就為我們降了兩元錢。她似乎不相信,說怎么會是這樣呢?我說商家追求的是利益,即使為我們降了兩元錢,他們賺的還是比以前多。她說要是這樣,過兩年我就可以擁有一所自己的房子了。她笑了,笑得真燦爛。我是個粗人,我無法用文字去形容她當時笑得有多么甜美。
然而這樣的好時光沒過多久就結束了。一天夜里,我存放泡沫的庫房失了一把火,幾千張泡沫變成了一堆灰。當時我傻了,大腦一片空白。等我恢復過來,我看到小宗站在我面前。她也像我一樣絕望,臉上淌著淚,嘴里不停地說這是為什么?是啊。這是為什么呢?為什么一把火把我燒成了負債累累的窮光蛋?
我躺在床上兩天兩夜不吃不喝,后來還是小宗救了我,她說我真鄙視你,你還算個男人嗎?我說什么都沒有了,還背了一身債。我這個男人有什么用?她說我們可以從頭再來,這樣一個小坎就把你給絆倒了,還指望你有什么大出息?我坐起來,一口氣吃掉了她帶來的一盤餃子。吃完餃子我說聽你的,咱從頭再來。她笑了,將一張存單交給我說,這是我賣泡沫和多年積攢下來的五千塊錢,你拿去用吧。我將她的手推開,說我咋能用你的錢?你辛辛苦苦攢下的這點錢,可是救命錢。小宗說羅唆啥?我這錢也不會讓你白用,它可是收利息的。小宗定定地望著我,目光充滿溫柔和淡定。一個好女人信任和鼓勵的目光,勝過最偉大的哲人的說教。我頓時成了打了雞血的斗士,說小宗,我要不做出成績來我就不是個男人。
就是用小宗那五千元錢,我又開了一家美容椅廠。美容椅在那些年銷路挺好,很短時間就收回了本錢。當我想把錢還給小宗時,小宗說你先用著,你不是還需要資金周轉嗎?我說行啊小宗,還懂得經(jīng)濟學了。她笑著說不是近朱者赤嗎,整日和你這資本家接觸,不是也得學會點經(jīng)濟學嘛。我說這錢你要暫時沒用就算你入股吧。她說啥入股不入股的,你能重新站起來就行。
80年代初,各地的美容院如雨后春筍,蹭蹭地一個勁地往外冒,美容椅成了搶手貨,每日訂單雪片一樣往廠子里飄,工人三班倒都供不應求。這時就有人找我來談合作。我是個沒有遠大志向的人,也不想再負債,也就沒同意和人家合作。正因如此,留下了無法挽回的后果,那個人很快在我的小廠旁邊建起一個富麗堂皇的美容椅廠,我的小廠子在他的大廠子的襯托下,就像一個矮小的侏儒。很快,等著要貨的客人都到他那邊去了,我的產(chǎn)品就都銷不出去了。老婆和兒子還到廠子里來了,兒子說他去外地打沙發(fā)賠了錢,要在廠子里賺些錢堵虧空。我知道兒子是個游手好閑的敗家子,開廠子時就沒讓他來,現(xiàn)在老婆和他找來了,我只好把他留在廠里。最初還行,他和工人們一起干活兒,過一段時間他不干了,整日長在廠辦室里,有電話來了搶著接。一天他趁我出去辦事兒,還收了東北還來的一筆貨款。我回來得知這件事時,兒子早拿著錢回了老家。
我心里郁悶,去了小宗那里。小宗正抱著兒子流淚。我問小宗為啥流淚,小宗開始不說,只是一個勁兒地哭。我有些急了,她才說單位有一棟小平房要出售,她好不容易爭到手了卻沒有錢付給單位,單位說要是拿不出錢就讓給別人了。我問她需要多少錢?她說一萬元。我說你為什么不找我呀?她說你那兒資金那么困難,我怎么好意思跟你張口?我說不就這點事兒嗎?我馬上去給你取。我雖然這樣說,但我知道,賬面上一分錢都沒有了。去哪兒找這一萬元錢我不知道,但一想到淚眼蒙眬的小宗,我只好硬著頭皮去找我的戰(zhàn)友老門。老門開一家彩印廠,機器一響,鈔票萬兩。老門還不錯,給我拿了一萬元。
小宗終于有了自己的家,搬家這日小宗高興得像一只小鳥,一個勁兒唱啊笑啊,還買了一掛小鞭,在門前噼里啪啦地放。她笑著說咱也崩崩窮氣??粗隣N爛的笑容,我的心卻酸酸的。因為小宗一直過著貧困的生活。
五
廠子日漸衰落,老婆兒子將收回的資金都轉走了。一氣之下我又回了外貿(mào)公司,這時經(jīng)理已經(jīng)不是老藍了。新來的劉經(jīng)理問我找誰?我說不找誰,我是來上班的。他說上班,上什么班?我就告訴他我是誰。他笑了,他說您就是楊經(jīng)理呀。您不是已經(jīng)辭職了嗎?我說我辭什么職呀?我是辦的停薪留職。他說有協(xié)議嗎?我說協(xié)議倒是沒有,是經(jīng)理老藍同意的。他說沒有協(xié)議怎么叫停薪留職呀?我們已經(jīng)把您的檔案關系轉到勞動局去了,您去勞動局報到吧。我和他吵了一會兒,也沒有結果,只好去勞動局。勞動局的人說他們只負責管理檔案,至于別的方面的事兒還得去找單位。我又回到外貿(mào)公司,劉經(jīng)理說他接手時,我的檔案就已經(jīng)轉到勞動局了,至于因為什么,您還得去找老藍。我問他老藍現(xiàn)在在哪兒?他說他也不清楚。沒辦法聯(lián)系到老藍,我只好又回了廠子,心里卻像堵了一團棉花。干半輩子了,工作咋說沒就沒了呢。
我拿著幾件換洗的衣服走出廠子,沒有了廠子,也沒了工作,我以后怎么活呀?不知不覺走到小宗家門口,門緊緊閉著。我不知徘徊了多久,看到小宗騎著車子回來了。她說咋跟逃荒似的?我苦笑著說這回還真是無家可歸了。她瞪大眼睛說開什么玩笑?我說怎么是開玩笑啊,真是無家可歸了。她看我認真的樣子,就相信了,笑了笑讓我進屋。
我將去外貿(mào)公司和勞動局的經(jīng)過對小宗說了,小宗半晌無語。我知道小宗也沒辦法,站起來說我先走了,小宗攔下我說你去哪里?我說先去南方碰碰運氣,那邊有幾位戰(zhàn)友。小宗說你也不看看你多大歲數(shù)了,還四處漂泊?不行就先待在我這兒吧。我說那怎么行,光靠你這點工資怎么能養(yǎng)活這么多人?她嘆了口氣說不能吃好就吃壞,反正咋樣都是活著。
我真的搬到小宗那兒住了,我住西屋,她們娘倆住東屋。小宗怕我煩悶,不知從哪兒找來一只小狗讓我養(yǎng)著,有時間我就出去遛狗。這樣過了一段時間感覺挺沒勁。小宗的日子也過得緊巴巴的,她娘家那邊兄弟姐妹多,今天這個妹妹來了,明日那個弟弟來了,走時都不空著手。
我想我還得找些事情干,又去找老門。老門說熊掌和魚翅不能兼得,小宗那娘們兒多稀罕人,多少男人都惦著的好事兒咋就讓你這又臟又丑的破老頭給攤上了?我說老門你不要拿我開心了,我和小宗可是清白的。老門說騙鬼去吧,這事兒說起來也怪,以前我還追過小宗,還答應給她買房子,她死活就是看不上我。要說我老門也是一表人才,怎么也比你這破老頭強吧??磥硇∽谶€真不是愛錢的娘們兒。老門最后還是幫了我,讓我為他管理印刷車間。我說不行不行,我還是給你看門吧。老門說瞧你那慫樣,老板都當過,一個車間你管不了?
我把到老門那上班的事對小宗說了,小宗高興得滿臉放光,還說要包芹菜餡餃子祝賀我找到了工作。我說也不過就是臨時的,有啥可慶祝的。她說有事兒干就行,省得你一人在家里悶得慌。
日子像流水,一日小宗突然在午飯前回到家,說她天津的表哥來看她了。以前小宗提過他表哥,說她表哥是這個世界上最優(yōu)秀的男人。十八歲以前的她最喜歡的男人就是表哥,可在她十八歲那年秋天,表哥卻和一個面無表情的女人結婚了。那個女人長得很美,但表情冷漠。小宗以為表哥從此完了,他的愛情將要走到盡頭了。小宗同時感覺自己的初戀也從此結束了,因為她把她的初戀給了表哥。
我說我回避一下吧,她說不必,中午我們一起去外邊吃飯。我說我還是別去了,我去算怎么回事?她說老楊你這人怎么回事,一到關鍵時候就推三擋四的。我說我去了怕不方便。小宗卻笑著說得了吧老楊,就你那點小心眼我還不明白。
小宗的表哥長得高大英俊,舉手投足之間都隱含著很深的修養(yǎng)。表哥是天津一所大學的老師,是教現(xiàn)代文學的。小宗平日喜歡讀書就是受表哥的影響,表哥問了小宗的工作,也問到了她的生活,小宗說整日混混沌沌的,也就是瞎混。小宗這樣說時眼睛有些潮濕。表哥說這怎么成,你還要重新振作起來。我見他倆聊得挺好,偷偷地溜掉了。
這天晚上,我住到印刷廠的宿舍里了,我想給小宗和她表哥多留些空間??蛇€沒等我休息,小宗就打來了電話,問我在哪,我說在印刷廠。她說你怎么不回家?我說你表哥不是來了嗎?她說表哥來了和你有什么關系?我已經(jīng)把他安排在賓館了。我說你表哥來一趟不易,為啥不和他多待會兒。小宗說廢什么話呀,快回來吧。
回到小宗家里時,小宗還沒回來,姥姥和小宗的兒子小偉卻回來了。小偉五歲,長得虎頭虎腦,見了我喊了一聲楊伯伯,就纏著我給他講故事。一直講到小偉哈欠連天,小宗才從外邊回來,進了屋不講話,眼睛紅紅的,顯然哭過了。之后,抱起小偉回了自己的屋。
這天夜里我失眠了,小宗似乎睡得也不踏實,我隱隱地聽到她在輕聲嘆息。
第二天早晨小宗早早就走了,晚上回來得很晚。以后連續(xù)幾天都是這樣。我有一種感覺,就是小宗一定會和她表哥走。我忽然非常絕望,我覺得我生活中真的不能沒有小宗,但假如小宗和她表哥走了,我又無法阻攔。我就在這樣一種糾結中煎熬著。
一個細雨霏霏的早晨,我看到小宗從屋子里走出來了。此時的小宗一臉淡定。我釋然了,知道小宗不會跟表哥走了。小宗微著走向我,又微笑著走進我住的屋子,她躺在我的床上,說一切都結束了。我說我看出來了。她說你看出什么來了?我說我看出你這幾天很矛盾。她誠懇地說是很矛盾,就像有兩根繩,同時拴住我兩只胳膊,拽那根繩的是我表哥,拽另一根繩的是你。表哥說要給我富足幸福的生活,還給我詩歌給我浪漫給我音樂,給我一切高等女人的生活。你卻說給我寧靜給我踏實,給我白頭偕老的相扶相伴。一會兒我傾向表哥,一會兒我又傾向你,老實說最初我已經(jīng)決定和表哥走了,因為他那個冷美人和他分手了,但最終我還是選擇了你。其實我最向往的就是那種平靜安詳?shù)纳?,這種生活平常得就像一粒灰塵。我感動得淚流滿面,顫抖著說小宗,我何才何德,值得你這樣一個冰清玉潔的女人這樣愛我?小宗一把摟住我說看你這點出息,挺起脊梁,做個讓我看得起的男人。
以前小宗沒死心塌地地對我時,我還有個躲閃,現(xiàn)在小宗把整個人都交給我了,我倒多了一份壓力,每月發(fā)了工資便全數(shù)交給小宗。小宗說一個男人口袋里怎能不揣點錢呢?萬一遇到大事小情,身上沒錢怎么成。有時她還問我去沒去看我娘,我說常去看。她又問我老婆那邊咋樣了,我說你提她干啥,廠子都交給他們了。她說他們畢竟是你的親人。
世事難料,總以為在老門那兒能一直干下去,可隨著電腦的普及,印刷業(yè)越來越不景氣了,老門拼了血本,也只堅持了一段時間,最后不得不宣布倒閉。我垂頭喪氣地回到家,小宗什么都沒問我,只是笑瞇瞇地將飯菜端給我。她已經(jīng)從我的臉上讀出了我想對她講的所有內(nèi)容。
我又失業(yè)了。我四處奔走找工作,找了很多地方都沒找到。當我垂頭喪氣地對小宗說我沒有找到工作時,小宗說你都這么大歲數(shù)了,也別再找工作了,以后就在我這兒養(yǎng)老吧。我說這怎么成,一家子都靠你這點工資,怎么活得了?她說掙多少就花多少,在農(nóng)村不掙錢咱就不活了?
小宗雖然安慰我,但我不甘心,還是偷偷地去四處找事兒做,一些人笑著說您這歲數(shù)了還找工作?連年輕人找工作都不易。我四處碰壁,最后那天我灰著臉回家時,小宗卻早已等在門前了。她眼里汪著淚說咱能不能不去栽這跟頭,你都啥歲數(shù)了,有哪個單位想找老爺子?我說只要有你,我永遠不老。她眼里汪著的淚一下子流出來了,說我們就相親相愛地慢慢變老吧。
六
我娘在小宗的護理下活到九十七歲,最后無疾而終。娘死后我也老了,小宗也已經(jīng)過了五十。小宗的兒子早已娶妻生子了。沒事兒時我和小宗到城外的田野散步,小宗還像以前那樣漂亮,只是比以前更消瘦了。小宗的日子仍然沒有任何起色,別人家都購置了新樓,開上了小臥車,小宗卻還住著90年代初的老樓,要想燒煤氣還得從一樓往四樓扛。小宗的兒子和兒媳都給人家打工,每日早出晚歸的,這些活都要由小宗干。小宗心臟不好,扛一罐煤氣要歇好幾次,有時我望著小宗勞累的樣子,心里就說死老楊啊死老楊,你個老不死的,上輩子積了什么德,讓這么一個天仙似的小美人兒陪著你,你還什么都不能給她。有時候我說你怎么就甘心情愿地跟了我這么一個又臟又窮的破老頭兒?她說開始我也不想跟你,可自從劉小光和外邊的女人亂搞,我就覺得漂亮的男人沒有一個靠得住,況且在我最困難的時候只有你不嫌棄我,為我做這做那的。我說你要是和一個年貌相當?shù)娜私Y合,現(xiàn)在也早就過上有車有樓的好日子啦。她說誰都想過好日子,但我們這樣寧寧靜靜的不是也很好嗎?她這樣說時表情里多了許多落寞。我知道她是為了安慰我,我的心就很痛。我都七十歲了,但我仍然渴望賺到一些錢,讓小宗過一種衣食無憂的生活。我這樣想時,大多數(shù)是我和小宗正寧靜地行走在黃昏的暮色中,這時小宗會感慨地說多美的黃昏啊,我真想就這樣永遠地走下去。有時她還一邊行走一邊唱歌,唱《媽媽教我一首歌》和《我心中的玫瑰》,我有時聽她唱著唱著會流淚,她有時也一邊唱著一邊流淚。我知道大段大段的生活都將濃縮成往事,歲月不會讓時光倒流,我們既然無法阻攔時光的遠逝,也就無法挽留生命的凋零。但我發(fā)現(xiàn)小宗總有些不甘。是的,她的生命中什么都不曾擁有,沒有激動人心的愛情,也沒有順風順水的美好生活。為了挽回些什么,我想再奮斗一番。
在一次黃昏漫步時,我對小宗說我想回家放羊。小宗訝然地睜大眼睛問我,為什么想去放羊?我說我想活得更長一些,這樣也有助于我的健康。小宗同意了我回老家放羊,我就買了五只羊。每天我都騎著自行車回到老家,然后趕著五只羊到青龍灣邊放。我想這五只羊在兩年后會變成十只,四年以后會變成二十只,這樣以此類推,到我八十歲時,就能送給小宗富裕的生活了。而我們就會相親相愛地一直活下去,有愛的生活不管到了多大歲數(shù)都是美好的。我這樣想著忽然淚流滿面,我的淚水是為小宗而流的,我想我每天騎著自行車回到家里時,小宗都會深情憐愛地望著我,將熱騰騰的飯菜端給我。有時她還會目不轉睛地望著我吃飯,望著望著會流淚。我也知道小宗已經(jīng)適應了平淡而貧窮的生活,但我不甘心,我要讓小宗過上富足的生活。
這天黃昏時分,大片大片的積雨云從西北方飄過來,我趕著五只山羊馬上回到了我和山羊棲息的地方,也就是我老家的三間土房。我躺在土炕上,逝去的生活像流水一樣淌過我心靈的堤岸。劉小光離開小宗后混得也格外糟糕,偶爾到小宗這里來,見到茶幾上有什么東西,會順手揣到兜里。他不漂亮了,剛五十出頭腰就佝僂了,頭發(fā)也幾乎掉光了。歲月把很多美好的東西都帶走了。我想我生命中的一切都將變成往事,無法讓我釋懷和放棄的只有小宗。她是我生命中最寶貴的財富。
雨停了,我趕著羊又來到青龍灣,風吹過七月的原野,有晶瑩的雨珠從翠綠的草尖上飄落。我望著無邊無際的原野,內(nèi)心忽然充滿了感動,因為我想到了小宗。她此時也許正站在窗前焦急地等著我呢。我想我真是個幸福的人,雖然我已經(jīng)是個不折不扣的牧羊老人,但我擁有一個愿意和我一起慢慢變老的可愛的小宗。她美麗如花,特立獨行,我們雖然什么都不曾擁有,但我們有相知相伴的寧靜生活。我想我該回去了,此時小宗肯定惦記著我呢。因為剛才下了一場雨,青龍灣兩岸的青草會變得更加茂盛,一個牧羊人見到茂盛的青草,就像一個農(nóng)人見到了茂盛的莊稼。我想我會為小宗放牧出一筆財富,因為有強大的愛支撐著我頑強地活下去。我想活著真好……
責任編輯 郝萬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