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經濟已走到了一個“關口”,“闖關”是不可避免的。要“闖關”成功,中國政府需要具備兩個條件,一是頂層設計,二是要有破釜沉舟的政治勇氣。要通過改革來促進民眾福利的增長,實現(xiàn)中國經濟前所未有的發(fā)展
進入2015年之后,中國經濟仿佛進入了一個不確定因素更多的環(huán)境。經濟增速下滑、股市大幅波動、人民幣匯率貶值、進出口同比增速大幅滑坡,中國經濟到底怎么了?我們應該如何理解目前的中國經濟狀況呢?
為了更清晰地描述中國經濟現(xiàn)狀,我們需要從數(shù)字上進行一番解讀。
這方面要特別提到的是,自2011年9月起,長江商學院開始在校友和學員企業(yè)中進行企業(yè)運行狀況調查,至今已四年,積累了大量的數(shù)據(jù)。長江商學院將每月的數(shù)據(jù)搜集起來,按照與PMI相同的方法制成擴散指數(shù),名為“長江商學院中國企業(yè)經營狀況指數(shù)”(Business Conditions Index,下稱長江商學院BCI或BCI)。
BCI由四個分指數(shù)構成,分別是銷售、利潤、融資環(huán)境和庫存。在BCI及其分指數(shù)外,長江商學院還調查了企業(yè)在成本和價格等方面的狀況,制成了相關指數(shù)。
BCI及其他指數(shù)幾乎全部為前瞻指數(shù),絕大多數(shù)的問題都是“貴企業(yè)未來6個月的××與去年同期相比會如何變化”,因此,這些指數(shù)所代表的是樣本企業(yè)對未來經營狀況的預期。
另外,長江商學院的學員和校友企業(yè)大多數(shù)都是民營中小企業(yè),因此我們的指數(shù)反映的是這些企業(yè)的運營狀況和對未來的預期。
現(xiàn)在我們來看截至2015年9月的數(shù)據(jù)(圖1):BCI在過去四年基本上都處于50以上,但波動很大,2014年的狀況不佳,今年上半年曾有一次反彈,但最近又陷入了低谷。
除了企業(yè)整體狀況不佳外,其他一些指數(shù)的表現(xiàn)也耐人尋味。
從圖2和圖3中我們可以看到,企業(yè)在成本端長期面臨巨大壓力,但在價格端卻持續(xù)低迷,尤其是中間品價格前瞻指數(shù)。
這三張圖結合在一起,正好表現(xiàn)了中國經濟目前一個非常大的結構性難題——產能過剩。
勞動力價格等生產要素的上漲使得企業(yè)總成本不斷上升,但是在很多行業(yè),例如鋼鐵業(yè),政府干預等因素使市場無法發(fā)揮其應有的作用,結果有很多企業(yè)“僵而不死”,而新的產能還在層出不窮,這導致供給越來越大,超過了市場的需求,企業(yè)無法將成本向消費者和生產下游轉移,最終,整個行業(yè)都承受著巨大壓力。
在這樣的狀況下,企業(yè)并未停止擴張。
圖4顯示,自2011年9月以來,投資指數(shù)和招工指數(shù)始終都在高位盤旋。之前已經講過,產能過剩給企業(yè)造成了巨大的壓力,在這種情況下,企業(yè)較為理性的選擇應該是收縮,但為何實際狀況是長期擴張呢?
對此筆者認為有兩種解釋,一是企業(yè)雖然面臨很大壓力,但技術進步速度很快,能夠消化這些壓力;二是企業(yè)面臨的宏觀環(huán)境雖然不佳,但企業(yè)家普遍認為政府會在經濟下行時期采取經濟刺激政策,就像2009年那樣,在這種情況下,“擴張才是硬道理”,收縮經營可能意味著在下一輪增長中踏空,因此企業(yè)家在繼續(xù)投資和招工。在我們四年多的調查中,很多指標都發(fā)生過較大的變化,甚至包括BCI,但這兩個指標一直都變化不大。因此筆者認為第二種解釋更加符合實際情況。
這方面的例子在中國經濟中屢見不鮮,例如萬科與保利在過去幾年經營策略上的不同,及其最后所導致的后果。
房地產是中國經濟中的重要組成部分。有研究認為,房地產及相關行業(yè)的產值占GDP的20%左右。在房地產業(yè)中,萬科公司是龍頭老大,保利地產也是一家知名企業(yè),但在數(shù)年之前保利與萬科仍有不小的差距。例如在2006年,保利地產的銷售面積、銷售額和凈利潤僅有萬科的38%、39%和30%。
2007年,針對民眾認為房價太高的問題,中央政府對房地產業(yè)采取了一系列的緊縮政策。
在這樣的市場環(huán)境中,開發(fā)商對未來的行業(yè)發(fā)展產生了分歧,并進而出現(xiàn)了不同的經營策略。萬科作為房地產領域的龍頭企業(yè),當時對市場的發(fā)展持負面看法。
萬科“過冬”,對拿地持謹慎態(tài)度,但保利則逆勢操作,新購入大量土地。
2008年國際金融危機爆發(fā)后,全球經濟形勢急劇惡化,中國外需也受到猛烈沖擊。政府全面逆轉了之前打壓房價的政策,從中央到地方展開了規(guī)??涨暗拇碳ば枨蟾深A,結果房價很快止跌回升,并一路上揚。
萬科“踏空”了,并為此繳納了高昂的“學費”。
2014年,保利地產的銷售面積、銷售額和凈利潤與萬科相比,已為59%、64%和74%。
雖然保利地產在近幾年對萬科的追趕不能簡單地用拿地這一個因素去解釋,但土地是房屋的基礎,是商品房建造的主要成本,土地的多少和地價的高低決定了企業(yè)未來數(shù)年的發(fā)展空間及利潤狀況,因此萬科和保利地產狀況的變化在一定程度上很可能與之前的拿地行為存在相當大的關系。
回到之前的討論,對企業(yè)來說,逆勢擴張是理性的,但假如企業(yè)都采取這種態(tài)度呢?
從短期來說,這肯定是有利于GDP增長,但對政府來說,這也是一個沉重的包袱。因為企業(yè)的擴張是以政府的刺激政策為前提的,假如政府不刺激經濟,或者刺激經濟的力度不足時,企業(yè)之前的擴張有可能會讓企業(yè)陷入巨大的危險中,之后在羊群效應下,企業(yè)可能會慌不擇路,大幅逆轉之前的擴張政策。屆時,中國經濟可能會急速下滑,這是政府不愿意看到的,也是很難接受的。因此,企業(yè)的擴張綁架了政府的政策,壓縮了其選擇的空間。最終,對政府來說,只有刺激規(guī)模的大小,而無刺激與否的問題,直到有一天無法再繼續(xù)這樣的做法。
產能過剩是中國實體經濟在資產端的一大結構性問題,與其遙相呼應的是負債端的一個大難題,即債務問題。
產能過剩行業(yè)中存在大量低效的企業(yè),這一點可以從企業(yè)的投資回報率數(shù)據(jù)中看到。根據(jù)清華大學白重恩教授研究,2012年中國的稅后投資回報率(調整價格之后),已經降低到2.7%的新低水平。1993年該數(shù)值為15.67%,2000年到2008年,該數(shù)值還穩(wěn)定在8%-10%的區(qū)間,但2008年金融危機之后,該數(shù)值出現(xiàn)了大幅下降。
低效企業(yè)無法通過經營活動所產生的利潤來償債,在競爭較為充分的市場經濟中,這樣的企業(yè)本來會被兼并、收購,甚至破產,裁員也會比較常見。但出于種種原因,這些企業(yè)得以繼續(xù)存在,例如地方政府往往會出于就業(yè)的考慮而幫助低效企業(yè)繼續(xù)運轉。這些企業(yè)的生存必須仰賴于外部資金的輸入,于是債務增長就必不可免了。
關于中國債務方面的研究成果很多,這里試舉幾例。根據(jù)麥肯錫全球研究院的數(shù)據(jù),自2000年來,中國的債務總額出現(xiàn)了快速上升。根據(jù)該機構的計算,2000年中國的債務總額為2.1萬億美元,而2007年和2014年二季度,該數(shù)值已分別為7.4萬億美元和28.2萬億美元。
從債務總額占GDP的比例來看,中國也出現(xiàn)了迅速上升,2000年、2007年和2014年二季度,該比值分別為121%、158%和282%。
從國際比較的角度來看,在同口徑、同時間點(2014年二季度)的條件下,中國債務總額占GDP的比例(282%)低于韓國的286%,但高于加拿大(247%)、德國(258%)、美國(269%)、澳大利亞(274%)。
渣打銀行也得出了相似的結論,即在過去幾年,中國的負債率快速上升。根據(jù)渣打的測算,截至2014年6月末,中國債務總額占GDP的比例為251%,而這一數(shù)字在2002年約為70%。
在麥格理銀行2015年9月的一份研究報告中,分析師收集了780家中國公司的債務數(shù)據(jù)后發(fā)現(xiàn),這些公司的債務總額在過去七年有急速上升,從6萬億元人民幣(2007年)擴張到了22萬億元人民幣(2014年)。
更重要的是,麥格理的分析師發(fā)現(xiàn),在這七年中,利息備付率低于1的公司大幅上升(利息備付率=年度息稅前利潤/應付利息,數(shù)值低于1意味著企業(yè)沒有足夠的資金支付利息,償債風險很大)。
債務的快速積累是任何一個經濟體都需要警惕的問題。歷史上,在幾乎所有的金融危機中都可以看到債務危機的影子。
因此,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專門就債務問題提醒了中國政府。
2014年7月,IMF公布了一份報告,在這份報告中,IMF的研究人員考察了43個國家50年來的情況,發(fā)現(xiàn)只有四個國家的信貸增長曾像中國近五年所經歷的一樣快,而這四個國家在出現(xiàn)超高速信貸增長三年內都爆發(fā)了銀行業(yè)危機。
這四個國家是:巴西(1994年發(fā)生銀行業(yè)危機)、愛爾蘭(2008年發(fā)生銀行業(yè)危機)、西班牙(2008年發(fā)生銀行業(yè)危機)、瑞典(2008年發(fā)生銀行業(yè)危機)。在這四個國家,五年里債務總額占GDP的比例都增長了75個至100個百分點不等。IMF估計,在過去五年中,中國國內債務占GDP的比例增長了73個百分點。
IMF敦促中國開始更加認真地對待信貸問題,特別是要減少地方政府債務的增長。IMF表示,如果去杠桿化會令未來一兩年的經濟增長受損,那也只能如此。現(xiàn)在經濟增長小幅放緩總比今后大幅放緩要好。
債務結構所帶來的風險也不可忽視。
一般來說,債務結構風險主要是兩類,一類是期限錯配,另一類是貨幣錯配。期限錯配指的是在企業(yè)的資產負債表上,資產是長期的,而負債是短期的,這也叫作短融長投;貨幣錯配指的是在企業(yè)的資產負債表上,資產是本幣,負債是外幣。在中國,這兩種風險都存在,而且還在日益擴大。
先說期限錯配,短融長投意味著企業(yè)需要不斷地滾動資金鏈才能維持正常經營,一旦金融機構收緊放貸,企業(yè)的資金鏈將面臨巨大的壓力,這種壓力甚至會導致企業(yè)破產。
這方面一個典型的例子就是今年中央政府推行的地方債置換,以往地方政府的債務多表現(xiàn)為地方融資平臺的債務,這是一種公司債務,往往期限較短,為了解決這個問題(還有利率高等其他問題),財政部安排將這些債務置換為期限更長的地方政府債,今年置換的總量為3.2萬億元人民幣。
從這個問題我們可以看出,財政部已經充分意識到了地方政府債務短融長投的風險,因此在危機爆發(fā)前就開始采取措施解決問題。但反過來說,短融長投的問題不局限于地方債領域,在中國企業(yè)負責中也廣泛存在。
再說貨幣錯配,貨幣錯配會導致企業(yè)面臨匯率風險,一旦本幣出現(xiàn)較大幅度的貶值,企業(yè)的債務形勢可能迅速惡化,對企業(yè)的生存造成巨大威脅。
根據(jù)《華爾街日報》的報道,中國企業(yè)目前(2015年8月中旬)未償還的美元債務(包括債券和貸款)總額為3677億美元。在截至2014年的五年時間里,中國企業(yè)新發(fā)行的美元債券增長了4倍,達到1350億美元。目前中國房地產公司資產負債表上的美元債券規(guī)模總計625億美元,而在2011年之前這些公司基本上未發(fā)行過離岸債券。
綜上所述,債務在未來必須是中國經濟重點關注的問題,假如不能遏制債務的規(guī)模和結構的進一步惡化,那么中國經濟將面臨很大的風險,這種風險之大也許會超出我們的想象。
市場中經常出現(xiàn)一種觀點,即假如我們采取緊縮的政策,控制債務增長,那GDP增長就會受損,失業(yè)會增加,民眾的生活水平會下降。
這一說法有一定的道理。目前中國的GDP增長與債務增長密切相關,控制債務增長的政策一定會沖擊到GDP增長。由于有一些人還在這些低效企業(yè)中就業(yè),因此失業(yè)率在短期內很可能會上漲。但民眾的生活水平是否會下降呢?筆者認為不一定,其依據(jù)就在于中國目前的經濟增長偏向投資,而非消費。
我們先來看看中國的投資率:由圖5可見,從2003年到2014年,中國的投資率一直維持在40%以上,2009年到2014年,投資率都在45%以上,最高達47%(2010年和2011年)。
對于高投資率,有一種觀點認為中國處于發(fā)展階段,投資率高是正常現(xiàn)象,二戰(zhàn)后的日韓等國均是如此。那我們來看看“二戰(zhàn)”后日本和韓國在投資率上的演變。
根據(jù)世界銀行的數(shù)據(jù),從1960年至2013年,韓國的投資率大多在25%-35%之間波動,其中有五年突破了35%(含),最高為37%(1991年);另外,從1970年到2013年,日本的投資率在20%-39%之間波動,其中有五年突破了35%(含),最高為39%(1970年)。再看中國,40%以上的投資率已維持了多年,甚至有六年在45%以上。有研究認為中國的投資率被高估了,但即使減去5個百分點,中國的投資率目前仍處于非常高的水平上。
中國投資率高企,與之相對的是消費率,尤其是居民消費率非常低迷。2014年,居民消費支出占GDP的比例僅為37.7%。
不過就像之前說過的那樣,中國可能存在投資高估、消費低估的問題,但問題是即使再加上5個百分點,中國居民消費支出占GDP的比例仍遠達不到50%,而在上世紀80年代,中國居民消費支出占GDP的比例大體維持在50%的水平上。
需要說明的是,衡量民眾福利的標準正是居民的消費支出水平,消費越多,民眾的福利越高,投資只不過是通過降低當前的消費去換取未來更多的消費的手段而已。GDP是一個經濟體一定時間內的總產出,這些產出不一定會轉化為民眾的福利,比如投資修建一個體育場,過兩年炸掉再重建,兩次投資都會納入GDP,但這對民眾福利意義不大。
這樣的事情實際上經常在國內發(fā)生。
例如2012年6月3日,沈陽綠島體育中心被爆破拆除,這座體育中心建于2003年,總投入約為8億元人民幣,曾是亞洲最大的室內體育場,但僅僅不到十年就被拆掉。之前的投入化為烏有,但這些投入在當時創(chuàng)造了GDP(炸體育場是不是也創(chuàng)造了GDP呢)。
關于GDP增長和居民消費支出的問題,我們可以做一個簡單的計算,假設2015年居民消費支出占GDP的比例為40%,再假設政府采取堅定的改革措施,中國經濟結構逐漸轉向平衡,居民消費支出占GDP的比例在2020年(5年后)回到1980年代的50%,那么在這5年中,即使GDP增速下滑至年均5%,居民消費支出的年均實際增速也將高達9.8%。
而自1978年至2014年,中國居民消費支出的年均實際同比增速僅為8%。
目前,即使對一個迅速發(fā)展的新興經濟體來說,中國的投資率也過高了,而且多項研究表明中國的投資效率并不高。
在過去數(shù)年,有一種觀點認為中國經濟表現(xiàn)出色,GDP年均增長率長期保持在10%的水平上,但筆者認為,在考慮高投資率的情況下,我們對中國經濟增長的疑問應該是“為什么中國經濟的年均增長率僅為10%”。
因此,假如我們可以采取正確的政策逐步提升中國的居民消費支出,那么投資下滑和GDP增速放緩將不是什么大問題,而且從根本上說,GDP增長本來就不應該是一個終極目標(這里尚不考慮那些被浪費的無效的GDP),居民的消費支出水平,或者說民眾福利,才應該是經濟發(fā)展的最終目標。
中國未來的改革千頭萬緒,這里我選擇利率、匯率、股市和土地財政這四個領域作為范例來談談筆者的政策建議,我們先來看看這四個領域目前的狀況和存在的問題。
先來看利率。目前政府控制著一些關鍵的利率,例如存款利率。數(shù)據(jù)顯示,現(xiàn)在央行對存款利率制定了一個相當?shù)偷纳舷蕖荒昶诘亩ㄆ诖婵罾蕛H為1.75%,據(jù)筆者所知,這是有數(shù)據(jù)以來的最低值。
這種局面造成了兩個結果,第一,儲戶長期處于低利率,甚至負利率下,這壓低了包括國債在內的政府相關債券的利率,而且政府手中有大量銀行的股份,銀行通過低利率獲得的利潤會通過利稅的方式回饋政府。實質上,這是政府在向儲戶征收隱形稅;第二,低利率刺激了投資,導致大量低回報率的項目可以上馬,尤其是政府主導的項目,這對私人投資形成了“擠出效應”(擠出效應是指增加政府投資對私人投資產生的擠占效應,從而導致增加政府投資所增加的國民收入可能因為私人投資減少而被全部或部分地抵消),而私人投資的回報率在整體上是高于政府投資的。
從資金的分配上來說,這種局面導致資金流向低效的項目,而高效的項目只好轉向成本更高的融資方式,例如信托,這是一種資源錯配,降低了經濟效率。另外,低利率也推動了債務的快速積累。
再看匯率。1994年人民幣匯改,人民幣匯率一次性貶值50%并盯住美元,此后匯率有小幅上升。在亞洲金融危機中,人民幣沒有貶值,由于周邊很多國家匯率貶值,因此這相當于人民幣升值。隨著中國出口部門生產效率的提高以及外商直接投資(FDI)的持續(xù)流入,人民幣開始面臨升值壓力。假如人民幣匯率是由市場決定的,那么這時人民幣會明顯升值。
2005年,迫于內外壓力,人民幣開始升值,但出于保護出口等方面的考慮,中國政府一直控制著升值的節(jié)奏,僅讓人民幣小幅緩慢升值,由此產生了市場對人民幣升值的預期。這種預期使得大量外部套利資金流入國內,這推動了通脹和資產價格的上揚,降低了貨幣政策的效果,積累了過多的外匯儲備,迫使央行大幅提升法定存款準備金率,將持有外匯儲備的成本轉嫁給商業(yè)銀行等金融機構。
當然,銀行一方面轉手將高企的資金成本轉嫁給儲戶和借款人,另一方面又努力將資產和負債轉移到表外的影子銀行以降低合規(guī)成本。不過如此一來,影子銀行得以高速發(fā)展,反倒成為了中國倒逼式金融改革中的亮點。
股市是一個老話題。了解中國股市的人都知道,這不是一個自由交易的市場。最典型的是其上市制度,目前公司的首次公開發(fā)行(IPO)實行的是核準制,這是另一種形式的審批制,公司能否上市的決定權在政府手中。由于政府控制著發(fā)審節(jié)奏,僅讓很少的一部分公司進行IPO(而且還經常停止IPO),因此這導致了兩個后果,一是股價高昂,這對投資者不利;二是公司上市的熱情極度高漲。
這方面最有代表性的例子就是在美國上市的中國概念股的回歸,由于國內的估值高于美國市場的估值,因此一些在美上市的中概股開始運作在美退市,繼而在國內上市的行動,例如奇虎360公司。
最后,我們不能不提土地財政,因為它對中國經濟的影響重大,不容忽略。這個體制的背景是,中國的土地分為國有土地和集體土地,任何集體土地要進入市場交易,變?yōu)樽≌扔猛镜耐恋?,都必須首先變成國有土地?/p>
在這個過程中,農民必須將土地賣給地方政府,而在土地出讓時,地方政府又是唯一的賣家。換句話說,地方政府壟斷了土地的一級市場。地方政府利用這種壟斷地位,采取各種方法從土地中掘金,賣地的收入成了地方政府的重大財源。同時,地方政府還可以用手中的土地為抵押物向銀行融資。這就是土地財政。
土地財政給地方政府帶來了巨大的收入,地方政府利用這些收入修建基礎設施、蓋樓堂館所,做了很多應該和不應該的事情。從土地財政中我們可以看到,地方政府握有相當大的權力,而權力越大,腐敗的空間也越大。
與此同時,對地方政府而言,更多的居民意味著本地需要更多的學校、更多的市政維護等,這些東西的背后是資金的支出。地方政府來自居民的收入少,來自土地財政的收入多,人對地方政府來說更多的是一種負擔,而非財富,因此地方政府對提供公共服務以吸引外部居民的遷入自然是興趣寥寥。
很明顯,這些領域的問題降低了經濟效率,損害了民眾福利。好消息是,對于這些問題的解決方案,經濟界和政府已產生了一定的共識,利率和匯率需要進一步市場化,股市應該進行結構改革,將核準制改為注冊制,土地財政則需要從多方面下手改革。
具體來說,利率是資金的價格,利率的高低決定著資金的分配,高利率會篩除回報率低的投資項目,從而引導資金流向投資率高的項目,低利率則會允許投資回報率低的項目上馬。無論是在理論上,還是現(xiàn)實中,市場都是配置資金最有效的方式,利率應該由市場來決定。
利率市場化會加大低效政府投資項目的融資難度,提高其融資成本,從而減少低效項目所占用的資金。與此同時,過去低效項目所占用的資金被解放出來后流入高效益的私人企業(yè),這降低了高效私人投資項目的融資難度和融資成本。
從這一點來說,利率市場化會有效地改善資金的配置,提高經濟效率,同時也會有助于解決中國的債務問題。
目前很多領域的利率已市場化,例如銀行間市場的利率。筆者認為央行下一步可以擴大存款利率的波幅,給予銀行更多的決定權,然后在一定時間內(比如一年)放松對存款利率的管制,讓市場來決定利率的變化。
匯率市場化會大大增加套利資金獲利的成本和不確定性,這會阻擋套利資金的進出,給自主的貨幣政策創(chuàng)造出空間,而這有利于控制通脹和資產泡沫。筆者認為目前的匯率改革可以兩步并為一步走,一方面央行退出外匯市場,或者至少是大幅降低央行在外匯市場中的作用;另一方面放松資本管制,讓外匯市場的自由交易來決定匯率的高低。
筆者對股市的政策建議與很多經濟學家已經提過的比較近似,即IPO由核準制改為注冊制,政府不再控制IPO的數(shù)量,轉而強調信息披露和規(guī)范市場行為。IPO數(shù)量的上升會降低股票的價格,使股民在將來獲得更高的收益。
解決土地財政的問題相對復雜一些。在這方面,筆者認為政府需要同時做兩件事。一是廢除地方政府對土地市場的壟斷,讓集體土地自由入市交易;二是盡快開征房產稅。前者會大幅減少地方政府的收入,導致其“做事”能力的下降,但這會增加農民的財富;后者會使地方政府獲得長期且更為穩(wěn)定的收入。
當?shù)胤秸畯耐恋刂蝎@得的資金大幅下降后,官員腐敗的機會減少了,政府的權力縮小了,資源從政府流入了市場,而且這將使地方政府無法通過操縱土地供給的方式來抬高地價,這可能會降低房價。房產稅意味著地方政府必須提供更多更好的公共服務以吸引外地居民的遷入,因為居民越多,對房屋的需求越大,這會導致房價上升,房價越高,地方政府從中獲得的房產稅就越多。這樣一來,人就從地方政府希望拋棄的負擔轉為了渴望追逐的資源。政府也就實現(xiàn)了從看重投資增長到致力居民服務的轉型。
筆者估計土地財政方面的改革在短時間內會大幅降低地方政府的收入,對經濟發(fā)展產生負面影響,不過即使不改革現(xiàn)存的土地財政制度,該體系也已開始露出敗象。
例如,根據(jù)財政部的統(tǒng)計,2015年前八個月國有土地使用權出讓收入約為1.76萬億元,同比減少了約1.1萬億元,下降38.4%。從大量非一線城市的狀況來看,房地產低迷已成為普遍現(xiàn)象。換句話說,無論地方政府是否愿意,土地財政都會面臨一個“被改革”的命運,無非是怎么改。
中國經濟存在諸多結構性的問題,以上四個問題只是其中比較有代表性的例子。不過需要看到的是,這四個問題的解決方法都帶有短期緊縮的特點:利率市場化在短期內會減少投資,匯率市場化可能會導致資金外流,股市改為注冊制后估值或會下降,一部分企業(yè)融資的成本會上升,土地財政的改革也會減少財政收入和政府投資,還很有可能引發(fā)房價的下跌。在經濟下行的時候,緊縮的政策往往不得人心,即使中國經濟未來可以從中獲益無窮。
上文我們談了四個結構性的問題及其可能的改革方案,假如我們進一步觀察會發(fā)現(xiàn)這些政策在實質上都帶有縮小政府權力、擴大市場作用的色彩。政府和市場的關系是決定一國經濟運行模式的關鍵,而對其中不同組合的選擇也代表了該國經濟的發(fā)展方向。
其實,無論是民眾,還是決策者,大家都認為中國經濟需要進一步的改革,但改革的方向是什么呢?關于這一點,決策者實際上已經點明,在2013年11月15日公布的《中共中央關于全面深化改革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中有這么一句話:
“經濟體制改革是全面深化改革的重點,核心問題是處理好政府和市場的關系,使市場在資源配置中起決定性作用和更好發(fā)揮政府作用?!?/p>
無論是歷史上,還是現(xiàn)實中,在政府和市場的關系上,一直都存在兩種模式,一個是有效的小政府加有效的大市場,另一個是有效的大政府加小市場。前者的代表是英美,后者的代表是過去的中國和蘇聯(lián)。這兩種模式各有優(yōu)劣,在不同的歷史時期有不同的表現(xiàn),但有一點是肯定的,有效的政府和有效的市場雖然在效率上相輔相成,但在規(guī)模上卻很難做到相得益彰。這也就是說,出現(xiàn)有效的大政府加有效的大市場應該是小概率事件。
那么具體來說,中國下一步的改革方向是什么呢?筆者認為,應該是有效的小政府加有效的大市場模式,這不但為歷史所證明,例如英美先后成為世界上最富強的國家,也為中國改革開放的歷史所證明。
在改革開放前,中國是一個典型的大政府小市場國家,買糧需要糧票,買布需要布票,外出需要介紹信,甚至在一段時間內,農民連如何種田、種什么作物都需要聽命令行事。由于管得太多、統(tǒng)得太死,當時的中國經濟缺乏活力,民眾的生活水平低下。
改革開放后,政府逐漸放權讓利,放松了對市場的控制,農村實行了包產到戶,結果糧食豐收,城市出現(xiàn)了私營企業(yè),這促進了經濟增長,也促進了就業(yè)。政府的退出激發(fā)了市場活力,中國的經濟增長開始進入快車道,人民生活水平在短時間內出現(xiàn)了大幅上升,成就舉世矚目。
值得欣喜的是,決策者也認識到,進一步發(fā)揮市場的作用,激發(fā)市場的活力,將是中國改革的方向,這一點也寫入了《中共中央關于全面深化改革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
“必須積極穩(wěn)妥從廣度和深度上推進市場化改革,大幅度減少政府對資源的直接配置,推動資源配置依據(jù)市場規(guī)則、市場價格、市場競爭實現(xiàn)效益最大化和效率最優(yōu)化?!?/p>
既然改革的方向已經明確,下一步就是怎么做的問題。在筆者看來,目前的中國經濟已走到了一個“關口”,“闖關”是不可避免的,就像上世紀80年代的價格“闖關”那樣。
“闖關”有一定的經濟和政治風險,但卻無法回避。
要“闖關”成功,中國政府需要具備兩個條件,一是頂層設計,到底要改什么、怎么改,要明確下來,公示社會,尋求共識,盡量降低社會成本;二是要有破釜沉舟的政治勇氣,要勇于擔當。
就像上文所述,很多改革的政策對短期的經濟增長和就業(yè)有負面影響,但我們不能因為有這些困難就逃避改革。相反,我們應該尋求以最優(yōu)路徑去實現(xiàn)目標,同時在核心問題上應堅持原則。
不過,筆者認為現(xiàn)在“闖關”有一個非常有利的條件,就是既得利益集團的實力在最近兩年被大幅削弱,這得益于黨中央的反腐。在歷史上,很多改革方案都非常好,但在執(zhí)行過程中遇到了巨大困難,最終功敗垂成,這其中最常見的一個原因就是既得利益集團的反對。
由于改革必然會損害既得利益集團的利益,因此能否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克服這種阻力就成為了決定改革成敗的重要原因。
十八大以后,黨中央推行了長時間大力度的反腐斗爭,大量腐敗官員的落馬不但遏制了腐敗的蔓延,還削弱了相關利益集團的實力。這種情況無疑是非常有利于改革的。
進一步說,中國目前處于一個發(fā)展的關鍵時刻。筆者談的不是經濟增速下滑,也不是匯率、利率的改革,更不是跨過中等收入陷阱,筆者說的是中國要抓住目前的有利時機,建立一個適合經濟長期可持續(xù)發(fā)展的現(xiàn)代國家。
根據(jù)安格斯·麥迪森(Angus Maddison)和其他人的統(tǒng)計,在工業(yè)革命前,中國的人均GDP與全球平均水平差別并不大,但在此之后,全球平均水平一路上揚,中國與全球平均水平的差距越拉越大。改革開放后,中國經濟以遠高于世界平均水平的速度增長,到2010年,中國的人均GDP終于超過了全球平均水平,實現(xiàn)了歷史性轉變。由于2010年后中國的GDP增速仍是遠高于世界平均水平的,因此中國的人均GDP正在越來越多地領先于全球平均水平。
多年來,中國政府占據(jù)了很多本該由市場發(fā)揮作用的領域,經濟學家吳敬璉將這種局面稱為“看得見的腳踩住了看不見的手”。
中國的改革“闖關”就是要管住這只“閑不住的腳”,將權力關入透明的制度之籠,建立一個有限有效的政府。只有這樣,中國經濟才能跨過中等收入陷阱,像“二戰(zhàn)”后的韓國那樣,邁入發(fā)達國家的行列。
從宏觀大歷史的角度來說,我們需要在前人的基礎上更進一步,通過改革“闖關”來為民眾福利的增長塑造一個良好的制度環(huán)境,實現(xiàn)中國經濟前所未有的發(fā)展,為后人留下一筆寶貴的財富。這是我們的歷史責任,也是對歷史的交代。
作者為長江商學院經濟學教授、案例研究中心與中國經濟和可持續(xù)發(fā)展研究中心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