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樹海 楊威
[摘 要]“閑”字古、今義區(qū)別很大,其義項指稱、范疇、蘊含在轉衍過程中受到自身、風俗、文化等多種動、靜因素的影響,人們的考述、訓釋往往遮蔽了“閑”之本意,一些原本意蘊亦遭消散、流失。運用現(xiàn)代與傳統(tǒng)方法、手段,參照不同的思想體系(儒、道為主),透析“閑”字“形而上”、“形而下”的兩重美學境界,悉心梳理其美學意蘊、審美趣味形態(tài)的轉變及其加被于后世的影響作用。究其實,“閑”所呈示的是一種風度、氣格,它的表象是寧靜、有所不為,其心中追求的卻是無所不可為的大自在。
[關鍵詞]閑;閑閑;形而下;形而上;美學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3541(2015)01-0017-06
“閑”境、“閑閑”之境是中國古典美學追求的境界,是一種美的品質、美的涵養(yǎng),備受學界關注。新時期以來,更引發(fā)了高漲的研究熱忱,取得了不俗的業(yè)績。筆者嘗試從字源學做起,次第展開尋繹。立論、考述雖是經(jīng)年思慮推演的結果,然而,果色何如,不敢自行妄斷,借此就教于時賢俊彥而已矣。
一、“閑”“閒”原始
“閑”“閒”二字一同伴生于古文之中,開始兩者并不混同:
閑,闌也。從門中有木。戶閒切。
閒,隟(隙字)也。從門從月。徐鍇曰:“夫門夜閉,閉而見月光,是有閒隟也?!惫砰e切,(《廣韻》:古莧切)。[1](p.787)
兩字聲韻系統(tǒng)有別,“閑”即今音之“閑;“閒”則讀作今天的“見”音。其意義也不相同,“閑”意本為“柵欄”之意,若當動詞講,則有“限制、防衛(wèi)”之意,“閒”字在多數(shù)情況下意同“間”字。諸多典籍中皆有對“閑”本意的記載:
九二曰,“見龍在田,利見大人?!焙沃^也?子曰:“龍德而正中者也。庸言之信,庸行之謹,閑邪存其誠,善世而不伐,德博而化……?!闭x曰:“閑邪存其誠”者,言防閑邪惡,當自存其誠實也。[2](pp.17-18)
辭曰,羈旅之臣。幸若獲宥,及于寬政,赦其不閑于教訓,而免于罪戾,弛于負擔。[3](p.267)
九三,良馬逐。利艱貞。曰,閑輿衛(wèi)。利有攸往?!臼琛空x曰,……曰“閑輿衛(wèi)者”,進得其時,涉難無患,雖曰有人欲閑閡車輿,乃是防衛(wèi)見互也,故云“曰閑輿衛(wèi)”也。[2](p.142)
比物四驪,閑之維則。[4](p.634)
“閑之維則”,傳,“則,法也?!比鸪桨矗断男≌肺逶?,“頒馬,將閑諸則?!盵5](p.541)
“閑邪存其誠”中的“閑”字為“限制”“約束”意;“ 閑輿衛(wèi)者”依“正義”所訓當為“防衛(wèi)”之意無疑。作為名詞“閑”有“柵欄”之意,由此本義又可自然引申出“界限”“范囿”“法則”之訓:
子夏曰,大德不逾閑,(孔曰,閑,猶法也。)小德出入可也。(孔曰,小德不能不逾法,故曰出入可。)正義曰,此章論人之德有小大,而行亦不同也。閑,猶法也……所行皆不得越法則也。[6](pp.294-295)
另外,《荀子·修身篇》中有“多聞曰博,少聞曰淺,多見曰閑,少見曰陋(注:閑,習也。能習其事則不迫遽也)”[7](p.24)。又如,《詩經(jīng)·秦風·車鄰》:“游于北園,四馬既閑。閑,習也。箋云:公所以田則克獲者,乃游于北園之時,時則已習其四種之馬?!盵4](p.413) “君子之車,既庶且多。君子之馬,既閑且馳。”[4](p.1136)此三處的“閑”訓作“習”,則其義演變?yōu)椤胺磸偷膭幼鳌?,即“熟練”,故有“閑練”一詞,這個意義上的“閑”后為“嫻”所取代。
在多數(shù)情況下,“閑”、“閒”在古文中是涇渭分明的?!伴f”即“間”字,很多古文版本的“間”字都寫作“閒”,今版文獻都是“間”字,例如:“周將處夫材與不材之間(閒)也。”[8](p.719) “子之還兮,遭我乎峱之閒(間)兮?!盵4](p.331) “于昭于天,皇以間(閒)之?!盵4](p.1373) “及夏之衰也,棄稷不務,我先王不窋失其官,而自竄于戎、狄之間(閒),不敢怠業(yè)……?!盵9](p.2)在此,“閒”為空隙之意,所以,又經(jīng)常訓作“間隔”?!翱障丁币嗫梢隇椤叭菁{”,例如:“凡侍坐于大司成者,遠近間(閒)三席,可以問,終則負墻,列事未盡不問?!盵10](p.559) “容納”反訓便是“空虛”,“閒暇”早在春秋時期已經(jīng)有了“空虛”之意,由此意亦引申出與“忙”相對的“清閒”、“閑適”等義項。例如:“治國之日舒以長,故其民閒暇而力有余?!盵11](p.210)
但“閒”與“閑”的讀音漸有了趨同之勢,例如:
臣對曰,好以暇。注:暇,閑暇;疏,閒音閑。[3](p.785)
十畝之間兮,桑者閒閒兮。疏:閒閒音閑,本亦作閑。[4](p.368)
不僅讀音趨同,“閑”“閒”二字也不時通用,有時可以理解這種“相通”為個案,但這同樣反映了一種不可逆的文化趨勢。上面引文《十畝之間》中的孔疏“本亦作閑”,可知“閑”在漢代時就已經(jīng)經(jīng)常以“閒”的內涵和功能在社會文化中廣被使用。從“閑暇”意義上講,蘇狀先生認為,“閑”“ 閒”“至少在南朝時已經(jīng)相通了”[12](p.3)。實際上其上限甚至可以追溯到戰(zhàn)國時期,《荀子·解蔽篇》載:
耳目之欲接則敗其思,蚊虻之聲聞則挫其精,是以闢耳目之欲,而遠蚊虻之聲,閑居靜思則通。[7](p.403)
此處的“閑”與“閒”已經(jīng)相通,“閑居”已涵蓋“閒居”本有之義叢,兩者已無分別。再如《申鑒》:
必也,正貪祿,省閑冗。[13](p.30)
太平之世,事閑而民樂遍焉。[13](p.66)
“閑冗”中的“閑”即是“不必要的”,此從“空虛無事”之意引申;“事閑”之“閑”正可訓作“空虛無事”??梢姡跐h代,大儒們已經(jīng)可以靈活地使用“閑”字的各種義項,而“閑”與“閒”在個別典籍中已有相通的先聲,相互替代、通假已取得文化認同,正如裘錫圭先生的考證:
對于“閒”字的這個引申義,也就是閑暇之“閑”這個詞來說,“閑”是假借字;相對而言,“閒”就是本字。[14](p.179)
當然,有學者持不同意見:
“大知閑閑,小知間間”之“閑”、“間”是異體字。[15](p.86)
張遠山先生雖然認同“閑”“閒”屬異體字,但其頁下注為:“《雜篇·知北游》,‘今日晏閒,‘閒通‘閑?!墩f文》,二字互通。”[15](p.86頁下注部分)可知作者依然認同“閒”“閑”二字通假,或者沒有弄清楚“通假”和“異體”之別。實際上,“閒”“閑”二字各有其獨有的聲訓、義訓系統(tǒng),可視為一定語境中的通假,不應將其劃為異體字范疇。
總之,“閒”與“閑”在一定的歷史時期和特定的語言環(huán)境中得到了文化認同,這種認同感并非建立在二字的聲訓和義訓基礎上,似更多出于書寫之省便及形近通假的初衷,現(xiàn)今傳世的許多碑帖文獻資料皆混用二字就可說明問題,例如:“閑暇無事心太平”(王羲之《黃庭經(jīng)》),“……彼亦河人,幽閑博敞”(《龍藏寺碑》),“仍有二鶴對止于鴟尾之端,頗甚閑適,余皆翱翔如應奏節(jié)”(《趙佶瘦金書》),“曾祖仁山,公祖利貞,父延祖,清靜思閑”(顏真卿《元次山碑》),“上及中宮,歷覽臺觀,閑步西城之陰”(《宋拓九成宮醴泉銘》)等,以上文獻中所出現(xiàn)的“閑”實則都已失掉了本源意義而與“閒”字混同了。當然,一些文獻中二字皆存且都表示“閒”之意義,在《九成宮醴泉銘》當中就存在這樣現(xiàn)象。唐碑之中褚遂良的《伊闕佛龕碑》《孟法師碑》《信行禪師碑》《雁塔圣教序》尚謹守“閒”字原貌。宋代及宋已降,“閑”“閒”二字通用的現(xiàn)象更多,“閑”出現(xiàn)的頻率遠遠超出“閒”,不再贅舉。
二、“閑”所寓具的“形而下”“形而上”內蘊
在古籍中,“閑”以疊字形式出現(xiàn)的情況較多,除了《莊子》的“大知閑閑”,《詩經(jīng)》中尚有:
臨沖閑閑,崇墉言言。閑閑,動搖也。[4](p.1034)
十畝之間兮,桑者閒閒兮。傳:閑閑然,男女無別,往來之貌。[4](p.368)
在引文語境中,“閑”為摹境狀貌之態(tài),尚處于“形而下”的階段。但值得注意的是,《詩經(jīng)》當中的疊詞往往起著加重渲染單字表意的程度和意境的作用,“夭夭”“交交”“安安”“連連”和“閑閑”皆是如此。但比起“夭夭”“交交”等疊詞,“閑閑”的意蘊范疇更為寬廣。“臨沖閑閑”中的“閑閑”雖訓作“動搖”,然其并非一個簡單的“形而下”的動作,更主要是一種“態(tài)”和“勢”:“毛以為,文王之伐崇也,兵至則服,無所用武。其臨沖之車閑閑然動搖而已,不用之以攻敵?!盵4](p.1035) “正義曰:以閑閑是臨沖之狀,車皆駕之而往,故為動搖。”[4](p.1036) “臨沖閑閑”既是“動”亦是“勢”,是正義壓倒非正義的“態(tài)度”,是以德服人,而非以暴制暴的一種“從容”,所以,“閑閑”意蘊豐滿,因語境而微別,卻不斷地導引人們走進各式美學體悟,單純以“形而下”的視角去體會,定會有失偏頗。
《十畝之間》同樣值得把味。“閑閑然,男女無別,往來之貌”實解訓出了“寬綽”“寬容”“質樸”“無別”“從容”等種種義項,這是一個無階級、無尊卑的至淳樸的世界,一派天然、無拘無礙、從容寬和、同一無別,這不再只是“態(tài)”與“貌”的模擬階段,已經(jīng)進入了“半形而上”的“境”。階級產(chǎn)生之后,上述狀態(tài)已難在實境生活中見到,睿哲們“因實為虛”,便將“閑”引入了“形而上”之境,下文會有論述。
“閑暇”和“幽閑”等詞關聯(lián)的頻率也頗高,例如:“縣門不發(fā)。楚言而出,子元曰:‘鄭有人焉。注:縣門,施于內城門。鄭示楚以閒暇,故不閉城門。出兵而效楚言,故子元畏之,不敢進?!盵3](p.290)至秦漢時又有:“……磨而不磷,涅而不緇,天氣所生,神靈所治,幽閒清靜,與神浮沉,莫不效力為用,盡情為器?!盵16](p.24)很值得我們注意的是秦漢時期“閒暇”、“幽閒”等與“閒”相關詞匯常在“形而上”與“形而下”范疇中靈活游走。
先說“閒暇”,其在“鄭示楚以閒暇”和“故其民閒暇而力有余”二句之中一用于物,一用于人??芍?,“閒暇”彼時之應用已很廣泛。用于物,衍生出“棄之不用”意,如古籍中比比皆是的“閒田”;用于人,已能大略描摹人物身體和工作的狀態(tài),這為將來對人物精神領域的勾勒打下了基礎。再看“幽閒”,“天氣所生,神靈所治,幽閒清靜”中的“幽閒”在此語境中準確地形容了大自然的幽深、寬和、寂靜、無擾等諸方面的神韻,漢人大大拓展了“閒”的應用廣度和深度,使“閒”從生硬的狀貌描摹走進了文學殿堂,亦升華到了諸如神韻、氣質、精神等“形而上”層面,如漢人對《詩經(jīng)·關雎》訓解: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注:窈窕,幽閒也,淑、善、逑、匹也。言后妃有關雎之德,是幽閒貞專之善女……[17](p.22)。
“幽閒貞?!眮硇揎棥吧婆保浴坝拈f”訓“窈窕”,實有巧奪之境,借此,淑女“寬和”“平疏”“恬靜”之態(tài)已然栩栩如生、入味十分?!伴f”字已能形容“德容”,屬“形而上”的范疇。與此意相通的記載尚有《新語》:“君子行之于幽閒,小人歷之于士眾?!盵16](p.168)君子在無人無事之時依然能保持君子之風,小人之謂小人,在于其專在人前顯耀。君子、小人之別高下立判,此境,“幽閒”雖未直言“德容”,但已能成為判別君子、小人境界的客觀標準,升華至“形而上”范疇。
整體來講,儒家學派在春秋至秦漢時已能準確靈活地在“形而下”“形而上”“物”“人”等多個領域驅遣“閒”“幽閒”“閒暇”等義叢。
三、隨緣自然——《莊子》“閑”境心學發(fā)微及美學意蘊
“閑”之“形而上”境界集中體現(xiàn)于《莊子》:
大知閑閑,小知間間;大言炎炎,小言詹詹。其寐也魂交,其覺也形開……[18](p.51)。
在此段文獻中,“閑”不取本訓之“限制”、“界限”意而與“閒”通用,而“閒”則取本意之“間隔”意。由于“閒”與“間”意本通,有些學者書寫時將“閒”直訓作“間”,也便因取“閒”取“閑”而出現(xiàn)了諸多版本。
古今各位注家對“大知閑閑,小知間間”的相關注疏分列如下:
郭《注》:“此蓋知之不同。”《釋文》,“知音智。閑閑,簡文云,廣博之貌?!彼巍端囄念惥邸范?、《意林》引此并作智?!稄V雅釋訓》:“閑閑,盛也?!庇衢性疲啊稄V雅釋詁》,閒,覗也。小知閒閒,當從此義,謂好覗察人也?!盵8](p.49)
知,去聲。間間,簡文(簡文帝)云,“廣博之貌。”間間,陸(德明)讀如字,云,“有所間別也?!卑矗g間,即察,察為明之義?!稄V雅釋故》,“間,覗也?!币枺咀魉?,察也,此言智識之異者。[19](p.47)
閑閑,廣博的樣子。間間,瑣細分別的樣子。[20](p.19)
大知識廣博通達,小知識精細分明。[21](p.18)
注,此蓋知之不同。疏,閑閑,寬裕也;間間,分別也。夫智惠寬大之人,率性虛淡,無事無非;小知狹劣之人,性靈褊促,有取有舍,故間隔而分別。無事無非,故閑暇而寬裕也……閑閑,李云:“無所容貌?!盵22](p.43)
閑閑,廣博貌。間間,乘隙也。[23](p.12)
總論以上各疏,普遍將“閑閑”訓作“廣博”“寬?!敝畱B(tài);“閒閒”則訓作“分別”“瑣屑”“間隔”之意?!爸奔词恰爸腔邸?,訓作“知識”不確?!按笾e閑”就是說“大智慧廣博、寬裕的樣子”是成立的,但“廣博、寬?!钡绞裁闯潭?,此訓能否正解“閑”字本意,值得一論。
《莊子》“閑”中之趣,旨在一心。
從“心學”角度來體味《莊子》之“閑”,實為正途。在《莊子》中,有“齊物論”篇,即為“物我兩忘”“心物雙遣”之論。
道家追求“大道”?!按蟮馈敝撛凇叭濉薄暗馈薄搬尅比叶加?,又各自不同,單看一家,各派代表人物或不同歷史時期亦有分別?!肚f子》中的“道”并非簡單地以主體妙和天地萬物意義上的“自然”,亦不能直訓為“天地之運行規(guī)律”,而是提倡“物我兩忘”“物我混一”的心學境界?!肚f子》之道拒絕承認“主體”和“客體”的區(qū)分,實際上不自覺地便在理論體系中介入了“物”“我(心)”兩極,“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齊物論》)可證。試看“今之隱機者非昔之隱機者也”(《齊物論》)一句,筆者認同“……現(xiàn)在的‘隱機和從前大不相同”[24](p.45)一說,成玄英疏曰:
子綦昔見坐忘,未盡玄妙;今逢隱機,實異曩時。怪其寂泊無情,故發(fā)驚疑之旨。[25](p.24)
以成說為本,故呂惠卿說得十分有道理:
昔之隱幾(機),應物時也;今之隱幾(機),遺物時也。[24](p.45)
“昔之隱機”為曾經(jīng)的修心方式,而“今之隱機”即為現(xiàn)在的修心法門?!洱R物論》中摒棄甚或批判了曾經(jīng)道家以心感物,即心與萬物相生相和的修心方式,而十分肯定如今的“遺物”坐忘《莊子·大宗師》:“夫坐忘者,奚所不忘哉!既忘其跡,又忘其所以跡者。內不覺其一身,外不識有天地,然后曠然與變化為體而無不通也”。的心學正道。“忘物”如“似喪其耦”句,“喪”可訓作“忘”,全句可解釋為“即意指心靈活動不為形軀所牽制,亦即意指精神活動超越于匹對的關系而達到獨立自由的境界”[24](p.44)?!巴摇比纭拔釂饰摇保赐鼌s“我”之為“我”的客觀存在,忘掉凡心思索,一切空漠,追求精神上的絕對自由。忘“我”,無“心”,“心與物同”而“心與物具無”,這是“物我兩忘”的根本宗旨,亦是《莊子》心學最高境界。正如蘇狀先生所言:“與境界之閑比較,后者主要放眼于主體德性意識的絕對超越,可以完全脫離具體對象……”[12](p.5)從智慧角度講,“心物雙遣”為最大的智慧,所謂“大智”。若此“大智”與老子的“大音”同舉,則“大”應訓作“至”,“大智”即為“至智”。人類個體之間并沒有至高智慧,智慧高下只是相對而言,這樣的智慧是有所分別的,所謂“小智”。既然沒有最高智慧,那么,莊子提出的“大智”究竟是什么樣的呢?實際上,莊子的“大智”是將“心”作為參體,將整個宇宙納入思考對象的理論體系。莊子用“閑閑”來形容“大智”境界。
此處的“閑閑”為一種形而上境界,歸納起來,略有以下數(shù)種心學內蘊:
(一)“心”與萬物同一無別
《齊物論》之旨為萬物同一、萬源歸一。莊子否定天地萬物的分別,認為自然界和人化社會現(xiàn)象種種皆無分別,所謂“萬物一馬也”。大至聳天巨巖,微至纖毫之末皆屬物象,對心而言,沒有分別,亦無是非。一些學者對莊子“齊物之論”質疑:“張文潛、王厚齋皆以‘物論二字連讀。謂‘物論之難齊,而莊子欲齊之也?!盵26](p.27) “檢說文曰,‘論,議也。莊子以物不可齊,故論之?!盵26](p.27)相對于宋學的疑慮,魏晉玄學之人更加相信和認同莊周的“齊物之論”:“《文選·魏都賦》萬物可齊于一朝。劉淵林注,莊子有齊物之論……?!盵26](p.27)
宋學中亦有心悟,然未徹悟莊子之“齊物”。莊子之所以認為“萬物同一”,拒絕承認個體存在的獨立性,在于他還有另一個參體,即世界的另一極——心。如果說“萬物一馬也”指“萬物同一”,則“天地一指也”便是“萬源歸一”。這個“一”就是“心”。心示于“指”,“指”示萬物于心,實則萬物為“心”之相,“心”為萬物之本,“指物”之舉實為“心物合一”、“心外無物”之境,此與公孫龍子提出的“物莫非指,而指非指”[27](p.50)境界同一。美國學者伊迪絲·漢密爾頓在《希臘精神》中云:“在東方,萬物遞變相對來說就顯得無足輕重,當然更不值得大智們的注意?!盵28](p.7)莊子的“齊物之論”并非萬物本身無別,而是以“心”參之,萬物為虛像,自然無別,此為“齊物”之旨。
“心”只存“性”,不涵“物”,自然而然,無分無別,此證道“閑閑”之境?!靶奈餆o別”而“閑閑”之態(tài)恰為“大智”之境。莊子美學中“閑”境的智慧表達在于其能與“齊物”構成相輔相成的美學境界:“根據(jù)莊子的道學精神,我們的理解的‘閑必須有兩個條件:一是‘齊物我,打破主客對峙、以我役物的態(tài)度,破除自我中心優(yōu)越而混同與物,成為一個萬物中心的‘生態(tài)位;一是‘齊彼此,不拘于物,不累于心,順性而為,心靈高度自由,獲得擺脫所有感官牽累的解放。做到這兩點,人便可‘閑得起來……?!盵29]這的確是莊子“閑”的境界帶給我們最珍貴的美學啟悟。
(二)自然、無為—— 一派天然之態(tài)
“心”同宇宙,漠漠芒遠,廣博無垠,有別于區(qū)區(qū)執(zhí)迷,此為“閑閑”廣博之境。另外,“閑閑”尚有“天然”之態(tài)。
“大知閑閑,小知間間”緊承“天籟”之論而來,故理清“天籟”尤為關鍵?!白郁朐?,夫吹萬不同,而使其自己也”[25](p.26)便一語中的。郭象注曰:
……無既無矣,則不能生有。有之未生,又不能為生。然則生生者誰哉?塊然而自生耳。自生耳,非我生也。我既不能生物,物亦不能生我,則我自然矣。自己而然則謂之天然,天然耳,非為也,故以天言之,(以天言之)所以明其自然也,豈蒼蒼之論哉?[25](p.26)
成玄英疏曰:
尋夫生生者誰乎?蓋無物也。故外不待乎物,內不資乎我,塊然而生,獨化者也,是以郭注云,“自己而然則謂之天然”。故以天然者言之者,所以明其自然也。[25](p.26)
“無”為萬本之源,稟“無”定然“不能生有”?!斑@種在外在表現(xiàn)上應時而行、天人合一的境界與風采,其實,又何嘗不是一種以道為體、以無用為用的莊子境界”[29]。既然不能“生有”,絕不可強求,即不能“為生”,“為”即主觀作為?!吧哒l哉”?郭象提出“自生”一說,擔心被扭曲誤解,故解訓一番:“非我生也。”“非我”即“非心”,心不生物,物不攝心,生生滅滅,皆“自然”所為,“自然而然”與“為”相對而言,其自然、無為之境與天之運轉相仿,故名為“天然”。一言以蔽之,“天籟”為自然、無為之境。
成玄英的“外不待乎物,內不資乎我”中的“心學”思想極有見地。既有道家思維,又精玄學內涵。除此之外,成氏還旁通佛旨,此句又可作為佛教證道之語?!冻尚⒃u傳》說道:
作為隋唐時代道教哲學的精華,成玄英重玄學涉及許多王弼玄學和郭象玄學很少關心注意的問題,這些問題一方面來自道教的傳統(tǒng),另一方面來自外來的佛教……關注中國文化的“軸心時代”的原型觀念在未來的發(fā)展,考察佛教思想滲透到道教哲學中的相關情況,就成為我們必然面臨的問題。[30](p.4)
自然、無為之境以“無”為本,因“寂”為體。以何種詞匯形容皆不恰當,只取“閑閑”以狀?!疤烊弧敝匙顬樵撉??!伴e閑”為形而上的范疇,直心見性、和合天地、一派天然意境。
(三)任緣隨運、不取自持
“天籟”之境,一切自然,不為不取,然“天籟”為“人籟”“地籟”之總,郭象注曰:
夫天籟者,豈復別有一物哉!即眾竅比竹之屬,接乎有生之類,會而共成一天耳。[25](p.26)。
成玄英更為注重“天籟”的“任緣隨運、不取自持”的一面,故其疏曰:
而言吹萬不同,且風為一體,竅則萬殊,雖復大小不同,而各稱所受,咸率自知,豈賴他哉,此天籟也。故知春生夏長,目視耳聽,近取諸身,遠讬諸物,皆不知其所以,悉莫辨其所然。使其自己,當分各足,率性而動,不由心智……[25](p.26)
“天籟”為天地萬物之孔竅因氣所生,“各稱所受”“咸率自知”,自心不為,亦不因外物主宰,所謂“豈賴他哉”。成玄英所舉之例都是天地生消之自然態(tài)度:“春生夏長”,因時而生,按律而長;視聽所及的切近之身、茫遠諸物皆自生自長、依性生活,一派天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啊灾凇e的核心意義在于一種不受外力壓迫的個體此刻生命的自然流淌”[12](p.9)。為進一步闡明“天然”態(tài)度,成玄英用“當分各足”“率性自然”八字解訓。天地萬物各自面臨“運道”和“機緣”時便各自成長和圓滿,萬物因其天性而運行、生滅,不由心智所束縛和指揮,此便是“任運隨緣,不取自持”的境界。風吹樹、水擊石所發(fā)出的聲響皆是自然界“任運隨緣,不取自持”的表現(xiàn)。風不過,樹無聲;水不擊,石不響,種種皆非自己控制,這便是莊子心學“任運隨緣”的法門。
“大知閑閑”為莊子所認可的最高層次智慧,其“智”如何為大?“閑閑”二字便是解趣根本?!伴e閑”為貌、為態(tài)、為勢、為境,涵育“心物無別”“自然無為”“任運隨緣”等精神,為莊子心學最高表現(xiàn)和在美學層次上的至上表現(xiàn)。
莊子的“閑”境美學涵養(yǎng)了后世諸多文士的精神世界,并影響了他們的生活方式,這些后學在實踐中不斷踐行著莊子的“閑”境美學。比如,王志清認為:“王維詩中所表述出的‘閑的形式,蓄意自我塑造成為時人和后人心目中高人形象,建立起高蹈的人格,把道家美學變成更廣泛的實踐意義的人生行為”[29]。
在百家爭鳴的戰(zhàn)國時代,戰(zhàn)爭頻仍,百姓涂炭。莊子的智慧是對人生、生命、宇宙終極思考的結果,在那個動亂的年代,莊子能夠置身山泉苦尋冥思,絕非古羅馬人對東方圣人的印象:“對他們來說,東方圣人的玄思冥想不過是最閑極無聊的舉動?!盵28](p.6)
莊子的“閑閑”之智影響何止一代,漢代取其“無為”而治國;魏晉的玄學承其旨而微變,成為一個時代的精神符號;唐詩因之而有“隱”意,宋儒借之以訴“謫”情。可以說,每個時代都在莊子的“閑”中汲取了養(yǎng)分,在“閑閑”心學源頭中和美學祁尚中找到各自的精神歸宿?!伴e”所呈示的是一種風度、氣格,它的表象是寧靜、有所不為,其心中追求的卻是無所不可為的大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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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樹海:吉林大學教授,博士研究生導師;楊威:吉林大學博士研究生)
[責任編輯 吳井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