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偉

讀《南方有令秧》的過程中，我一直在尋找一個答案：這個叫謝舜琿的男人為什么肯一直慷慨無私地幫著令秧，把她塑造成一個貞節(jié)烈婦，他的動機(jī)是什么？我以為這其中會有什么緣由或是陰謀，可是沒有。他的幫助就是那么的純粹，無關(guān)回報，也無關(guān)風(fēng)月。

那么，這個叫謝舜琿的男人真的是因為看重令秧是一個品格高尚的貞節(jié)烈婦因而敬佩其人格才這么做的嗎？我看未必。因為謝舜琿一開始就知道，令秧之所以能免于殉夫是因為假懷孕，他也知道，令秧為了掩飾謊言而真的懷上了并非是死去老爺?shù)暮⒆?，他后來還知道，令秧懷的孩子其實是川少爺——也就是死去的老爺?shù)膬鹤印暮⒆印Ｋ?，謝舜琿的無私幫助其實跟令秧的道德品格無關(guān)了，或者說，謝舜琿的無私幫助跟令秧無關(guān)了，再或者說，謝舜琿的無私幫助跟道德品格也無關(guān)了。也就是說，對謝舜琿來講，似乎是，幫的是誰并不重要，要幫的這個人貞節(jié)與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必須幫她拿到貞節(jié)牌坊這樣一件事情。你看，他多純粹，多執(zhí)拗。

在我看來，《南方有令秧》這個小說最為特別之處就是純粹。它不計所謂的道德好與壞，它也不計所謂的人性真善美。也就是說，這個故事里沒有道德的標(biāo)桿，沒有人性的救贖。在這個故事里，令秧一開始是因為活命而要懷孕，惠姨娘就安排川少爺跟令秧同房，令秧沒有什么反對，從而懷上孩子；之后川少爺又多次來到令秧房間跟令秧私通，令秧的表現(xiàn)似乎還帶有眷戀和溫情。這個故事里，惠姨娘跟她手底下一個小廝偷情，甚至日久生情。這個故事里，以前老爺未死去的時候跟令秧房里的丫鬟云巧有染，云巧并未得到名分，還育有一子，這些令秧都知道，并不介懷。這個故事里，這家的三姑娘和川少爺?shù)姆蛉颂m馨有著同性之情。這個故事里，看上去行得端坐得正的謝舜琿常常出沒于妓院，并且寵幸著唱戲的男旦，有著龍陽之癖，當(dāng)然，這或許是明朝特有的附庸風(fēng)雅。這個故事里，連從前賬房先生的死都是因為跟從前的夫人偷情有關(guān)。

凡此種種，是該從傳統(tǒng)道德倫理的角度加以批判？還是從人性解放的角度加以頌揚？而從這個故事的敘述里看，這些統(tǒng)統(tǒng)都不在考慮之列，不是說非此即彼，而是全都忽略不計。王安憶也寫過一個明朝女人的小說叫《天香》，講一群女人如何在家道中落的時間長河里，用繡畫繡字的方法維持大家族生計，終至一種類似傳奇。王安憶敘述的故事里就絲毫沒有所謂的茍且之事，一派賢良與磊落。這或許跟王安憶越來越傾向于浪漫主義有關(guān)。顯然笛安不是這樣。如果說王安憶的故事里的毫無茍且是有意為之，那么，笛安的故事里的處處茍且又未嘗不是匠心。當(dāng)然，這里用的“茍且”并不是這個詞貶義的本意，而是指代凡此種種的事情，是中性詞。就像笛安的這個故事，不褒貶。

在我看來，笛安所寫也并非所謂的“傳奇”。這個小說里有一個川少爺，先前也說過，是老爺?shù)膬鹤樱钛碛兴酵ㄖ?。這個川少爺身上其實背負(fù)著整個唐家女人的期許，期望他能高中，光耀門楣。后來他也不負(fù)眾望，中了一個舉人。然而，細(xì)讀下來，從頭至尾，在小說的敘述里，這個川少爺就像是一個機(jī)器人，沒有什么真情實感流露的，是非常冷漠的一個人。在別的被敘述者身上都會有溫情的成分，在他身上沒有。小說里一開始描寫他是，粉妝玉琢般清冷潔凈，最后是，整個人身上揉進(jìn)去不少塵世間的事情，一種恰到好處的臟。小說最后寫到他的地方，是謝舜琿的感嘆——他究竟到哪去了？為何所有的清潔不翼而飛，卻只剩下了被弄臟的無情？所以，這個川少爺身上并沒有所謂的人性救贖或者說升華，反而更傾向于一種幻滅。

再回過頭來看令秧。這個小說的故事就是敘述令秧如何在謝舜琿等人的幫助下做成一個貞節(jié)烈婦。一開始他們所有人所努力做的事情就是建立在謊言的基礎(chǔ)上的，然后用一個又一個謊言去掩蓋最初的謊言，以達(dá)到最終的目的。他們是對是錯？然而我們看看那時的制度：宣揚女性的貞節(jié)，甚至鼓勵女性在丈夫死后殉夫。那么，如此看來，令秧謝舜琿他們是將錯就錯？是反抗者？這似乎也不是小說所要敘述的。在這個小說結(jié)尾寫道——令秧此刻才明白，她真正想要的，也許不是那個標(biāo)志貞節(jié)的至高榮耀；她想要的，無非是“傳奇”而已?！裕蛟S可以說，令秧為了所謂的“傳奇”，真是不擇手段了，也真是拼了。小說中寫了一件事：令秧當(dāng)初假懷孕的時候收買了一個羅大夫，后來這個羅大夫以此事來要挾令秧的丫鬟連翹，讓連翹跟他交歡。后來連翹嫁給了這個羅大夫。令秧為了永絕后患，就跟連翹合謀，用慢性毒藥毒死這個羅大夫。這個計劃最終因云巧舍不得殺羅大夫而不了了之。由此可見令秧為達(dá)目的所下的狠心。故事的結(jié)尾當(dāng)然沒有寫到令秧拿到貞節(jié)牌坊的那一天，而是在并未塵埃落定的時候結(jié)束了敘述——她這才想起，其實她從小是在這條江邊長大的，但是她一生去過的最遠(yuǎn)的地方，也沒能讓她抵達(dá)這條江邊。只有在魂飛魄散之前，她才能好好看看它。

所以，看上去這個小說是在寫傳奇，實際上是反傳奇。

所以，在我看來，《南方有令秧》寫的故事就是一句話——人活一口氣。

讀這個故事的時候，我不自覺地想到王家衛(wèi)那部《一代宗師》，在我看來，二者殊途同歸?！兑淮趲煛防锏膶m二傾其一生也就是為了一口氣而活，這口氣就是宮家的名聲，必須清清白白絲毫不能有污點，她自己也必是要清清白白絲毫不能有污點，于是終身不嫁為父報仇清理門戶，于是在一切都了結(jié)之后孤苦一生。無論她的生命多么悲劇，她總算守住了那口氣。

這么看來，《南方有令秧》的故事卻是走了一個完全不同的道路，也就是說，無論背地里再不清不白無論再多污點，明面上一定要做成貞節(jié)烈婦以致拿到牌坊。令秧的謝舜琿的惠姨娘的這口氣，同宮二的那口氣，說到底，再多不同，也都是相同。

如此看來，笛安真的是一個徹底的現(xiàn)實主義者，也是一個徹底的悲觀主義者。如若不然，她為何會把人寫得這樣，不能說是不堪，而是太傷感。真是應(yīng)了一句電影臺詞，生而為人，我很抱歉。

所以，笛安才會在這小說的后記里說，只盼你們善待令秧。令秧若是值得善待，為何還要提醒；令秧若是不值得善待，為何還要去善待。

小說里有一個叫侯武的男人，一開始在令秧所嫁的唐家做跑腿打雜的小廝。他所活的那口氣是復(fù)仇?！母赣H是唐家以前的賬房先生，因與唐家夫人有染而不明不白死于井中。

侯武下決心要復(fù)仇，讓這個唐家蒙羞。他與唐家的惠姨娘通奸，后來娶了惠姨娘身邊的丫鬟，做了管家的。

既然想讓這個唐家蒙羞，那么，把唐家女人，尤其是令秧這個并不是貞節(jié)烈婦的女人的丑事宣揚出去，是再好不過的復(fù)仇辦法。

因而，侯武這個人物對小說中心情節(jié)——謝舜琿惠姨娘等幫令秧做成貞節(jié)烈婦拿到牌坊——是有著推動的作用，也是有好戲可看的地方。所謂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侯武出招，謝舜琿令秧他們應(yīng)對。果然，侯武想辦法得知了令秧生的孩子并不是死去的老爺?shù)?，把這謠言散播出去。謝舜琿幫令秧想了辦法——自殘，以示烈婦的貞節(jié)。這件事之后，侯武的復(fù)仇之路就結(jié)束了。

我覺得有些不滿足，或者說意猶未盡。我是覺得，侯武復(fù)仇的這口氣結(jié)束得有些輕盈。故事如果再有更進(jìn)一步的見招拆招，或許會讓人物以及整個的故事更為飽滿和可信，就好比說唐僧取經(jīng)要歷經(jīng)九九八十一難。小說最后寫到侯武的篇章是，侯武又到賬房與惠姨娘親熱。此時顯現(xiàn)出的真情或許大于了曾經(jīng)不能言說的假意。他對惠姨娘坦白了自己所做的事，惠姨娘原諒了他。小說最后寫到他——令秧還不知道，自己從此多了一個真正的心腹?！钗湟簿痛烁钛硭麄冏呱狭耸馔就瑲w的道路。沆瀣一氣，或是，并肩作戰(zhàn)。

小說最后一章著重寫了這樣一個情節(jié)：令秧把女兒溦姐兒許配給謝舜琿的小兒子，謝舜琿同意了。然而謝舜琿的小兒子后來夭折了，謝舜琿要把這門親事退掉，令秧無論如何不答應(yīng)。別人再怎么勸解也無濟(jì)于事。令秧一意孤行。如此一來，就是把溦姐兒往火坑里推。但是令秧似乎在所不惜。

這是一個非常值得玩味的情節(jié)。令秧的這個女兒溦姐兒，并不是她跟老爺?shù)呐畠?，而是跟老爺?shù)膬鹤哟ㄉ贍數(shù)乃缴?，是以前為了保住性命所走的下策?？梢哉f，溦姐兒就是她半生的謊言和苦難的孽果。小說里多次寫到她跟溦姐兒不親，溦姐兒也視她為陌路人。她之所以執(zhí)意把溦姐兒往火坑里推，明顯是因著心里積攢的半生恨意。然而，這行為后面或許還有另一層意思，那就是她對謝舜琿的愛意。這愛意不能說出來，在她，一個貞節(jié)烈婦，也不再會有實現(xiàn)的可能，那么，把自己的女兒許配給謝舜琿的兒子，或許就是這愛意最好的表達(dá)，盡管幾近瘋狂。

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

你看，生而為人，多偉大；你看，生而為人，多卑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