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尤杰
(焦作師范高等??茖W校文學院,河南焦作 454000)
劉伶與白居易
焦尤杰
(焦作師范高等??茖W校文學院,河南焦作 454000)
劉伶借飲酒表現(xiàn)生活中狂放不羈的個性,白居易借飲酒表現(xiàn)政治上與世無爭的態(tài)度;劉伶多寫醉酒后忘懷塵俗,白居易多寫醉酒后飄然欲仙。好飲,對劉伶來說,斷送了前程;對白居易來說,保住了官位。
劉伶;白居易;飲酒;同異
竹林七賢作為魏晉時期一個重要的文人團體,阮籍、嵇康是其核心人物,劉伶是這個集團的次要人物,“(劉伶)淡默少言,不妄交游,與阮籍、嵇康相遇,欣然神解,攜手入林?!盵1](《劉伶?zhèn)鳌罚?376)可見,劉伶是在阮籍、嵇康的影響與感召下歸隱竹林的,阮籍、嵇康是劉伶仰慕的精神領(lǐng)袖與人格榜樣。七人當中,劉伶的才能也不突出。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劉伶不如阮籍、嵇康;在政治地位上,劉伶不如山濤、王戎;在音樂修養(yǎng)上,劉伶不如阮咸;在玄學修養(yǎng)上,劉伶不如向秀;在形體相貌上,劉伶“身長六尺,容貌甚陋”[1](《劉伶?zhèn)鳌罚?375),可能是七人當中最丑的一個。盡管如此,劉伶對后世白居易的影響并不小。
1.1 劉伶愛飲酒
作為魏晉名士、七賢之一,劉伶最顯著的特點是愛飲酒?!稌x書》與《世說新語》中所載劉伶,多和飲酒有關(guān):
嘗渴甚,求酒于其妻。妻捐酒毀器,涕泣諫曰:“君酒太過,非攝生之道,必宜斷之。”伶曰:“善!吾不能自禁,惟當祝鬼神自誓耳。便可具酒肉?!逼迯闹A婀蜃T唬骸疤焐鷦⒘?,以酒為名。一飲一斛,五斗解酲。婦兒之言,慎不可聽?!比砸朴?,隗然復(fù)醉。[1](《劉伶?zhèn)鳌罚?376)
嵇、阮、山、劉在竹林酣飲,王戎后往。步兵曰:“俗物已復(fù)來敗人意!”王笑曰:“卿輩意,亦復(fù)可敗邪?”[2](917)劉伶所作《酒德頌》,雖為頌酒短章,卻能見其飲君子形象。文中所塑造的大人先生,盡管是虛構(gòu),卻可以看成是劉伶的自我寫照,文中言:“有大人先生,……捧甕承槽,銜杯漱醪,奮髯箕踞,枕曲藉糟,無思無慮,其樂陶陶。兀然而醉,恍爾而醒?!盵1](《劉伶?zhèn)鳌罚?376)不難看出,劉伶在《酒德頌》中的自我寫照,與房玄齡的《晉書》、劉義慶的《世說新語》中刻畫的劉伶形象,如出一轍,均是愛飲酒之人。
酒是竹林七賢聯(lián)系的紐帶。如果沒有酒,便沒有了竹林七賢?!捌呷顺<谥窳种拢烈夂〞?,故世謂竹林七賢?!盵2](854)飲酒是竹林七賢最主要的集體生活內(nèi)容之一。七賢當中,人人能飲,特別愛喝酒的人也不少,像阮籍、阮咸都特別善飲。但和劉伶比起來,阮籍、阮咸在飲酒上的知名度,似乎不及劉伶。如果我們非要找出劉伶在竹林七賢中最特別、最突出的地方,毫無疑問,就是飲酒。
1.2 白居易把劉伶當成飲酒的榜樣
在白居易的一生中,飲酒是很重要的活動,“性嗜酒,耽琴,淫詩。凡酒徒、琴侶、詩客,多與之游?!盵3](《醉吟先生傳》)太和、開成之后,時事日非,白居易更以醉吟為事。
白居易有時獨飲:
獨酌無多興,閑吟有所思。一杯新歲酒,兩句故人詩。(《小歲日對酒吟錢湖州所寄詩》)
黃花叢畔綠尊前,猶有些些舊管弦。偶遇閏秋重九日,東籬獨酌一陶然。自從九月持齋戒,不醉重陽十五年。(《閏九月九日獨飲》)
獨飲是最方便的飲酒方式,但不是最好的飲酒方式。因為一個人飲酒,興致不高,所以,白居易還喜歡兩個人對酌:
慵中又少經(jīng)過處,別后都無勸酒人。不挈一壺相就醉,若為將老度殘春。(《攜酒往朗之莊居同飲》)
靖安客舍花枝下,共脫青衫典濁醪。今日洛橋還醉別,金杯翻污麒麟袍。喧闐夙駕君脂轄,酩酊離筵我藉糟。(《醉送李二十常侍赴鎮(zhèn)浙東》)
白居易最喜歡的喝酒方式是宴飲。宴飲時,美女佐歡、山水誘人,還伴有歌舞管弦、娛樂游戲,往往能人盡酒興。白居易有與家庭成員在一起的家庭宴飲,如《三年除夜》。有與高壽者在一起的尚齒宴飲,如《雪暮偶遇夢得同致仕裴賓客王尚書飲》。有游賞宴飲,如《游平泉宴浥澗宿香山石樓贈座客》。有送別宴飲,如《夜宴惜別》。有祝賀宴飲,如《與諸同年賀坐主侍郎新拜太常同宴蕭尚書亭子》。有賞賜宴飲,如《三月三日謝恩賜曲江宴會狀》。瑞雪降臨,要宴飲;郡宅暇日,要宴飲;總之,宴飲名目繁多,不一而足,難以盡舉。其實,朋友相聚,開懷暢飲,不需要什么理由,也沒有什么名目?;蚺笥褋碓L,或?qū)ぴL朋友,或者和朋友不期而遇,或在朋友家里,或在白居易家里,或在酒店,或在驛館,或在和朋友相聚的任何一個地方,都可能進行宴飲活動。
白居易稱自己是“酒病夫”,“昔是狂詩客,今是酒病夫”(《郢州贈別王八使君》)。方勺說:“白樂天多樂詩,兩千八百首,飲酒者八百首?!卑拙右椎淖晕以u價與他人議論,大抵是符合白居易實際情況的。
白居易仰慕劉伶飲酒,常常把自己比作劉伶:
松影過窗眠始覺,竹風吹面醉初醒。就荷葉上包魚鲊,當石渠中浸酒瓶。生計悠悠身兀兀,甘從妻喚作劉伶。(《橋亭卯飲》)
客散有余興,醉臥獨吟哦。幕天而席地,誰奈劉伶何?(《小庭亦有月》)
異世陶元亮,前生劉伯倫。臥將琴作枕,行以鍤隨身。(《醉中得上都親友書以予停俸多時憂問貧乏偶乘酒興詠而報之》)
君稱名士夸能飲,我是愚夫肯見招。賴有伯倫為醉伴,何愁不解傲松喬。(《吳秘監(jiān)每有美酒獨酌獨醉但蒙詩報不以飲招輒此戲酬兼呈夢得》)
抱琴榮啟樂,荷鍤劉伶達。放眼看青山,任頭生白發(fā)。不知天地內(nèi),更得幾年活。從此到終身,盡為閑日月。(《洛陽有愚叟》)
白居易也多次表示,把劉伶當成自己的楷模,要學習劉伶的縱酒放曠:
欣然得三友,三友者為誰。琴罷輒舉酒,酒罷輒吟詩。三友遞相引,循環(huán)無已時。一彈愜中心,一詠暢四肢。猶恐中有間,以酒彌縫之。豈獨吾拙好,古人多若斯。嗜詩有淵明,嗜琴有啟期。嗜酒有伯倫,三人皆吾師。(《北窗三友》)
楚王疑忠臣,江南放屈平。晉朝輕高士,林下棄劉伶。一人常獨醉,一人常獨醒。醒者多苦志,醉者多歡情。歡情信獨善,苦志竟何成。兀傲甕間臥,憔悴澤畔行。彼憂而此樂,道理甚分明。愿君且飲酒,勿思身后名。(《效陶潛體十六首》)
獨醒從古笑靈均,長醉如今學伯倫。……能銷忙事成閑事,轉(zhuǎn)得憂人作樂人。應(yīng)是世間賢圣物,與君還往擬終身。(《詠家醞十韻》)
“天生劉伶,以酒為名?!盵1](《劉伶?zhèn)鳌罚?376)白居易效法劉伶,也以酒為名。白居易在忠州任刺史,稱自己為醉太守,“巴俗不愛花,竟春無人來。唯此醉太守,盡日不能回。”(《東坡種花》)在洛陽任河南尹,自稱為“河南醉尹”,“雪夜閑游多秉燭,花時暫出亦提壺。別來少遇新詩敵,老去難逢舊飲徒。大振威名降北虜,勤行惠化活東吳。不知歌酒騰騰興,得似河南醉尹無?”(《早春醉吟寄太原令狐相公蘇州劉郎中》)“貶江州司馬時號‘醉司馬’,當太子傅時號‘醉傅’,總號‘醉吟先生’”[5]。白居易晚年,作《醉吟先生傳》,言:“醉吟先生者,忘其姓字、鄉(xiāng)里、官爵,忽忽不知吾為誰也。……吟罷自曬,揭甕撥醅,又飲數(shù)杯,兀然而醉,既而醉復(fù)醒,醒復(fù)吟,吟復(fù)飲,飲復(fù)醉,醉吟相仍若循環(huán)然。由是得以夢身世,云富貴,幕席天地,瞬息百年,陶陶然,昏昏然,不知老之將至,古所謂得全于酒者,故自號為醉吟先生。”
劉伶雖是魏晉名士,肆意飲酒,卻不曾把精力用在寫詩撰文上,一生“未嘗厝意文翰”[1]《劉伶?zhèn)鳌罚?376,但所著《酒德頌》,雖為短篇,卻流傳極廣,晉宋間文學家顏延之評價劉伶及《酒德頌》言:“劉伶善閉關(guān),懷清滅聞見。鼓鐘不足歡,榮色豈能眩。韜精日沉飲,誰知非荒宴。頌酒雖短章,深衷自此見?!盵6](《五君詠劉參軍》)這篇頌揚酒德的短文,白居易特感興趣,仿作一篇,名《酒功贊》。白居易在該贊序言中說:“晉建威將軍劉伯倫嗜酒,有《酒德頌》傳于世。唐太子賓客白樂天亦嗜酒,作《酒功贊》以繼之?!卑拙右讓W習劉伶,不僅學習其酣暢飲酒,也學習劉伶因酒賦文,為酒作文,二人都留下了頌贊酒的名篇。
2.1 主觀目的不同
魏晉時代的竹林七賢,對現(xiàn)實政治都有多多少少的不滿。而當時魏晉易代,環(huán)境險惡,不少文人,慘遭殺戮。七賢雖然狂妄,但絕對不敢對當權(quán)者公開表示不滿與反抗,因此他們往往耽于飲酒;酒后,不滿之情仍然不敢赤裸裸的表現(xiàn),因此他們只能把心中的憤怒與不滿,化成酒后,展示自己生活中與眾不同的言行、狂放不羈的個性。這幾乎是魏晉名士共同的顯著特點。劉伶也不例外:
劉伶恒縱酒放達,或脫衣裸形在屋中。人見譏之,伶曰:“我以天地為棟宇,屋室為裈衣。諸君何為入我裈中?”[2](858)
劉伶裸飲,已經(jīng)夠標新立異,遭人譏諷,仍振振有詞,回答言語出人意外,無不顯示劉伶酒后醉態(tài)的與眾不同。
常乘鹿車,攜一壺酒,使人荷鍤而隨之,謂曰:‘死便埋我’。其遺形骸如此。[1](《劉伶?zhèn)鳌罚?376)
鹿車荷鍤,已見行動怪異,“死便埋我”的解釋更非同凡響,依然是在展示劉伶的狂放不羈。當然這種狂放不羈僅表現(xiàn)在日常生活層面,劉伶顯然沒有膽量上升到政治叛逆的高度。
白居易從政四十余年,其政治生涯幾乎與牛李黨爭相始終。白居易出身寒微,為人謹慎,得失榮辱常系于心。特別是江州之貶后,白居易更想置身黨爭之外,任運隨緣、與世無爭。
巧拙賢愚相是非,何如一醉盡忘機。(《對酒五首》其一)
淺酌一杯酒,緩彈數(shù)弄琴。既可暢情性,亦足傲光陰。誰知利名盡,無復(fù)長安心。(《食飽》)
短屏風掩臥床頭,烏帽青氈白氎裘。卯飲一杯眠一覺,世間何事不悠悠。(《卯飲》)
劉伶在《酒德頌》中,寫大人先生醉后,“靜聽不聞雷霆之聲,熟視不睹泰山之形。不覺寒暑之切肌,利欲之感情。俯觀萬物,擾擾焉若江海之載浮萍。二豪侍側(cè)焉,如蜾蠃之與螟蛉?!盵1](《劉伶?zhèn)鳌罚?376)《酒德頌》文中的大人先生乃劉伶自比,他耳無所聞,目無所視,忘懷塵俗,不為物累。
劉伶醉后脫離凡景,而白居易醉后進入仙境。白居易多寫飲酒后的身心愉悅、飄然欲仙:
佛法贊醍醐,仙方夸沆瀣。未如卯時酒,神速功力倍。一杯置掌上,三咽入腹內(nèi)。煦若春貫?zāi)c,暄如日炙背。豈獨肢體暢,仍加志氣大。當時遺形骸,竟日忘冠帶。似游華胥國,疑反混元代。一性既完全,萬機皆破碎。(《卯時酒》)
云液灑六腑,陽和生四肢。于中我自樂,此外吾不知。(《對酒閑吟贈同老者》)
空腹三杯卯后酒,曲肱一覺醉中眠。更無忙苦吟閑樂,恐是人間自在天。(《閑樂》)
池上有小舟,舟中有胡床。床前有新酒,獨酌還獨嘗。熏若春日氣,皎如秋水光。可洗機巧心,可蕩塵垢腸。岸曲舟行遲,一曲進一觴。未知幾曲醉,醉入無何鄉(xiāng)。(《池上有小舟》)
2.2 客觀效果不同
司馬炎選拔官員,比較討厭喝酒的人。竹林七賢之一阮咸,像劉伶一樣,也嗜酒如命。山濤向司馬炎推薦阮咸,司馬炎以阮咸“耽酒”為由予以拒絕?!吧綕e咸典選,曰:‘阮咸貞素寡欲,深識清濁,萬物不能移。若在官人之職,必絕于時?!涞垡韵痰⒕聘√?,遂不用。”[1](《阮咸傳》,1362)
(劉伶)嘗為建威參軍。泰始初對策,盛言無為之化。時輩皆以高第得調(diào),伶獨以無用罷。竟以壽終。[1](《劉伶?zhèn)鳌罚?376)
《劉伶?zhèn)鳌分姓f劉伶也曾主動求職,但因“盛言無為”,不得高第、竟以壽終。劉伶不得居官的原因是“盛言無為”,似乎與劉伶的喝酒無關(guān)。細細品味,我們覺得,劉伶耽酒不在阮咸之下,阮咸尚不得用,況劉伶乎?“盛言無為”是劉伶不得高第的原因之一,不得高第的另一深層原因是劉伶“止則操卮執(zhí)觚,動則挈榼提壺,惟酒是務(wù)”[1](《劉伶?zhèn)鳌罚?376)(《酒德頌》)的飲酒作風。
好飲對劉伶來說,斷送了前程。好飲對白居易來說,保住了官位。
白居易在其《醉吟先生墓志銘并序》中,不無自豪地言到自己“壽過七旬、官至二品”。回顧自己仕途經(jīng)歷,白居易說:“始自校書郎,終以少傅致仕。前后歷官二十任,食祿四十年。”中唐官場,黨爭激烈,官員朝升暮黜者,比比皆是。白居易何以在中唐官場,經(jīng)受八面來風、立于不敗之地,《醉中得上都親友書以予停俸多時憂問貧乏偶乘酒興慵而報之》一詩似乎回答了這個問題。會昌二年(842),白居易71歲,剛剛結(jié)束自己長達40余年的政治生涯?;仡櫼惠呑邮送旧睿拙右卓偨Y(jié)道:“頭白醉昏昏,狂歌秋復(fù)春。一生耽酒客,五度棄官人?!卑拙右籽约菏堑⒕瓶汀壒偃?,耽酒客與棄官人二者有因果關(guān)系,因為耽酒,所以棄官。白居易詩下作注說,蘇州刺史、刑部侍郎、河南尹、同州刺史、太子少傅皆所棄之官。棄蘇州刺史時白居易55歲,棄太子少傅時白居易70歲。白居易在15年中五次棄官,這在中國古代文人的仕宦生涯中極為罕見。白居易所謂“棄官”,實際上是“棄”而未“棄”。因為白居易棄官后,很快又升任新的職務(wù),然后再‘棄”,再升任新的職務(wù)。白居易似乎是以退為進,以棄為守。白居易因為耽酒,所以棄官;因為棄官,所以能守官、常居官。飲酒,客觀上為白居易守住了官,讓白居易食祿40年。
好飲,對劉伶來說,沒有成為他攫取富貴的手段;對白居易來說,卻成為他全身保位的辦法。
[1]房玄齡,等.晉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4.
[2]余嘉錫.世說新語箋疏[M].北京:中華書局,2009.
[3]朱金城.白居易集箋校[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3782.(本文所引用白居易的作品均出自該書)
[4]陳友琴.白居易資料匯編[M].北京:中華書局,1962:123.
[5]毛妍君.白居易閑適詩研究[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0:161.
[6]逯欽立.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M].北京:中華書局,1983:1235.
(責任編輯 婁扎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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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8-7257(2015)02-0078-03
2014-09-26
焦作市社科聯(lián)2014年重點調(diào)研課題“竹林七賢對白居易的影響及原因解析”(122)
焦尤杰(1972-),男,河南浚縣人,文學碩士,焦作師范高等??茖W校文學院講師,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