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文韜
(西南大學新詩研究所,重慶400715)
魯迅小說創(chuàng)作的意義轉換方式探析
韋文韜
(西南大學新詩研究所,重慶400715)
對魯迅小說的形式研究頗多,從“形式分析進入意義”固然可以增加對魯迅藝術創(chuàng)造力的理解,但是意義之間的轉換也是一個很重要的研究點,它涉及人物命運的轉折和故事意義的深化。就小說的轉換方式這個視角對魯迅小說進行研究,可以取得對其小說創(chuàng)作方面的了解。
魯迅小說;意義;轉換
1923年,茅盾高度評價魯迅的小說:“在中國新文壇上,魯迅君常常是創(chuàng)造新形式的‘先鋒’;《吶喊》里的十多篇小說幾乎一篇有一篇新形式”[1]。確實,不僅是《吶喊》,連《彷徨》一起,每一篇都是不同的。足見魯迅小說的創(chuàng)造能力很強。然而這25篇小說故事究竟有怎樣的一個內在意義的轉換?明白小說中故事的轉換,也就明白茅盾所謂的“魯迅的小說一篇一個形式”的問題。故事的轉換當然有賴于一個人的思想穿透能力和藝術技巧的運用能力。這些和魯迅早年的經歷及其豐富的學識有著密切關系。童年的家庭變故,國家的分崩離析,民眾的愚昧病苦都是他感覺敏銳的基礎,而“大約所仰仗的全在先前看過的百來篇外國作品和一點醫(yī)學上的常識”[2]則是他藝術技巧創(chuàng)造的來源。于是《吶喊》和《彷徨》應運而生,中國真正意義上的現(xiàn)代小說產生。
從比較上來看,《吶喊》和《彷徨》有很大的不同,即《吶喊》多是施害者和受害者以及敘事者“我”的關系,也常常體現(xiàn)為“時間”“空間”的關系。但是相反,《彷徨》則除了《祝?!芬黄猓际侨宋锱c人物之間對話的、對比的、心靈自覺表現(xiàn)的關系。筆者認為,主要有時間的巧變暗示、空間鋪展回縮、人物關系的直接呈現(xiàn)等意義轉換的技巧。
時間是物質本身的持續(xù)性,物質運動的時序和前后聯(lián)系。而文學中的時間常常是主觀上的時間,即“心理變形”,就是在作品中感受到了時間,故意扭曲時間,使其延長或縮短,甚或是遺忘,使讀者通過產生對時間的意識來對故事中人物命運的觀察、認識和感受。魯迅小說中的時間常常呈現(xiàn)為前后對應的變異,此類小說如《孔乙己》《藥》《祝?!??!犊滓壹骸分袑滓壹哼@一個封建文人的敘述是“蜻蜓點水式”的勾勒。但是在最后一段“到了年關,掌柜取下粉板,說孔乙己還欠十九個錢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說孔乙己還欠十九個錢呢。到了中秋可沒有說,再到年關也沒有看見他。”這一段照應了中間一段“但他在我們店里,品行卻比別人都好,就是從不拖欠,雖然間或沒有現(xiàn)錢,暫時記在粉板上,但不出一月,定然還清?!崩习搴涂滓壹簝蓚€人都對時間有了一個共同的忠誠信任,直到老板再也沒提起的時候,說明孔乙己便已經死掉了。一個人物的命運就此轉換,故事也從中自然而然地轉換?!端帯分械淖詈笠徊糠帧斑@一年的清明,分外寒冷。……天明未久?!边@些暗示性時間詞語都在說明另一個故事的若隱若現(xiàn),即夏瑜以及他的革命志士不為民眾理解的可憐悲哀。故事的重迭突兀,日常時間和小說時間交叉,使人始料不及,這在其它小說中是不存在的?!蹲8!分械南榱稚┦且繒r間的倒敘設置來深化人物的命運的。歷來對祥林嫂的人物命運都不能極盡。但是若注意到了倒敘的時間,則明白故事是如何的迷離深刻。如開端一部分中的“一想到昨天遇見祥林嫂的事,也就使我不能安住。那是下午……”,后文提到祥林嫂被柳媽等人譏諷欺騙,被封建思想敲剝“關于死后的事”,于是把最后的錢捐去買了一道門檻。一個人物的生前死時的被殘酷剝削的現(xiàn)實境況,整個社會的愚昧麻木,封建思想的根深蒂固也就表現(xiàn)得歷歷在目。
時間是小說的生命線,心理上的時間感受是每一篇小說都必然存在的。只有通過時間感受本身,才能自由進入綿緲的時間里,使作者讀者獲得超越于現(xiàn)實束縛的解放,沐浴在審美的文學藝術世界中。時間可以起到轉換故事意義的作用。尤其是在拉丁美洲,中短篇更受讀者的歡迎,許多長篇素材都被壓縮凝練。或者是在經濟發(fā)展迅速的當下時代,時間常常被做了各種各樣的變形,凸顯出其中趣味性的哲理。愛因斯坦在其《相對論》里認為,“如果時間接近光速,那么其體積沿著運動方向的廣延性便會縮小”[3]。這和魯迅的短篇小說很像,體積小卻寓意深刻。智利評論家阿里埃爾·多弗曼認為:“生活的意義在于運動,純粹在于時間的痙攣式的……它向我們揭示的是人物的唯一命運,盡管都不在正常時間的范圍之內,但都要跌入死亡的牢獄,或者墜入茫然和無限的冰冷的空間里去,而結尾的時間幾乎消失了”[4]。魯迅正是變形了時間,才能在茫茫無期的黑夜里,遙遙無期的虛空中,去感受到個人的命運和中國國民的命運。
馬克思哲學上的“空間”意義為運動中的物質的伸張性和廣延性。而文學中的“空間鋪展回縮”則是指空間的頻繁設置轉換或者空間的周圍環(huán)境擠壓,使得人物的故事隨著空間的變化而逐漸變化,形象開始成型,主題漸而突出。從本文研究魯迅小說的意義轉換方式來說,“空間轉移”即是“地點轉移”。
關于“空間轉換”,1945年約瑟夫·弗蘭克在《西旺尼評論》上發(fā)表了他的很重要的論文《現(xiàn)代文學中的空間形式》。此文認為,“T.S.艾略特、龐德、喬伊斯和普魯斯特等人的作品是空間的,他們用“同在性”取代“順序性”,現(xiàn)代主義作家“試圖讓讀者在時間上的一瞬間從空間上而不是從順序上理解他們的作品”[5]。弗蘭克主要從物理上的空間變換來闡發(fā)一個作品的多種意義結構,并且認為讀者也是從心理空間上來接受作品的深層意義的。該論文甚至被認為文學空間形式的濫觴之作。不管如何,“空間轉換”是伴隨著時間流動而存在的,只是時間在此已轉化成了空間。中國古代和現(xiàn)代的詩歌中之所以頻繁地出現(xiàn)“空間轉換”,是因為古代詩歌直接地缺席了“吾”,于是不可避免地出現(xiàn)了“以物代人”?,F(xiàn)代詩歌雖然有“我”的存在,但是為達到詩意的形象化象征化,以物代人,托物言情是基本的手法。魯迅是一位優(yōu)秀的詩人,顯然小說中受到影響。王富仁在論魯迅的《吶喊》《彷徨》時說:“只有我們把魯迅同二十年代青年文學家的作品放在一起加以感受,我們就會知道,魯迅更加重視的是空間而不是時間”[6]。這雖有些偏頗之見,但證明了魯迅對空間的重視。然而本文不談他的“空間意識”,而簡要探討他的空間轉換對小說意義變化的作用。如《明天》中的單四嫂子抱著小孩去看病,“接過藥方,一面走一面想。她雖是粗笨女人,卻知道何家與濟世老店與自己的家,正是一個三角點;……孩子又不住的掙扎,路也越覺得長。”這地點的變化是要了孩子的命的。它改變了故事,使得孩子死了,很多人相繼趁吃趁喝。夜晚,單四嫂子在屋子里接受著空間的壓迫,久久難以入睡,實際上這里移植了魯迅的生命感觀。魯迅常常感覺到周圍環(huán)境對自我的壓迫,空間造成了人的孤獨、虛無和郁悶。同時,魯迅早年四處奔波,為理想為生活為中國國民劣根性的改變,備受各種壓力,冒著生命之危險逃難,“地點的頻繁轉換”已逐漸化入了他的小說創(chuàng)造之中。《示眾》一文更是從“空間轉移”上逐步地揭露了看客的不同面貌,展示了中國舊社會無聊愚昧的病源所在。當然最有深刻意義的當屬于錢理群教授所認為的中國知識分子那種無處落腳的漂泊之感。如《故鄉(xiāng)》《祝?!贰毒茦巧稀贰豆陋氄摺返取!拔摇笔请x了家回了家又繼續(xù)離了家的始終為生計為理想而漂泊著,無依無靠。這種“空間轉移”,把知識分子和人民大眾的徘徊、迷茫和絕望揭示得深刻、透徹,直指那個年代里一種悲涼無奈的人生。
所謂的“人物關系的直接呈現(xiàn)”是為了下文的論析需要,本人創(chuàng)造出的一個概念?!叭宋镪P系的直接呈現(xiàn)”是《彷徨》小說中的主要藝術形式。它主要反映了施害者和受害者之間的關系問題。它不需要訴諸于時間的巧妙設置和空間的有意轉移,而是直接地從人物的對話中或通過敘事者的敘述語言中展現(xiàn)了人的故事,從而轉換了故事的意義。這種轉換方式更為直接地描寫出愚昧的民眾、邪惡的封建衛(wèi)士以及虛偽的知識分子等一批國民形象,并且使他們相互對比,呈現(xiàn)矛盾,這是這批小說的特色之處。
(一)對話的呈現(xiàn)人物關系
《彷徨》里的很多小說的人物故事都是在具體的直接的場景對話中逐步呈現(xiàn)出來的。場景對話在具體的轉換故事中,起到單刀直入的作用。如《肥皂》《弟兄》《長明燈》《高老夫子》《離婚》《頭發(fā)的故事》《風波》《端午節(jié)》等。這些人物形象及其他們之間的關系,都是在對話中自然而然地映現(xiàn)的?!斗试怼分械乃你?、《長明燈》中的闊亭、四爺、方頭等,《弟兄》中的益堂、沛君、月生等,《高老夫子》中的高老夫子、《離婚》中的莊木三、愛姑、七爺等,《頭發(fā)的故事》中的前輩先生,《風波》中的趙七爺、七斤、九斤老太等,《端午節(jié)》中的方炫綽等,都是在對話中體現(xiàn)了個性,他們之間以及他們與社會之間的關系。如“九斤老太說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從中嘲諷了現(xiàn)在的社會,暗換了故事的內核。后面的對話“皇帝坐了龍庭沒有呢?/他們沒有說/咸亨酒店的人沒有說嗎/也沒人說?!本驮谶@對話中,把故事的變化呈現(xiàn)在讀者的面前。但是這些文本之間又有著具體的不同,那是在時間和地點上的處理技巧不一樣,故事的收尾也紛呈多彩。
(二)敘述的呈現(xiàn)人物關系
高行健認為:“一部小說的展開、結局乃至整個結構,主要是通過敘述語言來體現(xiàn),人物的對話不是不重要,可人物的對話較敘述語言終究要單純得多”[7]。所謂“敘述的呈現(xiàn)人物關系”只是作者的敘述,敘事者和人物分離,甚至是沒有人物的對話。作者想借人物去表達某種觀念性的東西對人的一種迫害或者影響。如《白光》《一件小事》《兔和貓》《狂人日記》《傷逝》等。這些小說在大體上相同,但是由于作者批判的點散向各處,所以形式各異。作者有時候在批判施害者一方,如《孤獨者》中的魏連殳,作者是寄予同情的,其另一面是社會、國家和民眾分別對知識分子的歧視,造成了知識分子人格的分裂和死的哀憐?!栋坠狻分械年愂砍梢彩鞘茏髡咄榈?。陳士成的最后之死是舉試未可,并且受了“白光”的誘惑后跳水死亡。更多時候作者在批判施害者一方的同時,也在批判了受害者一方,正如“哀其不幸,怒其不爭”。如《狂人日記》中的“狂人”,“狂人”在反抗社會吃人的時候,卻在最后發(fā)現(xiàn)自己也在吃人。但他繼續(xù)呼吁救救孩子,這是絕望中的批判與反抗。魯迅往往在批判受害者一方的時候,有一個共同點,即寄予了一定的同情。如孔乙己有一個強于他人的地方在于從不拖欠酒錢,而阿Q是一個無名無姓無房的無產者。這從另一方面說明了社會對底層者的不公,是不公造成了一個人的精神勝利法的根源之一?!皵⑹龅某尸F(xiàn)人物關系”在轉換故事的時候,注重于敘述中的轉換,如“知道革命黨雖然進了城,倒還沒有什么大異樣。知縣大老爺還是原官,不過改稱了什么,而且舉人老爺也做了什么……”從中可以明白,故事的意義已悄然轉換。
(三)“我”介入的人物關系
這兩個小說集有很多“我”的摻入方式?!拔摇钡慕槿敕绞讲粌H僅是敘事者敘述方式的問題,而且更多的是意義呈現(xiàn)方式的問題和詩意穿透的問題。魯迅是一位詩人,其小說也是充滿了詩意的。有時他需要在小說人物身上寄予生命的思考,有時候他需要“我”的介入,直接抒發(fā)對生命的感悟。錢理群認為:“魯迅式的沉思是魯迅小說的一個突出的特點”[8]。它使魯迅將自我的生命鏈接了大眾的命運,是魯迅對生存與死亡、背叛與反抗、希望與絕望等作一個綜合的考察,意味悠長。例如《故鄉(xiāng)》的最后一段“我想,希望是本無所謂有,無所謂無的。這正如地上的路,其時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變成了路?!睆男≌f的一開始“我”的回鄉(xiāng)到看見家鄉(xiāng)的情形,小說讓人物的性格自行出現(xiàn),這里沒有具體的言語對抗,只有個人面對這個現(xiàn)實的殘酷與無奈。最后閏土的變化讓“我”明白一個對于人世的思考,即其時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變成了路。于是,因為“我”的介入,小說變得更加抒情,也更具哲理。
時間的巧變暗示、空間的鋪展回縮和人物關系的直接呈現(xiàn)常常互相滲透,共同地依存于一個故事的構造之中。尤其是在魯迅這么短的小說篇幅里,沒有獨特超常的藝術手段,是很難表達如此深刻的思想并且化入詩一般的藝術境界的。魯迅曾自我認為,這些小說是改了又改,盡量簡潔,能準確表達意思就可以了。而他心目中的好小說則是“從容不迫,游刃有余”??梢姡粚︻}材了然于胸,不綜合地運用現(xiàn)代的各種技巧,很可能無從下筆或者小說面目全非。盡管很難辨清具體的小說意義轉換方式,但細讀文本,細加揣摩,仍然可以區(qū)分各自在小說中的作用和分量。其中總有一個獨特顯明的轉換方式把小說推入高潮,完成小說的意義升華。這就需要讀者也能跟隨魯迅深入其中故事的背后,抓住那些妙不可言的具體手法和整篇小說的結構設置。
[1]茅盾.茅盾文藝理論批評選[M].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6:23.
[2]魯迅.魯迅精選集[M].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06:415.
[3]阿爾伯特·愛因斯坦.狹義與廣義相對論淺說[M].楊潤殷,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3:13.
[4]阿里埃爾·多弗曼.略薩與阿格達斯[M].張建平,陳余德,譯.北京:中國文藝聯(lián)合出版公司,1983:237.
[5]程錫麟.敘事理論的空間轉讓[J].江西社會科學,2007(5):30.
[6]王富仁.時間·空間·人(四)[J].魯迅研究月刊,2000(2):3.
[7]高行健.現(xiàn)代小說技巧初探[M].廣州:花城出版社,1981:10.
[8]錢理群.魯迅作品十五講[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50.
(責任編輯:羅建周)
A Study on Meaning Transformation Pattern in Lu Xun's Novels
WEI Wen-tao
(New Poitry Research lnstitute of Southwest University,Chongqing400715)
There are many studies on forms of Lu Xun's novels,"formal analysis into meaning"may increase the understanding of Lu Xun's artistic creativity,but the conversion in meaning is a very important research point,it relates to the fate of the characters and the turning point of the story of meaning.The study of Lu Xun's novel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conversion can achieve a further understanding of the novel creation.
Lu Xun's novel;meaning;transformation;
I206.6
A
1674-0033(2015)01-0037-04
10.13440/j.slxy.1674-0033.2015.01.009
2014-10-21
韋文韜,男,廣西羅城人,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