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克巴
1
江離,是屈原在他那個叫“離騷”的園子里讓人第一眼就能看到的香草,是當時人們隨身佩帶的一種香草。屈原在《離騷》中寫道:“扈江離與辟芷兮,紉秋蘭以為佩?!?我的故鄉(xiāng)在戰(zhàn)國時一度是隨、楚兩國的交界處,幾十里外就是當時天下最重要的銅產(chǎn)地——銅綠山,在群雄爭霸的春秋戰(zhàn)國,豐富的銅礦資源對楚國取得天下的主導權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屈原反復吟詠過的香草嘉木讓我浮想聯(lián)翩,那是一個遠去的植物世界。我想自己或許可以在屈原的引領下去尋覓那些漫漶久遠的植物的芳蹤。
江離今名川芎。我自童年起就與川芎頻頻親密接觸,盡管我那時對屈原一無所知,更談不上愛屋及烏去田野追尋川芎。在許多寒夜,溫暖的川芎茶用它特有的香氣縈繞著我,那要感謝我鄰居老奶奶。每年深秋及冬,晝短夜長,晚飯之后,奶奶家的小火爐就成了一個圍爐夜話的核心,許多鄰居都紛至沓來走進奶奶家。大家圍著火爐拉閑散悶,你一言我一語,話頭就像爐中柴火一樣噼噼啪啪地響個不停。黝黑的廚屋被油燈照亮,整個屋里還充滿燃燒樅木的香氣。有時火爐里燒的是一個樹蔸,松煙繞著掛鐵鍋的鐵鉤往上升騰,長年累月的煙熏火燎將樓板熏得黑糊糊的。間或,奶奶便泡川芎茶招待四鄰。原以為川芎是從后山灌木上摘下來的,我的確見到一種灌木上長出來的木果極像川芎,但從未得到證實。后來在外婆家喝到川芎茶,才曉得川芎是她托人從鎮(zhèn)上買來, 應采自香草的根莖。泡茶時需先將川芎在碗中碾碎,再覆以熱湯,從碗里飄出川芎濃郁的香氣。吃茶先喝茶湯,再咀嚼川芎,齒頰生香且物盡其用。以川芎為茶引,不知始于何時,當是自古以來就流傳于荊楚的一道茶飲。
喝過川芎茶,我憶起綠油油的薜荔,兒時曾于農(nóng)家矮墻、籬笆上見過,但那時少不更事,沒有先知先覺地意識到它也被屈原列入香草之列。只見它藤蔓蔥郁,頗似老屋墻外一片生機盎然的爬山虎,也有幾分神似南國的常春藤。在遙遠的年代,我們的先人就不乏自然主義者,他們視自己為大自然的一員,傾慕香草嘉木的芳美情操,摯愛它們由靈魂深處散發(fā)出來的馥郁芬芳,并比物此志,以之自況。屈原對荊楚大地的各種花草樹木了然于心,在他詩中,花草樹木,他總是信手拈來,一個生于二十世紀末的鄉(xiāng)村少年的田野知識跟他相比只會相形見絀。我想象這樣一幀幀畫面:當屈原還是個孩子,其父伯鏞經(jīng)常攜他來到野外,貼近實物向他傳授田野知識——這是一枝什么花,那是一蓬什么草,不遠處是一棵什么樹。屈原家還有一個滿腹田野知識的老仆,背有些佝僂,走起路來步履蹣跚,他繼承了父親的人生軌跡,一輩子都以屈家為圓心。他喜歡溫文爾雅的屈原,一有機會就熱忱地將周圍的野花、野草、野果指給屈原看,在他那兒一朵不知名的小花背后也許有一個動人的民間傳說。日月經(jīng)天,江河行地,兩千年過去,人們的田野知識卻在悄然消退,于是一句“朝搴陛之木蘭兮,夕攬洲之宿莽”,后人對何謂“宿莽”便已眾說紛紜,只能肯定它是經(jīng)冬不死的香草,辨不清它那妍姿艷質的細節(jié)。關于楚辭的宿莽,王逸認為:草冬生不死者,楚人曰“宿莽”;《群芳譜》則以蒼耳為“宿莽”。
在我們村莊,草本蘭花極常見。孟春三月,村里孩子經(jīng)常結伴去東山采蘭花,女孩子戴蘭花,將蘭花請回自己家里,讓它們的倩影長留在窗臺上院子里。朝陽從對面山坳里冉冉升起,爾后照亮每一個即便貧瘠的角落。田野早就換上一派新氣象,到處都充滿春天的紅情綠意,不見杜鵑飛過,只聽見它興奮的歌聲“割麥插秧,割麥插秧”,仿佛播報農(nóng)事也是它分內(nèi)的工作。蘭花生來沒有媚骨,它寧愿東山高臥,漱石枕流,也無意到人聲喧豗的地方見縫插針求取生存,它才不會汲汲營營地追逐蝸角虛名。但它無力抗拒百花仙子的濃情蜜意,其時,它在新沐后彈冠振衣,讓自己宜人的芬芳浮動在整個山谷。孩子們踏春的同時也抽竹筍,竹筍在竹籃里越聚越多,愈來愈沉,他們的心情始終是輕盈的,或許因為山谷里不期而遇的一株蘭花,他們總要和邂逅的蘭花發(fā)生點什么。在春風中翩然起舞的蘭花并不拒絕一個尋常農(nóng)家發(fā)出的邀請,它也真心愛上真愛它的人家,生根,分蘗,吐蕊,它全部的生息只是一抔土、幾滴水。但是,匱乏愛的地方也缺少氧氣,它會決絕死去。
孔子周游列國,道不行,接下來只差去兌現(xiàn)他宣稱的道不行乘桴浮于海,當他自衛(wèi)返魯,經(jīng)過一個山谷,只見薌蘭獨秀,不由得感慨萬千,下車撫琴創(chuàng)作了《猗蘭操》,他認為“夫蘭當為王者香”。在屈原的《離騷》中蘭出現(xiàn)過十次,并非皆指與眾草為伍的幽蘭,而有草本、木本之分,如澤蘭、石蘭、木蘭等。大抵可以看出屈原對于蘭的熱愛,蘭的芳魂與君子的高尚情操是彼此相通的。“余既滋蘭之九畹兮,又樹蕙之百畝”,九畹和百畝都是虛指,似乎一個人光靠著吸食蘭花的香氣就可優(yōu)游過活,正如神仙家所說的啜食六氣:春食朝露,夏食正陽,秋食淪陰,冬飲沆瀣,并天地玄黃之氣。
2
在我的楚辭植物園,靈芝是一種天生尤物,它原本是一種真菌,古人視之為香草,故靈芝又名“靈芝草”。古人相信靈芝是一種神草,李賀詩云“武帝愛神仙,燒金得紫煙”,漢武帝渴望自己能夠長生不老,但是身為九五之尊又不能放下身段通過辛苦修煉得道成仙,好在還有一個很好的途徑,就是做一個服食派,服食各種仙草仙丹,也能圓他一個神仙夢。于是他派人四處搜尋仙草,文人和方士紛紛引經(jīng)據(jù)典說靈芝是神仙草。古人還相信“王者仁慈,則靈芝生”,于是乎靜若處子的靈芝和會揚蹄奔走的麒麟都成粉飾太平的祥瑞之物。漢武帝服食靈芝之后,感覺既新奇又神奇,就下詔把靈芝納入貢品之列。到了宋徽宗時,靈芝更是備受推崇,據(jù)說僅僅在政和五年這一年各地進貢的靈芝就多達三十七萬支。真不知帝王將相是如何將堆積如山的靈芝吞咽下去的。
靈芝在我的楚辭植物園里自有一席之地,但我從不把它當仙草和稀罕之物來看待,它在一個山里孩子眼里甚至還抵不上一個蘑菇呢。在潮濕雨季,當我們走進山里,對不斷閃現(xiàn)出來的五顏六色的蘑菇而喜不自禁時,我們對眼前有如驚鴻一瞥的一支靈芝卻缺乏足夠的熱情。靈芝是實至名歸的林下主人,絲毫沒有羞于跟一班凡胎俗物的草木為伍。我們經(jīng)常在離一堆牛糞不遠的地方發(fā)現(xiàn)一支靈芝,它早就洗盡鉛華,對與世無爭的生活甘之如飴。所以在我看來靈芝有兩種:一種是傳說中珍奇的仙草,另一種才是富有山野氣息的靈芝。
我們當?shù)厝藦牟徊伸`芝,而是任它在林下自然生長,傳宗接代,淡然謝幕。在我們心口相傳和不斷累積的田野知識里,色彩形態(tài)各異的蘑菇都有一個形象生動的名兒,什么“棠梨菇”、“綠豆菇”、“白面菇”、“黃絲菇”。但是對于毒蘑菇,起名顯然就沒有那么客氣了,我們將一種毒蘑菇叫“鬼打傘”。靈芝和林林總總的菌類在山間生生不息,我們對一次又一次地落落大方地出現(xiàn)于眼前的仙草總是報以冷遇,誰知道是什么原因呢?也許是同樣生于山野之間的我們對啜菽飲水已經(jīng)心懷感激,因而不再奢望什么長生不老,永生是無聊閑漢的譫語和有閑階級的迷夢。我們也不可能被懷著滿腔奉獻精神的螞蟻遠遠拋在后面,而忘記生命個體不過是推動生命之舟的一滴水。關于螞蟻的奉獻精神我們不妨重拾莫里斯·梅特林克寫的《螞蟻的一生》。毒蘑菇長著一副壞人的眉眼——當然這種看法出自人類偏見,它并沒有妨礙我們的生活。它的菌傘不同于可以食用的蘑菇,大傘下面還罩著個小傘,徒勞地撐開又被時光摧殘,我們除了厭嫌地用腳踏它,決不會用味蕾向它問好。對于靈芝,我們雖然一再漠視它曾經(jīng)令帝王將相都為之癡狂的神奇功效,但我還是漸漸對它抱有好感。有一年我就從后山采回幾支靈芝,曬干收貯,以期有朝一日能派上用場。屈原在《山鬼》中寫道:“采三秀兮于山間?!膘`芝又名三秀,因其一年能長三茬,在適應環(huán)境的生存角力中,它似乎把野生蘑菇都甩在身后。
3
有的植物在歷史演變過程中,扮演過的角色差別極大。它曾經(jīng)是無私的奉獻者,奉獻的內(nèi)容古今不同。茭白古稱“菰”,是古代重要的谷類作物,其種子稱“菰米”或“雕胡米”,《周禮》中將它與稻、麥、黍、粟相提并論。菰米產(chǎn)量不高,為王公貴族所喜食,后來逐漸退出谷類作物圈。公元六世紀,由于菰的植株受到一種菰黑粉菌的侵害,分泌出“乙酸”的生長激素,褫奪了它開花結果的能力。但是失之東隅,收之桑榆,它的嫩莖部細胞也受刺激增生,長成又大又白的“茭白”,從此由收成有限的谷類作物一躍而成為可口的蔬菜。外婆家門前不出五十米就是一個荒廢港汊,一度連通陽武干渠,廢置后,茭白假當?shù)厝酥?,將它變成自己的樂園;菖蒲、水蠟燭怡然自樂地生長;燕雀和鴨子歌于斯,哭于斯;泥鰍、黃鱔和螃蟹當仁不讓地以此為家。那個地方也拴著我的童心。每當茭白在泥水中出落得白嫩可人的時候,人們便不失時機地將它采回。采茭人都是外婆四鄰,我也總是近水樓臺先得月吃上新鮮茭白。良辰已逝,茭白依稀憶得自己的前世今生,于是斷續(xù)拔節(jié)吐穗,以全情投入的姿態(tài)試圖進入千年前的那種輪回。但是它即便付出全部努力,它的種子都干癟無實。
田字草在我眼前的港汊也占有一席之地。落地生根的田字草以生命接力的方式在大地旅行,如果忽略個體,把整個物種都看成一個生命體,它的步履從不停滯。在莫里斯·梅特林克看來,固守根本的植物也有令人嘖嘖稱奇的智慧支撐后代的旅行,幫忙它們掙脫根的牽扯,擺脫所謂宿命的羈絆。田字草古稱“蘋”,不同于在水上萍蹤浪跡的浮萍,它更享受在類似水田的環(huán)境中生長,扎根在泥里,田字形的葉子像牽扯著的風箏浮在水面上。它曾經(jīng)被人重視,激發(fā)它奉獻于人的精神。我們不要誤以為物種只有一己之私,它們的生命境界才沒有那么褊狹。也許這個生機勃勃的世界只是上帝一個完整的夢,一切眾生都沉浸在夢中。田字草在古代是一種重要蔬菜,春天采其嫩芽蒸食,后來才逐漸從人們的飯桌上消失。
古稱為“荼”的苦菜,看似大薊,有幾次我在野外誤以為它就是大薊??嗖思纫圆藶槊?,與蔬菜還真脫不了干系,在古代是荒年救命的一種野蔬。蓋因其味苦難食,豐年即無人問津??嗖肆钗蚁氲揭环N古風:田野上苦菜青青,淳樸的村姑挽著竹籃,時而屈膝彎腰,左右芼之。
芭蕉是一種極具詩意的植物,雖然也在楚地生長,但不是我們當?shù)氐摹巴林?。大約三十年前,村民將第一株芭蕉移植到我們的村莊,從此它便在我的植物園里安居落戶。它在楚辭中也是有名有號的,“成禮兮會鼓,傳芭兮代舞”。進入唐詩宋詞,它更是煥發(fā)出無限的詩情畫意。芭蕉是雨的寵臣,也是雨中的另類樂手,楊萬里詩云:“芭蕉得雨便欣然,終夜作聲清更妍?!钡?,人呢?如果不曾有發(fā)現(xiàn)美的心靈,沒有能夠將那種意境曲盡其妙的人,當然,芭蕉依然是飲醇自醉的雨中豪客。
芰,出水荷花,但在楚辭中,芰跟荷是兩種水生草本植物,芰是一種菱,兩角稱為菱,三角或四角稱為芰。在我記憶中,菱角是野塘里毫不起眼的水生植物。每到菱角犄角森然的時候,我們當?shù)丶猩暇陀辛饨琴u,這種水中植物有甘美的果實卻對世界十分戒備,把它捧在手中,要煞費苦心為它卸下全副武裝。
去外婆家必經(jīng)野塘,因為有如許帶給人驚喜的植物在一路守候,那段路途令人饒有興致?,F(xiàn)在野塘的芰荷已經(jīng)亭亭玉立,它可不是櫥窗的呆物,而是隨風起舞。有時一只紅蜻蜓飛到芰荷之尖,做出頂杠的絕佳姿勢。一只頑皮的小青蛙則跳到蓮葉上打坐,難道它也在叨念南無阿彌陀佛,期盼著下一次跳躍,是自身佛性的一次飛越,從此不再在危機四伏的田野上受苦。在佛教中,蓮花是圣潔的象征,佛像的底座也是蓮座,佛的坐姿也是蓮花的姿態(tài)。前人將淑女的美好的行姿比作蓮步輕移,形容其姿態(tài)之美。蓮總是帶給人驚喜,哪吒割肉還母、剔骨還父,太乙真人便用蓮花蓮藕再造他的肉身使他復活,而沒有采用馬鈴薯或者山藥,我對一支蓮花的感觸,除了驚喜還能有什么呢。還記得小時候我們真的像屈原在離騷中寫的,“制芰荷以為衣兮,集芙蓉以為裳”。
大蒜古稱“葫”,在我們當?shù)兀羌壹覒魬麸堊郎系膶庈皟?,是農(nóng)家生活頂重要的調味香料。許多菜肴都有賴于它的加入,才能讓味蕾的盛宴高潮迭起。當我們從山里采回五顏六色的山菌,在加工菜肴的當兒,首先會想到它們的好搭檔——大蒜。陽春三月大蒜開始拔節(jié),我的心也蠢蠢欲動——樂見蒜薹長勢喜人,它們在忙活什么呢,一次次沒有結果的沖動,難道只是大蒜繁殖過程中的無數(shù)次失算?無論如何,就如同公元六世紀降臨在菰身上的一次完美災難。蒜薹是惹味的,在春雨中,走進菜園我就嗅到蒜薹濃郁的香味。
爺爺是大蒜的忠實擁躉,他在自己面積不大的菜園里專門辟出兩塊地種植大蒜,除了常見的多瓣大蒜,他還種植獨頭蒜。收獲大蒜的季節(jié),他得花上一些時間侍弄他心愛的大蒜,將大蒜一小把一小把扎起來,在太陽地曬干,然后收貯在他的閣樓上。其時爺爺?shù)拿\在風口浪尖晃蕩個不停,疾病,老年喪子像一顆又一顆子彈連番擊中他,他能報以噩運的是唯有在“葫”“菽”之間勉力而行。
4
平凡的生活,簞食瓢飲,人不堪其憂,顏回卻怡然自得。飲水曲肱并非只是苦中作樂,走進我的楚辭植物園,看到江離、白芷、澤蘭、揭車、杜蘅、藁本、撚支……遂有許多親近大自然的理由。
在我的楚辭植物園,我當然不能無視一排排甘蔗,雖然它在楚辭中只是一晃而過。甘蔗古稱“柘”,青皮甘蔗在我們當?shù)赜址Q“蔗蘆”。當它的種子已經(jīng)被大自然隱形的化妝大師染上烏紫色,沉甸甸地往下沉,蔗皮仍然不改青色,彼時,正是竹蔗最甘甜的時候?,F(xiàn)在常見的紫皮甘蔗是亞熱帶的農(nóng)作物,我們當?shù)刂两穸紱]有成規(guī)模引進。楚辭中的“柘”更有可能指的是我們當?shù)氐那嗥じ收?。每年四、五月間,正是插苕藤的時節(jié),村里大人小孩子都在菜地邊上不失時機、見縫插針栽上一溜溜蔗苗。屈原的楚地進入暑期,蔗蘆正在醞釀甜美的故事,最后把狀態(tài)最好的自己交給你。
炎炎夏日,沉李浮瓜在鄉(xiāng)間是紙上童話,我聽不見屈原“哀民生之多艱”,稚嫩的心也不可能真正理解。在性子火暴的陽光下,汗水泛濫,一支支扁擔在我眼前晃動。傍晚,我有時牽著自家耕牛到對面山岡上吃草。夏天是鄉(xiāng)村孩子的“童話季”,在不受課堂束縛的日子,我對菜地里正在隨風搖曳的蔗蘆念念不忘。暑假只剩一截尾巴,我家的蔗蘆都先后化成我和哥哥九曲回腸一溜水,我漸漸對毗鄰菜地的蔗蘆有了妒意。那家人有相當好的克制力,要讓他家的幾株蔗蘆挺到最后,每一株蔗蘆都可以實現(xiàn)傳宗接代的夢想。在一個星光燦爛的夏夜,哥哥和我同氣相求,把相鄰菜地上最后的一株蔗蘆據(jù)為己有,除了它烏紫的種子。翌日,蔗蘆的女主人的叫罵聲折磨著我們的村莊,讓我們身在暗處也膽戰(zhàn)心驚。十年后,那個女人戲劇性地成了我哥哥的岳母。
在楚辭中有些草木由于不近人意而被冠以“惡草惡木”。譬如我們當?shù)爻R姷鸟R蓼、蒼耳,它們是草叢中生性頑劣的野孩子。一條條小路、阡陌把村莊分割得錯落有致,外婆領著我走在其中一條,沿途都是馬蓼,葉片上是它們的胎記——墨點,墨點如果落在竹竿上,人們會將那種竹子稱為斑竹,傳說是娥皇女英深情的淚水所致,但是馬蓼葉子上的墨點沒有為它贏得美名。我一路上伸手拂動它們,外婆連連制止我,馬蓼棘手的。此后我漫不經(jīng)心地揉眼睛,外婆的話應驗了。外婆的話是對的,楚辭把馬蓼列為惡草也許是對的,而我與馬蓼的親密接觸又何嘗是錯的?從此我知道馬蓼真的很辣。馬蓼在古代是煮肉去腥的一種主要調味料,用法跟現(xiàn)代的蔥、姜、香菜相同。
金秋十月,馬蓼在吐蕊、結籽,完成它們神秘的使命。我在湖邊遇見它們,它們的簇花簇果已經(jīng)壓彎莖稈,細看之下它們美麗中透出一股從容。
由于有蒼耳加入,我們正在進行的游戲就變成一個小小的惡作劇:不斷有蒼耳射向頭發(fā)、起毛的衣裳。中彈的人就得費勁地讓自己掙脫蒼耳的糾纏。也許要過很久,我才會明白,蒼耳經(jīng)過漫長歲月的進化,具有行走的智慧是多么驚人。蒼耳種子成熟了,它們期待與任何經(jīng)過身邊的動物結緣,帶著延綿久遠的夢想走到它意想不到的地方。甚至不惜使出并不討喜的手段,讓渾身長滿毛刺的種子牢牢附著在動物皮毛上。蒼耳古稱“葈耳”、“葹”,嫩葉味苦而難以下咽,在古代也是荒年充饑的一種野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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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xiàn)在,我來到楚辭植物園的一株桂樹下。有人說月宮也有一株神奇桂樹,輕蔑地面對舉起斧頭卻疲憊不堪的吳剛。自從我知道屈原和楚辭,我在對屈原的一知半解中蹉跎自誤,多年后,八月的一個夜晚,我在遠離楚地千里之外的南國鷦鷯一枝,突然隱隱嗅到一脈桂香。我想我無意之中觸及普魯斯特所說的一個記憶的開關。我的故鄉(xiāng)是“桂竹之鄉(xiāng)”、“嫦娥文化之鄉(xiāng)”,栽植桂花的歷史遠溯唐朝,盛于清朝,還是傳說的嫦娥的故鄉(xiāng)。據(jù)說在遠古時代,我們當?shù)赜幸粚π粘5姆蚱?,年逾五旬尚無子女,在桃花尖修煉的鳳凰動了惻隱之心,于是變成一只大蛾撲進老婦懷中。次年老婦便產(chǎn)下一女嬰,因是飛蛾入懷而孕,于是起名嫦娥。后來,嫦娥與對面困龍山的后羿情投意合,商定八月十五是結縭的日子。拜高堂時對著院中老桂樹叩頭,是時月圓花好,桂香撲鼻。
有人問意大利“文藝復興后三杰”之一的米開朗琪羅,為何終身不娶?米開朗琪羅說他早已成婚,他的妻子就是藝術。屈原把自己和君王比作一對伉儷,他深愛著他的“香草美人”,至死靡它。屈原在遭楚王疏遠后,本可避禍就福,高翔遠引,抑或周游列國,優(yōu)游卒歲。然而他竟然選擇與厄運相持不下。令人不勝噓唏的是,文章憎命,從那時起厄運如影隨形差不多是許多后世文人一輩子的宿命。如今的鄂南是昔日楚國的腹地,在屈原的行吟中,沒有確切定位他來過這林壑優(yōu)美,溫泉氤氳的山鄉(xiāng),因而我無從得知,屈原是否自始至終都沒能踏上鄂南的土地。他的長旅走的是另外的線路,走過辰陽、溆浦、陵陽、汨羅。我多想,屈原在詩中,將我家鄉(xiāng)的風物反復吟詠,因為我的家鄉(xiāng)也曾是他詩魂縈系的故國的一部分。屈原的香草嘉木依然在這里生生不息,桂花是一個引子,吸引我走進楚辭植物園。
桂花又稱巖桂,古時生長在南方林壑中。屈原詩中的女神“乘赤豹兮從文貍,辛夷車兮結桂旗”,別有一番山中女神的韻致。讓我遐想八月的一天,屈原漫步在桂樹下,他的切云冠偶爾觸到四季常青的桂葉和香氣濃郁的桂花,一想到有一種情操如桂花芬芳,他的精神就為之振奮。兩千年過去,蕭瑟秋風今又是,換了人間,不改的是人們對桂花的熱愛。在我的故鄉(xiāng),人們植桂護桂,還將桂花做成一個頗具規(guī)模的產(chǎn)業(yè)。
“余處幽篁兮終不見天”,在屈原看來,竹林是一種遮蔽,他心里只縈念民生之多艱。然而不知始于何時,竹林就有了隱逸和悠然的意味,竹葉經(jīng)冬不萎,亦可照見隱忍不屈的堅強人格。馮友蘭說,魏晉“竹林七賢”相聚飲酒的地方并非在竹林里,當?shù)匾矝]有一個叫“竹林”的地方,所謂“竹林七賢”當是后人穿鑿之說。后來,許多人都十分向往竹林深處的灑脫,在蜩螗沸羹的亂世,可以用一種落拓不羈的風度對抗人世兇險。幽靜的竹林成了避世的好去處,“獨坐幽篁里,彈琴復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 王右丞將竹林的隱居生活的幽情寫到極致。在屈原的辭典里,沒有“隱居”的條目,有的是言之諤諤,不避斧鉞,有的是錚錚鐵骨,效法彭咸。他的生命像高擎的火焰,像地底涌出來的沸騰的溫泉,有著他對國家的熱度和責任,對“美人”的思慕和失望。在屈原的有生之年,延綿八百年的楚國正在無可奈何地走向衰亡。屈原想憑一己之力扶大廈之將傾的努力只是一廂情愿,他得到的是一片猜忌,疏離,見放,最后在江邊遇到以放達者自居的漁夫的不屑。他深愛楚國的香草香木,然而楚國大地也同樣長出惡草惡木,造物主總是給予人類足夠多的信任,讓人類一次又一次在善與惡之間自行抉擇。對一個正直,有理想的人來說,楚國正荊棘塞途。
屈原《哀郢都》有一句令我印象深刻,“望長楸而太息兮,涕淫淫其若霰”。郢都已被秦國的虎狼之師攻破,屈原遠離故都在他鄉(xiāng)蕩析離居已有九年。郢都淪陷,屈原的楚國復興夢也就此幻滅。因為屈原的長楸,我迫切想在自己的楚辭植物園再次見到它。我的老家廢棄的菜園里有一株楸樹,它的根系在不遠處又陸續(xù)分蘗出三兩新株,小時候我常在楸樹下玩耍。周圍還有葡萄、李樹、橘樹、沙梨之屬。那兒是我的童話世界最重要的一個場景。有時我在楸樹下用石塊壘起“寶座”,想象自己是那個彈丸之地的國王。
當年屈原雄姿英發(fā),頗為楚王器重,他坐在出使齊國的馬車上,也曾瞥見挺拔高大的楸樹,一簇簇楸花正在盛開,細看之下十分嫵媚。公元前278年,郢都的楸樹見證了強秦罄竹難書的暴行。在合縱與連橫的夾縫里圖存的列國最終都難逃秦國戰(zhàn)爭機器的碾軋。
最終,屈原不無遺憾地知道在一個舉世皆醉的世界,只有水才懂得他的一片冰心。鳳凰在火中涅槃,屈原選擇了在水中永生,白水鑒心——是他生命永恒的注腳。假如無奇不有的大千世界真有太乙真人,請他使屈原復活,我想他一定會采用來自楚地的香草香木最精華的元素,為我們拼湊一個屈原。屈原畢生珍愛他的楚語、楚聲、楚地、楚物。
然而,誰能告訴我,在屈原身故兩千兩百多年后,他曾經(jīng)滿心期待的澄明的時代已經(jīng)到來;誰能告訴我,我們已經(jīng)遠離了溷濁的中心,從而堅守一個純粹的內(nèi)心;誰能告訴我,我們是否即便身在溷濁的中心,也竭力抗拒它的滲透。
聞一多并不諱言屈原的“弄臣”身份,他寫道:“在奴隸制的糞土中,便培養(yǎng)出文學藝術的花朵來。沒有弄臣的屈原,哪有文學家的屈原?”聞一多還指出:屈原是中國歷史上唯一有充分條件被稱為人民詩人的人,他用人民的形式喊出人民的憤怒。
據(jù)考證,端午節(jié)的賽龍舟向江中拋撒粽子,早在屈原之前就已出現(xiàn),是初民龍圖騰的祭祀儀式,后人將它們一并附會為紀念屈原。將端午節(jié)附會為紀念一個詩人,這樣的附會真好。
責任編輯 林 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