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淑舫
(湖州師范學院 文學院,浙江 湖州313000)
山陰才媛王端淑與女性文學傳播
——從《伊人思》《名媛詩緯初編》兩部輯集比較談起
周淑舫
(湖州師范學院 文學院,浙江 湖州313000)
明末江南吳地名門才媛沈宜修,以典出《詩經·秦風·蒹葭》書名的《伊人思》,開女性為自身輯集作品選本的先例。繼之而起的清初江南越地名門才媛王端淑,雖然在鼎革之際南北漂泊,卻不放棄“不忍古往今來閨閣之作湮沒失傳”之志,放眼天下,苦心搜羅,裒集成冊,以才華學識終成與《詩經》相媲美的《名媛詩緯初編》。入選作者與作品數(shù)量成幾何倍數(shù)遞增,點評精妙獨到,既弘揚女性自立開風氣之先的進步意義,也彰顯出山陰才媛王端淑對女性文學傳播的貢獻。
沈宜修;伊人思;王端淑;名媛詩緯初編;女性文學;傳播貢獻
明清時期的中國女性文學創(chuàng)作異軍突起,自古女性作家之眾無逾此時。代替宮苑才女而成為創(chuàng)作主體的閨閣才媛,多涌現(xiàn)在江南,“江南是誕生女性文學的核心地區(qū)?!盵1]據(jù)胡文楷《歷代婦女著作考》梳理考證,先秦迄清代光緒年間的女性作家有四千余位。其中漢朝7位,魏晉六朝26位,唐朝21位,宋朝46位,元朝16位,明朝244位,清朝則高達三千六百多位。明朝較之前代(116位)呈倍數(shù)遞增,清朝又是明朝以前諸代(360位)的十幾倍。眾多江南才女作家的涌現(xiàn),是以作品集顯現(xiàn)個體創(chuàng)作特色而享譽后世。
才女創(chuàng)作于明清之際走向繁榮,溯其源有商品經濟引發(fā)閱讀群體遽增、日益隆興出版業(yè)與社會鼎革帶來新變化等諸種因素,其中最重要的是女性文學的傳播。女性文學廣泛傳播是以其選集刻本為標志,這有男性學者的肯定與褒揚,更有才女的自我審視與品評。就前者而言,有張之象的《彤管新編》(1554年)、田藝蘅的《詩女史》(1557年)、酈琥的《彤管遺編(姑蘇新刻)》(1567年)、鄭文昂的《古今名媛匯詩》(1620年)、鐘惺的《名媛詩歸》(1624年)等。就后者來說,有明末吳地沈宜修的《伊人思》(1636年),首開才女為自身輯集的先例,有季嫻于清順治九年編選75人的《閨秀集》(1652年),更有王端淑于康熙六年輯撰人數(shù)多達八百余位的《名媛詩緯初編》(1667年)。以男性視角整理編輯的女性創(chuàng)作文本,顯示出納入性別意識中才女有著才子一樣的文學才華。以女性視角整理編輯的才女創(chuàng)作文本,不但重新發(fā)掘長久以來被忽略、被遺忘的女作者,而且展現(xiàn)出傾注全部感情創(chuàng)作的女性原聲吟唱的文學審美價值。這在一定程度上彰顯出女性顛覆傳統(tǒng)的開創(chuàng)意義,更形象地顯現(xiàn)山陰才媛王端淑對女性文學傳播的獨特貢獻。
明末江南吳江才媛沈宜修,以鮮明性別意識為才女輯纂《伊人思》。張之像為女子整理選本名《彤管新編》,典出《詩經·邶風·靜女》詩:“彤管有煒,說懌女美。”如果說張之像是專力為女性創(chuàng)作搜尋作品而輯集成卷的重要先行者,那么沈宜修就是開創(chuàng)者。其開創(chuàng)意義在于沖破“內外有別”的傳統(tǒng)束縛,以女性身份為才女保存作品。
“萬里橋邊女校書,枇杷花里閉門居。掃眉才子知多少,管領春風總不如。”[2]特定歷史語境下才女擁有“掃眉才子”之名,既是經典的譽稱,也是對傳統(tǒng)主流文學中出現(xiàn)以薛濤為代表的女性創(chuàng)作給以贊許,誰能回答大唐詩人王建提出“掃眉才子知多少”的疑問?清代浙江學者袁枚作《二閨秀詩》:“掃眉才子少,吾得二賢難。鷲嶺孫云鳳,虞山席佩蘭?!备矣谡惺张茏拥脑墩挿凑f,舉出兩位學識才藝不遜色于才子的閨秀才媛。受“內言不出外閫”禮教束縛的才女之作,僅有個別者因機遇載錄典籍得以保存,如《左傳·閔公二年》載:“許穆夫人賦《馳載》?!盵3]班固《漢書·西域傳》載烏孫公主劉細君的《黃鵠歌》。魏征《隋書·經籍志》曰:“《漢成帝班婕妤集》一卷”[4],女子文學創(chuàng)作最早有集者雖然由此得知,作品原貌卻無從考證?!稘h書·外戚傳》載:“婕妤退處東宮,作賦自傷悼?!彼煊小蹲缘抠x》流傳,歐陽詢《藝文類聚》題作《自傷賦》,并載《搗素賦》。梁昭明太子《文選》題班婕妤作《怨歌行》,徐陵《玉臺新詠》載:“班婕妤《怨詩》一首?!盵5]鐘嶸《詩品》把這首五言詩列為上品,給予極高評價:“團扇短章,辭旨清捷,怨深文綺,得匹婦之致?!盵6]劉勰《文心雕龍·明詩篇》曰:“至成帝品錄,三百余篇,朝章國采,亦云周備。而辭人遺翰,莫見五言,所以李陵、班婕妤見疑于后代也?!卑噫兼プ髌穬H存三篇(首),其中一首詩有爭議。宮苑才女創(chuàng)作留存尚且如此,其他女性可想而知。明朝的張之象、田藝蘅等,能夠保存出版女性作品選集,顯然有著積極意義。又因其所選或為偶錄,或惟好事博覽,或以德行評判標準來為入選者分類,使之有了局限。
與男性選集者不同,以女性身份來為才女輯集的沈宜修,博通古今,能詩工詞,才情本身就是女性文學創(chuàng)作傳播與接受的對象,有意識地進行搜羅,取名《伊人思》。其集《小引》曰:“《詩經》‘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故知北斗橫參,停云佇靄,芳草因之寄想,幽桂可以相思,山水將歸,共陶歲月,琴樽有侶,不負煙霞,領契游深,溯懷神遠。”[7]集名典出《詩經》,有“最早”之意?!肚仫L》之秦國,以“地僻西戎”而建立統(tǒng)一的秦王朝,又有“開創(chuàng)”之意?!耙寥恕敝八肌狈瞰I出的作品,博搜輯集,必為社會廣泛傳播與接受。后來女性文學發(fā)展的傳播與接受,不負《伊人思》的企冀與蘊含。
沈宜修(1590-1635)字宛君,江蘇吳江人。明朝山東副使沈珫長女,與傳奇劇作家湯顯祖臨川派并稱的吳江派戲曲家沈璟的侄女,生長一門風雅的文化大家族,“四五齡即過目成誦,瞻對如成人?!鄙蚤L,手不釋卷,勤奮好學,“得一知十,通誦書史?!睂ξ膶W的熱愛和少有的靈性,為其創(chuàng)作打下良好的基礎。明神宗萬年歷三十三年(1605年),16歲的沈宜修嫁給17歲的葉紹袁。字仲韶的葉紹袁,號天廖,官至明朝工部主事。劉承干《〈天廖道人自撰年譜〉跋》道:“天廖生于華閥,早負才名,有衛(wèi)洗馬、潘散騎之目?!鄙蛞诵抻形遄尤?葉氏一門中,母女、父子并有文藻,更相唱和,家風韻雅。
《伊人思》保存在葉紹袁于崇禎九年(1636年)輯刻的《午夢堂集》中,前有葉紹袁小引和沈宜修自序,輯得閨媛已有刻集者18人,未有刻集見藏本者9人,傳聞偶得者6人,筆記所載散見諸書者11人,乩仙2人,共46人。詩188首,詞13首,文4篇,自選筆記3則,唐宋遺事4則。輯纂的作者朝代不同,嚴格意義上說雖沒有按歷史順序編排,卻圍繞社會關系與人生際遇進行著載錄。輯錄的才媛可分兩大類:第一類為親緣相識相遇而唱和的才女,這在集中占有絕大多數(shù),如表妹張倩倩、兒女親家周慧貞等,由家族親緣展開才女唱和的線索,是封建保守環(huán)境下為女子搜集更多之作的良機佳徑,還有方孟式、方維儀兩姐妹,黃媛貞、黃媛介兩姐妹,黃鳳嫻及張引元、張引慶三母女等。第二類為生存際遇不佳的才女,或為早逝的才女,文采卓絕17歲去世的小女,使其身心俱損,對愛女葉小鸞的思念而投注于早夭才女,年16的黃雙蕙、年20的屠瑤瑟等;或為命運凄苦的才女,“嫁始逾年,抑郁而死”的董氏婦;“初出平康,終歸非匹,郁志而死”的周綺生等。
收錄限于江南,保留僅是作者存下來的部分作品。葉紹袁《伊人思小引》曰:“內人沈宛君,遐情慨獨,曠性慵孤。閑詠陌桑,效題團扇,所憾典型難邇,軌躅載遙。特于近代名媛,纂摘一二,采其佳句,作我清音,彩映錦囊,香翻綺袖。”收集佳作,陶冶欣賞,獲得審美享受與接受,輯集傳播,在更廣泛的意義為世人所知。沈宜修《伊人思·自序》曰:“世選名媛詩文多矣,大都習于沿古,未廣羅今。〈太史公傳管晏〉云‘其書世多有之,是以不論。論其軼事。’余竊仿斯意。既登琬琰者,弗更采擷。中朗帳秘,乃稱美譚。然或有已行世矣,而日月淹焉,山川阻之,又可嘆也。若夫片玉流間,并及他書散見,俱為匯集,無敢棄云。容俟博搜,庶期燦備爾?!彪m未能達到通覽古今、遍國無遺的設想,但實現(xiàn)了初衷:“‘相彼鳥矣,求其友聲。引伊人已,不求友生?!拾嗲G于縞帶,詎投分于羅裙。然嚶鳴猶切求聲,疇婉孌無容同好歟?奚必容桂綰釧,榴黛梳釵,碧簟調笙,紅幽按舞。薌膏鳧翠之旨,梭躡流黃之機,乃稱婦女事哉!”[7]尋求富有才華的伊人,輯錄時對其作些許介紹,使接受者盡可能有所了解。沈宜修曾對葉紹袁說:“天下奩香彤管獨我女哉?古今湮沒不傳、寂寥罕紀者,蓋亦何限,甚可嘆也?!笔占惠z,終成第一部女性為女子的輯集《伊人思》。
明末江南吳地才媛沈宜修開了女性為自身輯集的先例,清初江南越地才媛王端淑不但使這種風氣之先得到進一步弘揚,而且所輯撰的《名媛詩緯初編》有著空前的拓展與創(chuàng)新。在入選才媛、作品數(shù)量與文學樣式上遠遠超過《伊人思》,更在《伊人思》僅有入選者幾句話或幾個字極為簡單介紹的基礎上,既敘述入選者的人生履歷,也以精妙點評的方式突出其獨特的文學成就,鮮明地表達著女性文學批評理論的傾向與審美情感的流向,使之成為文脈具有縱橫古今輯撰女性作品的巨著,展現(xiàn)女性作者及其作品在更廣泛的社會層面上與文化環(huán)境下的閱讀與接受,更顯現(xiàn)出山陰才女王端淑對女性文學傳播的巨大貢獻。
號映然子的王端淑(1621-1701年?),能夠成就輯集《名媛詩緯初編》,既有像沈宜修一樣得益于文化家族的陶冶與丈夫支持,更有獨特的人生經歷。她身處鼎革之際,南北漂泊,為生計行走江湖,視野更為開闊,背負著社會輿論、世俗生存的各種壓力,矢志不渝,傳承超越,終有大成。出生山陰名門的王端淑,更多領略越文化的靈性與越人堅韌的品格。父親王思任是著名文學家,官至明朝禮部侍郎。“閨秀能文,終究出于大家。”[8]世代詩書禮儀的積淀,為家族人物成才創(chuàng)造出濃郁文化氛圍。天資聰穎的王端淑,幼時顯現(xiàn)出對文學的愛好與創(chuàng)作的靈性。大學者孟稱舜曾為其作《丁夫人傳》:“甫四齡,偕諸昆弟就外傳過目輒成誦,屬對不凡。”勤奮好學,興趣廣泛,經史老莊及內典稗官之書,無不瀏覽淹貫,既有仁愛濟民的儒者之氣,更有巾幗不讓須眉之志。王思任悉心教導,多方鼓勵,曾笑曰:“汝曷不為女狀元?”又曰:“身有八男,不易一女?!鼻宄踹z民冒襄注曰:“按山陰王家郎俱有鳳毛,季翁情鐘賢女,遂損譽兒之癖?!盵9]常言“鳳毛麟角”,以珍貴稀少之物喻人才。王家男兒為“鳳毛”,已是難得的人才,王家閨秀更在“鳳毛”之上,可見其才華學識的超凡脫俗,更見父輩對才女寄予的厚望與冀盼。才女走不通科舉考試的狀元之路,走不通吞吐胸中韜略安邦治國的仕途,如何超越性別意識而做出名垂青史的事業(yè)?李白的《江上吟》詩曰:“屈平辭賦懸日月,楚王臺榭空山丘?!边@千古傳誦名句蘊含的哲理,讓童稚的王端淑從心底騰起著書立說的朦朧意念,既不負父輩的期望,也能彰顯閨秀的才學。
閨居中的王端淑深受嚴父的誨導,又深得通曉音律、喜好文墨的慈母姚孺人真?zhèn)?。家族中交流唱?取長補短,形成切磋創(chuàng)作的家族群體,使這種朦朧意念逐漸清晰──沈宜修《伊人思》收入的才女作品,就是通過家族親情的途徑蒐集得來。丈夫的竭力支持,又是一種巨大的助推。崇禎九年(1636年),及笄的王端淑從山陰遠赴帝都?!笆x閨閣,遠嫁去燕京?!盵10]嫁與丁圣肇(字睿子),丁家書香門第,公爹丁干學與王思任為同僚同鄉(xiāng)。越文化這片土地上走出的士大夫,志趣相投而結為兒女親家。年齒相應的年輕夫妻有著彼此相通的話題,丈夫偕同妻子出入于自己的交際圈,為王端淑在社會名流面前展現(xiàn)才華架起橋梁,也為成名走紅與收集才女創(chuàng)作提供了方便。王端淑的出嫁,由家族唱和向外擴展,漸漸走向了社會,有了更大的交往范圍。這種交往既打破性別意識,也打破區(qū)域局限。
王端淑是才女,以《吟紅集》《留篋集》《恒心集》《無才集》《宜樓集》等豐富創(chuàng)作揚名儒林。丁圣肇《吟紅集》序曰:“內子性嗜書史,工筆墨,不屑事女紅,黛余燈隙,吟詠不絕。雪霽囪嶺,云障金臺,內子得句不廢疾書。”崇禎十四年(1641年),面對岌岌可危的時局,丁圣肇與諸多賢才聚訂中秋之盟,欲為社稷效力,囑王端淑代作序。由才媛唱和而介入才子交往的王端淑,由幼時家族圈,至為人妻的丈夫圈,再至行走江湖的社會圈,雖然明清鼎革時漂泊流離,際遇坎坷,屢遭離難,既陷入父親絕食荒山以報效朝廷國亡家破的悲痛之中,又頓入衣遮蔽體、無食果腹的困窘之中。卻始終不放棄自己的追求,以浸潤于越文化精神的靈性與悟性,收集閨秀作者及作品,不僅途徑多樣,而且不受時空限制,所成的《名媛詩緯初編》有著宏大的容量?!睹略娋暢蹙帯犯惰饔】?對女性文學的傳播更為廣泛。吳德旋《初月樓續(xù)聞見錄》載,順治帝聽聞其才名,“欲援曹大家故事,延入禁中教諸妃主,玉映力辭乃止。”不肯奉詔的王端淑,眷念故國,沒有辜負父輩的期待與冀望,以豐富創(chuàng)作揚名天下,更以四十二卷為女性輯撰的《名媛詩緯初編》名垂后世。
王端淑的《名媛詩緯初編》,收錄女性作者847人,作品2028首(篇)。首卷為“宮闈”,末卷為作者的63首詩,既有謙虛之意,更有壓卷自傲之氣。女作者的身份,既有宮苑才女、名門才媛,也有青樓方外。涵蓋上至漢魏、下及明清易代之際的女作者,堪稱囊括古今,卷帙浩繁。輯集名曰《名媛詩緯初編》,雖非沈宜修的《伊人思》典出《詩經》,卻媲美《詩經》,有更高的自信與期許。其《自序》說:“客問于予曰:‘《詩》三百,經也,子何獨取于《詩》緯也?’予曰:‘日月江河,經天緯地,則天地之詩也。靜者為經,動者為緯;南北為經,東西為緯,則星野之詩也。不經不緯,昔人擬經則經忘,則寧退處于緯之足以存經也?!奔鹊莱雒?也表示輯撰的女性之集完全可以與儒家經典之作《詩經》比肩。
余選《詩緯》而匯《遺集》姓氏,何耶?蓋不忍其能詩名媛無傳故耳?;蛟?“既知其能詩文,知其姓氏,何為而不傳其詩也?”曰:“湮沒無稽,故不得已而止傳其姓氏也。且女子深處閨閣,惟女紅酒食為事,內言不達外間,有二三歌詠,秘藏笥篋,外人何能窺其元奧。故有失于喪亂者,有焚于祖龍者,有礙于腐板父兄,有毀于不孝子孫者,種種孽境,不堪枚舉。遂使謝庭佳話,變?yōu)樗ゲ莺疅?可不增怨惋乎!于是匯遺集姓氏以裒大觀?!?/p>
這種對自古以來女性文學的熱情與創(chuàng)作作品的愛惜,冀望文壇上能夠響起“掃眉才子”的女性原聲吟唱,這是王端淑持之不懈輯求《名媛詩緯初編》的目的所在,更是女性意識與憂患意識鮮明而集中的彰顯。偶露頭角的女性文學創(chuàng)作,或失于喪亂,或焚于坑書,或礙于家長制,或毀于封建禮教。正因為有這樣明確的目標與深遠的意義,《名媛詩緯初編》打破以史為序的習慣排列,以入選者所處時代與所屬社會層面為原則,創(chuàng)新著編撰體例,使其成為才媛與天下“共寶”的名作巨著。
輯錄于《伊人思》作品,投入沈宜修的深厚感情與人生精力,臨終前念念不忘此集。惜其去世過早,《伊人思》成為一部未完之稿。主內的女性不能像男性那樣走出家門,或游歷四海而廣交朋友,或科舉考試而縱橫才思。閨門本身限制了輯纂者的收集,世家才媛尚不能登堂入室載進譜牒,更何況出身民間的普通女子?正因如此,沈宜修《伊人思》所輯錄的作者與作品,為其后此舉者提供了彌足珍貴的文獻資料。
沈宜修作為江南文化世家之女,仕途僅為地方官之妻,編輯“以拾遺補闕為目的”的中國第一部女詩人合集《伊人思》,沒有先例,也沒有較寬泛的收集途徑。所輯46人作品,除朱盛藻、方孟式、方維儀等18位有刻集傳播選錄的123首詩詞外,未有刻集而親見藏本者,收錄袁彤芳、黃鴻、張倩倩、吳山、周蘭秀、王微、沈蕙端7人53首詩詞賦。傳聞偶得楊若仙、許氏、王氏、周綺生、童觀音與失去姓氏云間閨媛6人10首詩。散見諸書有沈清友、黃嗣真等11人16首詩詞。乩仙得王氏、周烈女2人3首詩,一為宋朝,一為元朝。筆記二則與唐宋遺事,載錄宋朝徐君寶妻及國初謝氏、李氏、費氏母女5人2首詩與1個殘句。十五則唐宋遺事載錄張氏、王安石家族三才女及其鄧氏女等佚于選集外18人的14首詩及5個殘句。正集與附錄,共輯作品218首(篇),包括6個殘句。
王端淑《名媛詩緯初編》,既將女作者由46人擴大到八百余位,作品由218首(篇)擴展到二千余首,前者遞增近二十倍,后者增加近十倍,不但完善著對入選女作者的介紹,而且對女作者的作品有著精典的品評,顯現(xiàn)女性獨到的文學見解。這種收集量的擴張與輯撰體例質的飛躍,與其朝代更替的人生遭際密切相關。如果說沈宜修曾行走在娘家、婆家距離間的吳地,那么王端淑則是奔波在廣闊的南北天地間。王端淑由南向北是充滿締結姻緣的美好,由北折南則是歷經鼎革的磨難。崇禎十七年(1644年)的甲申之變,王思任守節(jié)絕食,忠貞報國。滯留在衢州的王端淑一家,既因戰(zhàn)亂、也因曾出仕明朝而陷入極度的困窘中。迫于生存,開始過著“舌耕暫為生,聊握班生筆”以才媛養(yǎng)家的閨塾師、鬻書畫為世俗所詬病的漂泊生活。王端淑文學創(chuàng)作成就斐然,書法繪畫同樣出色,“楷法二王,畫宗倪、米”[11],繪畫上“長于花草,疏落蒼秀”,有六幅《山水圖》藏于故宮博物院。名門閨秀拋頭露面,嘗盡世間行走江湖的各種酸辛。這使王端淑對飽含真情的才女抒寫有著切身的體味,更堅定收集輯存的信念,以成就“立言”“不朽”之大業(yè)。
王端淑鑒于自身所陷入的雙重困境,為才女突圍揚名,女性意識十分鮮明。《名媛詩緯初編》既把所聞知的有才華的女性盡量選入,充分顯現(xiàn)其創(chuàng)作風格,也借對其經典的評論來抒發(fā)內心的不平。如點評明中葉黃修娟創(chuàng)作,曰:“媚清詩可謂極有體格,若五律,其細處闊處,惟李杜能之?!弊置那宓狞S修娟,著有《娛墨軒詩存》,官至江西督學的父親黃汝亨曾撫之曰:“吾家道韞也?!蓖醵耸绲脑u論不僅精妙恰切,而且鋒芒畢露,閨秀才媛的才學詩情與才子平起并色,藝術魅力可以追步大唐的“李杜”。卷七的朱素瓊條,又曰:“女子薄命自古皆然,天下聰明艷麗之質,與草木同腐者不知凡幾?!笨畤@自古紅顏多薄命,天縱奇才卻又妒才,不是人生早逝,就是命途多舛,遂發(fā)出對性別際遇不公的控訴:“為世所妒,更為天所妒,故倩倩早夭,珊珊亦未幾而亡。”卷十一的吳如如條,莊重發(fā)出“天下無人,使女子抱負為可嘆也”的呼聲,表達渴望像才子一樣建功立業(yè)的雄心壯志。
王端淑行走江湖,與才媛結下深厚友情,其中最能體現(xiàn)才女群體意識的是與同郡文化大族祁氏母女的交往?!睹略娋暢蹙帯份嬩?2首詩,分別是商景蘭《同皆令游寓山》《送黃皆令往郡城》等9首,其女祁德茝的《賦得紉針脆故絲》《寄修嫣姊》《憶修嫣姊》等11首,祁德淵4首、祁德瓊4首,其兒媳張德蕙6首與朱德蓉7首。著有《靜好集》的祁德淵,尤為突出,曰:“弢英以絕色絕才,為詩從無艷態(tài),一歸大雅。盛唐氣格,直接蛾眉。忠敏之家,教使之然也。然歷下殊非至境,景陵盡人時蹊。今人須眉如戟,而止拾糟粕,非北面歷下,則臣事景陵,甘心奴使,見此自應愧死地下?!盵12]既點出祁德淵“二絕”的修身品格與創(chuàng)作風格,更點出形成的動因。在王端淑看來,無論是倡導明代雄偉詩風的前后七子,還是糾結于明末公安派的擬古仿古,其創(chuàng)作都是不盡人意。而才媛祁德淵的創(chuàng)作能做到“為詩從無艷態(tài),一歸大雅。盛唐氣格,直接蛾眉”,是因“忠敏之家”誨導而傳承著優(yōu)秀民族文化精髓,是高尚品格使之。從李清照“別是一家”的《詞論》起,陸續(xù)有才女的文學之論,如元代鄭允端、明代孟淑卿與陸卿子等。女性詩學見解屈指可數(shù),且多為只言片語。王端淑《名媛詩緯初編》的輯集品評,不但全無避忌地張揚著女子創(chuàng)作之才,而且彰顯出女性覺醒自我意識與自成體系的審美傾向。
王端淑《名媛詩緯初編》不遺余力地為女性作者及作品進行輯集,彌足珍貴之處:就在于不以作者出身來載錄。凡是佳作,一并收入,把眼光放在所有具備才情的女子身上。對才女才情的高度重視與見識獨到的精妙品評,鼓舞著當時乃至后世才女的文學創(chuàng)作,而收編、輯撰、品評女子詩集的開創(chuàng)之舉,對閨閣詩人的創(chuàng)作交流是巨大的推動,為有才者編輯女子作品集樹立了典范。完顏惲珠的《國朝閨秀正始集》、沈善寶的《名媛詩話》、冒俊的《林下雅音集》、蔡壽祺的《豫章閨秀詩鈔》、蔡殿齊的《國朝閨閣詩鈔》、袁枚的《隨園女弟子詩》、徐乃昌的《小檀欒室匯刻百家閨秀詞》等大量涌現(xiàn),或為女性輯撰,或受啟發(fā)地別開一途,迎來文人學者對女性文學作品編集、支持、評論的高潮。這是對女性獨立人格的尊重和女性才華學識的認可,進一步促使女性文學的積極發(fā)展,顯現(xiàn)女性意識覺醒高潮與創(chuàng)作高潮的到來。所涌現(xiàn)的各種女性作品輯集、詩話,輯撰原則與評價標準無出其右?!睹略娋暢蹙帯氛蔑@出的明末清初女性文學在更廣泛層面的傳播與接受,相對前代高潮迭至成為必然,山陰才媛王端淑對女性文學傳播所作的巨大貢獻顯而易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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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王端淑.北去[M]//吟紅集:卷二.清刻本.
[11]迂 泉.清畫家詩史補編[M].北京:法源寺文楷齋,1938年刻本.
[12]王端淑.名媛詩緯初編:卷十四[M].清順治清音堂刻本.
The Contribution of a Talented Shanyin Female Wang Duanshu to Female Literature Dissemination by Comparing Two Collections
Zhou Shufang
(School of Literature,Huzhou Teachers'College,Huzhou,Zhejiang,313000)
In the late Ming dynasty,a talented female compiler,Shen Yixiu from aWu area's gentlefolk in the Jiangnan region,creates a precedent that females collect a collection for themselves by using the allusion from The Book of Songs,Qinfeng,Jianjia to name her own book Women's Thoughts.Later in the early Qing dynasty,another talented female Wang Duanshu from a Yue area's gentlefolk in the Jiangnan region never gives up her aspiration to preserve the femaleworks of all ages even if she is undergoing the replacementof dynasties.She hunts for the works all over the country and collects them into amasterpiece named Poetry ofDistinguished Women,quite amatch to The Book ofSongs.The number of chosen authors and works in the book increases progressively with a dramatic rate and it coversWang Duanshu's original and brilliant criticism.Themasterpiece does show not only the progressive significance of pioneering females,but also her contribution to female literature dissemination.
Shen Yixiu;Women's Thoughts;Wang Duanshu;Poetry ofDistinguishedWomen;female literature;contribution to literary dissemination
206.2
A
1008-293X(2015)02-0007-06
10.16169/j.issn.1008-293x.s.2015.02.002
(責任編輯 林東明)
2015-02-03
2012年教育部人文社科項目“六朝東山謝氏家族文學生產與‘林下風’影響研究”(12YJA751088)的成果。
周淑舫(1955-),女,吉林長春人,湖州師范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