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小棠
(中央民族大學(xué),北京 100081)
·女性文化視野下的莫言創(chuàng)作專題研究·
枯萎的軀干與大寫的痛楚
——以《紅高粱家族》為中心
孫小棠
(中央民族大學(xué),北京 100081)
以《紅高粱家族》為中心分析戴鳳蓮、戀兒兩位女性形象,可見女性命運與歷史之痛。戴鳳蓮與戀兒兩位女性分別是歷史文化的僭越者和承擔(dān)者,她們共同構(gòu)成了文化軀干,但是卻無法擺脫被“大歷史”粉飾的命運和女性主體的失落。
女性;軀干;歷史之痛
《紅高粱家族》是一部關(guān)于愛和死的小說。一個坦白、混亂的故事在宏大的歷史幕布上展演,男人和女人在幕布上恣意又屈辱地去生活、去死亡。民間傳奇總是有一張浪漫的面紗,這就意味著,即使真實的痛楚可以被表達(dá),但不可避免地會在表達(dá)之后被漸漸遺忘。這不禁讓我們想起保羅·策蘭的“不愿及物”:策蘭認(rèn)為一旦談過了歷史之痛,痛楚就會慢慢消逝,而反思就會隨之終結(jié)。為了保持言說的有效性,他將寫作對象置空,在他的筆下,現(xiàn)實(或者說歷史、物)從來都是缺席或破碎的。策蘭的詩有著巨大的人格力量,他的表述盡管破碎而艱澀,可言說是成功的。但對于敘事體小說而言,這顯然不是個好辦法,小說并非抽象的文體,敘事要落到實處,情感理應(yīng)有所依托。
在《紅高粱家族》里,莫言也寫了歷史之痛,痛楚是通過兩位女性形象的塑造來表達(dá)的。莫言認(rèn)為:“作家的思想最終還是要落到形象上,從形象出發(fā),先有形象,然后再有思想,有時候也不是那么具體?!保?]在小說創(chuàng)作中,只有形象能最好地表達(dá)作家思想的總和,而好的人物形象會喚醒讀者的想象力,因“形象的暗示”[2]而引發(fā)的情感是十分強烈的,小說的語言通過形象實現(xiàn)了言說的有效性。不管對于寫作者,還是閱讀者,從形象出發(fā),都是個不錯的起點?!都t高粱家族》中寫了兩位女性:戴鳳蓮和二奶奶戀兒。這兩位女性像白晝與黑夜一樣,個性截然不同,一位敢于反抗斗爭,“大行不拘細(xì)謹(jǐn),大禮不辭小讓”;一位完全屈從于欲望,懦弱無能。莫言數(shù)次寫到了戴鳳蓮“雪白的軀體”和二奶奶戀兒的“烏黑發(fā)亮的肉體”,一白一黑,她們都是土匪余占鰲的妻子,都曾為人母,一位死在侵略者的槍下,一位被日寇凌辱致死,她們的身體不僅推動著敘事,同時表達(dá)著民族心靈的痛楚。
戴鳳蓮是莫言小說人物畫廊里最耀眼的女性,碧玉年華就由貪財?shù)母改缸鲋骷藿o了單扁郎,單家開著燒酒鍋,富甲一方,可單家獨子是麻風(fēng)病患者。從閨閣到憋悶的花轎,就是從一個封閉的空間到另一個封閉的空間,“花轎里破破爛爛,骯臟污濁。它像具棺材,不知裝過了多少個必定成為死尸的新娘”[3](P36)。這是對舊時代女性悲劇的精準(zhǔn)概括。在這些空間里,女性做不了自己身體的主,幼時被迫裹腳,把8個腳趾折斷在腳底,出嫁時哪怕大熱的天氣也要遵循出嫁的傳統(tǒng),穿著三表新的棉襖棉褲,身體囿于男性欲望、囿于禮法,其身體出嫁前從于父權(quán),出嫁后困于夫權(quán),這也是那個時代所有女性的命運。讓這條悲哀的“恒定軌道”發(fā)生偏移的是余占鰲的出現(xiàn),他是戴鳳蓮花轎的轎夫,他殺掉了單家父子,給了戴鳳蓮一個“新世界”,才有了之后的愛恨交織和蕩氣回腸。有趣的是,余占鰲和麻風(fēng)病患者單扁郎都是最先被戴鳳蓮的三寸金蓮吸引,“在極長的一段歷史時期里,女人的腳,異化成一種準(zhǔn)性器官,嬌小玲瓏的尖腳使那時的男子獲得一種包含著很多情欲成分的審美快感”[3](P78)。女性以這樣的方式走進男性的視野,而這不僅是她們身體的處境,也是她們精神的處境。盡管戴鳳蓮是女中豪杰,敢作敢為,卻從始至終沒有擺脫菲勒斯中心文化的制約,從娘家到夫家,再到與余占鰲相愛相離的歲月里,她的身體始終被渴望著,人們承認(rèn)她是個厲害的角色,卻從未有人關(guān)心過在這樣一具美麗的軀體里閉鎖著一個怎樣的靈魂。出嫁后三天回門,戴鳳蓮對父親說:“爹呀,我不回他家啦,我死也不去他家啦……”他的父親甚至都沒有聽到女兒的話,自顧自地答:“閨女,你好大的福氣啊,你公公要送我一頭大黑騾子,我把毛驢賣了去……”親生女兒竟比不過一頭大黑騾子,何其可悲!于父權(quán)制家庭而言,女性幾乎等同于“物”,“物”只有在“交換”的過程中才能表達(dá)自身的價值,作為個體的女性沒有得到一個人本應(yīng)擁有的尊重。即便到后來,戴鳳蓮說服劉羅漢幫她一起撐起燒酒生意,勇敢地去追求自由生活之時,她還是沒有擺脫菲勒斯中心文化的控制,她不得不通過男人去間接地與這個世界接觸,無論是通過認(rèn)縣長做干爹來尋求權(quán)力庇護,還是選擇跟了鐵板會的黑眼。女性始終沒有屬于自己的天空。
但戴鳳蓮絕非弱女子,她是世俗禮法的僭越者,她的血管里并沒有流淌著傳統(tǒng)女性的“匿名的意念”[4],她剪紙,剪小鹿,鹿背上生出一枝紅梅,“我奶奶剪紙時的奇思妙想,充分說明了她原本就是一個女中豪杰,只有她才敢把梅花樹栽到鹿背上”[3](P116)。性情風(fēng)流、生命力旺盛的戴鳳蓮做了很多件“鹿背栽梅”的事情,比如與余占鰲在高粱地里野合,當(dāng)起了家,做起燒鍋生意,與余占鰲沒有夫妻之名卻行夫妻之實,拋棄禮教約束,追求自由的生命精神,對自我個性的張揚等。很顯然,莫言是想創(chuàng)造一位迥異于傳統(tǒng)價值觀的新女性,這位女性應(yīng)是反叛的形象,“她”應(yīng)該是小寫的“她”,有著勃發(fā)的生命力,旺盛的欲望,無窮的創(chuàng)造力,美麗勇敢,風(fēng)流不羈,傲然又崇高?!八奔仁亲匀恢?,又是文明的創(chuàng)造者。我猜,這是作家的初衷。但這位美麗的女性還是無可選擇地在歷史的凝視下走向了“崇高”,日寇的子彈射進了她的胸膛,戴鳳蓮在給抗擊日寇的余占鰲們送飯的路上死去了,她死在高粱地里,身體以保衛(wèi)家國之名獲得了崇高,在離世前,戴鳳蓮有這樣一段獨白:“天……天賜我情人,天賜我兒子,天賜我財富,天賜我三十年紅高粱般充實的生活。天,你既然給了我,就不要再收回,你寬恕了我吧,你放了我吧!天,你認(rèn)為我有罪嗎?你認(rèn)為我跟一個麻風(fēng)病人同枕交頸,生出一窩癩皮爛肉的魔鬼,使這個美麗的世界污穢不堪是對還是錯?天,什么叫貞節(jié)?什么叫正道?什么是善良?什么是邪惡?你一直沒有告訴過我,我只有按著我自己的想法去辦,我愛幸福,我愛力量,我愛美,我的身體是我的,我為自己做主,我不怕罪,不怕罰,我不怕進你的十八層地獄。我該做的都做了,該干的都干了,我什么都不怕。但我不想死,我要活,我要多看幾眼這個世界,我的天哪……”[3](P64)
戴鳳蓮的確如莫言所寫,是獨立自主女性的典范。她有很強烈的自主意識,獨白里的這句“我的身體是我的,我為自己做主”,讓我們看到了她靈魂內(nèi)在的狀態(tài)——不屈、不甘。如果說,身體是“物質(zhì)化”的精神,是意識真誠的投射,那么戴鳳蓮這一女性形象實在是足夠坦蕩,作為女性的身體盡管掙扎在男權(quán)文化之中,卻盡一切努力去爭取自由。事實上,對作家而言,創(chuàng)作這樣的形象并不是容易的事,正如桑塔格所言:“如果維護人格意味著保持面具的完整,而人性的真實又要求擊碎面具,那么要想還生命整體以真實,就必須打破一切表象——其過程背后暗藏著絕對的殘忍?!保?]莫言沒有在道德上美化這一女性形象,也沒有讓人物帶上面具,他呈現(xiàn)了這樣一位女性,這樣一具軀體——真實的軀體——觀念的真實。讓人有些遺憾的是,這一形象同樣被融入了家國敘事,戴鳳蓮因抗日而殉國,女性又一次這樣參與建構(gòu)了歷史。這不禁讓人想起《雙烈記》中“梁紅玉擊鼓退金兵”的故事,戴鳳蓮的死也是個為夫助戰(zhàn)的故事,家國有難,匹夫有責(zé),作為個人的女性就這樣與大寫的痛楚交匯,“我”走向了“我們”,個人雖然沒有被大歷史完全吞噬,但女性的面孔還是被部分地粉飾了。
這還沒有結(jié)束。在《高粱殯》里,余占鰲給已逝兩年的戴鳳蓮出大殯,她的尸骨被挖出來,即便死去,即便枯萎,女性的身體還是要聽由他人安排。逝者不會講話,大家也都只記得那個抗日的女中豪杰,閉鎖在女性軀體里渴望自由自主的靈魂只有永遠(yuǎn)地孤寂下去,就如同幾千年來生活在這片土地上所有的女性一樣。這就是令女性有心無力的文化現(xiàn)實。
小說里另一位女性形象,是與戴鳳蓮截然不同的順從的女性——戀兒姑娘。她是戴鳳蓮雇來的丫頭,關(guān)于她的出身,小說中沒有任何交代。戴鳳蓮為其母辦理喪事期間,戀兒姑娘被余占鰲占有,成為了戴鳳蓮和余占鰲婚姻的第三者,后來與余占鰲搬至咸水口子居住,在日寇侵占了村子的時候,戀兒姑娘被日本人輪奸,她的女兒被日本人的刺刀挑起。戀兒姑娘是敘述者“我”的“二奶奶”,小說中多次寫到“二奶奶”的軀體:
欲望的身體——“戀兒與我爺爺瘋狂地愛了三天三夜,她的肥厚的嘴唇腫脹起來,一絲一絲的細(xì)血從唇上滲出來,流進嘴里和牙縫里?!瓚賰哼€在酣睡,爺爺看著她像黑騾皮一樣光滑的身體,眼前又嗶嗶吧吧地迸出金色的火星?!保?](P266)
順從的身體——“爺爺走到門口,立腳未穩(wěn),赤條條的戀兒就像一條大狗魚一樣蹦到他懷里?!保?](P274)
被操控的身體——“二奶奶瘋癲了很久,村里人都說她被黃鼠狼給魅住了。她自己也知道是被黃鼠狼給魅住了。她感到它在暗中牢牢地控制著自己。她必須遵照它的指令行事,大哭、大笑,說一些莫名其妙的話,做一些莫名其妙的舉動。每當(dāng)那電擊般的感覺在她的脊椎里奔突時,她就感到自己被一分為二?!保?](P306)
被凌辱的身體——“炕上擺著二奶奶像炒熟了的高粱一樣顏色一樣焦香的肉體,日本人眼睛發(fā)直,面孔僵硬,像六尊泥塑一樣。二奶奶麻木地等待著他們,腦子里一片灰白?!保?](P311)
無論何時,二奶奶戀兒的軀體都不屬于自己,毫無疑問,她是被犧牲的那一部分——在愛情面前,在敵人面前。她只是命運的承載者,而非創(chuàng)造者。戀兒姑娘心甘情愿地從屬于夫權(quán),順從命運,順從欲望,或者說,她并沒有反抗命運的能力和愿望,她能為自己爭取到的最大的權(quán)利也只限于和戴鳳蓮分割余占鰲的時間,每10天的一次輪換。她與女兒被日寇欺凌的時候,余占鰲10天的期限還沒有到,她們慘遭日寇毒手。為了保護女兒,戀兒幾近兇狠地赤裸地躺在日本兵面前,6個日本兵站在她的裸體前僵持著,“日本兵其實被二奶奶的獻身精神鎮(zhèn)住了,當(dāng)她以慈母的姿態(tài)躺在兒子們面前時,每個人都在追憶自己走過的道路”[3](P311)。樸素偉大的母性讓她第一次擁有了“自覺的犧牲”,但這犧牲是無效的,她的孩子還是沒有逃脫慘死的命運,侵略者玷污了戀兒的身體——母親的身體。
女性的身體是民族家園的隱喻,中外文學(xué)史上,有很多文學(xué)作品將女性身體敘述為民族的場所,如特洛伊戰(zhàn)爭就是以爭奪世界上最美麗的女人海倫為起因(《伊利亞特》)。女性的身體總是被動的,盡管“她”博大包容,養(yǎng)育后代,甚至被當(dāng)作民族的土地,但她總是最先被傷害,并在相當(dāng)長的一段時期內(nèi)保持著“殉身”的姿態(tài)(無論她們是否自愿)——當(dāng)余占鰲去了咸水口子發(fā)現(xiàn)戀兒母女遭難的時候,“二奶奶保持著她為了香官小姑姑獻身時的莊嚴(yán)姿態(tài),四仰八叉地仰在炕上……”[4](P317)大寫的民族之痛,又一次加諸在了女性的身體上。小說的第五章《奇死》里,寫了戀兒臨終前的“被附體”,那是一種非人的狀態(tài),從她的喉嚨里吼出了別人的聲音,最終請了驅(qū)邪的人,才讓戀兒咽了最后一口氣。盡管莫言在小說的結(jié)尾寫道,二奶奶的一生短促而絢麗,但作為讀者,我們更多地感受到的是枯萎背后的悲哀。
她們的軀體究竟呈現(xiàn)出了什么?戴鳳蓮與戀兒都因日本侵略者死去,一個是主動參與歷史的建構(gòu),一個是被動承擔(dān)歷史的暴力。以女性軀體推動的歷史敘事展現(xiàn)了它的激蕩與不仁,激蕩在于作品表現(xiàn)出的偉大的浪漫主義情懷,不仁在于歷史還是要通過犧牲女性來完成敘述。戴鳳蓮與戀兒分別擁有“雪白的軀體”與“烏黑發(fā)亮的肉體”,一白一黑,是兩個載意符號,她們都沒辦法做自己身體的主,她們的軀干分別代表了兩種枯萎:自然的腐爛與道德、良知的沒落。其實,她們共同組成了一具文化軀干,她們是一具文化軀干的兩面而已。
用歷史政治去解構(gòu)身體是暴力的,而用身體去解構(gòu)歷史卻能夠得到多數(shù)人的原諒,《紅高粱家族》就是個很好的典范,究其原因,是“大情感”無與倫比的魅力打動了閱讀者。大寫的痛楚在枯萎的軀干上得到了表達(dá),這份痛楚穿透歲月源源不斷地傳遞過來,而被“大情感”所粉飾的女性,她們依然要面臨主體的失落。她們的軀體長眠于歷史的巖層,唯有巖層之間的褶皺,保留了她們抗?fàn)幍暮圹E。
Withered Torso and Capital Pain——Based on The red Sorghum Saga
SUN Xiao-tang
(Minzu University of China,Beijing 100081,China)
This article discusses the fate of women and their historical pain,with analyzing the two characters in The Red Sorghum Saga—Dai Fenglian and Lian Er.It maintains that Dai Fenglian and Lian Er are both the cultural torso and can’t resist their destiny of being whitewashed by the macro-h(huán)istory and the loss of their identity,though the former is actually a trespasser while the latter a bearer of our culture and history.
female;torso;historical pain
I206.7
A
1008-6838(2015)04-0076-04
2015-05-18
國家社會科學(xué)基金重大招標(biāo)項目“世界性與本土性交匯:莫言文學(xué)道路與中國文學(xué)的變革研究”(項目編號:13&ZD122)
孫小棠(1986—),女,中央民族大學(xué)文學(xué)與新聞傳播學(xué)院博士研究生,主要從事中國當(dāng)代文學(xué)思潮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