叢新強

(山東大學，山東 濟南 250100)

·女性文化視野下的莫言創(chuàng)作專題研究·

論莫言創(chuàng)作的女性主體意識

叢新強

(山東大學，山東 濟南 250100)

莫言的創(chuàng)作具有強烈的主體意識，對于女性主體精神的表現(xiàn)異常醒目。其小說中女性的個性解放意識、生命超越意識和懺悔贖罪意識最具有代表性。她們總是按照自己的性格特質(zhì)與情感選擇去生存和行動，總是不斷超越作家的創(chuàng)作意圖而充分發(fā)揮自身的生命邏輯。其實，這恰恰是莫言對人的主體價值和生命本真的尊重與還原。

莫言;女性;主體意識

莫言創(chuàng)作伊始就把關注點投向女性，并且賦予女性人物以鮮明的主體意識。劉再復先生在20世紀80年代中期提出“文學的主體性”，其基本原則和終極指向就是要恢復人的主體地位［1］。具體到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主體意識，大致應當包括作為創(chuàng)造主體的作家的主體意識和作為對象主體的人物形象的主體意識兩個不可分割的方面。就前者而言，作家的創(chuàng)作應當充分發(fā)揮自己的主體力量，實現(xiàn)主體價值，而不是從某種外加的概念出發(fā)，這就是創(chuàng)造主體的概念內(nèi)涵;就后者而言，文學作品要以人為中心，賦予人物以主體形象，而不是把人寫成玩物與偶像，這是對象主體的概念內(nèi)涵［1］。研究莫言創(chuàng)作的女性主體意識，從這樣的理論視角出發(fā)恰到好處。在莫言的小說中，女性形象及其主體精神異常突出。《紅高粱家族》中的女性個性解放意識、《豐乳肥臀》中的女性生命超越意識、《蛙》中的女性懺悔贖罪意識，最具有代表性地呈現(xiàn)出莫言創(chuàng)作的女性主體意識。

一、女性的個性解放意識:以《紅高粱家族》為中心

在寫作《紅高粱家族》時，莫言已經(jīng)認識到“官方歷史”和“民間歷史”對于作家創(chuàng)作的不同影響。“官方編寫的歷史教科書固然不可信，民間口口相傳的歷史同樣不可信。官方歪曲歷史是政治的需要，民間把歷史傳奇化、神秘化是心靈的需要，對于一個作家來說，我當然更愿意向民間的歷史傳奇靠攏并從那里汲取營養(yǎng)。因為一部作品要想激動人心，必須講述出驚心動魄的故事，必須在講述這驚心動魄的故事的過程中塑造出性格鮮明、非同一般的人物”［2］(P57)。從這個意義上說，《紅高粱家族》不僅僅改變了此前的對于抗日戰(zhàn)爭的寫法，更為重要的是塑造了具有個性解放意識的女性形象。“女中魁首戴鳳蓮，花容月貌巧機關，調(diào)來鐵耙擺連環(huán)，擋住鬼子不能前”，這是民間記憶中的“我奶奶”。她既是民族英雄、抗日先鋒，也是婦女自立的典范和個性解放的先驅(qū)。

“奶奶”對于因為貪圖一頭騾子而將自己許給單家的父親滿心仇恨，在新婚三天中參透人生禪機，邁向朦朧的個體解放之路。在半路被余占鰲裹挾之時，“奶奶”神魂出舍，心頭撞鹿，情欲迸裂，感覺到幸福的強烈震顫。當余司令和冷隊長發(fā)生對立而不可調(diào)和之時，“奶奶”的表現(xiàn)是站在他們中間，左手按著冷隊長的左輪槍，右手按著余司令的勃朗寧手槍:“買賣不成仁義在么，這不是動刀動槍的地方，有本事對著日本人使去”。當余司令和任副官因為是否大義滅親而發(fā)生爭執(zhí)之時，“奶奶”認為是不能讓任副官離去，“千軍易得，一將難求”。當為隊伍送餅而中彈之時，“奶奶”體驗到了死亡的震顫，發(fā)出充滿個體生命意識的“天問”:“天，什么叫貞節(jié)?什么叫正道?什么是善良?什么是邪惡?你一直沒有告訴過我，我只有按著我自己的想法去辦，我愛幸福，我愛力量，我愛美，我的身體是我的，我為自己作主，我不怕罪，不怕罰，我不怕進你的十八層地獄。我該做的都做了，該干的都干了，我什么都不怕 ”［3］(P67)?！澳棠獭甭牭搅藖碜砸恢曛昙t高粱的宇宙的聲音，感覺到天與地、與人、與高粱交織在一起。與鴿子的心靈互動，回報著“奶奶”彌留之際對生命的留戀和熱愛，“奶奶”心滿意足地完成了自己的解放。也正因如此，“使我們這些活著的不肖子孫相形見絀，在進步的同時，我真切地感到種的退化”［3］(P2)。

即便是海外研究者也注意到了“奶奶”這一獨特形象，如美國學者托馬斯·英奇所認為的，在《紅高粱家族》中“最具特色的人物是奶奶戴鳳蓮，一個獨立的、精力充沛的有著傳奇色彩的母親形象”［4］(P311)。她幾乎擺脫了傳統(tǒng)女性對于男權制的一切附屬性，即便還不屬于現(xiàn)代女性，卻也具有了鮮明的現(xiàn)代意識，那就是自己主宰自己的命運，自己選擇自己的生活，走上了一條個體的自我解放之路。

二、女性的生命超越意識:以《豐乳肥臀》為中心

莫言多次談到，如果要了解自己，最繞不開的一部書就是《豐乳肥臀》。1990年在地鐵口遇到的給孩子喂奶的母親形象和1995年自己母親的去世，觸發(fā)了莫言的創(chuàng)作靈感和激情，這就是“獻給母親在天之靈”的大書《豐乳肥臀》。“我想困擾了我母親一生的第一是生育，第二是饑餓，第三是病痛，當然，還有她們那個年齡的人都經(jīng)歷過的連綿的戰(zhàn)爭災難和狂熱的政治壓迫。”［2］(P30)作品中對“戰(zhàn)爭災難”和“政治壓迫”下的“生育”“饑餓”和“病痛”的表現(xiàn)已經(jīng)觸目驚心，但更令人驚嘆的是伴隨其間的“母親”的強烈的生命超越意識。

莫言認為小說家筆下的歷史是來自民間的傳奇化了的歷史，在文學的角度上，這樣的打上個人烙印的象征性的歷史才更加逼近歷史的真實?！澳赣H”上官魯氏的命運，與中國的百年歷史進程緊密相連。在艱難地熬過戰(zhàn)爭、饑荒、病痛和種種災難后，不僅自己生存下來，而且撫養(yǎng)自己的兒女以及兒女的兒女存活下來。忍辱負重的母親，是萬有萬全的生命的承載者。面對上官來弟和沙月亮、上官招弟和司馬庫、上官領弟和鳥兒韓、上官盼弟和魯立人、上官念弟和巴比特，面對上官想弟的賣入火坑和上官求弟的賣入白俄，面對瞎子上官玉女和“戀乳”的上官金童，母親都是一視同仁。面對與自己女兒相關的國民黨、共產(chǎn)黨、偽軍等政治派別的相互糾結，面對匪夷所思的殘酷的階級斗爭，母親所堅持的都是超越其間的生命立場。面對不同選擇的女兒所留下的不同出身的兒女，母親所奉行的都是最為樸素謙卑的生命意識。時代的種種負面效應及其惡果，最終都要由卑微的個體來承受。面對無法左右的歷史的無理性和無法想象的人性的無人道，母親總是在嘆息的間隙里大聲地祈禱孩子們平安無事，這就是“母親”，一個受難者和殉道者的“地母”的化身。

有研究者認為，莫言通過上官魯氏這一寓言化的形象完整地見證了一個世紀的血色歷史?！斑@一人物因此具有了結構和本體的雙重意義:她既是歷史的主體，同時又是敘述者和見證人，莫言十分匠心地將她塑造成了大地、人民和民間理念的化身。”［5］(下卷P155)她是20世紀中國苦難歷史的見證者，被無法抗拒地裹卷進20世紀中國的政治舞臺，并承受和容納由此帶來的一切苦難。她永遠本能地反對戰(zhàn)爭和政治，永遠本能地反對道德和正統(tǒng)。她固守著民間的生命理念，是東方大地上的圣母瑪利亞。“顯然，母親這一形象是使《豐乳肥臀》能夠成為一部偉大的小說、一部感人的詩篇、一首壯美的悲歌和交響樂章的最重要的因素，她貫穿一個世紀的一生，統(tǒng)合起了這部作品‘宏偉歷史敘述’的復雜的放射性的線索?！保?］(下卷P156)歸根結底，在母親心目中，生命是最具唯一性的事物，除此之外的一切都不重要，只有超越一切，才能回歸生命本原。想當初，莫言決定從生養(yǎng)和哺乳入手寫一本感謝母親的書，“但在寫作的過程中，小說中的人物有了自己的生命，他們突破了我的構思，我只能隨著他們走”［2］(P32)。“母親”本身也實現(xiàn)了對于自身生命的超越，這也正是劉再復先生在論及“文學的主體性”時所著力強調(diào)的創(chuàng)造主體與對象主體的“二律背反”。

三、女性的懺悔贖罪意識:以《蛙》為中心

莫言經(jīng)常提到自己的一個創(chuàng)作原則，就是把壞人當好人寫、把好人當壞人寫、把自己當罪人寫?！锻堋吩谀撤N程度上就是“把自己當罪人寫”的集中表現(xiàn)。作品創(chuàng)造出當代中國文學中的獨特的女性形象——“姑姑”。她本是婦產(chǎn)科醫(yī)生，接生過無數(shù)的新生命，并能救人于危難，而在中國獨特的計劃生育政策的推行過程中，“姑姑”擔當?shù)膮s是計生主任的角色，恰恰與自己的職業(yè)使命背道而馳。在個體選擇和時代要求的鮮明反差中，“姑姑”的人生歷程必然發(fā)生嚴重的錯位，始終處于一種人性的糾結狀態(tài)。伴隨著新的社會階段的到來，“姑姑”內(nèi)在的自我反省意識不斷萌發(fā)并最終讓自己“脫皮換骨”?！肮霉谩钡纳壽E，是從迎接生命者到剝奪生命者再到還原生命者，其命運浮沉也在這一歷程中同步發(fā)生。

曾經(jīng)的“姑姑”總是神圣地迎接新生命，也曾經(jīng)義無反顧地為了執(zhí)行計劃生育政策而強制新生命終結。但在退休之后，機緣巧合之下，“姑姑”也開始自我救贖。《蛙》的第四部，實質(zhì)是一段“姑姑”的贖罪歷程。在一個醉酒的夜晚，“姑姑”真切體會到了恐懼與戰(zhàn)栗:“常言道蛙聲如鼓，但姑姑說，那天晚上的蛙聲如哭，仿佛是成千上萬的初生嬰兒在哭。……姑姑沿著那條泥濘的小路，想逃離蛙聲的包圍。但哪里能逃脫?無論她跑得有多快，那些哇——哇——哇——的凄涼而怨恨的哭叫聲，都從四面八方糾纏著她”［6］(P214)。驚恐萬分的“姑姑”，幾乎赤身裸體地與民間大師郝大手相遇，同時也在冥冥之中尋求到自身的贖罪之路。

其實從文本的整體來看，“姑姑”最終能夠完成自我救贖，在第二部的“計劃生育故事”講述中已經(jīng)通過郝大手的“泥塑娃娃情結”而透露出某種契機。作品的第三部中，也涉及到了“姑姑”等人心靈深處本具的“懺悔意識”。在圍追堵截即刻臨產(chǎn)的孕婦王膽的過程中，小獅子、秦河、“姑姑”都在以自己的獨特行為做著內(nèi)心的有意識的懺悔。為了拖延追逐的時間，小獅子不惜冒著被淹死的危險跳入水中，默默祈禱孩子趕快出生。就在小獅子被救上機船之時，開船的秦河又故意地將機船弄熄火，裝模作樣地一遍遍地發(fā)動機器。而這一切都瞞不了洞若觀火的“姑姑”，“她坐在船舷，低聲對秦河說:別裝了，都別裝了?！保?］(P173)就在王膽面臨早產(chǎn)的危急時刻，“姑姑”和小獅子重新伸出援手，全力施救。當被呵斥“把你的魔爪縮回去”的時候，“姑姑”平靜地說:“這不是魔爪，這是一只婦產(chǎn)科醫(yī)生的手”［6］(P174)。此時此刻，不僅僅是覺醒，而已經(jīng)是人性的回歸。

每個生命都具有唯一性，都是不可互相替代的?！懊撈Q骨”的“姑姑”與郝大手攜手制作泥塑娃娃，在靈魂深處實現(xiàn)了自我解脫和終極救贖?！肮霉谩遍]著眼睛，對同樣閉著眼睛、手握一團泥巴的郝大手描繪出一個個娃娃的形象，直到創(chuàng)造出兩千八百個泥娃娃。“姑姑”將他們一個個安放在墻壁上的木格子里，焚香供奉。這是“姑姑”將她引流過的那些嬰兒一一再現(xiàn)出來，以此方式彌補心靈的歉疚。歷史行為顯然不是“姑姑”能夠左右的，但倫理責任卻由姑姑自愿擔當。歷史現(xiàn)實中被毀掉的生命，在藝術創(chuàng)造中獲得再生［7］。

寫完《蛙》后，莫言說有8個大字沉重地壓在心頭，就是“他人有罪，我亦有罪”［6］(P343)。和擁有宗教背景的西方文學相比，中國文學尤其缺乏靈魂思辨的維度，而懺悔意識正是靈魂對話和人性沖突的核心。甚至可以說，是否具有懺悔意識已經(jīng)成為衡量一個民族及其文學乃至文化存在自覺與成熟的重要標志。

文學對象包括自然、歷史和社會，但最根本的還是其中的人。真正優(yōu)秀的文學總是通過外部事件去表現(xiàn)人的存在和命運，而不是通過人去反映所謂的“外部世界”和“歷史畫卷”。莫言是具有強烈主體意識的作家，其中的女性主體意識尤為醒目。她們具有獨立個性和自主意識，總是按照自己的性格特質(zhì)與情感選擇去生存和行動。她們作為精神主體和實踐主體而存在，總是不斷超越作家的創(chuàng)作意圖而充分發(fā)揮出自身的生命邏輯。其實，這恰恰是對人的主體價值和生命本真的尊重與還原。

［1］劉再復.論文學的主體性［J］.文學評論，1985，(6):13－28.

［2］莫言.用耳朵閱讀［C］.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

［3］莫言.紅高粱家族［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12.

［4］龍慧萍.《紅高粱》與中國形象［A］.張志忠，賀立華.莫言:全球視野與本土經(jīng)驗［C］.濟南:山東大學出版社，2014.

［5］張清華.莫言與新歷史主義文學思潮［A］.楊守森，賀立華.莫言研究三十年［C］.濟南:山東大學出版社，2013.

［6］莫言.蛙［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12.

［7］叢新強:人，在歷史與倫理的漩渦中——論莫言的長篇小說《蛙》［J］.時代文學，2012，(9):210－213.

On the Female Subjectivity in Mo Yan’s Creations

CONG Xin-qiang
(Shandong University，Jinan 250100，China)

There is a strong sense of subjectivity in Mo Yan’s works，and his descriptions of female subject consciousness are especially prevailing，among which，the awareness of female liberation，transcending of life and redemption are the most representative.The female characters always live and act in response to their own true nature and emotions，which often far exceeds the author’s intention and displays the character’s force and logic like real beings.In fact，this highlights the author’s respect to the value of genuine life as subject.

Mo Yan;female;subjectivity

I206.7

A

1008－6838(2015)04－0072－04

2015－06－03

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招標項目“世界性與本土性交匯:莫言文學道路與中國文學的變革研究”(項目編號:13＆ZD122)

叢新強(1974—)，男，山東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副教授，博士，山東省簽約文學評論家，主要從事中國當代文學、宗教文化與文學關系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