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藝贏

（遼寧大學(xué)文學(xué)院，遼寧沈陽110036）

《左傳》中的斷章賦詩現(xiàn)象

張藝贏

（遼寧大學(xué)文學(xué)院，遼寧沈陽110036）

斷章賦詩在《左傳》中十分普遍。所謂斷章賦詩就是在特定場合，截取《詩經(jīng)》中某句或某段，改變原有意意旨而賦予全新的意義。斷章賦詩既是政治的需要，也是禮節(jié)上不可或缺的，有時還有諷諫作用。

《左傳》；斷章賦詩；春秋

先秦時期，詩歌舞樂活動十分發(fā)達，早期是只有上流社會的人才能夠接觸到的，后來孔子創(chuàng)辦私學(xué)，才使得《詩經(jīng)》能夠被廣泛認識，但是在孔子的觀念中，《詩經(jīng)》并不是可以隨意提及和探討的，這一點從《論語》中他提到的對《詩經(jīng)》的評價和態(tài)度，就可以看出當(dāng)時社會對《詩經(jīng)》的重視程度。因此春秋時期的諸侯、士大夫往往需要通過引誦《詩經(jīng)》章句，來言志或?qū)崿F(xiàn)外交方面的目的。這在當(dāng)時是十分流行的一種風(fēng)尚，關(guān)于這一風(fēng)尚，在《左傳》中有非常多的記載，本文就從“賦詩斷章”的概念著手，著重分析研究《左傳》中斷章賦詩作用，并探究這種現(xiàn)象產(chǎn)生的原因。

一、關(guān)于斷章賦詩的概念

斷章賦詩也可稱為賦詩斷章，要解釋這一概念，可以先將其一分為二來理解。

首先，賦詩這一概念，實際上就是我們所說的賦詩言志，是指春秋時代諸侯士大夫常在各種政治、外交、社交等場合朗誦《詩經(jīng)》（包括逸詩），借以言明自身情感或表明觀點立場，這就是“賦詩”。

其次，《左傳》中所記載的文人士大夫賦詩言志，往往是斷章取義的。這里的“斷章”是“截取某句某段”的意思，當(dāng)時的“斷章取義”，是人們崇尚的習(xí)以為常的一種禮義風(fēng)尚，“斷章取義”這個詞在當(dāng)時是一個中性詞，與今義大不相同。所謂“斷章取義”就是指可以不顧及整篇詩的意旨，只取其中某段或某句，來曲折表達自己的意思。也可以說，斷章取義只是借用《詩經(jīng)》的章句作為自己的話語，所取的可以是句子的字面意思，也可以是其比喻意思，也可以不管全詩原本用意，賦予詩歌完全不同的用法或意思，完全脫離了原詩的本旨。

關(guān)于斷章賦詩的概念，錢鐘書先生《管錐編》中說“賦詩斷章”就是引用。“蓋‘?dāng)嗾隆斯湃藨T為之事，經(jīng)籍中習(xí)見。皆假借古之‘章句’以道今之‘情物’，同作者之運化；初非征援古語以證明今論，如學(xué)者之考信?！保?］“為我所用”，與“發(fā)明《詩》之本旨”不相同，“不得混為一談也”?！墩勊囦洝分姓f：“蓋觸類旁通，無施勿可，初不拘泥于《詩》之本事本旨也?！保?］另外朱自清先生也在《詩言志辨》中界定過斷章賦詩的概念。

值得說明的是《左傳》中所記載的“賦詩斷章”，一般是賦詩中的某一句（直接引用）、某一章（標明所賦為某詩某一章，如襄公十四年所載“使大師歌《巧言》之卒章”，以取其最后一章之意），也有時僅僅列出篇名，一般這種情況下取的都是首章所要表達的意思。

將以上論述加以概括總結(jié)，那么斷章賦詩的概念可以概括為：春秋時代，諸侯、士大夫、文士常常在政治或外交場合，通過引用《詩經(jīng)》章句來表情達意，曲折地向?qū)Ψ奖砻髯约旱牧?、觀點和感情，但往往改變所引所誦詩歌要表達的原意，取其表面意思或比喻意思，又或者賦予其全新的意思，這種引詩或誦詩的手法就叫做“賦詩斷章”。

二、《左傳》中的“賦詩斷章”

“賦詩斷章”這一說法最早記載于《左傳》［3］襄公二十八年，其中有一段文字直接提到賦詩斷章，原文如下：

慶舍之士謂盧蒲葵曰：“子不辟宗，何也？”曰：“宗不余辟，余獨焉辟之！賦詩斷章，余取所求焉，惡識宗！”

這段文字記載的是慶舍的家臣盧蒲癸為迎合慶舍，不顧同姓同宗之忌，娶慶舍之女為妻，他說他這樣做，就像“賦詩斷章”那樣，只取對自己有利有用的一面。用“斷章賦詩”來比喻“余取所求”十分恰切。另一方面，一個大夫的家臣竟對賦詩斷章有深刻了解，也足以說明“斷章賦詩”的風(fēng)氣在春秋時期已經(jīng)十分普遍。

《左傳》記引詩賦詩231首，多是斷章取義。如此大量的用詩也正是當(dāng)時賦詩風(fēng)尚的表現(xiàn)?！蹲髠鳌分匈x詩的作用大概有以下幾種：

首先，春秋戰(zhàn)國時期各國多朝聘盟會，在這樣的場合，諸侯士大夫之間往往會斷章賦詩，相互贈答，既是政治上的需要，也是外交禮節(jié)不可或缺的一環(huán)。往往在宴席間能夠賦詩相贈是對對方身份地位的肯定，也是自身學(xué)養(yǎng)的一種表現(xiàn)。值得注意的是《左傳》中此類引詩多用以表示對賓客的贊頌和褒揚。

顧頡剛先生《詩經(jīng)在春秋戰(zhàn)國間的地位》一文中說：“斷章取義是賦詩的慣例，賦詩的人的心意不即是作詩的人的心意?！边@也就是說在斷章賦詩時完全可以忽略詩歌原始的意義，這種現(xiàn)象比如昭公元年所載，鄭簡公宴饗趙孟等人的席間，叔孫豹為表尊敬趙文子而如下賦詩：

趙孟為客，禮終乃宴。穆叔賦《鵲巢》。趙孟曰：“武不堪也?！?/p>

叔孫豹所賦《鵲巢》取的是其中“維鵲有巢，維鳩居之，之子于歸，百兩御之?！笔菍②w文子比作鵲，自己為鳩，得到趙文子的庇護，免于被殺。原詩是一首描寫婚禮的詩，以平實的語言描寫婚禮的過程。關(guān)于此詩詩旨歷來有爭議，歸納起來大致有三種觀點：鵲喻新郎，鳩喻新娘，詩人代新郎言說或新娘家人在唱贊歌；鵲喻棄婦，鳩喻新婦，這是一首棄婦詩；鵲、鳩并無明確所指，只是自然界的兩種鳥，且此詩的敘述者是與婚禮無關(guān)的他者。全詩三章，選取了三個典型的場面加以概括，真實地傳達出新婚喜慶的熱鬧。無論此詩正解如何，《左傳》中所記的用法無疑是與原詩相去甚遠的。

其次，關(guān)于春秋時期士大夫賦詩的主要作用其實就是我們最熟悉的賦詩言志的作用，對于賦詩者來說可以言志，而對于聽詩者來說，則是可以通過所賦之詩來了解賦詩之人的為人和志向的。詩大序云：“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fā)言為詩?！倍髠髦匈x詩的手段雖多斷章取義，但目的也大致相同，例如襄公二十七年所載：

“……請皆賦”以卒君貺，武亦以觀七子之志?！弊诱官x草蟲。趙孟曰：“善哉！民之主也。抑武也不足以當(dāng)之?！辈匈x《鶉之賁賁》。趙孟曰：“床笫之言不榆閾，況在野乎？非使人之所得聞也?！弊游髻x《黍苗》之四章。趙孟曰：“寡君在，武何能焉？”子產(chǎn)賦《隰桑》。趙孟曰：“武請受其卒章?！弊哟笫遒x《野有蔓草》。趙孟曰：”吾子之惠也?！癊P段賦《蟋蟀》。趙孟曰：“善哉！保家之主也，吾有望矣！”公孫段賦《桑扈》。趙孟曰：“彼交匪敖，福將焉往？若保是言也，欲辭福祿，得乎？”

垂隴之宴，趙孟直接要求子展、伯有、子西、子產(chǎn)、子大叔、印段及公孫段七位鄭臣“賦詩以言其志”。子展賦《草蟲》、伯有賦《鶉之賁賁》、子西賦《黍苗》之四章、子產(chǎn)賦《隰桑》、子大叔賦《野有蔓草》、印段賦《蟋蟀》、公孫段賦《桑扈》。由不同人所賦之《詩》，正因志向意指不同。而其后趙孟對七子的分別評價也彰顯了賦詩的更深一層次的目的，也就是觀志。比如上面提到的趙孟請七子賦詩言志一段，后面還附有宴后趙孟觀七子之志的一番評價，原文如下：

卒享。文子告叔向曰：“伯有將為戮矣！詩以言志，志誣其上，而公怨之，以為賓榮，其能久乎？幸而后亡?！笔逑蛟唬骸叭?，已侈！所謂不及五稔者，夫子之謂矣?！蔽淖釉唬骸捌溆嘟詳?shù)世之主也。子展其后亡者也，在上不忘降。印氏其次也，樂而不荒，樂以安民，不淫以使之，后亡，不亦可乎？”

宴饗結(jié)束后，趙孟和叔向討論席間觀志的結(jié)論，說到“伯有將為戮矣！詩以言志，志誣其上，而公怨之，以為賓榮，其能久乎？幸而后亡”。因為伯有賦詩為《鶉之奔奔》，本是為刺宣姜淫亂而作，取其中“人之無良，我以為君”句，用以攻擊自己的國君，人臣刺君王本不應(yīng)在有使臣的情況下進行，因此趙文子才說這是“床笫之言”“非使臣之所得聞也?！倍纱粟w孟也實現(xiàn)了觀其志的目的。另外，子展得到了趙孟很高的評價，也是賦詩觀志的結(jié)果。由此可見聽賦詩足以觀志。

再次，由于《詩經(jīng)》之溫柔敦厚，含蓄委婉，賦詩常用的手法又是斷章取義，所以《左傳》引詩，另一作用即為諷諫、規(guī)勸。

最后，《詩經(jīng)》在春秋時代，地位之重，應(yīng)用之廣，決定了其具有一定的權(quán)威性，因此，正因《詩經(jīng)》不僅可以言志，也可藉以加強自己說話的力量，或證明自己觀點的正確性。如在襄公二十六年中所記：

無善人，則國從之?！对姟吩唬骸叭酥仆?，邦國殄瘁?！睙o善人之謂也。

這句是中所引詩就是用以證明“無善人”的結(jié)果是怎樣的，從而證明“善人”是國家的根基。

《左傳》中不乏作者對人或事的評論。在作者史評之前常冠以“君子曰”三字。這種筆法，后世史家亦多沿襲仿效，例如史記之用“太史公曰”，資治通鑒之用“臣光曰”。而這些評論中作者也經(jīng)常引《詩經(jīng)》章句，以加強言論的正確性及權(quán)威性，同時證明“吾道不孤”，“英雄所見略同”?！蹲髠鳌啡珪?，在“君子曰”后引入詩句的，共有三十馀例，比如襄公十三年吳國趁楚共王去世，楚國有喪之際攻打楚國，結(jié)果打敗，在君子曰中發(fā)表作者的觀點：

君子以吳為不吊?！对姟吩唬骸安坏蹶惶欤瑏y靡有定?！?/p>

可見引用《詩經(jīng)》的目的是證明作者觀點。

三、賦詩斷章現(xiàn)象形成的原因

（一）詩歌舞樂活動的發(fā)展是其形成前提

據(jù)《左傳》中記載，列國君臣行朝聘盟會必賦詩，這就使得獻詩陳志、賦詩言志的活動更經(jīng)?；?、程式化。這就造成后來斷章賦詩成為了一種風(fēng)尚，在外交或政治活動中，賦詩即斷章賦詩就成為一種必然的形式或不能缺少的環(huán)節(jié)。

（二）詩歌的多義性

春秋時的“賦詩”“引詩”之所以可以斷章取義，與詩的多義性，或者說含混模棱，有很大的關(guān)系。多義性是詩歌的共性。

關(guān)于多義性在《詩經(jīng)》中的體現(xiàn)。葉嘉瑩在《迦陵論詩叢稿》中她把這些來源歸為三種因素：

其一，由于表現(xiàn)的工具——文句的讀法與語義所能引起的解釋之分歧；其二，由于表現(xiàn)的內(nèi)容——即作者心中之意識活動的難以確指；其三，由于表現(xiàn)的效果——讀者心中所引起的感受與聯(lián)想之反應(yīng)的不同。

其中的因素之二，即作者心中之意識活動的難以確指，在《詩經(jīng)》的接受過程中可以明顯感覺到。比如說《蒹葭》中，“伊人”這一意象，可以被理解成多種含義，它可以理解為努力追求但卻始終無法接近的所有目標。

《詩》是否原本就“無定指”，尚可商榷，但《詩》的“作者心中之意識的活動之難以確指”則是無可否認的，春秋時的“賦詩”“引詩”正是有意無意地利用了這個特點，將“古人所作”“援為己詩”。

（三）賦詩斷章是賦詩者的主觀選擇

通過賦詩斷章的方式來言志和取意，能夠使言辭委婉，避免忠言逆耳美言，近諛怨辭招嫌，同時又使言語具有藝術(shù)魅力。說白了其實也就是可以使作者言論更有理有據(jù)，同時又可以使得賦詩之人更具文學(xué)修養(yǎng)和內(nèi)涵。

（四）斷章賦詩可視為古人升華言詩之法

詩以言志，即賦詩言志和引詩言志，是對《詩經(jīng)》作詩言志傳統(tǒng)的繼承和發(fā)展，是“詩言志”觀念在實踐中的又一次體現(xiàn)。春秋時的“賦詩”“引詩”到昭公后就漸漸終止了，但其影響并未因此泯滅，尤其是在這個過程中所體現(xiàn)出來的“詩以言志”和“斷章取義”的觀念更是流布后世。“斷章取義”直接影響了漢人對《詩經(jīng)》的詮釋?！对姟返臄嗾驴梢越o文學(xué)帶來新鮮的內(nèi)容，若從本質(zhì)上分析，可以視為讀者在文學(xué)接受和解讀過程中的一種再創(chuàng)作，或者說是對材料的重新解讀和擴充，這也側(cè)面反映了文學(xué)的讀者和使用者對文學(xué)重新創(chuàng)造的能力到底有多強。近代也有很多學(xué)者認為后世的用典實際上就是對斷章賦詩的一種沿襲，但筆者認為此說并無道理，二者雖有一定的相似之處，但勉強說是斷章賦詩給予用典這一手法一定的啟示作用，二者有著本質(zhì)上的不同。

［1］錢鐘書.管錐編［M］.北京：中華書局，1979.

［2］錢鐘書.談藝錄［M］.北京：中華書局，1984.

［3］李夢生.左傳譯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

【責(zé)任編輯楊抱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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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4-5450（2015）03-0099-03

2014-11-24

張藝贏，女，遼寧鐵嶺人，遼寧大學(xué)古代文學(xué)碩士研究生。